《九州·旅人·白駒》(5)
軍機
? ? 上一年中元到青石城里看燈的時候,邊俊看見城守彈壓鬧事的地痞,為首的軍官一身錦衣,肩頭護甲上三片金橡葉,當真是威風的一塌糊涂。到了青石這些日子,他總算知道,這是都尉的階級,如果道兵也算一道階級,那么從他開始往上整整七級才是都尉,那就是邊俊見過最到的官了。
可是都尉上面再數(shù)七級應該是什么呢?這個問題邊俊從來沒有想過。所以他現(xiàn)在根本不知道對面坐著的人到底要比都尉高出幾級。不過他倒是明白,就算把他見過的所有官都加起來,也沒有這個人大。就算是押謹壽也不會有機會面對面地跟青石城守說話吧?這念頭沖擊力太大,讓他的牙關都咬得“咔咔”作響。
說官也許不對,畢竟青石還是商會制度,九姓商家名義上也多是平民身分??墒侨魏我粋€人都知道,能夠在宛州的商會中占據(jù)一席,那可有權(quán)有錢,比官家還要官。更何況青石又是宛州十城中最特別的一個,商會首領筱千夏還兼了城主那么一個不倫不類的頭銜,說他是青石的土皇帝也毫不為過。邊俊激動得有道理。
界明城和筱千夏對視了一眼,看見彼此眼中的無可奈何。
有時候界明城確實覺得普通人都有拜神的沖動,尤其是特別閉塞的那些。名人變成強人,強人變成偉人,偉人最終就變成了神人,而這一切的開端也許不過是個拳頭夠硬的地痞或者走了狗屎運的賭徒。從這個角度說,他從來都不苛則那些跌落云端的騙子--若是每天耳朵里都灌滿了英明神武的頌揚,而且還是特別真誠的那種,不以為自己是天神的機會只怕就不大了。
界明城之所以肯擔起青石統(tǒng)帥的責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相信筱千夏。筱千夏是一個強人,但是是一個有著自知之明的強人。若非如此,青石也就沒有一戰(zhàn)的余地,何苦賭上那么多的性命??
不過筱千夏的自知之明和人們的反應并沒有關系。面前這個棗林跑出來的道兵如果再這么哆嗦下去,很可能會把自己的舌頭咬掉,那就再也問不出什么結(jié)果來。
界明城倒了一杯茶遞過去:“你叫邊俊?”邊俊想說是,可是啃啃吃吃地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別急,”界明城安慰他,“喝口茶順順氣。筱城主還有事情想問你呢!”這話效果很好,邊俊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閉了閉眼睛,總算鎮(zhèn)定下來。過了一陣子,他睜開眼睛,點頭說:“小人知無不言?!本尤徽f得很溜。
“那好?!斌闱墓膭畹匦α诵?,“你把棗林當日的事情再說一遍。”
自從逃到青石,已經(jīng)有無數(shù)人一再問過這個話題,邊俊也已經(jīng)回答了無數(shù)遍。即使心情還緊張,說到這事他的嘴皮子就靈活了許多。他口才不錯,還懂得抓關節(jié)逗笑話,等到筱千夏界明城笑過兩回,他已經(jīng)完全放松了。
“真是女兵?”筱千夏有些困惑。以往遞上來的報告挺亂,有的說是女兵,有點說是女眷,還有的索性說是路上掠來的女奴,說得好象親眼看見了似的。這也不奇怪,如果不算秘術(shù)師的話,近百年來東陸諸侯中從來沒有聽說過用女兵的。邊俊是傻小子一個沒有見過世面,偏又喜歡夸口,見了掉了毛的山雞大概就能當成白雉。每個問話的人多半就根據(jù)自己的理解作了些修正。
“真是女兵!我也沒想到?。 边吙∮昧c頭,“要不然我能傻在那里等他們抓?當下就跑路了。一河光溜溜的大姑娘,別說,揮刀射箭一點不比老爺們差勁,一柄弓一口氣能射三支箭,而且后箭比前箭還快,真真好看?!?/p>
界明城皺了皺眉,插口問:“那你有沒有聽說他們的將軍是男是女?”
“他們就沒有將軍,有個女的好象很大,身邊很多人護著?!边吙『鋈幻靼走^來,“咦,界爺你怎么知道他們頭兒是女的?”
界明城心里暗暗叫了聲僥幸,還好有些疑團要問清楚,才找了邊俊出來。要是只看筱千夏提供的那些消息,大概就錯過了這一節(jié)。筱千夏投來的目光里也有詢問的意思。界明城苦笑了一下說,“瞎猜的。后箭追前箭是真人的本事,跟東陸諸地的連珠箭都不同,倒是和真地出產(chǎn)的弓材關系很大。如果占了棗林的果然是真騎,這女子可能還是一個舊識?!?/p>
筱千夏也不追問。界明城當年是行吟者,行遍東陸北陸,很見過些風浪。若是認得百里峽內(nèi)的燮軍來歷,必然是好事。偏馬守軍倒是能守住寨子,可是派出去的斥侯幾乎被殺得干干凈凈,那么久了也還是說不清到底面對著什么燮軍的哪一支。他的獨生愛子失陷在燮營當中,他還忍住不問,界明城也只有感嘆這人的堅忍。
“就你說的,那些燮軍好象挺和氣的?”界明城不想繼續(xù)關于燮軍的話題。邊俊倒是見了不少,可是他沒有見過世面,又被燮軍嚇昏了頭。聽他剛才的吹噓就知道他對燮軍的實力其實根本說不清楚,除了“多”還是“多”,再沒有什么新花樣。倒是邊俊對燮軍的描述頗有意思,那些燮軍占了棗林倒沒有燒殺搶掠,除了不許村里人外出,也沒有多少了不起的惡行。邊俊這樣的小角色能騎著一匹騾子逃出百里峽,起碼也說明燮軍沒有防這些村民防得那么嚴。
“哪里說得上和氣!”邊俊氣哼哼地說,“進村就把豬狗都殺光了,吃得干干凈凈一分錢也沒給。說話氣也很粗,那些女兵都是。不過……倒是沒有怎么打人?!边吙∫灿行┢婀值臉幼?,“早先都說燮軍惡,動不動就殺人搶劫什么的,村里人可是嚇得狠了。結(jié)果真看見了,也是人樣子。無非是抓了大家去干活,不過他們管飯,還有肉吃哩!核桃叔說,天啟的稅正都比他們兇……”
“那你為甚么要逃出來?”界明城打斷了邊俊的滔滔不絕。
“我……”邊俊一下停了下來,他居然被問住了。被燮軍占領的是屬于青石管轄的土地,他不逃到青石來難道要逃到九原去?一急之下,邊俊的脖子都粗了一圈:“燮軍就是來打青石的,我是青石人,總不成躲在他們背后吧?”
“說得好?!斌闱挠昧σ慌淖烂?,“縱然要提著頭顱上陣,也絕不做燮人的奴隸,這才是我們青石的氣概!”他站起身來,神色激動地對界明城說:“界帥,有這樣的好男兒在,你還要擔心士氣民心么?”
其實這話大有破綻。棗林村是青石北去商旅的主要落腳點,不但糧果充足,還很有幾家客棧車店,算得上大村。兩百戶人家的村子,青壯總也有兩三百人,跑到青石來的卻只有一個邊俊。要是那么算起來,本地男子身上有青石氣概就實在可憐了。界明城雖然不知道筱千夏為甚么突然說這個話,總還明白這時候氣可鼓不可泄,當下點頭稱是。
筱千夏來回走了兩步,還是心潮難平,大聲對邊俊說:“你這番勇氣,讓我這樣的老頭子都心潮澎湃。真應該多跟青石城里的父老說說,好叫大家得知,這城是我們的,也只有我們自己才能保護。”
邊俊的豪言壯語是被界明城一句話擠兌出來的,自己都沒想過這么多,看見筱千夏如此著重,這下可就真的滿腔豪情了,正要繼續(xù)賭咒發(fā)誓,就聽見筱千夏語重心長地又說:“不過尋常人沒有見過燮軍,又怎么曉得他們的狠辣?你是年輕后生,逃出來得又早,自然不知道他們打得是什么主意。燮軍和氣的話,可就再也不要亂傳了。三人成虎,若是人心不定,等燮軍真到了城下,說不定不用打就有人獻城了。”
邊俊愣住了,略略一想,直覺得背上涼颼颼得都是冷汗。他也覺得自己能從幾千燮軍當中跑出來運氣太好,現(xiàn)在回頭那么一想,難道是燮軍有意放水?若真是這樣的話,無非就是希望自己傳播燮軍不可怕,不打仗也好過日子的消息了,“還有肉吃哩!”想到這一層,邊俊只覺得面上火辣。真想找個地縫鉆下去?!皳渫ā币宦?,他在椅上坐也坐不穩(wěn),跪倒在地上低聲說,“小人真是罪該萬死!這樣就上了燮人的當了……”
“跪什么跪?!”筱千夏怒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不懂事犯得錯,糾正了就好,日后燮軍打來自然有雪恥的機會!”
“是是是!”邊俊連聲答應著站起身來,迷亂的心中忽然閃過一絲光亮,“大人……您是說我可以去當城守么?”
“當城守?”筱千夏錯愕之下,忍不住笑了起來,“果然是個沒出息的。你面前是誰?是鷹旗軍統(tǒng)領,如今的青石聯(lián)軍統(tǒng)帥。你不求他做鷹旗,反而來跟我說要當城守么?!”
邊俊再也沒有想過,一天之內(nèi)可以用那么多從來不敢期待的喜悅落到自己頭上。若不是燮軍那里已經(jīng)受過驚嚇,心理強健了許多,這時候他就該昏倒在堂中了?!敖纭纭鐜洝边吙∮珠_始結(jié)巴了,“我我我……”
筱千夏拍拍他的肩膀,很誠懇地對界明城說:“界帥,這后生人很機靈,難得那么豪氣,給你打探消息好不好?”
話都說到了這份兒上,界明城哪里還能推托,略略沉吟了一下,對邊俊說:“鷹旗軍的三路游擊都是訓練很久了的,你吃不消;崔羅石的步軍中多有悍野之徒,你也未必惹得起;這樣吧,你去找輜騎統(tǒng)領晃聞一,就說我的話,你在他身邊做令兵?!彼逻吙∮X得輜騎不體面,正色說:“鷹旗四千鐵騎,要跑得動打得贏,可就全著落在輜騎上面。輜騎兩千車騎,負責鷹旗軍所有的糧草器械,這是軍中要害,你不要疏忽了?!?/p>
他倒是多慮了。邊俊能正經(jīng)當兵,已經(jīng)歡喜得有些神志不清,哪里還顧得上挑肥揀瘦,一迭聲地說:“謝謝界帥謝謝界帥我這就去找晃統(tǒng)領……”邊說邊后退著出門,還不忘補充一句,“上個月幾百輛糧車過棗林,那也是很威風的?!?/p>
邊俊退出去,堂里一下就清凈下來。界明城回頭對筱千夏挑了挑大拇指,笑道:“筱城主好口舌,兩句話就定了燮軍的模樣,然后還把人塞到我這里看著?!?/p>
界明城和筱千夏都是閱人無數(shù)的老江湖,邊俊所說的燮軍諸事一聽就知道真?zhèn)?。尤其界明城自己出身野塵軍,對燮軍的作派自然不陌生。燮軍慣于輕裝突進,戰(zhàn)事順利則就地補給。這是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的辦法,古已有之,尤其北陸蠻族往往如此。所以人們傳言燮軍過處三年不長草,那也是夸張了。但是宛州地方富裕,向來民富不思戰(zhàn)。燮軍兵臨百里峽,如果青石人還心存幻想,那這仗可真沒法打。所以青石向來鼓勵那些把燮軍描繪成妖魔的流言。燮軍南下以來,邊俊可能是青石城中唯一一個見過這些妖魔的平民,他來傳播當然是再好不過。筱千夏還要小心,言語激勵之外還要把邊俊放到鷹旗軍,有個什么意外立時就能控制住。
筱千夏的面色黯淡下來,淡淡地說:“也是沒有辦法,青石那么大,可用的人不多。只能一個勁給你壓擔子,實在辛苦你了?!痹趧e人聽來這很不可思議,筱千夏權(quán)傾青石的人物,手下多少俊杰,怎么會沒人可用?然而界明城知道筱千夏說的是真話。宛州十城畢竟是商會統(tǒng)治,所重唯利,又講究平衡。筱千夏在青石總算是強人了,可是這城市不是為了打仗存在的。危機之下,叢弊立現(xiàn),筱千夏卻沒有幾個可以依靠的臂助,還要時不時跟其他幾個商會頭目斗斗手段。
界明城到了青石才那么幾天,幾乎每天都覺得筱千夏頭上的白發(fā)要多出幾莖。他收斂了笑容,鄭重地說:“就算事事親力親為,青石也不是筱城主一個人擔得起的。畢竟那么多人命那么多生計,還有整個宛州。只要有我的用處,自當盡力分憂,沒有什么客氣的。”
筱千夏微微搖了搖頭,臉上露出青白的顏色,慢慢垂下頭去:“界帥年紀輕輕如此豪杰,嘯風若有你三成的本事,也不至于……”他一向善于識人用人,偏偏是自己兒子的期望太高,仗還沒開打就差點壞了大局,心中這份苦澀真不知道如何說。
界明城看著筱千夏,心下慨嘆。宛州人杰地靈,出色的人物比中州皇庭只多不少,難為是一片散沙而已。筱千夏在那么多名商大賈之間,也絕對是耀眼的人物。但這一刻,他只是一個失去了愛子的衰老父親而已。
筱千夏抬起頭,面上的疲憊和憔悴已經(jīng)一掃而光,他沒有時間沉溺于傷心之中?!罢f說吧,你的想法?!庇质鞘煜さ某领o聲調(diào)。
“……”界明城微感意外。
“你的舊相識。”筱千夏的目光又變得咄咄逼人,“還有,邊俊提到幾百輛糧車的時候,你可是一點都沒顯出吃驚?!?/p>
“哦,這個?!苯缑鞒俏丝跉?,“燮軍在冬季翻越雷眼雪山奇襲白遼城,而且一攻即破,隨之在白依江畔大敗真軍,本來就是怪事。真人向來悍戰(zhàn),白遼又是地勢極佳的堅城,就算燮軍再怎么善戰(zhàn),總是贏得輕松了些。真侯有二子爭位之憂,若是我猜得不錯,這一戰(zhàn)大概是項空月的功勞最大了。新真侯附了姬野,真騎被燮軍所用也是很正常的。說到舊相識么……早年在瀾州見過一隊真騎,為首的是個女旗主,那時候還不過是個小姑娘而已,已經(jīng)非常出色!即使在真地,女兵也是少的,所以我猜占了棗林的有可能是她的軍隊?!?/p>
“香豬騎兵?”筱千夏也聽過真騎的名頭。
“這也未必了,香豬用來取香賣錢比打仗好得多,懂這道理的人在九原城里不止一個。而且換了山馬,對真騎其實沒什么影響。這些人騎射精湛,若是使用得當,是很難對付的。只是……”界明城猶豫了一下,“如果真是靜炎領兵,怎么會走出屯兵百里峽這樣的昏招來呢?這事情總還有些古怪?!?/p>
“那糧車呢?”筱千夏的臉色很不好看。早在燮王送書之前,他就嗅出了不祥的味道,嚴令青石商會眾人不得往北方輸出糧食鐵器。燮軍大舉發(fā)兵商國,糧食果然吃緊,在宛州購糧價格高出市價一倍左右。青石的大糧商鞟狐偷偷往燮地發(fā)了十萬擔糧食,被筱千夏怒斥了一頓,派兵截了回來。鞟狐不但賠了大錢,而且聲譽被毀,不恨才怪。不過筱千夏此舉畢竟奏效,此后青石一直沒有賣糧的事情。等到燮軍南下,連鞟狐也知道這時候不僅不能賣,而且要屯糧了??墒沁吙【尤惶岬搅藥装佥v糧車,燮國自給不足不說,下唐的春糧也歉收,斷不會反向宛州賣糧,那糧車到底是誰的呢?
“可以找鞟狐來問。”界明城說,“我今天來本來就是要說這個事情的。這糧不是青石的,但是城守那邊有記錄,具體的情形城守可就不清楚了。雖然不是鞟狐的糧,不過這些東西,他應該最清楚,問問就明白了。”“你已經(jīng)有想法了?”筱千夏狐疑地問。
“說不好,”界明城很坦率地說,“這商家的文書做得繁府,只看城守的登記不是太懂。不過粗粗看……如果不是沁陽,就是淮安?!?/p>
“淮安么?”筱千夏霍然起身,再沒法保持鎮(zhèn)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