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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偽典惑史】別一世界(二)

2023-07-31 10:41 作者:三風(fēng)子改  | 我要投稿

前情提要:

別一世界·卷之爾·天地異人

一、此夜千年

你是從宇宙里來的嗎!

這是是少年醒來,本來應(yīng)該說出的第一句話。

黑暗中,爐火并未因他的醒來而動搖什么,依舊釋放著溫暖的光與熱。木柴輕微的爆裂聲中,他把原本的話咽了回去。

面對魚鳧的講述,他并未懷疑什么,因為自己身上的傷幾乎感覺不到疼痛,再高明的醫(yī)療技術(shù)也無法達到這個程度,如果不是某種超出人智的力量也不會做到。

與其說這種事,更讓他感到吃驚的是蜀地傳承了千年的先王竟都是同一人,或者說他并非自己能理解的“人”。

他來自天外——從兒時就有的那個想法,此刻他感覺無比接近。在他們的故事傳承里,蠶叢、柏灌,皆三百壽而成神,本以為無法觸及的過去竟然活生生在自己面前,杜宇心中的疑惑太多太多,但接下來應(yīng)該是他講述些什么才對。

“杜宇,這是我的名字。我……是被放逐出來的,被祭司逐出了【那里】?!?/p>

少年從剛剛恢復(fù)的意識之海中竭力搜尋,試圖復(fù)原記憶里那些模糊的片段。

記憶的最初,是天頂流下的水幕般剔透的珠簾。

寥寥數(shù)道從寶藍色的天心垂下,末端綴連著城市的邊界。杜宇被高高抱起,俯瞰暮色里的城,偶爾能從云霧的間隙里看到遠方的青銅巨樹,上面的大鳥還在睡覺,它似乎從很久前就一直存在了,好像在等待誰的造訪。

再之后,眼前出現(xiàn)一張年邁女性的面孔,被溝壑般的皺紋面具般覆蓋,但還是能看出她年輕時是個相當(dāng)漂亮的人,但時間會把很多東西腐化。無論是這座已經(jīng)明顯衰落的城市,還是他們——人類的生命。

“以前的蜀地啊,是蠶叢王率領(lǐng)人們建立的,那時候我們的城市——衢上城,比現(xiàn)在還還要壯觀和繁榮,人們使用著更便利的科技工作與生活,也享受相應(yīng)的成果,只是……”

杜宇的祖母在講述這些往事時,每當(dāng)提起一個叫柏灌的名字,她總是輕撫手腕并嘆息著。

“那他們從哪來呢?”

故事講完,杜宇總是會這樣問。

“這個嘛,傳說中的他們是從天上來的,當(dāng)初柏灌王就是這樣告訴我的?!?/p>

每每說起這個,隨祖母一起仰望夜空的時候,星辰也進入了他們的眼睛。只是杜宇依舊疑惑著,他的好奇心一直都比同齡人更重:

“天上會有人?”

“不知道呢,但柏灌王不會說謊,他們那一族不會欺騙人類……”

祖母堅定地看著遠方,眼中的星光黯淡下來,卻依舊未曾改變信賴的目光?!罢嫦肴ヌ焐峡纯窗??!?/p>

與祖母不同,杜宇還是望著夜空,只是他并不甘心于只是這樣仰望。

“鑒于以上證據(jù)判處前祭司之孫——杜宇,死刑!”

地下不知多深的某個房間,一片黑暗之中,數(shù)個浮游平臺散發(fā)幽綠的光芒,戴著青銅面具的幾人分別站立著,其中一人低垂著頭,緊抓手腕。

黑暗的中心,兩個光圈自上而下投射,將少年瘦弱的身體鎖在其中,光環(huán)滾動不停,蒼白色的輝煌映照出少年的面孔。

他似乎對這一切熟視無睹,依舊想著前不久飛行器試飛失敗的原因,可能是推動力不夠,又或者氣流紊亂……但是這里幾乎每天都是雨天,雨云會阻礙飛行,又或者翼的角度——

“杜宇,你可知罪!”

位置最高的平臺上,魁梧的身影發(fā)出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雷鳴般沉悶的巨聲,但依舊未能將杜宇驚醒。

“造出不屬于這座城市的東西,是不被允許的。這樣的人應(yīng)該如何處置,身為前任祭司的你應(yīng)該再清楚不過!”

男人揮動祭司長袍的袖子,露出手上銅環(huán)鏗鏗鳴響,時不時閃出的幽綠光芒順著紋路流動,將其中一個平臺推動到他對立的一側(cè)。

平臺上,那個矮小的身影低聲祈求:“杜宇他不會再犯了,況且這次他尚未成功,還望祭司從輕發(fā)落,他……”

老人訴說著,躬身的角度幾乎都要將面具滑落。然而卑微的祈求未能讓祭司同情,他用更大的聲音將整片空間覆蓋,如同他在這里就是絕對的支配者一樣:“杜宇忤逆返上,做出異端之舉,豈可輕饒?”

“如果用我這條命去換那孩子的命呢?”

這句話,縱使聲音微弱卻令杜宇猛然驚醒,看向高臺上那帶著青銅面具的矮小身影。

黑暗中的空氣宛如凝固,寂靜片刻,過后則是無比激烈的議論和爭吵。德高望重的前代祭司,已經(jīng)年逾百歲的長者,要用自己換取少年的一線生機。

伴隨著爭吵的不斷升級,祭司直屬的文書官主動湊到他跟前,展示手中的影像傳輸裝置:

屏幕里人群浮動,但他們的衣著并不光鮮甚至有些襤褸,明顯是這座城市最底層最外圍的那批下民,那些人并沒有繼續(xù)無休無止的勞作,而無一例外,都在觀看著這場審判的現(xiàn)場直播。

文書管對祭司低聲說:“對杜宇的審判,如今民眾也已經(jīng)知道了,并且對這個結(jié)果強烈不滿,祭司大人若要繼續(xù)堅持那個判決,很難說他們不會有什么更激烈的舉動,下民們的人數(shù)實在是……”

“這應(yīng)該是秘密審判才對!是誰把這泄露給那些養(yǎng)蠶的賤民知道!”

“他們祖孫雖然沒有實際權(quán)力在手,但在下民中的人望并不低……”

“特別是杜宇!把不受我們控制的生產(chǎn)機械交給賤民,簡直就是愚蠢至極!新出生的這一代年輕民眾都對他信賴有加,如果……”

“你倒是做點什么啊!”

身邊其他貴族發(fā)覺事態(tài)過于失控,一再讓這里最具權(quán)威的他拿定主意。

“……”

男人終究是沒有說話,如果再任由其糾纏下去只會讓自己的地位與威望被動搖。原本國內(nèi)就有不少人對他的統(tǒng)治感到不滿,只是迫于他掌控城市的力量才沒有爆發(fā),這樣下去……

數(shù)日后,杜宇的最終處罰得以公布:

從衢上城放逐,此后生死由天,不再是蜀地之民。前代祭司本應(yīng)代其受刑,念其年事已高,又為蜀地保留大量失落科技,故從輕發(fā)落,囚禁于衢上中心高塔。

離開衢上城的時候,霧氣中夾雜著雨水讓連成一片的遠方青翠更加鮮明。這時祖母尚未被關(guān)押。她來到城市邊緣為杜宇送行。衢上的邊境,水幕已經(jīng)成為稀疏的珠簾,行人通過沒有任何不便,因此四周才有守衛(wèi)安插其間。

“抱歉,明明是我自己犯的錯卻讓您……”

“你沒有做錯什么,孩子。只是現(xiàn)在的大家并不能理解那些東西,你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之后就該由你去指引他們——”

話未說完,兵士將她帶離,只留杜宇在原地回望。

“你沒有做錯什么。”

老人微笑著望向他。

那話語同雨水浸透杜宇的身心,沒有任何責(zé)備,可他卻覺得自己應(yīng)該為之感到愧疚。

也許直到自己要做的事完成前,他都會因此而愧疚,想起在那天之前看到的一切。

“之后我就在外面住了幾年,好在附近不缺少可以采集的食物,遮風(fēng)擋雨的房屋也能建造,只是那里……衢上城我一次也沒回去過。”

少年看著爐火,眼中并沒什么光。直到他將殘骸撿起重新整理一番,發(fā)現(xiàn)只有少數(shù)幾個地方需要修補。他要來魚鳧的工具,一邊修復(fù)一邊說著:

“今天原本我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試飛,不過……結(jié)果你也看到了。因為氣流的影響,飛行器堅持了沒多一會兒就急速下墜,推進力也需要改進,或者……總之對于‘那個’應(yīng)該夠用了。”

漸漸地,講述變成了自言自語的嘟囔,杜宇盯著旁邊的殘骸,眼中映著爐火的亮光,似乎有什么東西要從那光中迸發(fā)。

“不屬于那座城的事物……”魚鳧看著飛行器,疑惑道:“明明已經(jīng)活了下來,為什么還繼續(xù)做這個?”

說罷他向爐火里又添了一把樹枝,那陡然騰起的火光讓少年身影在墻壁上也隨之晃動。杜宇的手上未曾停下,眼中流露出某種無法動搖的意志。

“你想重新回到衢上城,帶領(lǐng)人們推翻祭司的統(tǒng)治,是嗎?”

杜宇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

不允許超出當(dāng)前所掌控的科技發(fā)展,出現(xiàn)了統(tǒng)治與支配的集團將民眾壓制,用愚昧的律法驅(qū)逐對統(tǒng)治不利的異端。無疑,人類在朝著墮落的方向前進。即便沒有親眼見過,魚鳧也已經(jīng)了然衢上城在這百年間的改變。

人類,他所創(chuàng)造的人類在不可避免地墮落著。魚鳧想去親眼看看,只是如果接近青銅樹釋放的波長范圍,自己很有可能會被……

百年前,那只飛鳥——飛鳥型生物飛行器的叫聲依舊在耳邊縈繞,那催促著自己舍棄人類,回歸宇宙的指令,依舊能作用于自己的核心。

還不能離開。

兩難的境地下,魚鳧甚至有些羨慕杜宇了,他想做的事可以專心一致,并不需要瞻前顧后,這樣的人生,未來將會如何呢?

但他又不禁為此擔(dān)憂,因為少年在做的事無異于飛蛾撲火。

看著那個瘦削的模樣,他轉(zhuǎn)身為對方取來晚飯和另一只裝滿水的竹筒。杜宇接過飲食時抬起的衣袖上,一個之前未曾留意到的殘破得幾乎無法辨識的圖案顯現(xiàn)出來。

“這是蜀地的紋章,看來你們還記得在用蠶蟲的分泌纖維紡成織物,記得這技術(shù)還是我教給最初的一批人類,當(dāng)時他們就用這個圖騰代表自己的身份,蠶叢的子民,他們……不,這沒什么好說的?!?/p>

魚鳧似乎不愿觸及這些話題,轉(zhuǎn)而又問杜宇:“話說回來,我……很想知道這東西的原理,看起來并非是依托于我們帶來的科技?!?/p>

“造出這東西的想法嗎?是這樣的,起初在野外吹風(fēng)的時候啊,看到天上飛的鳥,我發(fā)現(xiàn)它們……”

少年拿起飛行器,向魚鳧闡述自己的理念。那些想法并非什么驚世駭俗的巨大發(fā)現(xiàn),只是他從生活里的細微處總結(jié)的常識與規(guī)律,而無數(shù)常識的積累,最終成果就是能夠短暫滑翔的翼裝飛行器。

聽到少年說出自己如何運用這顆星球上的自然法則,一步步將幾乎不可能的構(gòu)想嵌合其中并實現(xiàn)在眼前的機器上,魚鳧明顯感受著核心內(nèi)部有什么東西如沸騰般翻涌,那是不同于自己創(chuàng)造衢上城和人類時的激動。

自己只是在利用帝文明留下的遺產(chǎn),包括這顆星球。

而他,杜宇卻是在創(chuàng)造屬于這顆星球,屬于他們自身文明的產(chǎn)物。

魚鳧感到少年身上似乎在有什么光一樣的東西迸濺,從黑暗中照亮整個世界。


如果是他的話,如果這樣的人能夠帶領(lǐng)蜀地的人們……


忽然一個莫名放心的想法涌入核心——此時應(yīng)該是他的“心中”。

魚鳧不禁追問道:“那么你想用這個做什么呢?除了要回去之外,你應(yīng)該還有別的理由吧?!?/p>

面對這個問題,杜宇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將臉扭向一旁。

“宇、宇宙。我想看看那片天上究竟是什么樣子的,不行嗎?”

火光將少年的臉龐映得發(fā)紅發(fā)燙。

聽聞那個無比單純的夢想,魚鳧的回憶數(shù)據(jù)里關(guān)于宇宙的樣子漸漸浮現(xiàn)。星體閃耀變化,星云凝聚又破碎,在漆黑的空間無限延展著那些斑斕……

“宇宙啊,如果能去就太好了……這種哄小孩的話看來并不適合對你說?!?/p>

魚鳧認真看著杜宇,那火光映照的側(cè)顏也報以無比認真的態(tài)度望向他。此刻他感到自己并非創(chuàng)造人類的蜀地先王,杜宇也并非那渺小脆弱的人類。

這一刻,他們是對等的——這是兩個文明之間的交流。

“總有一天,說不定我們會在那片星海中相遇。”

說著他指向了窗外。

窗外,星天如沉海底,又從他們頭頂浮現(xiàn)。雨停后的夜空被洗刷得無比清晰,將那一切映得通透。

這片浩瀚下,這顆星球以及在此之上的他們都是極其渺小的存在,如微塵飛沫。

仰望星空,杜宇似乎憶起什么,他的眼中似乎也被星光盈滿了。

“啊,這片繁星終將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p>

他和魚鳧一樣,指向那片距離自己無限遙遠,卻又觸手可及的星空,然而隨后他又看向身旁,那飛行器還未修復(fù)完成。

“不過我也知道這東西確實靠不住,連飛出山外都做不到,上升到一定高度就會呼吸困難,不過……如果是那樣呢?加入某個維持呼吸的設(shè)備,再讓密閉性更強一些,生命維持也是需要考慮的因素,而且沒有強大的推動力似乎不可能到達更高的地方……”

杜宇此刻提出的種種設(shè)想又讓魚鳧一再驚奇不止。

對于自己這樣的靈智生命而言,只需要搭乘生物飛行器就能進入宇宙,可是人類……以他們以及“諸神”為原型的人類終究還是太脆弱了。沒有氧氣,溫度過低過高,食物短缺……這些都是致命的。

但如果那些空想實現(xiàn),他完全有可能制造出屬于人類的飛行器!

即便是這樣一個被大眾視為“異端”的少年。

然而每個世代總會有這樣的人,也許同類將其視為異端,可他們的思想,努力開花后的結(jié)果,終究會在未來發(fā)光,照耀當(dāng)時的人們繼續(xù)前行,重復(fù)這個輪回。

是啊,如果是他的話,自己也愿意用這【最后】的時間為他做些什么吧,即便現(xiàn)在無法讓他真的去到宇宙??粗€在擺弄飛行器的杜宇,魚鳧試探著說道:“如果不是以宇宙為目標(biāo)的話,這個飛行器倒是可以改進的更平穩(wěn),比如……”

深夜中,屋內(nèi)的火光不斷黯淡又被重新點亮,與之相對的是某個鳥翼一樣的東西漸漸被構(gòu)筑得更加對稱美觀。

夜色逐漸從東方的天空中褪去,兩人的施工即將收尾。

看著完成的飛行器,杜宇笑了。

“魚鳧……能問你一件事嗎?”

收拾著施工后留下的邊角余料,杜宇咬緊下唇,征詢著一度引導(dǎo)了人類,建設(shè)超文明都市的那個存在的意見。

“百年后的‘災(zāi)難’,文明周期毀滅裝置真的會讓蜀地消失嗎?我……真的能帶領(lǐng)人們阻止那一切嗎?”

房間內(nèi)殘余的夜色里,火光在兩人之間晃動著。

許久過去,魚鳧開口了。

“這只是觀測的結(jié)果,但我相信你們能夠改變……因為你的出現(xiàn)。”

“可是我又該怎么做……我也會變成祭司那樣的人嗎?”

“保守原有的傳統(tǒng)固然是一種道路,而尋求未知同樣是一種道路。至于你要做的,只是要相信你的那顆心,這就是你將要走的‘道’?!?/p>

“來自于‘觀測’嗎?”

“不,是我的‘期待’?!?/p>

魚鳧看向窗外,夜幕里的群山鐵青著,如同一片鐵幕,但他又像看到群山之外的某些存在,也許是星月,也許是某些已然遠去的超出人智的存在,也許……

“這個世界在創(chuàng)造之初就是不完美的,至少不像我們期待的那樣完美。美好的理想,愛,以及那顆純粹的赤心,會被誤解質(zhì)疑乃至傷害……但并不是你那樣做就錯了?!?/p>

坐在桌前,魚鳧把視線放回屋內(nèi),已經(jīng)能夠看清那少年的模樣了。

“一定要實現(xiàn)啊,無論是明天的事,還是以后的夢想?!?/p>

他靠著椅子,對杜宇也對自己這么說著。

現(xiàn)在,他們終于該休息了。只是臨睡前也許還應(yīng)該有點無關(guān)人生和將來的碎語閑言:

“對了,你喜歡怎樣的女孩子?可有中意的類型?”

“為什么突然問這個?哦,是要了解人類的審美取向嗎,感覺魚鳧你不會問這么沒意義的東西?!?/p>

“沒意義的話……不行嗎?”

“倒也不是不行。”

杜宇原本躺下的身子翻了個面,他說:“硬是要說的話就是那種的吧,首先眼睛得是……”

隨著杜宇的描述,魚鳧漸漸想起某個自己看過的模樣。

“那你大概是見不到了,像她這樣的女性我只在百年前遇到過一次,不過你應(yīng)該見過了才對?!?/p>

“欸,快說說那是怎樣的人?”

“她啊……”

兩人毫無意義的對話還在繼續(xù),像是故意不想睡著那樣,杜宇不斷提起新的話題,吃的東西,衣物,在衢上的娛樂,那些建筑上的紋路……不知不覺間夜幕將褪,窗外的天空泛起剔透的藍色。

爐火,漸漸熄滅在拂曉來臨之際。

“我真是沒想到,這些話,居然也能有人陪我說。”

魚鳧感覺自己已經(jīng)許久沒說過這么多話了。

“是啊,【這些話】我也就只對他們說過了,但他們也只是覺得很厲害的程度,其實這也夠足夠了,可我還是想著有人能理解這些該多好,我……”

杜宇的聲音帶著模糊的睡意。

“他們?”

“沒什么的,只是以前的朋友,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是……”

他接下來說出的那個詞,讓魚鳧感到困惑,卻只是片刻便理解了其中的含義。

“再睡一會兒吧,等下我叫你?!?/p>

杜宇點點頭,倒下的瞬間便睡著了。

他做了夢。

夢到同一個人抱著兩個嬰兒,那是來自創(chuàng)造他們時的始祖記憶,然而夢只是持續(xù)了片刻。

魚鳧發(fā)現(xiàn)他醒來,還想讓他多休息休息。

“飛行器還要做最后的調(diào)試,已經(jīng)完成的這東西,就是我們?nèi)康南M??!?/p>

他們看向窗外,天已經(jīng)亮了。

那山谷中的居所被青草和苔蘚爬滿,清新的氣味在雨后會更加濃郁,周圍只有參天的古樹環(huán)繞遮蔽,任何屬于人類的文明痕跡都不存在,連同這顆星球原本的科技遺存也宛如消失了一樣。

不,至少他還在。

“我出發(fā)了?!?/p>

少年推門而出,向身后的人致謝并道別??蓪Ψ降拇饛?fù)卻是:

“應(yīng)該說‘我們’出發(fā)了才對?!?/p>

魚鳧說著跟隨他走出屋外,這讓杜宇有些詫異。他當(dāng)然看出了少年心中的迷惑,隨即補充道:

“我想,我也應(yīng)該做些什么了,能載我一道嗎?作為它的第一批乘客?!?/p>

望著被搬運到室外的飛行器,兩人對視,那微笑已是答復(fù)。

盡管殊途,但他們至少是同路人。

乘著全新改裝過的飛行器,隨空氣流動,滑翔的羽翼將他們帶入半空,俯瞰之中整片蜀地的山岳與平原宛如碎裂的,樹海蒼翠如同一片湖泊。

見杜宇專心駕駛,魚鳧沒有說話而是看著遠方,越過又一片山地,某個參天的異物直插地表,但又和周圍的景致周圍融為一體,上面忽然落下一只白色的巨大飛鳥,依舊守候著誰的到來。

二、正軌誤算

羽翼展開,如同要劃破頭頂?shù)哪瞧n穹,白色的羽毛隨優(yōu)雅的身影一并落下,幾乎要將魚鳧上空的藍天遮蔽。

青銅樹頂端,他站在飛鳥的旁邊,伸出手去輕撫那柔滑的質(zhì)感,將自身的數(shù)據(jù)和它同調(diào),這大概需要將近半天的時間。

巨鳥的眼中那個人如此陌生,但又仿佛自己降生之初便已經(jīng)在等待他了。

“讓你等了這么久,真是抱歉,真的,真的,真的……”

太久了。

魚鳧遙望已經(jīng)百年未見的衢上城,失去大部分屏障的都市看起來十分怪異,但里面的樣貌也能夠看得清晰。

中心廣場的巨塔依舊矗立,周圍的建筑崩落了大部分,即便還有少數(shù)摩天高樓也被藤蔓爬滿,殘破不堪,然而即便如此卻還是有規(guī)律地分成了內(nèi)外三重,明顯出于某種政治考量。

內(nèi)層依舊維持著虛偽的繁榮,燈火璀璨,宛如隔絕世外的烏托邦;而外部明顯就是用來犧牲的。產(chǎn)出養(yǎng)料供養(yǎng)更核心的部分,就是那里的人唯一的價值,人的氣息在里面顯得那樣渺小而無關(guān)緊要。

也許有些事,城里的人根本無法發(fā)覺。從生至死,他們所認為的世界就是這樣,但正是站在城外才能看清這些。

邊境地帶,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全副武裝的衛(wèi)士,那既是為了提防野獸,同樣也是一種威懾。

一粒人影緩緩向他們靠近。然后……

被挾持著帶進城內(nèi)。

至于自己這邊,魚鳧的意識漸漸與白鳥融合,白鳥的眼中就是魚鳧所能看到的世界。

不知多久過去,四周已然四野垂暮。這時他和白鳥漸漸釋放出帶有劇烈能量的白光,并感受到自己和衢上城的連接愈發(fā)微弱。

“是時候了。對嗎,杜宇?”

“嗯,那個時候就是一切的關(guān)鍵點?!?/p>

時間回到昨夜。完成飛行器的時候,魚鳧曾經(jīng)問過他是否有把祭司推翻的計劃,那時他就是這樣說的。

“記得你說過自己和衢上城的連接會在離開地球時中斷,那個時候祭司控制城市的力量——那個手環(huán)也會失效。最被人忌憚懼怕的東西消失之后,你覺得他的統(tǒng)治還能維持多久?”

杜宇說完,折斷一小根樹枝投入爐內(nèi),原本將將熄滅的火光重新燃起。照亮了魚鳧微妙的神情。

“真是不知該說你什么好,連我都被利用到這個計劃里……但你之前可沒遇到過我,這個想法是一開始就有的?”

“不,之前本來還有個不錯的打算……算了,用最有把握的方式取勝才是最合理的想法。為了蜀地的人們,能利用的一切我都會利用,就算是我自己也一樣?!?/p>

一束火光晃動,也映照著他臉上的某種決意。

城市中的道路曲折,但向內(nèi)城進發(fā)的浮游平臺并不會受到影響。

隨著押送人員在背后的催促,杜宇登上平臺,在緩緩行進中打量數(shù)年前離開的衢上城。然而這里與那時沒有太大區(qū)別。過于先進的科技只被應(yīng)用在最核心的少數(shù)人身上,絕大多數(shù)人只是被放置在外圍的誘餌,應(yīng)對野獸或者其他的威脅。

外城的居民看到他被押送進來,絕望如烏云蔓延在上空。

用不多時,他們便已來到廣場前,眼前的景色雖然頹敗,卻依舊比外面光鮮不少,殘破的建筑構(gòu)成的圍墻隔絕了兩個世界。

內(nèi)城上空,浮空的顯示屏幕投映著每日重大消息,不過也無非是有誰被放逐,誰違抗貴族命令被處死,總之對外面的人們來說沒什么好事。

這天,屏幕中播送了兩則報告:自稱杜宇的男人在邊境大鬧,祭司命人將他帶去親自審訊;青銅樹上的怪鳥發(fā)生了異變。

白光從距離他們數(shù)千米之外的青銅巨樹上釋放,在傍晚點亮了原本渾濁的天穹。

“這就是你的打算嗎?”

望向衢上城的方向,巨鳥精密的視野讓他注視著城內(nèi)的一舉一動。

此時同調(diào)系數(shù)在魚鳧的視野中化為具體的內(nèi)容展現(xiàn),字符不斷跳動,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

頭頂,淡泊的夜色中群星浮現(xiàn),不久之后的某一刻,他同樣會來到頭頂?shù)哪瞧炜罩?,與群星為伍。但至少現(xiàn)在他還是想見證這座城的未來,并由衷期待著杜宇能夠讓人們重新回到那個平等幸福的時代……

只是這次,就需要他們自己努力了。

距離自己和那座城市的連接被切斷,還有數(shù)分鐘的時間。

一切,都要在這短短數(shù)分決定,無論是他的命運亦或蜀地的將來。

衢上城最高處,一高一矮,一坐一跪,兩道身影正在對峙,而在不遠處的山丘上,幾個人影漸漸靠近某樣事物,意圖不明。

“這就是你的打算嗎?”

和魚鳧發(fā)出同樣疑問的,還有王座上的祭司。此時杜宇已經(jīng)被押到謁見廳。那是中心廣場附近高塔的最高處,原本是柏灌王接見祭司的場所,只是如今成為了個人的居室。因此許多惡趣味的收藏,無論是人的頭骨還是遠古地底的青銅面具,都陳列其中,將這空間變成個人色彩濃烈的惡俗之地。

祭司的御座正在其正中,魁梧男性坐在上面,挑釁地看向腳下的少年。

“你那引以為傲的飛行器呢?居然沒有大張旗鼓地飛過來讓那群賤民燃起星火大小的希望,你居然學(xué)會了低調(diào)嗎?”

“沒想到的故地重游啊……不,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會派人把我?guī)У竭@里,然后公開處刑。你從沒想過讓我們祖孫倆活下去,當(dāng)初的放逐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吧。”

杜宇雖然被士兵用武器壓倒在地上,卻沒有任何敗服的意思,輕描淡寫地說著,如同回到了自己家一樣隨意。

被預(yù)料到想法的祭司有些難堪,便不再言語。而對方卻未因此停嘴:

“怎樣,還在把民眾當(dāng)成自己的道具嗎?還在和那些老不死的東西一起縮在城里當(dāng)烏龜?別忘了你們自己除了利用先王留下的遺產(chǎn)之外,什么都不會!”

“多言!那些賤民的犧牲怎樣都好!我們才是這個國家的根本!如果沒有這個的話……”

終于祭司亮出了手環(huán),在樹干般的手臂被死死鑲嵌著。

“那我問你,賤民又能做什么?無非是被野獸撕咬吞噬,連最起碼的生存都做不到,是我給他們實現(xiàn)價值的機會!之后又是我們數(shù)次以柏灌王之名率軍出戰(zhàn),讓外界知道了蜀地的強大!如果像那個老女人一樣抱著和平幸福的可悲理想,恐怕蜀地早就被那群豺狼踐踏殆盡了!”

“胡說!祖母她——”

祭司沒等對方說完,僅是揮了揮手,手環(huán)釋放光芒的瞬間,地板下鉆出五條機械臂將杜宇的四肢與脖頸鎖住,如果他再下達指令,也許就是將杜宇撕碎的時候了。

祭司又示意旁邊的文書官,對方手捧屏幕走到杜宇跟前。上面浮現(xiàn)著他被鎖住的畫面,只是再將鏡頭拉遠時,衢上城所有的浮空顯示屏都在播放著自己這副階下囚的模樣。

“慶幸吧,因為你的死,將讓我等的統(tǒng)治……讓蜀地的強大在這世間永存!”

話音落下,外面的人同樣也聽到,包括那如同永遠無法被打敗與折服的姿態(tài),也一并烙印在所有蜀地之民的眼中,如同衣袖上那象征奴隸的刻印紋飾般鮮明。

此時中心廣場上,吵鬧聲此起彼伏。人們匯集于此,但卻沒有一人敢沖上高塔,因為祭司事先派出了城內(nèi)幾乎所有的兵力鎮(zhèn)壓此刻幾欲暴走的人群。

那些士兵們手上的武器散發(fā)著和祭司手環(huán)相同的光,在夜晚時更加閃耀,仿佛還帶著某種鋒銳感,只不過當(dāng)它們失去這份光澤,哪怕孩童也能輕易將之折斷。

杜宇正是期盼著那一瞬盡快到來,

然而那一瞬并沒有如預(yù)想中到來。

青銅樹的方位白光頻現(xiàn),可他依舊未曾等來整座城市宕機的那一刻。

計劃,失敗了?

同樣詫異的還有樹頂待機的魚鳧,因為他也同樣感受到自己和那座城市藕斷絲連的關(guān)系并未消失。他隨即明白了其中緣由,因為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最初的蠶叢,如今的他在那名為“自我”的程式錯誤的影響下,已經(jīng)將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那座城里,直到完全和生物飛行器·神鳥融合飛入太空之前,衢上城永遠都不會停止運作。

杜宇……現(xiàn)在的你又該怎么辦呢?

無法行動的他遙望城中變故,如此想著。

謁見廳內(nèi),原本的僵持變成了一邊倒的劣勢。

祭司顯然并未知悉他的打算,但對于他自投羅網(wǎng)的行為依舊有些懷疑:“雖然不知道你現(xiàn)在想的是什么,可現(xiàn)在一切都沒用了?!?/p>

“誰知道呢”杜宇感受著逐漸緊縮的壓迫,四肢五骸幾乎都要被那強大壓力扭斷,聲音也越來越微弱:“這座城市在你的支配之下,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別以為你能控制這個世界的一切。”

“你是想說你們的自由和意志永遠不被我控制?嘴硬的東西!那就好好看著吧杜宇,你生前最后的景象就是——”

這種危險分子需要盡快鏟除,祭司張開的大手即將攥緊,操縱著的機械臂也將把他大卸八塊。

突然,背后強大的沖擊力將他如彈丸般打向謁見廳的邊緣,緊隨其后飛過的是一道人影以及羽翼樣子的東西。

那正是他所無法控制的,不屬于這座城市的東西。

不知何物的東西將祭司裹挾著遠離了杜宇附近,直到落地蕩起一陣煙霧。飛行器的殘骸和數(shù)道糾纏在一起的人影被遮蔽其中,似乎是在爭搶什么,突然間某個亮光朝杜宇飛去。

“我的手環(huán)!”

“戴上手環(huán)!杜宇!”

煙霧散去,只見飛來的怪客和祭司攪在一起,同時喊道。杜宇應(yīng)聲接住了那光,順勢戴在手上。

青銅手環(huán)如同有了意識般連續(xù)快閃數(shù)下,一瞬間仿佛有什么東西連接了他的意識。機械臂瞬時松開,讓他再度體會到踩到實地上的踏實感。

“你早就是這個打算了嗎?”

被壓制著的祭司沖他吼道。

“多謝啦……我是對我的朋友【們】說的,不,也許是對你說的,如果不是偉大的祭司閣下用全部兵力阻攔激動的民眾,如果不是你迫于壓力將我放逐,如果不是你把我的處刑向所有人公開……你的所有打算我們一清二楚,就連你那可悲的劣性也是一樣?!?/p>

“我還是很好奇,如果沒和我相遇你會怎樣推翻那個人的統(tǒng)治?”

那還是出發(fā)前往青銅樹之前短暫的早飯時間,魚鳧向他這樣詢問。

“那個改動,充其量也只是和你相遇后的產(chǎn)物,原本我就沒打算依靠這個計劃實現(xiàn)目標(biāo)。被帶上謁見廳和公開處刑就是計劃內(nèi)的一環(huán)。只有這樣我才能用最短的時間奪取手環(huán),在【他們】的幫助下?!?/p>

“手環(huán)……這才是你的目的對嗎?”

“不,是‘我們’才對。雖然分隔兩地,地位懸殊,但我們早已不再是朋友所能形容的關(guān)系,我們是……戰(zhàn)友啊?!?/p>

杜宇望向衢上城的方向。

同一時間的衢上城外城,青年被士兵監(jiān)督著把蠶絲搬運到平臺,似乎感受到什么,一齊看向某片天空,仿佛有誰在呼喚著他們。

也許人類的心靈并不存在什么特別的能力,只是他們共同的目標(biāo),讓彼此在這一刻莫名的共鳴。

“而那天將審判泄露給大眾,引起人們的憤怒同樣也是為了今天!”

說罷,文書官褪去長袍,也展露了面具下的容貌。那是一名年輕女性,并不十分漂亮,卻和杜宇以及那邊的青年一樣,有著無比堅定的目光。

“一切,被你統(tǒng)治奴役壓迫的一切,都要在今天結(jié)束了!”

她站在高臺之上,面對所有人宣布著這個結(jié)果。

“少給我得意!利……你也要背叛我,是嗎?”

身軀的龐大終究勝過了青年的壓制,祭司重新站起。手環(huán)亮動著,原本黯淡的機械臂再度復(fù)活,對準文書官所在的高臺。然而下一刻它們卻轉(zhuǎn)而撲向祭司這邊,它們背后,是杜宇張開的左手。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將機械臂延伸朝祭司襲來,可盡管祭司失去了一半的力量,依舊能操縱剩余的手臂揮打開來,隨后喚來浮游平臺一躍而上,消失在暗夜的帷幕里。

“追上去吧,杜宇,這里有我們,我們……你倒是真不客氣啊……”

看著杜宇連理都沒理自己,徑直跳上另一塊浮游平臺,青年哭笑不得地說著。

“如果有敘舊的時間還不如去做別的,如果是他一定會這樣做,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p>

名為“利”的女性文書官將屏幕放在地上,坐在高臺邊緣,目送著杜宇沒入眼前那片燈光的彩暈當(dāng)中。

夜風(fēng)將她的衣袖吹起,上面的紋樣與杜宇衣袖上的一樣。

“不過我還有點事,就先走啦。”

青年離開了謁見廳。

“雖然相信那個人能贏,但有些事總得我來善后?!?/p>

“一路順風(fēng)。”

利和青年揮手作別,繼續(xù)凝望夜空,注視著那兩道流光追逐,交錯,逐漸攀升到了垂下夜幕的天頂。

三、長夜終曉

也許飛速的移動早就被杜宇在一次次試驗中習(xí)慣,但駕馭著不熟悉的力量穿梭在高樓之間依舊讓他時刻緊繃,更何況——

突然,面前的大樓上的圖騰瞬間被點亮,并從地表被連根拔起,朝自己飛來。

而他見狀并未想著躲開,因為下面還有聚集著的士兵和民眾,于是他也揮動手腕,讓建筑盡可能在沒有人的空地上放平落下。

這樣的攻防戰(zhàn)不知在內(nèi)城持續(xù)了多久,同樣擁有控制整座城市的能力,祭司調(diào)出維持內(nèi)城安保工作的自律型兵器,但下一刻杜宇卻將其重新關(guān)閉,即便被摩天高樓砸中也能重新將其安放回去。

破壞與拯救,

毀滅與再生,

一切都重復(fù)在這里,將都市的面貌改變著。

但無論祭司的攻勢如何,依舊無法阻止杜宇的追擊,直到他們飛至整座衢上城的最頂端,屏障源頭,那黑夜里依舊閃耀著水晶光芒的碩大球體。

“你已經(jīng)無路可逃了,如果老老實實認命我們還是可以——”

“多言!”

他高高舉起帶著手環(huán)的右手。

“無路可逃的是你!杜——宇——”

祭司聲嘶力竭,自己唯一一只手環(huán)上的光芒頓時大綻,連接起他們上方的發(fā)光球體,二者的共鳴與遠方青銅樹上的白光遙相呼應(yīng),釋放出幾乎要將整座城整個平原整個世界覆蓋的能量沖擊。而維護了衢上百年的晶體流動屏障也在那一刻徹底崩解,化作光屑,破碎在無盡的夜晚。

杜宇知道那是祭司最后的抵抗,本想上前阻止卻無法行動分毫。漸漸地。球體晶光漸消,而光芒掩蓋下的巨大身軀出現(xiàn)。青銅的巨人隨著推進器發(fā)出的藍焰懸浮半空,雙目綻放出不祥的血紅。

“騙人的吧,這玩意兒可不是我們能解決的東西。”

遠在中心高塔之上注視著一切的利,此時同樣驚訝地望向天頂中央,目擊著那龐然大物。

開拓者一型。

這是名為柏灌的時候,那個靈智生命為創(chuàng)造衢上城而制造的人形機甲,擁有平整土地,建設(shè)工程等優(yōu)秀能力,在城市完工后便被封鎖于屏障源頭的水晶,由每一代的祭司掌管。

換言之這是只有祭司才能操縱的東西。

男人這樣想著,在機體內(nèi)部的艙室里放言嘲諷著杜宇,并利用手環(huán)不斷驅(qū)動這具機甲進行暴風(fēng)驟雨般的襲擊:

“你和你的祖母一樣愚蠢,都以為犧牲自己孤身返現(xiàn)就能成就什么?”

小山般碩大的拳頭一次次突破空氣阻礙,迭連發(fā)出激烈音爆。那仿佛要將空間洞穿的連打,杜宇駕馭飛行平臺只能勉強擦過每次打擊的邊緣。

“現(xiàn)在的我碾死你,如同碾死一只螞蟻那樣容易!”

機甲又是一拳砸出,宛如颶風(fēng)襲來,氣流將杜宇卷入高空卻并未讓緊隨其后的打擊奏效,而他原本立足的平臺化為碎屑,隨強風(fēng)散去。

“你不過是個養(yǎng)蠶的賤民!而我是蜀地的統(tǒng)領(lǐng)!我才是唯一——”

祭司看著眼前空無所依的杜宇,決心在下一刻發(fā)出最強的一擊將之粉碎,遂將機甲雙手緊扣高舉空中。青銅巨人的姿態(tài)仿佛要講天地連接,那雙手結(jié)成的巨錘瞬間砸落,似隕石墜下將要摧毀所見的一切,包括眼前的那只小小螻蟻。

“我才是蜀地的王啊——”

重錘破風(fēng)而落,地上仰望的人們已經(jīng)不敢再看,甚至不敢再想杜宇被擊墜之后的模樣。高塔上的利同樣擔(dān)憂地注視著,心中如同被一只大手緊緊攥住。

“杜宇……”

伴隨她的呼喚,輕微的風(fēng)壓爆鳴在上空回旋,余波迭連擴散向四面八荒,似是要將天穹撼動。

世界,陷入了死寂。

仿佛停在巨人將杜宇碾壓之前的瞬間。忽然,連通機甲感知的祭司,感到產(chǎn)生某種怪異的滯礙。

難道是——

只見杜宇高舉左手,腕上的青銅環(huán)發(fā)出耀眼的碧光,致命的一擊被凝固在他頭頂,并未落下。甚至剛才的劇烈風(fēng)壓也因手環(huán)釋放出的能量,在他的周圍被中和。而不知何時喚來新的平臺作為立足點。

杜宇,還活著。

“說夠了嗎?”

少年正看著機體內(nèi)的祭司,那目光如同尖錐利箭,穿透層層金屬包裹直抵他心中最恐懼的地方。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為什么……”

艙室內(nèi),祭司不肯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而杜宇則這樣說:

“如果說非得是祭司才能用的話,那我也是。”

他將手環(huán)貼近胸前,環(huán)上光芒微微一動,便感到心中不屬于自己的某種情感,正在與手環(huán)共鳴,杜宇再度向巨人伸出手去。

“這是祖母曾經(jīng)用過的東西,她……和我同在?!?/p>

下一刻,隨著青銅巨人機甲的瓦解,傳來了這樣的話語:

“崩解吧,隨著帝文明的落幕?!?/p>

話語,隨風(fēng)飄散,仿佛像是給某人的道別。

青銅的機甲從空中落下,在空無一人的地面蕩起無盡的煙塵與震撼。

“還沒完!”

脫離機甲的祭司腳踏浮游平臺。重新回到半空的他再度啟動手環(huán),瞬間地上士兵手中的武器化身萬道流光向杜宇激射。

已經(jīng)沒有任何武器可用,這已然是他最后能做的抵抗了。激光般箭雨的飛來,卻同樣在他杜宇面前停了下來。

他利用手環(huán)的力量讓飛來的武器瞬間失靈,連同祭司的平臺一起倒墜地表,如同陣陣翠雨。

然而在落地的前一刻,那些武器卻再度被喚醒,懸停,并重組形成了囚牢樣的結(jié)構(gòu)將祭司困入其中。祭司還試圖用身體突破這囚牢,卻只能換來一身傷痕。

“愚蠢,愚蠢,愚蠢,愚不可及,無論是和那群賤民共同生活還是放棄這樣無上的權(quán)力,愚蠢呀!”

這些叫囂在杜宇聽來,只是困獸的哀嚎罷了。

“愚蠢的……應(yīng)該是擁有力量而不作為的你,或者說……依賴非人之力的你?!?/p>

“閉嘴!我的力量,可是那位大人賜予的……至高無上的……”

祭司本想重新施展手環(huán)的力量將束縛自身的囚牢毀掉,可又感到手上仿佛被什么禁錮著,無法施展那份引以為傲的力量。

“指令下達前,用另一重指令覆蓋即可,你難道不會這個嘛?”

一片茫然,一片空白,一無所知。

祭司癱坐在地上,徹底失去了往日囂張的神采。

“為什么……明明是我擁有對城市的絕對統(tǒng)治,我是被選中的,我才應(yīng)該是最強大的……”

“對于科技的掌握和個人的力量強弱無關(guān),就算是我這種小孩子也能做到,這才是科技的厲害或者說可怕之處。”

似乎是感受到了宿主的精神竭盡,原本錮在腕上的手環(huán)掉落,掉出武器構(gòu)成的護欄縫隙,最終滾落到杜宇腳下。

他撿起并觀察著手環(huán)上的青銅紋路,不禁感到一切都結(jié)束了。身上的解脫感驟然釋放。剛才空中飛行與戰(zhàn)斗,也都化作疲憊浸泡著全身。

內(nèi)城方才的轟然不再,此刻的寂靜又讓人們圍了上來。看到祭司在籠子里的樣子,他們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也許會被處以死刑吧,誰叫他那樣奴役我們的。這是所有人的共識。

然而最先開口的卻是祭司,他哭了。

哭泣中,人們漸漸聽到這樣的訊息:“我從小就被人瞧不起,因為瘦弱,因為無法養(yǎng)育出最好的蠶,因為沒有任何力量……我對不起大家,我不想死,我要贖罪,求求你們了……我不想死呀!”

男人跪在地上,巨大的身軀如同一只野獸,但他現(xiàn)在卻在祈求著。

“也許沒錯啊,我也能理解他?!?/p>

不知是誰在人群中的一句話,讓人們開始改變了態(tài)度,甚至有人想要原諒祭司。

最終杜宇嘆了口氣,手腕上的微光釋放,武器構(gòu)筑的監(jiān)獄瞬間崩解。那魁梧強壯卻沒有任何威脅的身影一躍而出,逃離了人們的視野。在拂曉前的也夜幕里消失不見。

然而沒過多久,那片隱沒祭司的夜幕里傳來了凄厲的慘叫。隨著人們的注視,黑暗中走出一名提著刀和頭顱的青年。

“伍丁?!?/p>

不知是誰說出了他的名字。這個名字以及與之相伴而生的種種勇武事跡,也注定會在蜀地的人們口中傳頌,但這都是之后的事了。

那顆碩大的頭顱在他手中雙目緊閉,瀝下的血匯聚成線,延伸到人群中樣的杜宇。伍丁走到他的跟前,將祭司的頭擲在一旁,斜視著地上的血污。

“杜宇可以放過你,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和他一樣的好心腸?!?/p>

說完,伍丁又看著剛才提議原諒祭司的人群,繼續(xù)說道:“想想吧,這個東西對都做過什么混賬事!他對你們做過什么,都忘了嗎!”

話語中每一個字都來自他自身,以及無數(shù)人心中的真實感受。那些話語,那些吶喊,再度燃起人們心中對祭司的怨恨。

哪怕一時的憐憫,也無法沖淡。

“如果還有想追隨他的,也會是這個下場,都給我記住了?!?/p>

說罷,刀鋒般的目光掃過跟隨而來的舊貴族們。他們此刻也被伍丁的鐵腕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幾乎都要跪在地上向杜宇求饒。

恢復(fù)了激情與憎恨的人群再度沸騰,那顆頭顱也被人們爭搶拋擲,當(dāng)做泄憤的玩具被踢來踢去。人群如退潮一樣走遠,廣場上只剩他們兩人。

“謝了。”

話聲輕微,甚至與風(fēng)聲無異,但這也確實被對方聽到。

“沒事,你不想做的事就讓我來干,以后也會是這樣的。放心吧,朋友?!?/p>

伍丁笑著朝杜宇胸口打了一拳。

那一拳打在杜宇胸口,也一并打散了他胸中的不安和惶恐。

天空亮起,他們環(huán)視四周。包圍內(nèi)城的建筑不知不解已經(jīng)全部倒下,就在剛才二人的激戰(zhàn)中。廢墟,這是形容當(dāng)下最好的詞了。

同樣是這一刻,內(nèi)城外城已經(jīng)不存在任何隔閡,屏障的囚籠最終消逝在人們眼中。

周圍一片平坦,不久后,太陽將從群山的那一側(cè)升起,曙光重新照耀在這里。

蜀地重新回到了數(shù)百年前的模樣。然而沒有人為此感到悲傷,屬于他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見證的時代,正要開始。

熱鬧的慶?;顒釉趶U墟上展開,人們開懷暢飲,不分彼此,盡情享受久違的自由和暢快。而三個身影卻走向人群流動相反的方向。

衢上城的郊外,山谷中矗立著一座墓碑。杜宇以及身后兩人在此停步。那是杜宇祖母,衢上前任祭司的長眠之所。

“謝謝你,利,如果不是你們替我照料她……我……”

之前一直沒有感到絕望和悲傷的杜宇,哭了。

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已經(jīng)不在,他哭了。

那些故事,那片星空,那天她留下的話語……想著這些無可替代的回憶。

他哭了。

利沒說什么,伍丁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即便沒有太多言語安慰,他們只要在這里便能讓杜宇心中重新煥發(fā)些許溫度。

“我并不是個孝順的人,直到最后也只是在給她添麻煩,我……她……我……”

杜宇哭了一陣,風(fēng)似乎也在他身邊停下,月也沒有沉入西邊的群山,星空更是凝固在寶藍色的天穹。

他們,它們,都陪著他。

終于杜宇停下了哭泣,他說:“既然這樣,就只有把她那唯一的囑托繼續(xù)下去了,我們走吧?!?/p>


你沒有做錯什么,孩子。只是現(xiàn)在的大家并不能理解那些東西,你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之后就該由你去指引他們——


“出發(fā)吧,天快要亮了?!?/p>

他呼喚著還沉浸在悲傷中的兩人,先一步向著衢上城走去。

然而杜宇接管蜀地之后的第一件事,卻是讓人們將飛行器的骨架取出,蒙上染著青綠色的絲綢,并且在里面裝上了發(fā)光設(shè)備。

雖然不解,但人們依然照做了。

伍丁和利站在杜宇身后,此時他們已經(jīng)來到衢上高塔的頂端,因為只有在這里可以看到青銅樹。

那里,某個僅僅和他相處一夜的友人即將離去。

青銅巨樹上釋放的光芒逐漸黯淡,天空中升起一抹青綠色的影子,這也映入魚鳧——那只巨鳥的眼中。

他成功了,蜀地得到了重生。

意識到這點,一直堅持自我的某個意識終于沉睡,魚鳧的核心陷入了休眠。

而在休眠的前一刻,他說留下的,最后的,那個屬于自己的思念是這樣的:

期待著未來的某天,我們能在無盡的太空中重逢。

不知是否是真的有某種力量冥冥之中作用在彼此的心靈間,還是他和那座城,和這群他守望了千年的人類尚有一絲絲聯(lián)系,杜宇的心中同樣回響起這個聲音。


期待著未來的某天,我們能在無盡的太空中重逢。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望著青銅樹的方向,那片蒼藍與碧綠的狹間,驟然綻放的光之海。他們的腦海里是兩個嬰兒被某人帶走的影像,是高塔之上俯瞰蒼生的慈愛目光,是千年來自己或知或不知的一切……

“你的事,我們會永遠記得。守護了蜀地的人們,守護了這個國家的未來這么久,辛苦了。接下來,就是我們……人的時代!”

當(dāng)那光緩緩升空時,杜宇說著,伸手指向天空。

“等著我啊,總有那么一天……就算不是我們也沒關(guān)系,一代,兩代,三代……子子孫孫無窮無盡,終有一日,我們的后代們也會到達你所在的那片星空!”

漫天繁星,將我們連接。

蠶叢,柏灌,魚鳧……創(chuàng)造人類,創(chuàng)造文明又守護千年的靈智生命,終于回到了他應(yīng)該回去的地方,帶著從人類這里學(xué)習(xí)到的某種寶貴的事物。

魚鳧在天空中的軌跡猶如逆行的流星,終于消失在人類目之所及的領(lǐng)域,杜宇看著自己的手腕,那青銅溝壑間的幽綠光芒開始黯淡,最后同樣消散。他將那手環(huán)貼在額頭上,分明是金屬的冰涼,卻讓他感受到了祖母一樣的溫暖,以及那個深愛著人類的非人生命最后的思念。

別了,魚鳧。

心中默念的同時,不遠處太陽已然從青山之外升起。曙光覆蓋了青銅樹的殘骸,垂下藤蔓般斜長的影子,卻始無法觸及衢上城的邊際,還有遠處的某個已經(jīng)空無一物的石室。

(未完待續(xù))

【科幻·偽典惑史】別一世界(二)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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