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馬戲團 | 文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有人說72年前，太宰治引用這話時，八成沒料到它會在今天變成一句笑柄。但我懷疑他確實料到了，畢竟憑他對人心的了解，要猜到自己的思想被拙劣模仿也不是什么難事。

網(wǎng)易云變成“網(wǎng)抑云”不是新梗，不需要介紹太多。就在兩個月前，迫于越來越大的輿論壓力和鋪天而來的嘲諷巨浪，網(wǎng)易終于宣布要整改“網(wǎng)抑云”的風潮。

總算，憂郁評論在審核和全新推薦算法的重錘下劇減?！皽厝釂?，半條命換來的”這類辣眼睛的文字逐漸消失，普通人類大松一口氣。只不過，光逃離矯揉造作語句的迫害還不夠，雞皮疙瘩已經(jīng)起了幾公斤，大家不反擊一下怎么對得起當年被麻掉的半袋頭發(fā)。

首當其沖的是“希望你們永遠不知道這種藥”。

對了，順便一提，褪黑素是保健品，醫(yī)生是不會開的。

然后是鋪天蓋地的嘲諷。

當初網(wǎng)易見到抑郁大軍后一把冷汗，急中生智，想要將“網(wǎng)抑云”扭轉成“網(wǎng)愈云”。但這就像是高級餐廳的烤肉永遠比不過路邊攤擼串一樣，人民群眾有自己的更優(yōu)解：

總而言之，網(wǎng)抑云的風氣確實被壓制住了，不過不是往治愈的方向，而是向著嘲諷和梗圖之?？癖迹€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剎住車。

這是一件好事嗎？

關于這一點的討論也有很多，調子多半為：沙雕圖雖然有意思，冒充抑郁癥的人也沒皮沒臉，但大家不該嘲笑真正的抑郁癥患者。況且很多評論也還是有真情實感的，只是表達方式太肉麻罷了。

這是很中肯的解讀。人們應該關懷抑郁群體，但同時這個app現(xiàn)在這樣高功率梗圖制造機的狀態(tài)也不太正常。

不過有一個問題：如果網(wǎng)易云的抑郁和沙雕狀態(tài)都不是最優(yōu)解，那它的評論區(qū)到底“應該”是個什么樣呢？

千禧年后，發(fā)生過兩件和“網(wǎng)抑云”事件性質類似的事，而且都和音樂有關。一件是十多年前歐美樂壇抗拒EMO，還有一件就是大家熟悉的殺馬特狂潮。

EMO原本是一種從硬核朋克取經(jīng)，特別注重情緒宣泄的樂風，理念還真有那么一點浪漫主義的感覺。但是進入兩千年后，EMO被一群青少年樂隊流行化了，原本的不和諧音階變得越來越入耳，主題也成了宣泄成長的煩惱：我被女票甩了、俺媽不理解俺的悲傷。

起先這些樂隊非常有市場，但后來整個歐美樂壇突然受夠了，開始抵制和嘲諷這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輕人。一開始還不嚴重，后來卻逐漸極端了起來。當時最恨這種樂風的無非是聽金屬樂的“金屬黨”，他們在這些EMO樂隊的演唱會上砸拖鞋和瓶子，拖鞋那好歹只是有味道，瓶子是真把人砸到頭破血流的。

再后來，發(fā)生了一群金屬黨在路上把哥特情侶誤認成EMO青年，活活將兩人打死的事件。終于有人意識到他們做過火了，那之后抵制之風才逐漸消停。

有趣的是，EMO風潮之后，反對最多的金屬黨們卻開始出現(xiàn)內鬼，陸續(xù)有樂隊的主題變成了傳播基督教，或是用邪神大帝重感冒的聲音嘶吼：“你說過會做我女朋友，但你騙了我”。

還有就是中國十多年前的“非主流”文化，關于火星文和悲傷簽名，應該不需要說太多。這場文化也是一群年輕人突然開始標榜起自己的“與眾不同”和“不被人理解的憂傷”，又在大火后被力量反噬，成了全國上下的笑柄，淪為經(jīng)久不衰的經(jīng)典。

這兩件事當時都有個類似的論調：EMO樂隊之所以被打擊，是因為他們老是無病呻吟，把矯揉造作變成隔壁裝修電鉆一樣的武器。而非主流之所以惹人嫌，同樣是因為太造作，用可笑廉價的方式凸顯個性，惹人煩。

乍聽上去好像很有道理，但是仔細一想，會發(fā)現(xiàn)它們和“網(wǎng)抑云”這事一樣有邏輯漏洞。

首先，EMO當時的兩大主題：青少年不被理解，還有自怨自艾的情緒，都是被一些樂壇巨匠用過的。比如平克弗洛伊德的《迷墻》中，一個主要主題就是青少年的情緒被家長和學校壓迫、忽視；再比如皇后樂隊的《波西米亞狂想曲》最出名的一句歌詞：“對我來說一切都不重要了，不論風吹向何處”。

Freddy在寫下《波西米亞狂想曲》時，沒人知道他的性取向和結局，人們也可以說他在無病呻吟。而那些被攻擊無病呻吟的EMO樂手，生活也不一定都健康幸福。

殺馬特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的造型源自日本的視覺系，視覺系的造型又源自歐洲的華麗金屬和后朋樂隊。但在這兩個文化圈里，這類造型是沒被大眾嘲諷的。而這類造型在如今的國內文化圈內依舊沒有好名聲，連日本的牛郎造型也跟著被水土不服。這種造型已經(jīng)被葬愛家族永久搞臭了。

有可能，這兩件事和“網(wǎng)抑云”一樣，本質上不是一群人復制粘貼、無病呻吟引起了反感，而是一種不同文化階級間的對立。

為什么華麗金屬和視覺系可以風靡歐美日本，殺馬特卻撲街了？因為前者的參與人屬于一個文化上的高層階級，他們的音樂編曲復雜，演奏技術高超，商業(yè)成就出色；但殺馬特多為三四線城市的年輕人，他們沒有任何一種拿得出手的文化產(chǎn)物。

EMO樂風被攻擊的時候，正是其編曲開始簡化，唱功開始粗陋，歌詞變成白開水的時期。剛走出成年派對的年輕人粗暴直白地用四四拍架起大小調，托著幾個三和弦，好像便攜式洋鏟挖泥一樣挖出內心的情緒。

“無病呻吟”是個偽原因，Suede和Placebo那一代英倫搖滾的樂曲主題和EMO是有很多重疊的，兩者也都拿樂手性取向作過噱頭?？墒乔罢叩淖髑髟~水平要高超太多太多，導致前者掀起潮流，后者被砸下舞臺。實際上考察一下那些樂手的家境就能發(fā)現(xiàn)，他們的歌詞也絕對不符合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

同樣，對“網(wǎng)抑云”的反感也不一定來自無病呻吟。一直關注不同風格評論區(qū)的人們會知道，類似的反感情緒早在各種評論下都出現(xiàn)了。比如在激昂的樂曲下為要考研的自己加油鼓氣。

點開很多歌，不用看都能猜中評論的走向。大家對此早已不滿，這些明顯和“無病呻吟”、“矯揉造作”無關。單純的自毀傾向和抑郁情緒也不會引發(fā)厭惡，虛無和悲觀就是現(xiàn)代文學的一大主題。

因為網(wǎng)易云的用戶有很大一部分是有一定音樂素養(yǎng)的，他們明白音樂的主題千差萬別。一首悲傷的歌，可能是在唱戰(zhàn)爭對人性的摧殘、人在歲月前的無助、背井離鄉(xiāng)的異化感。

可是網(wǎng)易云的另一部分用戶，由于自身的年齡限制，或是所受教育的影響，只關注最實際的生活。所以對他們來說，音樂的悲傷被局限在了情感經(jīng)歷、學業(yè)受挫一類的事上，甚至不了解它們?yōu)槭裁幢瘋?。這兩種對待藝術的價值觀，沖突猶如火星撞地球。

同樣，“史詩燃曲”的主題也很多，從生命的演變到巨龍翱翔峽谷、艦群駛過星云?？墒窃诹硪蝗郝犝叨?，這些旋律激起的是每日生活的干勁：好好學習，努力工作。

當一群人感覺另一群人拉低了自己所愛之物的逼格時，沖突就發(fā)生了。藝術高于生活，當柴米油鹽束縛住藝術的翅膀，想靠藝術體驗飛翔的人，就一定會憤而起身打破桎梏。

這是人類歷史上不斷重復的過程，不同文化階級間從沒停止的戰(zhàn)爭。“無病呻吟”、“看著老土”，可能只是被選中的武器而已。

這種沖突最矛盾的點就是，很難確定到底哪一方是錯的。月亮與六便士中，高遠的月亮能激發(fā)出曠世杰作；但平凡泥土里的六便士也是文明和城邦的基石。

遭受打擊的EMO再也沒發(fā)展起來，非主流相關的文化如今依舊是個笑柄?？峙隆熬W(wǎng)抑云風”挨了這一頓全社會毒打后，也會長久抬不起頭。我們真的說不準這些到底是不是好事。

無人能預料平行宇宙的情況，不過有一些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最初的地下朋克樂是非常粗糙的，相比之下Sex Pistols已經(jīng)夠主流了，如今的Green Day粉很難接受這種風格的起源。

布魯斯也是，它的起源是南北戰(zhàn)爭前的黑人勞動號子，絕對不是什么高文化階級的產(chǎn)物。但這兩種起初粗陋的文化，確實慢慢演變成了大師和巨星的溫床。文化的演變和成長一樣，需要時間和寬容才能找到方向。

可我們該怎么辦呢？總不能繼續(xù)讓那些尷尬的低劣文字肆意將我們暴打吧，所以我們讓網(wǎng)易云的評論區(qū)暫時泡在了沙雕圖和嘲諷里?？墒悄晟贂r的憂郁，普通人的斗志，這些東西也總是需要自己的聲音的。如果他們的長處不在文字，說出來后難免會有些尷尬，這不是說背后的東西當真沒有價值。

所以之后的路在哪兒？音樂一定會帶動情感的表達，熱度之后，梗圖會失去幽默感。然后我們將帶著一代人的迷茫和矛盾，向著一條“正常的路”摸索；同時無藥可救，陷入下一個同質的循環(huán)。

整改之后，撕逼類的評論逐漸變多。沒有了最大眾的宣泄，大家也沒變成文學家，往下個方向跑偏可能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p>

好在，撇開網(wǎng)易投入資源獲取流量的整個評論區(qū)，撇開互聯(lián)網(wǎng)UGC模式在內容質量上的困境……我們還是可以戴上耳機好好聽歌。

然后我們會想起，音樂本身就是一種超越語言的語音。心靈的巴別塔下，被階級割裂的人們喪失了溝通的能力，話語變成心靈壁壘的磚石。然而當旋律響起，評論下沉，我們獲得共情的內心會穿過失意的魂魄上浮，哪怕無法被表述。

興許，在音樂的支撐下，我們能有力量背負生活前行，同時整點實際的活：提高大眾的藝術鑒賞能力，消除貧窮和性別對立的隔閡。慢慢在無言之中，不會有這么多人需要靠復制的三流文字排解內心的孤獨痛苦。

因為再不這樣，恐怕你我早晚還是會被換了衣服的網(wǎng)抑云尬到發(fā)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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