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華清池

民國,秋。
1
“別人都覺得好了的時候,你要覺得不行。”
師傅穿了件華清池里綢料的白布大褲衩,半條左大腿泡在澡堂的渾湯里,一邊吃著醋蘸黃瓜一邊挑著眉毛教導(dǎo)我,一般晌午的生意都不是很好,師傅也經(jīng)常趁著這會功夫教我一些搓澡的基本要領(lǐng)。
在北平這八大胡同十幾個澡堂子里,師傅的搓澡技術(shù),絕對是頂了尖的存在,每到午后時辰一過,嗬,澡堂子里來往多少客人不求著師傅給他們搓澡?
“多聽你師傅的,沒過多久把你師傅這一身搓澡本領(lǐng)繼承下來,以后走到哪兒都吃香,多少澡堂子爭搶著要你呢?!币慌园脒吷碜优菰诔刈永锏耐鯉煾禎M臉冒著汗,笑著在旁邊附和師傅。
這話說的師傅也很受用,咬黃瓜的聲音也嘎嘣脆響了起來。
“嘿嘿,這不跟師傅每天學(xué)著呢么?!蔽页鴰煾敌Φ?。
渾湯里零零散散泡著幾個散客,幾個家里有點閑錢的閑漢是這里的???,平日里一清早澡堂子房檐上掛著的云板“當(dāng)啷”一敲響,預(yù)示著澡堂子開門接客,池子里也換好了新水,幾位大腹便便的爺就說笑著走了進來。
澡堂的那些年輕的伙計也喜歡這些閑漢,也樂得叫上一聲爺,首先是存放衣物這些爺出手闊綽,能給點銅板,其次是,這些爺體積大,性子懶,到了飯點也懶得跑,通常都會使喚伙計幫他們點些酒菜,來回端菜的空檔,能讓這些小伙計吃上幾口他們從沒嘗過的腥膩。
“中元…別干說不練,來來來,過來!在我身上來練練手?!迸菰跍啘镆粋€身材消瘦的,眼眶跟兩邊臉頰凹陷的三十多歲的男人聽見了,眼里一抹精光一閃,光著腚就從渾湯里站了起來,說著就趴在澡堂邊上的長條凳子上。
這男人太瘦了,渾身皮包骨頭,眼眶跟兩旁的臉頰就像是活生生給削掉一塊肉一樣,發(fā)黑發(fā)青的看著嚇人,此時就是趴在凳子上,你都感覺身上那層皮是披在身上一樣,我剛聽師傅講完門道,倒也正覺得手癢,見對方擺好,我就打算去拿那雪白的粗長條布纏在手上。
“這個不能搓?!?/span>
我還沒上手,師傅的聲音就輕飄飄傳過來,擰頭一看,師傅正將最后一點黃瓜塞進嘴里,笑瞇瞇的看向那消瘦的男人。
“這福祿膏抽的你渾身上下皮包骨,老老實實呆在水里泡著,這要是真給你搓了,我這徒兒手上一不留神沒收著勁,恐怕得讓你今天夭折在這兒。”
師傅說完這話,男人依舊還光著腚趴在岸上,渾湯里泡著的那些,都嬉笑著看向這邊,這兒的老主顧都知曉,我?guī)煾当迸纱晔质?,澡堂子混跡幾十年,搓窮人搓富人,就是不搓大煙鬼。
師傅有句座右銘:搓了大煙鬼,毀我一輩子道行。
師傅這邊剛念叨完,光腚趴在那瘦不唧唧的男人鼾聲就已經(jīng)響起來了,泡在渾湯里的男人們看的笑著互相使了個眼色,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直接給拉近這渾湯里,嗬,這渾湯上邊飄著一層白,都是這些老哥的陳年老垢。
“咕嚕嚕...”那男人在水里不留神給嘴里灌了幾口,嗬,從渾湯里再站起來的時候,雙眼睜得有銅鈴那么大,倍精神。
這邊還在鬧,我也坐在澡堂岸邊上跟著瞎樂呵,這年頭自打天子腳下出了幾檔子亂事之后,所有人臉上的色都不太好看,師傅常說,一天能笑上一兩次,這一天就沒算白折騰。
“喲,幾位爺,洗盆還是洗池子?”門口傳來招呼聲。
師傅輕喊了我一聲,我會意,這是讓我拿水清清木板,來生意了。
我一邊麻利的從一旁的盆里將木板上的垢沖掉,一邊去準(zhǔn)備新的粗布毛巾,這些毛巾都是師傅特地去每一個賣料子的店里貨比三家選的,面料粗糙但是不會讓人感覺有火辣辣的刺疼感,選條毛巾都親力親為,這也是師傅為啥能在這八大胡同誰見了也給幾分薄面的理由。
清理好一切之后往那邊放衣服的木柜子那頭看過去,這次來的四個人人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壯,其中里頭還有一個鷹鉤鼻、深眼眶、黃頭發(fā)的洋人,穿著一身別人管叫西服的衣服,嗬,遠(yuǎn)遠(yuǎn)就瞧著那身衣服得體漂亮,現(xiàn)在這街里四方的不少都為能穿一身洋人的衣服炫耀呢。
洋人跟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交談著什么,像是猶豫要不要進來,那男人操著一口北平味的鳥語跟洋人唧唧歪歪說了一通,洋人這才慢慢脫了衣服,沒見過洋人的新澡堂伙計守在衣柜跟前,衣柜沒有鎖子,要想不被偷,就得交點錢給這些伙計,聽說洋人都出手闊綽,這么一想我倒是有些羨慕這些猴機靈的伙計。
“衣服看好了,丟了把你小子賣了。”虎背熊腰的男人身后的一個壯漢將衣服塞進柜子,給了幾個小伙計一個下馬威,這些人剪著漂亮的外國發(fā)型,滿臉胡子,塊也大,滿胸的黑毛,說起話來也嚇人的很。
剛還等著領(lǐng)賞的幾個伙計,瞬間就蔫了,不敢吱聲,擱旁邊耷拉著腦袋不敢看人家。
我偷偷一笑,趕緊擰過頭把木板又用水沖了幾遍。
大堂里一共有三個大池子,跟前的那些墻后頭掛著小白簾的里頭就是洗盆的地方,洗盆就是里頭有個大木桶,沒人跟著搶,一個人自在的泡著,但是貴一些,外頭的池子里就是洗池子,大家一起光腚下去,嘮嗑也行,要是餓了,囑咐小伙計叫點吃的,有個小木板飄在水面上,喝點小酒泡個池子,也是舒服愜意的不行。
池子也分溫水池子跟熱水池子,這些閑漢泡著的就是溫水池子,跟前還有一個溫水池子還是干凈的,最遠(yuǎn)的那邊還有個稍小點的池子,冒著滾燙的熱氣,那就是個唯一一個熱水池子,以前師傅拉我進過一次熱水池子,好家伙,前腳剛踏進去再猛的伸出來,我這腳就已經(jīng)是通紅的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有些犯怵。
三個彪形大漢跟著洋人一直往前走,徑直走到熱水池子跟前,齊刷刷把腰上圍著的白布一揭開,直接就下了池子了,都是狠人,沒有一個叫喚的,那個洋人憋著一口氣,過了一會吐了一口鳥語“法克”,我偷偷問師傅這是啥意思,師傅回我“太燙了”。
一般客人來了沒那么快叫活的,師傅囑咐我清板子就是圖一個干凈漂亮,客人一來,板子上一大片白垢,誰愿意往上邊躺,等來了這一波客人之后,陸陸續(xù)續(xù)也開始有客人光著膀子進池子了,洗盆的人不少,一個個屁股蛋都比洗池子的要白上不少,畢竟能洗的起盆子的一般都算是比較闊綽的了。
我和師傅還有幾位老師傅,也開始慢慢地下場干活了,一排排干干凈凈的木板子,齊刷刷一片光腚,我手上纏著粗布條跟在師傅旁邊,作為師傅的獨一個學(xué)徒,能跟著師傅學(xué)著正宗的北派搓澡技術(shù),這著實是讓人開心的事情,北派的搓澡就講究個搓完澡之后渾身一通紅,沒有青沒有紫那才算,不然都不叫北派,聽著容易干起來難。
要想要這身上紅通一片,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首先手頭上的這個力道就是個硬性的要求,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皮膚,多大的力道這些都是有講究的,不是卯著勁一個勁的搓就能行的,而且別看不就是把人給搓的發(fā)紅么,那可不是單單發(fā)個紅就完事了的,發(fā)紅的目的就是讓人渾身氣血通暢,這才是北派在搓澡這個地界吃的香的緣由。
這邊正給這些熟識的溫水池子的人正搓著呢,那頭熱水池子里的幾個男人交談結(jié)束,紛紛站起身子,其中一個招呼了一下跑腿的伙計讓去附近最好的酒樓里叫上一份最好的飯菜,另外的就是吩咐幾個伙計準(zhǔn)備燒火點煙。
燒的是裊裊煙火,點的是福祿膏,華清池從來不備這些東西,貨是這些泡池子的人自備的,果不其然聽到這兒,師傅的眉頭在這邊就已經(jīng)蹙了起來。
跟師傅要好的王師傅知道師傅的心思,輕聲朝著師傅說“等會我過去。”
師傅沒說話,輕輕點點頭,然后繼續(xù)教導(dǎo)我。
“這邊是不是有個什么李師傅?”這一聲過來,師傅的手頭停了,我也跟著停下來了。
王師傅笑著朝著聲音的來處望過去:“這位爺,泡的舒坦,打算搓個澡?”
聲音的來處正是那一行跟著個洋老外的一伙虎背熊腰的男人,此時那個洋人跟前跪著一個小伙計,一手抬著煙斗,一手拿著火,正跪在池子跟前給對方燒著那福祿膏。
2
師傅緩緩抬頭望過去,這時候王師傅已經(jīng)笑著走了過去,走到虎背熊腰的男人旁邊,腆笑著說:“爺,泡好了,哪位爺先搓著?”
“姓李?”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王師傅,不以為意的隨口問。
“哈,李師傅在那邊正忙著,這個..我今天來給幾位爺先搓著?!蓖鯉煾祻澲饔懞玫淖藨B(tài)看向這幾位人高馬大的漢子,這邊師傅眉頭一直緊皺著,似乎擔(dān)心對方不是善茬。
“哪個姓李?”男人聽到對方不是李師傅,就不再接話,直接反問,男人聲音不大,但是莫名有種讓人安靜聽不容反抗的壓力感。
“爺,李師傅那邊正...”
“沒問你?!蹦腥丝聪蛲鯉煾担鯉煾盗⒖套×俗?,腰一直彎著沒見挺起來過。
師傅停下了手頭的活計,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搓下去,跟著師傅一起向那邊看過去,男人注意到了這邊,眼睛對上師傅,隨后朝著師傅跟前趴著的男人喊了聲。
“你再去池子泡一會。”
“我這才剛..”
“我說..你再去池子里泡一會!”男人聲音很輕的重復(fù)了一遍。
隨后就只見趴在板子上的男人站了起來,看了虎背熊腰的男人一眼又看了眼男人身后幾個還泡著的壯漢和洋人,最后還是慢慢下了池子。
“李師傅,現(xiàn)在不忙了,您過來幫我這位外國朋友搓個澡,能來這澡堂子,全憑您的面?!蹦腥顺鴰煾迭c了點頭,然后向師傅示意了一下洋人,說完話就打算慢慢坐回池子里。
“凡事講求個先來后到?!睅煾禌]有看男人自顧自說了一聲,隨后轉(zhuǎn)過身子對著那個重新下去泡澡的男人說:“你別急著下去,還有半剌身子沒搓呢?!?/span>
池子里的男人看了眼師傅,又看向那邊已經(jīng)被洋人的福祿膏熏的烏煙瘴氣的池子,朝著師傅強笑道:“李師傅您先忙著,我這可能還沒泡夠時辰呢,容我再軟軟身上這老垢?!?/span>
“李師傅您且麻利,我朋友還在等著?!被⒈承苎哪腥俗爻刈?,而后又招呼了一個伙計,重新要來一桿福祿膏,兩桿煙槍冒出的煙霧倒是比池子的熱水汽噴的更濃郁一些。
師傅站在我旁邊,我這一刻能清楚的感受到師傅在隱忍著,那邊三個壯漢還帶著一個洋人,這洋人現(xiàn)在多尊貴,打不得罵不得,甚至碰不得,最關(guān)鍵的是,這嘴上還抽著福祿膏;師傅那句座右銘可不是假,他們這一輩從辮子頭出來的“骨氣”那是磨不滅的。
“這位爺,還有這位外國爺,得罪了,小的搓什么人都行,抽這鴉片煙的..不搓?!睅煾档谝淮螌⒛抗夂湍腥藢ι?。
“李師傅,錢不是問題?!蹦腥溯p聲回應(yīng)。
“這不是錢的問題。”師傅面不更色的回應(yīng),整個澡堂子現(xiàn)在都冷清下來了,華清池不是沒來過大人物,但是那都是有名有姓的,這幾位爺都面生,一個個人高馬大的,還有個洋人,其他來泡澡的本來就有點詫異,現(xiàn)在這樣你來我往一溝通,氣氛瞬間就凝結(jié)住了。
“李師傅,我?guī)е笥涯矫^來,你讓我在朋友面前難堪?”男人吐了口煙,他身邊原本泡在池子里的幾個壯漢,轉(zhuǎn)過頭來,煙熏霧繞里就像是說書先生講的《西游記》里的妖怪。
“不敢,但也絕無此意,做人最怕壞了自己的規(guī)矩?!?/span>
“規(guī)矩?哈哈哈哈...這世道你跟我講規(guī)矩?”男人再次從池子里站起身子,隨后上岸朝著這邊走過來,走到師傅跟前個頭足足高了師傅一個腦袋,居高臨下的看著師傅,語速很慢的輕聲說:“你要么現(xiàn)在幫我的朋友搓個澡,什么事情沒有,要么,我今天壞一壞你的規(guī)矩?!?/span>
“搓..還是不搓?”男人俯下身子直視師傅。
“對不住了您...”
“啪??!”師傅話還沒說完,一個響亮的耳光聲就響了起來,下一刻,師傅臉上一個锃紅的巴掌印。
“師傅!”我在一旁睜大了眼珠子,在這北平八大胡同里誰見了師傅不是客客氣氣的,這..這人怎么敢,師傅那可是北派搓澡最后的柱子,這人他怎么敢?
其他一眾泡澡的客人,還有其他幾位搓澡的師傅,這一刻也都不敢相信的看著這邊,我怒了,師傅待我恩重如山,怎能看的慣別人這樣羞辱師傅。
“你們抽鴉片還想讓我?guī)煾到o你們搓,我?guī)煾刀颊f了不搓不搓,你這是干什么?”我站在師傅跟前,直沖沖盯著這個男人。
“真有意思,在這丁點大的澡堂子搓個澡還有個師徒傳承?”虎背熊腰的男人將目光望向我,目光戲謔的盯著我和師傅。
眼看著對方似乎還想要動手,這時候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好漢,別為難這師徒了,混口飯吃,這年頭大家都不容易?!?/span>
王師傅在男人身后,滿臉苦色看了眼師傅又看向男人:“這位爺,我..我今個幫您免費搓,一個子不收,您看這樣可以?”
“得人心者得天下?!被⒈承苎哪腥俗灶欁脏艘宦?,隨后笑著彎下腰,這次他看著我。
這男人眼珠子是墨綠色的,此時逼近過來,就像是大妖靠近一樣,我甚至感覺有點呼吸不上來,但是這一刻不能露怯,師傅的尊嚴(yán)不能被挑釁。
“孩子還小,得多經(jīng)歷點事情才知道,你師傅護的這一畝三分地連個屁都不是?!?/span>
男人說完,轉(zhuǎn)身便說了一嘴的鳥語,隨后池子里的幾個人都從池子里起來,換了衣服,結(jié)了錢,臨走時笑著望向我和師傅,我長出一口氣,回過頭笑著看師傅,但師傅面色陰沉,定定的看向幾人離去的背影。
...
傍晚時候,我和師傅還不到收工回家的點,但師傅的臉色一直不太好,眉頭一直緊蹙著,其他幾位師傅見師傅這樣也不好上前搭話,我正要說些什么,師傅換好衣服已經(jīng)朝我走了過來。
“中元,陪師傅走走?!?/span>
“好嘞?!蔽掖┥闲幼飞蠋煾档谋秤?。
從華清池里出來,天色已經(jīng)晚了,但街巷上還是華燈籠罩,很熱鬧,來來往往都是黃包車夫拉著穿著綢緞布料的男人女人跑來跑去,還有很多穿著鮮艷旗袍的女人站在巷子口,手上拿著手絹朝著來來往往的男人揮舞手絹,招攬生意。
“以后鐵了心要當(dāng)個搓澡工?”師傅沒來由的發(fā)問。
“嘿嘿,我能有師傅一半手藝就能讓我跟我姐過上好日子了?!蔽覔狭藫虾竽X勺,每次師傅給我講的門道,我都不得要領(lǐng)。
“現(xiàn)在世道這么亂,當(dāng)個搓澡的怎么可能關(guān)著門說外邊天下太平,中元你不如去從軍,師傅的小舅子在兵營里當(dāng)兵,你生的壯實,當(dāng)個兵是沒什么問題的?!睅煾档脑捀釉评镬F里的。
“師傅,你今天怎么說這些?我當(dāng)個搓澡的挺好的,而且姐姐在家,我還可以照顧上,這要去從了軍,姐姐就沒人照顧了?!?/span>
師傅嘆了口氣:“你看今天來的那幾個人對著那個洋人卑躬屈膝,要知道,就是這些洋人把這鴉片送到這里,現(xiàn)在還對著這些人...你看到跪在洋人跟前的那個小孩沒...這世上,從來沒有什么貴賤,誰有錢誰就是爺..”師傅說著便說不下去了。
在同師傅聊了幾句,師傅便不再說話,快要分開的時候,師傅走到一處北京烤鴨的攤位上,買了一份北京烤鴨,我看的直流口水,最后師傅將用紙包好的烤鴨遞給我。
“帶回去和你姐做宵夜吧?!睅煾嫡f完便心事重重的朝我強笑一下,轉(zhuǎn)身同我分道揚鑣了。
...
北平這地界也是分三六九等,我和姐姐年幼的時候,父母就已經(jīng)死了,姐姐將我撫養(yǎng)大,而后遇到了師傅愿意收我為徒,傳給我一門手藝,姐姐跟師傅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住的地方是北平城里最偏遠(yuǎn)的胡同里,這里的住房大都是土堆壘起來的,自己家那一間老宅子倒是還好,還能見到幾塊磚瓦,此時夜色降臨,房子里還能看到一盞燭火在窗子上映出燭光。
我正打算推門而入,就在這時候,我聽到房子里傳來呻吟的聲音。
而后是男人粗糲淫穢的話語,我怔在門口,被這道聲音給嚇住,過了不多久,聲音漸漸停息了下來。
“你快走,我弟弟快回來了?!边@..這是姐姐的聲音。
下一刻,房門從里邊打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一邊綁著褲子上的繩子,一邊戀戀不舍的從房子里走出來,對方看到了我,沖我笑了,隨后朝我身后擺手賊笑道。
“我明天還過來?!?/span>
姐姐的聲音從房子里傳過來:“明天過來早...中元!”
姐姐手上捉著梳子,頭上的頭發(fā)已經(jīng)散亂開來,此時一邊梳理頭發(fā),一邊笑著朝對方回應(yīng),看到我之后,姐姐的臉上立刻就僵住了。
“中元..你怎么這么早...”姐姐朝我靠近了一步,我本能的朝后退了一步。
華清池附近周圍到處都是攬客的女人,在師傅還有澡堂子其他客人的嘴里,我早已經(jīng)知道這些女人是做什么事情,這些客人大都是從那里邊出來就到這澡堂子里來泡澡,那里的女人在他們嘴里是那么的不堪,但我沒想到姐姐...
我轉(zhuǎn)過身怒目著那個賊笑著的男人,胸中一股無名火,擰頭四下一看,見附近有半塊大石頭,我想都沒想直接抄起石頭朝著那男人跑過去,手高高揚起,石頭徑直朝著對方的腦袋砸過去。
“中元!”姐姐在身后大喊。
姐姐一喊,男人瞬間反應(yīng)過來,堪堪躲過了我這一下,一手捉住我拿著石頭的手,一手直接砸在我的臉上,我只看到一個拳頭在我眼前放大,下一刻就感覺眼前一黑,然后鼻子里有熱流流出來。
我和姐姐回了房子,鼻子里塞上了土疙瘩,之前的烤鴨已經(jīng)掉在屋外的地上,又被撿了起來,包裹的嚴(yán)實,倒沒掉出來,屋里床上,被子亂作一團,床上的角落,還有一桿大煙袋子,我看到煙袋子,眼睛都直了,“倏”的站了起來。
“姐?”
姐姐看向我眼睛看的方向,連忙解釋:“這不是姐的..是..是剛..”姐姐的聲音越說越小。
我看著姐委屈又羞愧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心里一酸,眼淚就從眼眶里掉了出來。
“姐,你這是干什么啊,我在華清池就快賺錢了,我就快賺錢了??!你這是干什么?。?!”我說著就感覺哽咽的說不出話了,鼻子被堵著,只感覺快呼吸不過來了。
姐姐想說話,但是不知道說什么,想要上前安慰我,但是看了看自己也沒靠近我;我和姐姐都沒有念過書,父母去世后,姐姐就一直照料著我,再窮的時候姐姐都能拿出一兩個饅頭來,再冷的時候姐姐都能討來一塊棉被,現(xiàn)在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用什么做代價換來的。
“中元一天沒吃飯,餓了吧,姐姐這還有一塊牛肉..”姐姐從床上拿了一包被紙包著的食物遞給我,我看都沒看一把將肉打翻,再看了眼姐姐,我快步從房子里跑了出去。
...
我藏在華清池旁的小巷子里,蜷縮在犄角旮旯的地方,透過巷子能看到外邊那些舞弄的女人,現(xiàn)在每每看到他們,我就會想起姐姐來。
肚子餓的發(fā)出響聲,我將褲子上的繩子綁的緊緊的,更蜷縮了一點,慢慢在這里睡了過去。
...
天亮后,我照?;氐饺A清池里做工,今天師傅沒有過來,我就跟著王師傅忙活了一天,昨天白天那些人沒有再過來,我因為姐姐的事情也感覺有些無精打采的,一直忙到收工回家,我才意識到天已經(jīng)晚了,思來想去,我還是打算回一趟家,我要去家里把睡覺的東西都搬到華清池來,找個小角落,不打算再回去住了。
姐姐的事情我沒有告訴其他人,不少人見我悶悶不樂,以為還在為昨天的事情傷心,王師傅還告訴我,師傅準(zhǔn)備向老板提議,我可以正式上手了,說不定下個月就能領(lǐng)銅板了。
傍晚往家里走,路口處突然看到兩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定睛一看,正是之前在澡堂子跟著洋人那一伙的其他兩個男人,兩個男人滿臉的賊笑,一邊討論著什么一邊朝著我的方向走過來,我看著對方是從我家的方向過來,不知道為什么感覺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
我忙躲在一旁的旮旯里,等人走了之后,忙朝著家里的方向跑回去,屋門敞開著,走進屋里,姐姐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嘴里塞著福祿膏,眼角有淚水從旁邊滑落。
我看著姐姐,試圖叫她,但是姐姐像是失了魂一般,怎么都叫不醒,我拉了床旁的被子給姐姐蓋上,滿腔的憤怒之火在胸口蔓延,我感覺自己的眼前的一切都是血色的,家里的案板上還有一把銹跡斑斑的刀子,我一把抄起刀子,沖出門,朝著之前那兩個男人走的方向追過去。
夜色正濃,我手握著刀順著對方走的方向追了很久,但是北平城大啊,岔路口太多了,追了不多久,就找不到人了。
我渾身在發(fā)抖,一旁的楊柳樹都化作那幾個男人的模樣,手上的菜刀直接就朝著楊柳樹砍過去,清醒過來,刀子砍進樹縫里,拔不出來,使了很大的力氣終于拔出來了,自己也一屁股摔在地上。
淚水順著眼眶往外流,刀子掉在旁邊,月亮的光照過來,刀子露出森白的光芒。
再回到家之后,姐姐已經(jīng)在極度的悲傷之中睡了過去,我?guī)退w好蹬開的被子,將一旁的福祿膏拿走扔了出去,然后關(guān)上了房間的門,自己一個人提著菜刀,蹲在門口,在疲憊里漸漸的睡了過去。
...
第二天醒來之后,我推開門,姐姐還沒有醒來,我躡手躡腳的走進去再次幫姐姐蓋好被子,然后將菜刀別在腰口處,出門去了華清池上工。
街道上依舊是那么熱鬧,人來人往,誰也不知道昨晚某一個角落誰發(fā)生了什么。
華清池里那些閑漢早已經(jīng)泡在池子里了,臉上都是輕松寫意的神情,不跟他們提,他們可能都快想不起來昨天來這里的那帶著洋人的幾個壯漢來過這里了。
師傅還沒有來,我先跟著王師傅用清水沖洗搓澡的案板,別在腰口的菜刀被我別在了搓澡的長凳下,這里隱蔽,如果讓我再碰到那幾個男人,我一定抽出刀子!
日上三竿,師傅終于來了華清池,但是師傅滿臉陰沉,看不出悲喜,整個身子就像是被操控的行尸走肉一樣,我正想上前去詢問師傅發(fā)生什么事情了,突然看到緊隨其后的之前的那個虎背熊腰的男人。
我的目光死死的盯著他身后的那兩個個子高挑、塊頭壯大的男人,手上的拳頭漸漸握緊了。
3
“李師傅,我等著你?!?/span>
虎背熊腰的男人將衣服寄放在衣柜里,那一身干凈的外國綢料衣服折的整整齊齊的擺放進衣柜里,男人腰間纏著白色的粗布巾朝著熱水池走過去,然后叫了店里的小伙計,將他們的福祿膏燒起來。
這邊溫水池子的男人們都已經(jīng)本能的離的越遠(yuǎn)越好,不約而同的紛紛退到池子一邊了。
“中元...清..清板凳?!睅煾德曇糨p顫著和我說。
“師傅..規(guī)矩...”我不敢相信的看著師傅。
師傅愣了一下,眼里都是苦色,看著我輕聲哀求似的說:“清吧..”
我看向師傅,又看向熱水池子里泡著的那三個男人,福祿膏的煙霧很濃,但是能看見他們深吸一口,然后像是醉了一樣,臉上露出舒展的笑容,脖子靠在岸上,臉上的笑容病態(tài)惡心,我最后緩緩將目光放在藏著菜刀的長條板凳下。
熱水池里一通泡,等福祿膏燒到最后,池子里的三個男人終于緩緩的從池子里站了起來,最先趴在板凳上的是虎背熊腰的男人,他手里還舉著大煙袋子,笑瞇瞇的看向師傅,隨后猛吸了一口煙袋子,將滿嘴的煙霧噴在師傅的臉上。
“李師傅,規(guī)矩呢?”
“噗通!”男人剛說完話,師傅就直接跪在男人面前:“爺..我不懂規(guī)矩,求您饒了我家老爺子,八十歲的年紀(jì),他不能抽這福祿膏啊...”我聽到這里,驚愕的看向師傅又看向這男人。
師傅之所以從不搓這煙鬼,就是因為師傅的親弟弟早在幾年前就染上這煙癮,天天鉆著窯子抽著大煙袋子,最后是弄得家里一貧如洗,老爺子氣的頭發(fā)都直了,下了決心跟那兒子一刀兩斷,可誰知這家伙竟然偷了老爺子的棺材本去抽福祿膏,這一舉動差點將老爺子氣的直接進棺材,好在師傅發(fā)現(xiàn)的及時,還不等他買上福祿膏就將錢搶了回去。
而師傅的弟弟,最后煙癮發(fā)作無人問津,渾身燥熱最后掉了井里去,師傅附近的人家好幾年不敢碰那井里的水。
師傅跟老爺子相依為命,家里貧賤不敢再娶妻兒,從這華清池里再次攢出一份家產(chǎn)。
這也是師傅待我如子的原因,師傅年過不惑,卻還未有妻子,每日勤懇工作只為贍養(yǎng)家里老爺子,現(xiàn)在這男人竟然逼著老爺子抽福祿膏,這..這喪盡天良,想到這里,我的腦海里又竄出姐姐的身影,我看向池子里那兩個還在吞云吐霧的男人,手指的指甲插進了手掌的肉里。
“饒了你家老爺子..那得看你的表現(xiàn),聽說整個八大胡同的池子,就您李師傅手藝卓絕,區(qū)區(qū)一個搓澡的,也能搓出這么多花樣、這么大的名氣,李師傅,我對您這可是慕名已久?!蹦腥诵Σ[瞇的調(diào)侃師傅。
“搓,現(xiàn)在就搓...中元..快,快給師傅備上粗白布?!睅煾党医械?。
男人聽到這里緩緩吸了一口煙,然后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我,他兩眉之間長著一撮雜毛,整個人的眼睛里是讓人看不清楚的湖海,他將嘴里的煙噴在我的臉上,笑著伸出右手拍了拍我的大腿,然后順著我的腿,將手放在我的屁股上。
“手感比你姐姐還好...”男人挑著眉毛定定的看著我,隨后笑了,兩眉間都是輕佻。
我看向男人,板凳上趴著的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參天的毒蟒,渾身散著福祿膏的毒氣,它用福祿膏的上癮性蠱惑著人將這氣體吸進去,然后等對方麻醉之后,一口將其吞進腹里。
我愣神的看著對方,身體就像是僵在原地一樣。
“來一口?模樣長的比你姐姐還像個小娘們,應(yīng)該鉆進青樓里當(dāng)個小相公..”對方說著,右手還在我的腿上,頭已經(jīng)調(diào)過去看向師傅。
師傅手上纏著搓澡的白布條,額頭是密密麻麻的汗?jié)n,師傅給對方翻來覆去地搓呀、揉呀、敲呀、捶呀、搟呀、按呀…男人趴在長條板凳上,舒服的直往外吐氣。
“規(guī)矩..哈哈哈..”男人念叨著笑了起來:“跟我來的洋鬼子帶了兩輪船的福祿膏過來,因為您李師傅的規(guī)矩,這兩輪船的福祿膏差點轉(zhuǎn)手賣給別人..多少人嗷嗷等著我這福祿膏呢,李師傅,你可知道多少人差點因為你記恨我。”
“您李師傅的父親以后要是吸不上一口福祿膏,不知道會不會罵你一聲不孝子。”男人說著又抽了兩口大煙桿,隨后舒舒服服的瞇上眼睛,期間睜開了一次是看向我的:“你姐姐脫了衣服養(yǎng)你,你就是這樣跟著你師傅報答你姐姐的..忍心看你姐姐以后抽不上一口這物華天寶的大煙桿?”
我滿頭里都是姐姐窘迫的捉著梳子,愣愣的看著我,手里的牛肉遞給我,是姐姐在寒冬臘月里,將手里的饅頭塞給我;突然姐姐眼角掛著眼淚,嘴里被塞著福祿膏,衣衫不整...
我腦子像被人塞進了一對沉重的石頭,昏昏沉沉眼睛也像是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
等我漸漸回了神,我渾身上下都是血,地上掉著一把菜刀,一開始還沒感覺疼,忽然肚子上是鉆了心的疼,我低頭一看,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肚子上一條碗口那么長的口子正往外流血,趴在凳子上的男人已經(jīng)背過氣了,對方脖子上的口子不比我的淺。
師傅已經(jīng)癱在哪兒傻了一樣的看著死了的男人,其余的看客也都靜的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來,池子里的兩個男人抽煙已經(jīng)抽的醉了,閉上眼睛還在哼著小曲。
我捂著肚子往外頭跑,剛跑出華清池,外頭明晃晃的金光刺在我的眼睛上。
揉揉眼睛一看,滿街都是參天的毒蟒,空氣里頭都是福祿膏的味道,最前頭忽明忽現(xiàn)一個女人的背影,我認(rèn)得那個背影,那是我姐姐,我朝著背影跑去...
毒蟒都不見了,福祿膏的味道也沒有了,我推開家里那扇老門,房梁中間掛著一條白布,姐姐掛在白布上,身下的桌子下有被踹倒的凳子,桌面上放著一包牛肉和一包北京烤鴨。
我想哭但是流不出來眼淚,擰頭朝著回來的路上看過去,地上是一串血痕。
注:
1.福祿膏:福壽膏,鴉片。
2.云板:每個澡堂子都在院內(nèi)或房頂上懸掛一塊鐵制的“云板”,每逢清早或中午池子換清水時(俗名“換池子”或“換浴湯”),必由伙計很有節(jié)奏地敲打一次“云板”,用這種“丁當(dāng)丁當(dāng)”之聲喚醒附近人們,意思是告訴大家現(xiàn)在換清水了,快來洗澡吧。
3.北派:北派以河北定興、易縣、淶水三縣的人為主,搓澡講究手把穩(wěn)、勁頭勻,功夫都在手勁兒上。搓完,身上不能青一塊紫一塊,要渾身通紅。
4.民初的澡堂子沒有針織毛巾,大都是用一快長條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