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那家伙合租房》 第二十五話:扮家家酒
原作:日永 <https://twitter.com/hi_na_ga>
角色設計:アモウ <https://twitter.com/tukae_nai>

第二十五話 扮家家酒
自從大家盡情享受海的那天,已經過了一周。時間來到八月中旬,在陽光日益增強的酷暑當中,我卻感到室內籠罩著微妙的寒冷氛圍。
「那~我就去打工了」
跟平時一樣整理好衣裝的泰利向空氣大聲宣告,便沖出玄關;悟像是看準了這時機一樣從房間出來,吃起稍嫌晚了的早餐。
到了傍晚吃晚餐時,悟則先一步去泡澡;在此期間泰利連忙把飯吃完,并跟泡完澡的悟錯開,去沖澡。在悟吃晚餐時,泰利道完晚安后就先睡了。
「那兩人……很奇怪吧?」
在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一會后,小善在睡覺前這樣講了。雖然他那像是在自言自語,但聽到了的我也小聲「嗯」地附和。我沒由來地起身,他也不疾不徐地坐起來。
「……果然在海邊發(fā)生了什么吧」
「那時沒有這種感覺啊——」
「可是現(xiàn)在想來,那時悟有說過不太舒服吧」
「泰利不是很有精神嗎?」
「可是那家伙莫名擅長假裝開朗啊……」
「啊~……這么說也是……」
我苦惱地抱胸思考。他們兩個這樣佯裝鎮(zhèn)定,就表示不想被我們察覺。也就是說,貿然正面詢問不太可能有用。話雖如此,就這樣看著他們兩個鬧尷尬也……
「……梓馬」
「咦?」
盯著掛在房間角落、在海邊時穿的那件連帽衣的小善,突然說出那只狼的名字。
「你剛剛,說了梓馬?」
「啊不,那個……」
小善明顯吞吞吐吐的。沉默在我們身邊彷徨了幾秒后,他才像是死心一樣開口:
「……梓馬那時在的吧,海邊」
「咦,真的?我完全沒注意到」
「那家伙可能會知道些什么」
一臉奸笑的狼,伴隨著輕快的笑聲浮現(xiàn)在腦中。感覺確實像是會知道什么的樣子。甚至都到了讓人懷疑是不是有妙計能化解問題的地步;某方面來說很能信任。
「可是啊~」
偏偏是梓馬啊。說實在我很不擅長對付那只狼;我要竭盡全力才能想得出的事全都被他看透,就像被他在掌心上玩弄一樣。怎么都喜歡不上他。
「一旦要去問梓馬的話……」
看來小善也很困擾的樣子。既然如此——
「……我去問問吧」
「咦?」
「我偶爾也該做點事嘛;可不能一直丟給小善你啊」
「啊不,你有干勁是不錯啦……」
雖然他面有微妙的難色,但我可不能在這退讓。怎么說呢,就個人來講,讓小善去跟梓馬見面……感覺就是很討厭。
因為他們兩個有我不知道的牽絆。每次知道這點,心就會有點痛的感覺,多半也不是錯覺。所以說,要去的話,還不如我來。
「可以嗎,交給你?」
「沒問題啦」
「……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嗎?」 (本話)
「……就說了沒問題啦」
腦中一瞬間響起了媽媽的聲音,令我遲疑了一下才回答。為什么在我要做什么的時候大家總是會莫名擔心???雖然我的確有很多不太可靠的地方,但就算這樣我也……

……我在內心如此一般夸下??凇8籼?,我獨自前往連接著大學的體育館樓上。雖然是在放暑假,社團活動也依然進行中。我看著樓下的籃球比賽,嘆了口氣。
仔細想想,我根本就不知道梓馬的聯(lián)絡方式。換句話說,我沒有辦法知道那只狼在哪里。光是要去找那個神出鬼沒的家伙就已經夠麻煩了。
想著想著就疲倦了的我,想起了之前的事,看著四周。初次見到梓馬的地方,好像就是這里吧。我來拿飛過來的球時,小善跟那家伙就在這邊。
――「喜歡的話大家都能當戀人啊」 ?。ㄊ挘?/p>
「戀人……」
――「重要的是感覺唷、感覺」 ?。ㄊ挘?/p>
「感覺……」
我下意識地反芻著那時的話語。自那時起,我也無數(shù)次反復審視過自己的感情,卻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轉。頓時,腦中閃過那漠然的煩惱:
「戀愛感情」究竟是什么?
如果說是想在一起、想共度快樂的時光、或是喜歡看著對方的長相、有錢的話、想溫柔以待、想被溫柔以待、比什么都重要的話,或者說——
――「那我覺得,大智你并不『喜歡』我唷」 (十五話)
彷佛又聽見了那天的聲音,我看向手掌?;蛘哒f,想要觸碰。至少,她的『喜歡』是這么回事。那,我的『喜歡』又是怎么樣的?
「少年你這煩惱的樣子真~不錯啊」
回過神來,那只狼正在柱子對面,擺出了浮夸的奸笑臉。我感覺思考又被看穿了而皺起臉來。雖然我是想找他,但真希望出現(xiàn)的時間點不是現(xiàn)在。
「什么少年不少年的,我們是同年吧」
「不對不對。我是在說你煩惱中的側臉跟個國中生一樣」
「……我可不是小孩子喔」
心中有點疙瘩——大家都會問我有沒有問題、說我像個小孩,簡直就是在表示我還乳臭未干嘛。我明明就有符合實際年齡……有在成長才對啊。
「今天小善人呢?」
「不在啦,只有我而已」
「你不是吧,真無趣」
梓馬沒趣地動著手指??粗@份景象,我不禁覺得還好沒讓小善來跟他碰面。
「所以呢?」
那狼自信地晃著尾巴,來到我面前,然后用他那能看穿人心的雙眼盯著我。我也不甘示弱地靜靜對峙著他那眼神。
「你有事找我對吧?」
我輕輕搖頭,將剛才的雜念全部從腦中晃掉。沒錯,我的事怎樣都好?,F(xiàn)在要集中在泰利跟悟的事情上才行。我緩緩吸了口氣,提出正題:
「你有去海邊對吧?」
「啊~,是有啦。的確是有去」
「那你知道……泰利跟悟怎么了嗎?」
「那還用說。我可是梓馬君唷」
他滿面春風地答道。別人的煩惱對這家伙來說,也不過是用來掀起風波的話題材料罷了吧。果然跟他合不來。
「然后?」
「說什么然后的……我不是問——」
「他們倆的事,你知道了又如何?」
「那、那個、我想說,能不能幫上忙之類的」
「所以說,你又能做到什么???」
「…………」
我無言以對。再怎么說,朋友有難時想伸手相助、出一份力難道不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嗎?就算一時想不到好辦法,我也想——
「會想來問我這件事,就表示泰泰跟悟都在隱瞞對吧?」
「話是這樣」
「那在一旁默默守望著他們不就好了?」
「……可是」
「真遺憾吶,你可完全沒有能為他們做的事喔」
「或許是這樣沒錯!可是,該說是不能只是看著還是……」
「話說啊」
梓馬的臉突然湊近。明明是我在俯視他的,卻有種莫名的壓迫感,令我稍微后仰了。那家伙一把臉抬起來,我就有種心臟被猛然握住的感覺。
「你現(xiàn)在,是能擔心他人事務的立場嗎?」
「咦?」
「這里不是有問題嗎、這里?重大的問題」
他邊說邊指著我胸口。也因此,剛才拋諸腦后的煩惱開始再度侵蝕著我內心。還是一樣把人陰暗的部分都給摸透了;討厭的家伙。
「小善人也是迷上了棘手的家伙呢——連戀愛的「戀」字都不知道怎么寫」
「……要你管」
雖然我嘴上逞強,卻暗暗點頭稱是。我的內心有重大的缺陷。今后也要跟小善度過的話,這個缺陷的致命性著實不低。沒辦法察覺到對方的好意實在過于慘淡。
「嘛,我也不是不懂你的心情啦」
被他飄飄然地同情了。我對此十分不爽,瞪著梓馬。他的奸笑臉在視線中央詭異地歪曲著。
「你又懂了?」
「那是必須懂啊~」
梓馬打量著我,視線掠過我的輪廓才離開身體。
「因為我也不清楚啊」
「誒?」
「戀情啊愛情什么的,我也搞不太明白」
「…………」
一瞬間理解跟不上,令我無言以對。能把人摸得通透的那家伙,居然會跟我一樣煩惱著相同的事!?真是意義不明。這家伙該不是在隨便呼嚨我吧?
「啊~咧,你一臉不相信我的表情耶」
「……那還用說」
「哎~呀呀,真可惜」
「你這……」
「喂—大智—」
還等不及我反問,樓下就傳來了呼喚我的聲音。多半是有隊員離開了,要找我當替補吧。我隨便響應說「好、好喔,馬上就去」后,便看到梓馬背對這邊揮著手。
「掰啦,你就盡情煩惱吧,小狗狗」
狼拋下這句話就踏著輕盈的腳步離去。我頓時全身脫力,把背靠在欄桿上??磥硎且驗榫o張而無意識地把身體繃緊了。果然……果然不好對付啊,那家伙。
比起這個,明明是難得的機會,最后卻什么都沒問出來。不如說還被他戳到痛處了;小善驚訝的表情彷佛都在眼前。
……怎么辦好呢。我再度眺望著樓下的籃球比賽,陷入沉思。或許跟梓馬說的一樣,我做不到什么事。但那兩人間明顯的尷尬氣氛,也實在難以袖手旁觀。
「大智—,快點過來—」
樓下再度傳來呼喊聲;啊啊,好像剛才也被叫過了。我隨口回應后朝樓梯走去,口袋中的手機卻震動起來,讓我停下腳步。打開查看,只見泰利傳來了一行「今天晚上有空嗎?」的訊息。
我目瞪口呆一陣后,定好決心寫下了「嗯,有空」的回應。沒想到是對方傳來連絡。一方面,我因對方愿意找我商量而高興;另一方面,我卻為自己是否能成為良好的商量對象而不安。
說到底,到底要談什么呢?大概是跟悟有關的話題吧。我一直掛念著這件事,導致無法集中于之后的籃球比賽。

迎來打烊時間的定食屋門可羅雀。我呆坐在店內的一個位子上,等著有話要說的摯友。在這里開座談會也習慣了;比起初來乍到時,鼻腔也早已熟悉這股油煙味。
廚房的方向從剛才就一直傳來聲響。泰利好像正在收拾店內準備打烊。我到這來的時候,泰利好像說了什么「店長有事先回去了,就交代我把門窗鎖好」。
在那之后我已經等了泰利十分鐘。干等著的我悠然地研究起桌上的傷痕來打發(fā)時間,卻反而注意到某件事:咦,這道傷痕……應該說,這張桌子——
――「看著你們繼續(xù)鬧不愉快也很讓我火大」 (十五話)
――「趕快和好去」 ?。ㄊ逶挘?/p>
……是那時候的:看到我跟小善鬧開了的兩人鼓勵我時坐的桌子,就是這張。話說,從那以來都已經過了半年多了啊。感覺時間過得還真快。
「抱歉,讓你久等啦」
伴隨著十二分開朗的聲音,料理的香味飄了過來。定睛一看,頭戴三角巾、身穿略帶污漬的圍裙,看起來有模有樣的豹,正單手端著炒飯站在我面前。咦,原來不是在收拾啊。
「你這是」
「想說已經很晚了還把你叫出來,就當作是補償吧」
「這樣好嗎?」
「當然。不用說,是我請客」
喀噠一聲,他把炒飯擺到我眼前的桌上。我抬起頭,看到他自信滿滿的表情。在他催促下,我拿起調羹,嘗了一口。
「啊」
「怎么樣怎么樣?」
「好吃耶,太厲害了」
「對吧?畢竟這可是泰泰特制料理嘛~」
「原來泰利你會料理啊」
「哈啊,你那說法也太過分了吧。乖乖安靜吃你的飯得了」
泰利對忘我進食的我笑著,坐到了桌子對面。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吃泰利親手做的料理啊。跟小善那有點隨意的調味不同,是纖細而精致的味道;好像性格體現(xiàn)在料理上一樣。
「大智你超會吃的欸。我也明白為什么善人要做飯了」
我把泰利的玩笑當耳邊風,繼續(xù)大快朵頤,不出幾分鐘就吃完了。我放下調羹后,泰利滿足地點了頭,拿下三角巾。平時梳理整齊的毛發(fā)稍微翹了起來。
「謝謝招待,泰利」
「招待不周……啦」
泰利害羞地搔著后腦勺,然后突然面有難色。我感到終于要進入正題的氛圍,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
「那么……有關今天的話題」
「你、你說」
「我要回自己公寓去啦」
「誒?」
我震驚于這意料之外的話題;我還以為肯定談跟悟有關的事,沒想到突然說要離開我們家。
「你、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
「啊~……嘛~,今天晚上吧。行李已經帶著,也跟善人說過了」
「……騙人的吧,這么突然」
「唉呀你看,已經給你們添很多麻煩了對吧。可不能一直讓你們慣著我啊」
「哪有什么慣著的」
「就是被你們慣著啊,我」
他正眼看著我,如此說道。老實說我――小善也肯定――沒有這種想法。泰利跟悟都有幫忙做家事,甚至連期間的房租跟生活費之類的錢,也都半強制性地塞給我們了。實在說不上是在慣著他。
「大智」
「誒,什、什么事?」
「我之前說過吧,『之后就拜托你聽聽我的故事』……這樣」
「啊啊,好像是在大學里的時候」
「能聽聽嗎?我的……故事」
「…………」
他擺出了不同往常的柔弱表情——跟平時的泰利判若兩人,要說的話就像是有心理陰影的小孩子一樣、慘不忍睹的表情我打直了背,默默點頭。
「該從哪說起呢……」
泰利邊說邊整好毛發(fā),喃喃地組織著語言,說起發(fā)生在自身的物語。雖然結結巴巴的,卻始終注視著我。
泰利的故事比我所想更加凄慘:打從出生以來就沒有父親;母親沉浸在酒精與男色中;被拋棄給親戚,卻又受到收養(yǎng)他的家庭的險惡對待;然后當今,在沒有任何人的幫助下自力更生。
我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是好。與淡然地說著的泰利臉上歪斜的笑容相對,我只是有一聲沒一聲地附和著。在此期間,話題內容漸漸轉向最近的事。
「……然后不久前,丟下我的母親到大學來了」
「所以那天在雨中站在正門的人就是……」
「就是這樣」
下著大雨的那天,出現(xiàn)在大學入口的黑豹女性,果然是泰利的母親啊。確實,杳無音訊的母親突然現(xiàn)身的驚愕,肯定超乎常人想象。
「我那時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怎么說呢,也沒涌現(xiàn)什么感情,只有無數(shù)的疑問而已」
「這個……嗯」
「然后啊,她還說什么是來道歉的。根本意義不明啊」
「…………」
「真是意義不明對吧,哈哈」
泰利眼神干枯地笑著。我雖然被他這副樣子勾起而張開嘴角,卻像是被麻醉了一樣不管用。活得無憂無慮的自己,以及無力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自己,同時壓在身上,令人窒息。
「所以,那個,該說是逃出來了吧。我家現(xiàn)在有母親留下的違和感,感覺怪惡心的」
「啊啊,所以才……」
「但是」
泰利語氣突然強硬,抬起頭來,令我們四目相交??偢杏X這是話題開始以來第一次視線交會。泰利繼續(xù)開口:
「總有一天要回去的」
「泰利……」
「所以……我要,回家了」
話語本身意外地有力,可他的臉卻不見一絲開朗。用這種表情說要回家,反而令人擔憂。
「就算這樣,你這也太突然了吧」
「哪有突然,之前就在想了啦」
泰利這個態(tài)度給我的違和感是怎么回事?就算我也看得出來的不自然——感覺他像是因為某種能夠更加確切駁回我的反對的理由,所以才要回去的。難道說,果然是那樣嗎?我想著想著,便脫口而出:
「果然,是跟悟之間發(fā)生什么了吧……?」
「…………」
泰利沒有回應。但他那動搖的神情,實際上無異于無言的肯定。我面對表情陰暗的泰利,前傾身子。
「喂,泰利?」
「……是我」
「咦?」
「是我……都是我的錯」
「你這是什么意——」
「總而言之大智,就是這樣啦」
「喂,我說——」
「抱歉,我還要花點時間收拾,你就先回去吧」
「等一下,泰……」
泰利單方面打斷話題,無視起身挽留的我,拿著空餐具消失在廚房的另一頭。我再也沒能說上話;內心被「是否能處理得更好呢?」的感情所支配。

我漫步在靜謐的夜路上。雖然有路燈的照明,但深夜的住宅區(qū)鴉雀無聲。
盛夏的夜晚悶熱依舊,我撓了撓因為流汗發(fā)癢的皮毛,卻被手上的幾束長黑毛嚇到。換毛期終于到了啊,果然從以前就比大家來得晚。
我經過離自家最近的超商,朝里面一看,發(fā)現(xiàn)游星今天好像不在。我換了口氣,正準備走完剩下的數(shù)百公尺后,手機突然響了。啊啊,這是『老樣子』的那個。我無精打采地接起電話。
「……喂?」
「喂,大智?我聽說大學放暑假了,沒問題吧?」
「什么沒問題啊……媽」
我差點不禁嘆了口氣,但因為是跟母親講話,還是忍了下來。就算再怎么討厭,無視她的關心也會很不妙,只會讓她開始說教,白白延長通話時間而已。
「大學那邊寄來了成績單;上面寫著可跟良什么的。媽媽我是看不太懂,但這是有好好在讀嗎?」
「就說沒問題了」
「那就好——」
接下來就一直都是母親的回合了。從大學的話題開始,交友關系、最近生活的報告、金錢支出、如此這般如此這般;持續(xù)了十幾分鐘。
在此期間我只是機械性地以「我知道」與「沒問題」響應,單純散漫地應付著過于擔憂的母親。說實在真的很煩,但既然被她提供了各種援助,我也不好說什么。
不過,即便如此——
「――所以,不要給善人添麻煩喔」
雖然頻度是比以前低了,但一星期打一次電話過來還是很那啥吧。
「就說知道了啦」
不過,在聽完剛才泰利的經歷后,只覺得這是個奢侈的煩惱。
「那就這樣。你也要二十歲了,好好照顧自己吧」
伴隨著掛斷聲,通話結束了。我這才把肺中積滿的氣息一口全嘆出來。莫名有種彷佛浸在泥沼中的窒息感,真是奇妙的感覺。
「二十歲……」
母親在掛斷電話之際所說的話殘響于耳中。碌碌無為地活著的我,竟然已經來到這個年齡了。說實在毫無實感——明明感覺是個大日子,卻也沒有多大改變的預感。
――「周圍的人感覺都很成熟耶?!埂 。ǘ挘?/p>
我還記得入學典禮那天,我跟小善說過那句話。雖然那時小善說了他也跟我想的一樣,但現(xiàn)在看來,那應該只是為了讓我不要太過在意。
都一起生活這么久了,實在不覺得我們站在同個等級上;事實上,更像是他遙遙領先,偶爾回頭確認我跟不跟得上……的這種關系。
其他人也一樣:泰利跟悟、游星與睦樹……就連那只狼也是。他們各自都展現(xiàn)了與自身年齡相應的舉止與責任感;跟他們比起來,我卻——
要怎么才能獨立自主;要怎么才能平起平坐;要怎么才能不讓他人過度擔心——光是在要思考這些的時間點就感覺已經輸了。
潛藏在我體內的幼童,現(xiàn)在依然盯著被涂得一片黑的畫紙,什么也不做。那滿布皺褶、斑駁著漆黑蠟筆痕的圖畫紙,我到底要到什么時候才——
「大智」
「噫呀」
嚇到叫出聲來了。我抬起垂著的頭,便看見被店家燈光照亮的黑馬提著大包行李,站在我面前。
「什么嘛,原來是悟啊」
「這種時間會在這……剛從社團回來嗎?」
「啊啊,算是吧」
回答時略為游移的眼神可能是我的失態(tài)。悟懷疑地皺著眉,我只好笑著敷衍過去。然而,眼前那琥珀色的雙瞳緩緩闔上了。
「大智」
「怎、怎么了?」
「……這段時間受你照顧了」
「什……?」
雖然第一時間沒聽懂他在說什么,卻從他背后的大行囊跟先前泰利的話題理解了:不會錯的,悟也……
「我要回自己家了」
「……真的假的?」
「也跟善人……說過了」
我啞口無言。泰利也好悟也罷,行動都過于快速了。不如說,明明兩人都先跟小善報備過了,卻只給我事后報告……嗎。
「話說,怎么這么突然?」
「不,之前就在想說差不多該回去了??刹荒芤恢北荒銈儍蓚€慣著」
跟泰利的理由相同。都說沒有特別慣著了。雖然我――小善也肯定會――想否定,但恐怕他們倆個也都有自己的考慮??赡苁且驗槲夷X中想著這件事,所以沒有浮現(xiàn)挽留他的話語。
「我有一半算是離家出走中吧。父母叫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可是悟……你不是跟父母發(fā)生什么……?」
「這種的在我家可說不上『發(fā)生了什么』……至少對我父母來說不是」
「怎么會……」
兒子都跟離家出走一樣了,居然還有不以為意的父母嗎?換成我的話,光是在國中時期跟爸媽吵架,離家出走到明石家時,媽媽都大吵大鬧了說。
「沒辦法。我終究……」
「終究……?」
「……我終究也只是,他們的『愛的證明』罷了」
『愛的證明』——這一般來說是會讓人感動的詞語,不知為何聽起來卻如此悲哀。
「兩人所培養(yǎng)的愛情的左證,這就是我被賦予的職責」
「說什么職責……」
「就是扮家家酒啊,簡單來說」
「…………」
「表面上被包裝成是『父母與其兒子』這種模范的家庭,實情卻只是『夫婦與其證明』罷了」
「悟……」
「我自己都快笑了。明明因為討厭被這樣對待才逃出來的,卻還要特地為了履行這份職責回到那個家」
悟眼神干枯地笑著。這次,我沒有笑。雖然不清楚詳情,但很容易就看得出來悟的家庭狀況并不芬芳。然而,我依然僅是沉默地盯著悟的雙眼,毫無作為。
「總而言之,不能再給你們添更多麻煩了」
「喂,我說——」
「受你關照了」
悟低頭行禮后,快步消失在超商的轉角處。我又一次只能收回為了挽留其而伸出的空手。嘛,就算我說了什么挽留的話,悟也聽不進去吧……可是——
――「我要回自己公寓去啦」 ?。ū驹挘?/p>
――「我要回自己家了」 (本話)
如此宣告的那兩人的陰暗表情,在我闔上的眼瞼中依稀可見。你們兩個,擺出那種表情,是要回去哪???都擺出了那種表情,到底要――
――「喀啦」的清脆聲響將我拉回現(xiàn)實。貌似路上有誰把空罐子丟進垃圾桶了。
因為我已經站在原地一會了,便確認下時間,發(fā)現(xiàn)從悟已經離開五分鐘多了。我嘆了口氣,踏出沉重的腳步。浸滿汗水的上衣,讓感覺格外惡劣。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小善看上去剛泡完澡,渾身冒著熱氣出來迎接我。并沒有除此之外的人聲,只能聽見客廳里寂寥的電視聲。
「泰利跟悟……」
「回自己家了,兩人都是」
「……這樣啊」
「果然」一詞被我連同嘆氣吞下。雖然我早就知道了,但從小善嘴中說出來才增添了現(xiàn)實感。他們倆個從此之后都不在了。
「來吃晚餐吧」
「啊、嗯……」
我們兩個走到客廳,坐在餐桌前吃飯。在這嚴峻的空氣中,只有綜藝節(jié)目歡鬧的聲響環(huán)繞著。很久沒有跟小善面對面坐著了。自己的椅子上感覺留有殘溫,冷靜不下來。
我跟小善聊著有的沒的,吃完晚餐后我?guī)е逻M浴室。脫下衣服后,映入眼簾的是洗臉臺上并排的兩根牙刷——一根犬用、一根貓用。
我邊處理因換毛期而脫落的毛發(fā)邊淋浴。不知怎么的就不太想長時間洗澡,只泡到把汗沖掉的程度后就從浴缸出來。我換上短褲跟半袖汗衫后回到客廳,就看到洗完餐具的小善在盯著我看。
「大智」
「嗯?」
「今天……要在房間睡嗎,你自己的?」
我不自覺地抓著脖子。雖然很突然,但果然必定要回去才行啊。原本就是因為他們兩個才把我的房間讓出去,只在那期間叨擾小善的房間而已。他們倆已經走了的現(xiàn)在,已經沒有打擾小善的理由了。
「啊啊,也是」
「……知道了」
小善表示要先睡了,便走進自己房間。我因違和感而看向時鐘,甚至都還不到二十三點。感覺比平常還早睡。
我尋思著理由,便馬上想通了。在四人同住時,可能是因為暑假的關系,所以時常玩到深夜。即使會因為隨便聊聊就浪費一小時,而讓大家每天都睡眠不足,也沒有停止熬夜。
哪怕我心里明白這種時光不會一直持續(xù)下去,也依然沒有準備好面對這過于唐突的終結。更別提他們兩人擺著那般扭曲的表情,根本就不可能以笑容送別。
……我到底在做什么???面對泰利跟悟都說不出什么好話,也挽留不了。最后還連他們兩人間發(fā)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無力的結局就是獨自嘆息。
我靜靜深呼吸,從沙發(fā)上站起。感覺今天還是先睡了比較好。雖然不是特別想睡,但也不想醒著;說到底就算醒著也沒事可做。睡吧,嗯。
我慢慢走出客廳,來到自己房門前,握著門把。光是這樣就感覺做了什么重勞動。我調整呼吸后轉動門把,變得空曠而整潔的房間映入眼簾。
有自己以外的氣味;室內并不散亂;房間角落殘留著有人住過的痕跡——明明是自己的房間,卻又陌生得不像是那樣。
我踏出一步試試水,尾巴便無意識地卷了起來。感覺,好像能理解泰利說的那番話了;不過我這方面是在不同意義上感覺惡心就是了。
變得無法忍受的我退回走廊,把門關上。然后直接轉身,握住另一側的門把。然后緩緩打開這幾個月內差不多開習慣了的門。
「……小善」
我打開門后,想起平時會被他罵說要先敲門。還以為肯定會被罵的,但一片黑暗中,坐在床上的小善卻以料想到會這樣的眼神看向我。
「……怎么了,大智?」
「那個,今天我也,在這……」
「……真拿你沒辦法啊」
「抱歉……謝謝」
我邊道謝邊關上門。仔細一瞧,我當作被鋪用的坐墊跟毯子,還像今早起床時一樣橫躺在小善床邊。我便直接鉆了進去。
「…………」
「…………」
沉默。明明我們兩人獨處也是老生常談了,但這樣說不上話到了這種地步,多半——是因為這邊一時間跟我們的「日?!共煌腻e吧。
「……我說,小善」
「怎么?」
「我是不是,本來能做得更好呢……」
「……不是你的錯啦」
小善只回答這句話便說「我要睡了」,然后鉆進被窩里。無事可做的我只好披上身旁的毯子,一手梳理蓬亂的黑毛,一手手指把玩著從窗簾隙縫間照入的月光。
兩人獨處的夜晚加深了肅靜感。
換作平時,一下就會睡著了,今晚卻有種會輾轉難眠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