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女人
河流蜿蜒著從村莊流過。沿著那處山缺口，再經(jīng)過村頭那顆茂盛的老榕樹，七轉(zhuǎn)八折的拐進(jìn)村莊，河水清澈。
這條河流并不大，無法帶給村莊繁榮，可村子里的人還是離不了它，農(nóng)田灌溉，洗衣。誰叫村子里就只有兩口老井呢，村里的青壯紛紛離了家，也沒人愿意多打幾口井。
先說說村子，村里大大小小有十來戶人家，大多是老人小孩，婦女當(dāng)然也占了部分。這個村子落魄，貧窮，安靜。沒有愿意嫁到這個窮地方，這個地方的女人也似乎總被別地方瞧不上，離這最近的村莊都有十幾公里路，到縣城更是遠(yuǎn)，三十幾里路，山路。
如果它還能被稱為一個村的話……
再有幾十年，這個村子該徹底消失了吧，畢竟它已經(jīng)沒了活力與生氣。
她是個矮小個，還沒有一扁擔(dān)高，圓臉，細(xì)眼兒，臉上有幾顆麻子，安靜內(nèi)斂，最開始人們總見到她在河邊洗衣服。
她被村子里好事的婦人說成是寡婦。二十歲那年，她嫁給了村上的一個男人，男人比他大四歲，兩人相處得很好，怎么就成了寡婦呢？
事情要從結(jié)婚一年后說起。這里的結(jié)婚，就只是擺了幾桌子菜，殺幾只雞幾只鴨好酒好菜招待了村里的人，只求做一個見證。你說登記？不登記，最近的縣城離著這好幾十里地呢，蓋個章不得要錢？進(jìn)城不還得買點東西？
在一個清晨，男人隨著村里的另一口青壯出了遠(yuǎn)門。不計是廣州還是福州，村里的人也不知曉這些地方，只知道很遠(yuǎn)，比到縣城還要遠(yuǎn)上好幾十倍，仿佛在天邊。
男人走的那天，帶走家里所有的錢財，衣物也全整理收拾好，他猶豫一下，那只他睡慣了的枕頭沒帶走，她對女人說:“等我安穩(wěn)了，就接你出去，你等我?！?/p>
女人抿著嘴，圓臉繃得緊緊的，臉上那幾顆麻子更加凸顯，她其實生的挺討人喜的，假如能打扮一下的話。她清晨三點多鐘就起來了，就著煤油燈，她想再給她男人煮上臨行前一頓飯，她自作主張殺了一只雞，正下蛋的老母雞。
男人走了，給她留下兩畝田地，一只老母雞，住的老房子，以及那只睡慣了的枕頭。
她相信男人說的話，男人平日里總舍不得讓她吃苦，搜羅不知從哪聽來的土笑話逗她笑，那是很好很好的，這么一個人怎么會騙人呢？
從此，村子里的人總能看見那個矮小個女人吃力從老井邊打水，扁擔(dān)上面的繩索太長了些，她男人用正合適，她挑著啊，桶一晃蕩就蹭著了地，灑落半桶水。
她清晨扛著鋤頭上山翻地除草，她在田間晃蕩，看著自家作物長勢總不如別家，暗自著急苦惱。但別人一同她說話，又連忙堆起笑回應(yīng)。
她一個人生火煮飯宵夜，夜里，她抱著她男人的枕頭，沉沉的睡去。
“哎！你男人不會回來了，從新找個男人吧?！币淮吸S昏打水的時候，村里的閑漢打趣她。
她臉色變得難看，紅一陣白一陣，周圍的老少爺們又露出心照不宣的哄笑。她發(fā)瘋的一般，急紅了眼，舉起扁擔(dān)就要朝那人砸去，周圍的人連忙勸住。那閑漢也被嚇到，等反應(yīng)過來又不知為何生氣，還不住口，瞪大眼又直愣著脖子叫道:“你這人好小家氣！玩笑都開不得，你男人是不會回來了嘛！”
這話連一旁的人都聽不下去，紛紛皺眉，女人卻是躲在一邊蹲著，低低哭起來。
是啊，離家有小半年，怎么能一點音訊沒有呢？村上就幾十號人，很快都知道了這件事，開始茶余飯后議論，看她的眼神也越來越奇怪。
二.
不久后，男人寄了一份信，夾帶幾張錢，女人自然不識字，但眼睛里亮晶晶的，像那條河水一樣清澈。
她請村上的一個早些年讀過私塾的老人念給她聽。
“親愛的燕，最近家里可好，我現(xiàn)在福州，請你放心……”老人帶著老花鏡，一字一句念，女人蹲在一旁偏著耳朵聽，嘴角掛著笑意。信上男人說，他找到一份工作，跟車卸貨上貨的，說已經(jīng)存下不少錢，只再等兩個月就回來接女人過去。
親愛的燕？他真不怕肉麻哩！女人想，羞紅著臉。
“你要出去享福了呦?！崩先烁锌畬χΦ溃皇巧瞪敌χ?，然后開始憧憬。
這事又傳開了，人們看她的眼神又變了。
“小燕，你男人呢，什么時候回來接你？”人們好奇。
“不知道哩，他說就這兩個月?！迸藫u著頭，眼睛卻笑得彎了，柳葉兒般似的。
“你還收什么谷子？人這馬上就要去城里了?！?/p>
稻田里，女人倘著汗水正低頭忙碌，聽到這話又搖頭，也不知別人看見沒:“他說那邊什么東西東西貴，到時候把這個帶過去，能省不少錢?！?/p>
人們又笑，說這哪里帶得走，說女人太笨。
谷子收完，又過上兩個月，女人已經(jīng)滿二十二歲，她嫁給男人也有兩年了。
米缸里存了已經(jīng)有二十來個雞蛋，都是那只老母雞這兩個月下的，沒賣，也沒吃。已經(jīng)入冬，農(nóng)閑時候，天氣冷起來，那條小河的水流也小了許多。
家家開始熏臘肉香腸，煙火繚繞。隔壁家剛殺了兩條大肥豬，女人手里攥著兩張錢，向著隔壁鄰居要買兩條肉，想熏些臘肉備著。鄰居又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不說就這兩個月？”
女人心不在焉，強笑說:“沒準(zhǔn)有事耽擱吧，過年前準(zhǔn)能回來，他說話一直算數(shù)?！?/p>
男人說話向來算數(shù)，這是真的。
結(jié)婚那晚，他對女人說:“以后家里錢你來管，不管是首飾還是吃貨，想要就買，只叫我曉得就好。我準(zhǔn)不會騙你，你也不要騙我，你是我女人，小事聽你的，大事聽我的?！?/p>
這話女人一直記在心里，男人也一直是這么做的。所以男人離別前，她將家里所有錢都給男人，男人想留下些，她不樂意，說在外花銷大，擔(dān)心不夠。
寒冬臘月之后，天氣回暖。熱熱鬧鬧的年，冷冷清清的年。
村子里人談?wù)?，說她男人怕是賺上大錢，不愿回來了。
又是三月的春，六月的夏，九月十月秋風(fēng)吹過一片金黃，掀起層層稻浪。
男人離家已經(jīng)一年半，女人臉色憔悴麻木許多，仿佛斷了念想，沉默在稻田忙著。
“燕子！你男人回來啦！你快去看看吧，他……他……”婦人遠(yuǎn)遠(yuǎn)站在山梁上喊叫，后面的話打著結(jié)怎么也說不出來。
燕子愣在田里。驚喜，委屈，抱怨，心酸，一年來積累的情緒這一刻爆發(fā)出來，她喜極而泣。還不忘將手中稻子擺好，然后往家里奔去，急切，迫不及待地想見到那個人。
男人回到家里，沒有想象中的衣錦還鄉(xiāng)，身上破破爛爛的，還少了右手，瘸了一只腿，落下個殘疾。
那天上貨的時候，出了意外，累得高高的貨物猛然間倒塌，幾十上百斤的東西砸下來，男人剛好站在下面。
那個私人老板黑著臉，他損壞不少貨物。但他心腸不壞，他只是損了貨，男人卻整個人都已經(jīng)殘廢。所以他包了男人住院一年的錢，還塞給三千元的安置費。九十年代，三千元，不少，但一個人就值三千元？
屋內(nèi)已經(jīng)擠了不少人，七大姑八大姨，看似關(guān)心詢問男人情況，男人坐在木椅上只是笑著應(yīng)付，目光卻時時望向門外，像是渴望什么，又有些羞愧害怕。
當(dāng)女人奔回家中時，她眼中的驚喜，委屈，抱怨，心酸全部消失，屋內(nèi)嘈雜聲忽地消失，都望著她，她呆住。屋里擠不少人，女人眸子里微光顫抖，又黯淡。
她突然轉(zhuǎn)身離開，回到田野中，埋頭收拾著沒有收割完的谷子。
一群人面面相覷，嘆息著離開，仿佛在遺憾。
三.
天暗沉了，女人吃力背著沉重的濕漉漉的稻谷回家，樣子狼狽，眼睛紅腫。男人生起火，隱隱能嗅出飯菜焦糊的氣息。
一切都沒變，又仿佛什么都變了。
女人在田里地里干活，回到家要挑水，要洗衣服，要去山上撿柴。男人呢？他只在家里做飯，只能在家做飯。
他走路腿是瘸的，村里有調(diào)皮搗蛋的小孩總跟在他后面學(xué)他走路，他沒法出遠(yuǎn)門，多走兩步就疼得滿頭是汗，也沒辦法做些其他事。
有人信誓旦旦說:“瞧吧，不出一陣子，那女的總要離開的，攤上這么一個殘廢，隨便找個男人不比他強？還不天天吵架？還想著出去過好日子哩？”
然后人們私底下打賭，這女人能堅持多久。有人說三個月，有人說一年，都不看好。她才多少歲？有二十出頭吧？年輕著呢。
任憑人們怎么說，夫妻兩人的日子總繼續(xù)過著，男人雖然較以往沉默許多，但總愛說些俏皮話逗她笑，女人也總把他打扮的干干凈凈的。只是女人真的有些累了，原本還是微胖的臉頰瘦削下去，憔悴許多。
有時候地里沒了活，女人就扶著他，在田坎上散步，在小河邊的大石頭上歇息，男人指著莊稼不知道說些什么，惹得女人又笑了。兩人走路時候也是怪異得很，男人幾乎大半個身子靠在女人矮小瘦弱的身上，遠(yuǎn)遠(yuǎn)的一望，就像兩個人共用著三只腿。
某陣子，村邊上通了條公路，有貨車拖拉機轟鳴聲沒日沒夜回響在村莊上空，攜帶一片難聞的尾氣味道。村子仿佛活了過來。
公路上剛鋪上瀝青，還散著令人悶燥的怪異氣息。男人閑不住，他每天喜歡總往公路上去，數(shù)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女人自然陪著，一呆就是半晌。這奇怪行為在村里人仿佛是中了邪。
“別不是想著碰上個不開眼的司機好訛錢吧。”有聲音這樣開了個頭，便這樣傳開，接著便被人肯定這個說法，找不出第二個緣由。于是莫名其妙，村里有人看向夫妻兩人目光帶著鄙夷。
出乎人們意料，幾輛挖機開進(jìn)了村子，在男人女人滿臉喜氣洋洋指揮中，那兩畝田被開墾成了魚塘。
男人用著家中剩余的三千多元，置辦了所有事。開墾魚田，辦理執(zhí)照，買魚苗，買魚塘增氧機，辦得紅紅火火，方圓幾十里內(nèi)，這是第一家魚塘。沒了田地，女人便閑了下來，兩人天天照料魚塘，圍著魚塘轉(zhuǎn)。
人們被這大膽的行動鎮(zhèn)住，就一鄉(xiāng)里人，還學(xué)著人做生意？還一個殘廢！憑什么？
幾乎是所有人都懷著惡意想，沒人愿意見別家比自家過的舒服。他們笑著臉，他們冷著眼，他們回頭，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再狠狠蹭上幾腳。
可等到幾個月后啊，當(dāng)男人招呼著城里來收購的人熱火朝天打撈成魚，開始豐收的時候，人們又眼紅了。
夫妻兩的苦日子似乎已經(jīng)到頭，又是半年，魚塘面積又?jǐn)U大一倍，女人肚子也大起來，兩人臉上頻繁多出笑意，滿是甜蜜。
女人是矮小個，還沒有一扁擔(dān)高，圓臉，細(xì)眼兒，臉上有幾顆麻子，安靜內(nèi)斂。男人手沒了一只，腿瘸了一只。
人們羨慕，人們嫉妒，卻也只能羨慕，只能嫉妒。
四.
生活是殘酷的，無情的，它總在人們充滿希望的時候給人重重一擊，打得人再也爬不起來。
夏日深夜，下起大雨，天地間一片轟隆隆，雷鳴電閃，仿佛有人在天上打鼓敲鑼。偶爾有猙獰的銀蛇肆虐在天空，一聲炸雷透過耳膜直擊靈魂深處，村子里狗在狂吠。
“你去哪？”柔軟床榻上，女人披著件衣服半坐著，肚子大上許多，臨盆將近。
男人關(guān)上窗戶，麻利穿起衣服：“去魚塘看看，擔(dān)心水漲起來，跑了魚。”
“快點回來，我等你?！?/p>
“別等，你先睡著，不礙事?！蹦腥烁┥磔p輕抱住女人，又說了兩句安心話，然后關(guān)上燈，打開手電筒便瘸腿頭頂斗篷闖進(jìn)風(fēng)雨中。
女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男人怎么還不回來？
她起身，窗戶外正好能見著魚塘，但離得有點遠(yuǎn)，看著僅有方丈大小。魚塘邊有一處燈光，不是男人還能是誰？她安下心，遠(yuǎn)遠(yuǎn)望著，心底卻越發(fā)怪異。那道光芒直愣愣向著女人照射，一動不動，可手電的燈怎能一成不變？
猛然間，女人沖進(jìn)夜色中，沖進(jìn)風(fēng)雨中。
魚塘邊上，散落著不知名的花，不知名的草，被風(fēng)雨壓得低低的，抬不起頭來。手電筒正躺在草叢中，人呢？女人開始慌亂，渾身早被風(fēng)雨濕透，她大聲呼喊，又被鋪天蓋地的雷鳴掩蓋。正在此刻，那一剎那，天地間仿佛被擊碎出裂紋，白光晃過大地，一切都格外清晰。
女人瞳孔微縮，魚塘中間，赫然趴著一個人影，渾身浸泡在水中，身上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衣服。
一陣蓋過雷鳴聲的凄厲哭喊聲響徹在夜空，驚醒臨近幾處人家。
雨天路滑，男人頭磕碰在了一處尖銳石頭上，順勢跌入魚塘，沒有一絲掙扎，死神帶走了他，連同女人的希望一起。
當(dāng)一個熟悉的人變得比自己過的好，我們嫉妒，埋怨上天不公；當(dāng)別人落入苦難沼澤，我們譏諷，高高在上，以此為樂。
男人葬禮上，眾人注視著女人挺著將要臨盆的大肚子，哭得撕心裂肺，心底起了憐憫。
就這樣，她成了村民口中的寡婦，魚塘的收益還在，她成了村民口中的闊寡婦。
葬禮后半月，她生下孩子，是個男孩，一雙眼睛骨碌碌轉(zhuǎn)著，總不安分。
她才多少歲？二十四！正直大好年華，一人擁著如此多家產(chǎn)，不少人打起小心思，想給她重新找個好人家?；蚴桥郧脗?cè)擊，或是玩笑，或是明說，女人抱著手中嬰兒低著頭不回話，人們只當(dāng)她害羞不好意思?？伤痤^望向這些人時，眼神中有倔強，傲慢，鄙夷，眾人住口，訥訥不敢再提。
一年，兩年，五年，二十年，孩子進(jìn)城上了大學(xué)。女人顏色已經(jīng)不再，她又大著膽子承包幾片魚塘，請了工人，富有許多，成了縣城內(nèi)有名的魚塘主。她干練，極有主意，為人極好，可她仍舊獨自守在那處破落的老房子內(nèi)，幾十年如一日。
下雨的夜里，女人常被驚醒，然后摸索著打開燈，像是在等著誰回來。
你要問夫妻兩哪來的這么深情誼？為什么凡是都要講個情誼？你來我往便成了情誼，這是交換出來的情誼。可總有人不稀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