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

? ? ? ?外面下雨了，于是我決定起床為你寫信。不是因為想要寫信，而是此刻的的確確下雨了。倘若沒有這場雨，我或許會保持原先的姿勢繼續(xù)躺下去，直到雨停天亮。找信紙時雨打進(jìn)了屋子，紗窗破了個小口子，那是煙蒂留下的眼，不知道是誰在什么時候弄的。你知道我不抽煙。

? ? ? ?我不記得上次寫信是何時，約摸是去年十月。若你仍留存著記憶，興許能在生日的禮物堆中翻出一枚濕噠噠的信封，同邊沿生銹的黃銅書簽；若你早將此拋之腦后，便當(dāng)我未提，畢竟也不是什么要緊的東西。十月天氣如何，我其實不太清楚，只是覺得要比七月冷一些，濕一些，反倒沒有十二月那么暖和。其實每年那幾個月份的氣溫都有所不同，卻也不會大相徑庭，總是在那個舒適的區(qū)間上下浮動罷了。我是個奇怪的人，月份不過是用以計算時日的工具，卻在我這兒能夠定義天氣的冷暖，換做別人定會對此嗔怪。

? ? ? ?好了，用剪下來的塑料薄片糊上洞眼便不那么難看，雨也不會打進(jìn)來。于是我記起尚在學(xué)校的十二月。那個十二月，天也下著雨，濕噠噠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我走在鋪滿了落葉的小徑，踩過地上一個又一個水坑，它濺起的珠露沾濕了我的白鞋。因沒有帶傘，我一手遮著眼睛，俯身用另一只手去擦拭。你走在前頭，忽然轉(zhuǎn)過來，低頭看我用褲管線頭把鞋上的灰塵撫掉。

? ? ? ?不知你是否看過一些無趣的老電影。老實說，我在那一刻多么希望你能走近了蹲下，像男主人公那樣把校服外套脫下來，舉在你我頭頂當(dāng)作一把傘——這樣我便能借著一隅干燥，將衣袋里僅有的一張餐巾紙取出來，小心捋平，慢慢擦去滴落在你鬢角的雨珠。好笑的是，你我都知道我們不屬于那樣羅曼蒂克的時代，也并不是雨中漫步的男女主人公。所以你一言不發(fā)地凝視我對一灘污漬嘆氣，待我直起身，才挽起外套的袖子道：“你不能指望每一滴沾在鞋上的水珠，都能被輕易地抹去?！?/p>

? ? ? ?我起初沒聽清，還當(dāng)是你在提醒我要快些走，免得被雨淋了著涼，便客客氣氣地回答：“知道了，謝謝?！?/p>

? ? ? ?你唇瓣動了動，隨即吞下一滴滑落在嘴角的雨珠，沒說話。

? ? ? ?從前我自詡讀了不少書，時常洋洋得意地賣弄那些所謂的“文采”。聽見你這句話，我琢磨了一天，兩天，都不夠，有了一年的時間亦不夠，到后來近乎成了一種無事時便翻出來琢磨的習(xí)慣。但我從未意識到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早在我心里刻了個遍。

? ? ? ?大概是那天走得太快，我們仿佛事先約定過，都沒注意到那天是12月9日。我們似乎真的事先約定過，紛紛忘卻了前一年的12月9日也在下雨，你我也走在那條小徑間。而我走在你的身后，說出了諸如戀慕之類的話。

? ? ? ?昨天我還在和密友打電話，聊起從前的事，談到那年寂靜的十二月。我說，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話了，這不是厭煩或是無聊，而是一種莫名其妙的膽怯。這或許不是大多數(shù)人遇到的問題，卻是我們兩個長久以來都沒有解決的問題，盡管我們都知道這個問題存在。這讓我有時候思考，七月的樓梯間究竟意味著什么——那不過是你在底下看了我一眼，而我并未領(lǐng)會你的意思，恰如我在雨中小路上擦鞋時，你并未領(lǐng)會我的意思一般。

? ? ? ?我們其實很少有在一起的時間，反倒是一直很少笑，很拘束，謹(jǐn)慎在我們身上形成了環(huán)結(jié)。這不是存在于攝像頭下或是起哄圈內(nèi)的感覺，沒有禁果的滋味，很平淡，平淡到有一種冗長的苦澀。這種味道時?？M繞在喉頸，像細(xì)繩一樣纏繞了縮緊，將氣息勒死那樣細(xì)水流長地彷徨，然后間歇性地不知所蹤，周而復(fù)始。

? ? ? ?我和密友說，我時常覺得這個人離我很遠(yuǎn)。“念中學(xué)的時候在同一個班，有時我從走廊那頭走向教室，他正好從另一頭迎面而來，我總是很難想起他在近旁微笑的樣子，想不起來他是跟我在雨天走過同一條路的人。”

? ? ? ?這種并不壓抑的，甚至自欺欺人的沉悶從中學(xué)一直持續(xù)了好些年，期間我們沒有任何變化，沒有走近，也沒有走遠(yuǎn)。“我并不覺得需要做點什么特殊的事，也不需要刻意接近或是討好。我只是用必要的對話，換來他一些必要的對話，僅此而已。我知道這樣毫無意義，但奇怪的是，我從未后悔過那天對他的表白。這對我來說或許根本不重要?！蔽疫@樣和朋友講，她在電話那頭笑，說我想的太多，這都是子虛烏有的胡謅。

? ? ? ?畢業(yè)之后，有一次我鼓起勇氣給你發(fā)消息，借公事的由頭問起你的近況。因分隔了很久，那時我已不太記得你的樣子和聲音，模糊只剩下形狀。你打字的速度很慢，“正在輸入”的字樣停留了好幾分鐘，慢慢地你問：“你還想繼續(xù)嗎?”我愣了一下，很快地回過去，用故意指責(zé)的口氣說，你覺得呢。我當(dāng)然并不想就此止步，但我不想直白地告訴你，確確實實不想對你說。原因是什么，我不曉得。

? ? ? ?總之便是那之后，我們就這樣沒羞沒臊地，無事發(fā)生一樣繼續(xù)沉默著，連十月秋天最小的細(xì)雨落地也要比這喧囂。但你應(yīng)該明白，我這樣寫并不是為了譴責(zé)你或我自己，或是那些無知愚蠢的歲月。僅僅是因為下雨了，我想寫點什么，好不讓自己覺得尷尬。我應(yīng)該是喜歡下雨天的，盡管我從前不屑于承認(rèn)這一點，但我聽人說過，雨天的時候，別人不會聽見或看見你哭。

? ? ? ?前夜，我被風(fēng)雨吵醒，于是尋出一本浮士德來又看了一遍，才覺得每次看，我都不自主地想起畢業(yè)時送給你的同樣的浮士德。我發(fā)不出聲音，可能是被冷雨燙傷了嘴，也可能是你看我擦鞋時那樣，并不想說。

? ? ? ?雨下大了，窗戶又被雨水捅破。早知道不該寫信，但既然雨水正拍打著我的窗戶，我便寫著，以至于落筆前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下雨了我才寫信，還是我正要寫信，它才下雨。

? ? ? ?寫信的時候，鋼筆一直在漏墨，是我不斷摔打它的緣故。我的手握不住筆，寫完最后一行時才隱約記起來——我早在那個無聲的十二月的雨天就握不住筆了。

? ? ? ?原來我已經(jīng)死了好多年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葉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8/12/9

? 散伙是人生常態(tài)，我們又不是什么例外。只是我偶爾會想，假如那天真能重來一次，應(yīng)該過得再莊嚴(yán)一點， 正式地吃一頓飯， 拍一張照片，?好好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聲永別。

——鄭執(zhí) 《生吞》

記一次雨夜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