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回顧】昆劇第一武旦(高義龍)

上海昆劇團擁有一批第一流的演員,其中王芝泉就是引人注目的一位明星,“上昆”到香港、臺灣、國外演出不少報刊稱她為武旦皇后”、“中國第一武后”,如果對昆劇發(fā)展的歷史和戲曲的現(xiàn)狀有較全面的了解就可以看出這種評價確實并非溢美之醉。王芝泉不但是昆劇舞合上武且的餃餃者,也是中國戲曲中武旦的佼佼者。
昆劇武旦行當?shù)膭?chuàng)業(yè)者、開拓者
王芝泉1954年進人上海市戲曲學校尾劇班,1961年畢業(yè)。她所在的這個班,培養(yǎng)出各行當?shù)囊慌錾輪T,在昆劇發(fā)展中起著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
但象王芝泉這樣技藝精淇,為昆劇武且行當?shù)拇_立和提高,作出如此貢獻的卻為數(shù)不多由于歷史原因,在昆劇中武戲一直不能與文戲美,武旦這個行當還處于草創(chuàng)階段,作為一個獨立的行當一直沒有得到正式承認。直到八十年代初編暴《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卷》時,趙景深教授在介紹“昆山腔”的條目中,論說昆劇行當劃分很細致,但他列舉的17種行當中卻沒有“武旦”,由此更能認識王芝泉武旦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意義和價值。
王芝泉進戲校后先學了三年文戲,包括花旦戲、閨門旦戲、老旦戲,還有一出刀馬且戲,在旦行演、唱方面打下扎實基礎(chǔ).1957年開始改學武旦,由方傳蕓老師親自傳授,第一出戲是《擋馬》,以后又師從京劇武戲老師夏正壽(藝名松雪芳)學藝。一昆一京兩位老師用自己的心血培養(yǎng)了王芝泉,王芝泉的藝術(shù)道路也正是從兼收并蓄、邊學邊創(chuàng)起步的,可以說,王芝泉學戲的過程和提高的過程,也正是昆劇武旦行當形成、確立、發(fā)展、開拓的過程。
王芝泉從戲校畢業(yè)后轉(zhuǎn)入上海青年京昆劇團。無論是在上海、1992年在蘇州南昆會演時的演出,還是到香港的演出,她都受到觀眾和行家的注目。令人惋惜的是,由于政治形勢的變化,繼而十年動亂,使她不得不離開舞臺。上海昆劇團重建后,步入中年的王芝泉在昆劇發(fā)展中、尤其是武旦行當建設(shè)中,挑起了繼往開來的重擔,她恢復演出了過去的一些傳統(tǒng)劇目并重新進行了加工,又排了一大批新戲,如《擋馬》、《盜仙草》、《盜庫銀》、《白蛇傳》、《白蛇后傳》、《紅娘子》、《無鹽娘娘》、《三打白骨精》、《請神降妖》、《扈家莊》、《八仙過?!?、《梁紅玉》、《上靈山》、《百鳥朝鳳》,以及反串武小生的《小羅成》、《雅觀樓》通過這些劇目的排演,她廣采博取,銳意創(chuàng)新,使昆劇武旦行當不但得到公認,而且受到普遍贊譽,同時也使南昆的武戲得到了豐富和提高。
創(chuàng)造聲情并茂、技絕藝精的形象美
王芝泉的武旦藝術(shù)有一個突出特點:把聲音、內(nèi)在感情、神色、造型與武打技藝結(jié)合起來,在舞臺上創(chuàng)造整體的人物形象美。這也可以說是她追求的藝術(shù)目標和過人之處。一位旅美華人看了她的演出,這樣寫道:“通常,武旦均以漂(即帥的意思)、沖(即激烈之意)、穩(wěn)(即出手穩(wěn))和絕招取勝或以此論高低。王芝泉女士,她不僅具備上述四大優(yōu)點,更以現(xiàn)代的表演藝術(shù),從劇本人物出發(fā),運用一般武旦忽視的唱、念、身段美等手段,來刻劃人物,體現(xiàn)劇本。此外,在她的表演中可見到她成功而恰當?shù)亟梃b了武術(shù)、舞蹈和藝術(shù)體操等形式,使自己的藝術(shù)形式和表現(xiàn)手段達到合理、出新、豐富和更美的境界?!薄八堰_到可把功夫和技巧放到次要位置,能著重以劇本、人物為出發(fā)點、利用傳統(tǒng)的和創(chuàng)新的兩大手段,抓住唱做念打每一環(huán)節(jié),合情合理、險中見穩(wěn)、武中見美地塑造出人物和體現(xiàn)了劇本,可稱當今藝壇之罕見。這是相當內(nèi)行的中肯評價。
隨著她藝術(shù)的成熟,塑造獨特的人物形象更成了她自覺的追求。如演《擋馬》中的楊八姐,她非常注意把握人物的特點:楊家大將改扮的番邦小將,很英俊,但絕不是反串小生,也不是大家閨秀,一出場就要有大將風度,后面在與焦光普的對打中,她始終把握住人物的這一特點。又如《盜仙草》和《盜庫銀》,兩個戲都是“盜”,人物又都是《白蛇傳》中的人物,戲都是武戲,都有精彩的武打,王芝泉演來非同一般,她緊緊抓住白素貞和小青兩個人物的不同特點,作不同的處理,演白素貞,她在表演中摻上閨門旦的特點,演出人物內(nèi)在的善良、溫柔和對愛情的忠貞。演小青則在表演中摻進花旦、刺殺旦的特點,演出人物的活潑、開朗和嫉惡如仇。同樣是開打,白素貞為救丈夫盜草,不想打,不得已才打,打時打打停停,眼神中是求,心中想的是仙草,去求之后得不到仙草只能打,打出手用雙劍,出手拐踢、后踢,姿勢很優(yōu)美;小青開打,則速度快、溜、沖,有點粗野和殺氣,出手用雙頭大錘,以烏龍絞柱地上動作,前后用碰、打、推、挑,使錘動作很新穎別致。
王芝泉懂得技術(shù)不等于藝術(shù),藝術(shù)需要從技術(shù)升華一步,依據(jù)人物塑造的需要加以提煉,不論正面人物還是反面人物,舞臺形象要給觀眾以美感。臂如《扈家莊》,是武旦的功夫戲,過去很多人演過。八十年代初期,王芝泉排演這出戲時,改掉了場子瑣碎、人物繁多的弊端,對扈三娘這個人物進行了重新認識。她把握住這個人物的基調(diào):既是姑娘、又是武藝高強的少莊主身份,使她的性格既嬌又驕。王芝泉演出時,特別強調(diào)載歌載舞,第一場走邊,在[醉花陰]的曲子中,邊唱邊耍翎子,用了各種翎子功,有左抖,右抖、正抖、反抖、前抖、后抖、雙抖、把滿宮滿調(diào)的唱和身段結(jié)合成一體,每個動作都是很美的造型,一出場便使人覺得這是個嫵媚而驕傲的女英豪。第二場出征,掏翎子的速度快一些,見到王英(武丑扮,走矮子),故意戲弄他,特意跑,以突出其矮子功。后來又唱一段[水仙子],報林沖來,這要使勁打了,她邊唱邊耍戟,每個唱的段落都有造型,身段與耍戟配合協(xié)調(diào),一氣呵成,背花用下涮腰的動作,將戲推向最高潮。
作為一個武旦,功夫的過硬,至關(guān)重要。王芝泉的演出,充滿高難度的絕活。這些絕活,不但難度大,而且花樣多,王芝泉演得穩(wěn)、準、利落。譬如《盜仙草》中的踢槍,她把原來的四神童八支槍,改為六神童十四支槍,踢起來只見滿臺銀槍飛舞,令人眼花繚亂,香港報紙贊為“全國之最”;而且踢的方式又各不相同,有拐踢、后踢、舉托踢、手推腳踢等。《盜庫銀》中,她不但耍雙鞭,而且后面踢庫神將的八個大銅錘,錘在背脊上直滾而下,滾到腳時才起腳反踢?!栋咨吆髠鳌费莸奖I缽時,她在三米半高的鐘樓上倒立,一腳勾住高臺,半身倒墜,摘取懸于半空的金缽;發(fā)現(xiàn)受騙中計被困后,她將過去的出手、踢槍改為難度更大的出手、扔錘、踢錘、?;鹆餍牵钊私薪^。絕活在戲曲中有特殊的意義和價值。美學家不是把“美”定義為“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對象化”嗎?難度超乎尋常的絕活,就最大限度地把“人的本質(zhì)力量”對象化為精彩的演技,觀眾可以從訓練有素的演員身上感受到人的創(chuàng)造力的超常發(fā)揮,從而產(chǎn)生驚羨,這是增強藝術(shù)美感的一個因素。傳統(tǒng)戲曲美學允許演員在塑造角色這“第二自我”時,充分表現(xiàn)“第一自我”即演員本人的高超本領(lǐng),武旦的絕活在這個意義上有不可取代的價值。王芝泉在這方面的創(chuàng)造、開拓值得深人研究。
銳意進取無私奉獻
王芝泉從不滿足已取得的成績,總是千方百計學人之長,豐富自己,她從無門戶之見,總是對向她請教者有求必應,認真?zhèn)魇?。她把自己的青春、生命與昆劇事業(yè)、戲曲事業(yè)融化在一起。崇高的使命感、責任感給了她無窮的動力,鑄造了她獨特的個性。
演出受到贊揚,王芝泉并不滿足,仍要精益求精.譬如《擋馬》,既是她的武旦開蒙戲,也是她的成名作,1961年去香港演出時,就贏得一片叫好聲。七十年代復排和八十年代演出中,她不斷進行了修改,如為了更好地體現(xiàn)人物風度,改穿厚底靴(這對武旦來說難度是很大的),把單腿掏翎子改為雙腿掏翎子,增加了椅子功,又從婺劇中學來寶劍出鞘、入鞘的絕活.1985年在全國戲曲會演中獲一等獎后,仍不斷地磨,使戲更精練、完整、豐富.這個戲,王芝泉演了36年,改、磨了36年。她不但向方傳蕓老師虛心請教,還向京劇院的李玉茹、張美娟、張奎芳、彼高雪樵等老師請教、學習,向其他劇種學習,可謂“三十六年磨一劍”。她的保留劇目,就是這樣磨出來的。
除演技之外,王芝泉為了增強形象的整體美,對與表演、塑造人物有關(guān)的其他部分也注意修改加工。臂如《扈三娘》中的服裝,扈三娘既然叫“一丈青”,過去演出服裝用慣了青色。王芝泉為了使舞臺形象更好看,也為了使人物的嬌、驕性格給觀眾更深的印象,便把青色改為粉紅色,鑲以青色的邊,這樣更顯得有亮感。京劇武生藝術(shù)家高盛麟看了很稱贊,說“改得好”。
為提高藝術(shù)水平,王芝泉注意開闊戲路。臂如《雅觀樓》,過去是一出名劇,俞振飛先生曾三次把王芝泉叫去,說:“這出戲只有你搞了。過去南派是武生演,以開打見長,北派是小生演,以唱念和身段取勝。失傳了可惜。”俞老親自推薦,改本子、拍曲子,王芝泉則先向戲校的周清明學,在此基礎(chǔ)上又請厲慧良加工,在戲路子上把南、北兩派結(jié)合起來,兼取兩派的優(yōu)點。王芝泉覺得,李存孝這個人物與《劈山救母》中的沉香不同,他十三、四歲帶兵,目中無人,驕傲自滿,據(jù)人物的特點宜向娃娃生靠近。在臺上,身穿箭衣、足蹬高靴、頭戴虎頭盔,唱得淋漓酣暢,是北派的特色;右手一根比身高高一尺的“渾堂槊”,左手一根兩尺多的“筆招爪”,一長一短、一輕一重,自如地舞動,則是南派的風格。這出戲在上海、北京、香港演出,受到一致好評。而在《小羅成》中,王芝泉演的羅成也是個年少的大將。她反串武小生兼娃娃生,身扎大靠,演得與李存孝迥然有別。
王芝泉把昆劇藝術(shù)視為生命的一部分。她數(shù)十年如一日,堅持練功,俞振飛先生說“一見到她,頭發(fā)沒干的時候”,練功又苦又累還常受傷,膝蓋、腳、手、腿不時摔打出烏青塊。平時,她常忘這忘那,東西會東丟西丟,但舞臺上任何一樣東西都不會忘記。她不管有時身體多不好,只要鑼鼓一響,腳一踏上臺板,渾身就來勁。到劇團找她,從不見她精心打扮,只見她一身練功服。這就是王芝泉的形象、王芝泉的個性。
現(xiàn)在,王芝泉雖已年過52歲,仍然活躍在舞臺上,一個女演員,尤其是武旦演員有如此長的藝術(shù)生命力,實在少見。除了演出,她還花費許多心血培養(yǎng)學生,無私地把技藝傳給下一代。如果有更多象王芝泉這樣的藝術(shù)家,昆劇有望,戲曲有望?。ǜ吡x龍 《上海藝術(shù)家》1994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