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4 “我恨這灰色的蒼穹”

1976年1月 格羅莫夫試飛院
又是一個凌冽的寒冬,西伯利亞的高壓氣流向莫斯科長驅(qū)直入。
試飛院很空寂,新雪整齊的掃到跑道旁,一架Su-15UB歪歪扭扭的飛過塔臺。
“推桿再干脆一些,不要拖;視線左右觀察,儀表盤沒什么好看的。”
盡量耐心溫和的,波索妮在后座盯緊四妹的每一個動作。但耳機還是時常炸出西蒙諾夫的咆哮。
“你在扭秧歌么?最簡單的五邊都飛不好??告訴我你在想什么,蘇大小姐?!”
從波索妮的視角,前座的女生毫無反應(yīng),依舊我行我素的操作著。如果學員開始抗逆命令,通常教官會強制奪回控制權(quán),但波索妮沒有這樣做。
這是妹妹的第13次升空訓練,13次中沒有一次標準合格的降落。比起這個,她更擔心妹妹下一次還會不會來試飛院。
“混帳東西!波索妮,接管飛機返場,她的訓練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不知多少次暴跳如雷后,西蒙諾夫總算下達了RTB命令。隨著這一句,前座的女生肩頭一松,如同解脫了般向前伸出雙手。波索妮低聲嘆了口氣,接管了姿態(tài)桿。
飛行,什么時候成為了她的煎熬。
大概,是爺爺去世后,是夢想被無情戳破后吧。
“別在意,西蒙叔只是太為你著急…”見妹妹無動于衷,波索妮將語氣放的輕柔:“我起初也是一步一步被罵過來的;四妹,你今天比上次更有感覺了。最重要的是享受自由飛翔的快感——告訴姐姐,你喜歡飛行嗎?……”
女生的肩頭顫了一下,呆呆地望著前方的虛空,木頭一樣杵著。
果然還是那么抵觸嗎…波索妮的目光黯淡了。修長的戰(zhàn)機穩(wěn)穩(wěn)的滑落在跑道上,慢慢停在塔臺的正前方。
座艙蓋緩緩翻開,兩個地勤連忙搭過來扶梯。波索妮剛走下機梯,一個高大的男子就從控制室沖了出來。
“趕緊利索滾下來,不要逼我動手?!?/p>
“西蒙叔,四妹只是需要調(diào)整心態(tài),她技術(shù)沒問…”
“13次!狗訓練13次都能上太空了!還敢耍大牌,以為自己不可替代?!”
“叔,你別再刺激她了……”
前艙發(fā)出哐當聲,飛行盔咕嚕嚕丟在地上,又彈起來老高。藍綠色長發(fā)傾瀉到腰間,飛行服緊致的貼著曼妙的身段。那對眸子里卻空乏無物,無趣而厭世的打量著周身。
“不及格!恭喜你刷新了格羅莫夫的連續(xù)不及格記錄,蘇霍伊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第一!”
女生抿唇走過,長發(fā)甩在氣頭上的西蒙諾夫臉上,后者一度捏緊了拳頭。當經(jīng)過波索妮時,她停下,從胸口撕掉試飛院的徽章,遞給姐姐。
“對不起。姐,我還是討厭飛行……”
“……是真心話嗎,”
“……”
波索妮鋒利的視線被她偏頭躲開。
“從來沒喜歡過?以前也是??……”追著女孩離去的背影,波索妮大喊。
“……沒有,”
“從來…沒有……”
冷風驟然猛烈,吹散了波索妮的呼喊,等她再回過神時,妹妹已經(jīng)消失在視線里。風里夾雜著冰花的味道,打在臉上刺刺得生疼。波索妮低下了頭顱,一道無形的屏障隔在妹妹和世界之間,她感到深深的無力。
“不要管她,自生自滅吧。如果就這樣放棄,只能說明她配不上?!蔽髅芍Z夫拍拍波索妮的肩膀。
“…這樣離開……準是又去歌劇院了,”良久,她吶吶著。
“該怎樣讓你敞開心扉、,我的妹妹,你的痛 姐姐也能感到??!……”

此章節(jié)適合在安靜的地方,與抒情鋼琴純音一起食用
“跟我們一起來吧!跟我們一起來吧!一起飛向高山!”
家鵝禁不住大雁的誘惑,張開笨拙的翅膀,朝天空的雁陣飛去,但撲棱了兩下又跌落下來。
“不能放你逃!”小尼爾斯用力奔過來,跳起并抱住了家鵝的脖頸,全然忘記他已經(jīng)變小這回事。
“如果讓你飛走,父母回家后一定會傷心的?!?/p>
不料就在這一瞬,家鵝終于弄明白該怎樣拍打翅膀才能飛起來。迎面一陣強勁的大風,大鵝猛烈扇動雙翼,搖晃晃飛上了天空。他來不及停下來把尼爾斯從身上抖掉,只好帶著變小的男孩一起飛到了空中,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爺爺,尼爾斯不會掉下來、把脖子摔斷吧?”
躺在爺爺?shù)谋蹚澙?,小弗蘭卡眨巴著眼睛,露出被嚇到的神情。
“小尼爾斯命大福大著呢,接著講你就知道了?!?/p>
“可是,我一直在想,家鵝那么沉,怎么能像大雁一樣飛翔呢?”
“羽毛很輕,比空氣還輕嗎?”
老蘇霍伊從被褥拔出一片鵝絨,伸到她眼前,輕輕拋到空中。
小弗蘭卡搖搖頭,視線追隨鵝絨飄落。
“比空氣重的羽毛做的翅膀,可以讓鵝飛翔;比羽毛更沉重許多的鋁合金,也能讓你飛起來。”
“真的嗎爺爺?!”
“以后長大了,老師會教你如何征服天空,只要你愿意。蘭卡,想像鳥兒一樣飛行嗎?”
“嗯!嗯!”
(用力點頭,發(fā)出打哈欠的聲音~)
“不早啦,今天就講到這里,”帕維爾·奧西波維奇·蘇霍伊輕輕起身,給孫女蓋上被子,再熄滅臺燈:“把這片鵝絨放在枕邊,能做一個飛行的美夢?!?/p>
曾幾何時,弗蘭卡是同齡人中最渴望飛行的人。
那時,爺爺也這樣慈祥的笑著,看著她在鎂光燈下翩翩起舞,看著她勇敢坐到‘染發(fā)機’上插上亂麻般的腦機接口。
她還記得當時爺爺說不怕,拿衛(wèi)國戰(zhàn)爭中“黑夜女巫”的故事分散她的注意;還記得,成功節(jié)點化后爺爺撫掌大笑——那是她印象里爺爺最高興的時刻。
一切發(fā)生在75年的夏天。
那個夏天,艾夫曼舞團面向全國的姑娘,招募全新的芭蕾班子。弗蘭卡脫穎而出,進入了最后的正選。在臺上,她伸展雙手,劃過一個整圓,輕捷的踮起腳后跟,玉臂高指天空。舞伴牽著她的手,矯健的一躍、一停,攔腰高高抱起,輕輕舉起她轉(zhuǎn)過一圈。
臺下的掌聲有如雷動,所有的嘉賓都滿意而意外的互視彼此。經(jīng)過前面這么多人,她是第一個,唯一一個和男主演相合的如此完美的。
“就是她了!”
男主演單膝跪地,目光流轉(zhuǎn),虔誠托起她的細手,在彩排場的鎂光燈下,格外英俊。
“配合是真的沒話說,但是嘛…弗蘭卡還太缺經(jīng)驗,單人舞也明顯不如安娜她們?!眲≡褐鞒终遄昧艘环骸斑@樣吧,弗蘭卡先從前排伴舞開始,慢慢來?!?/p>
紅彤彤的臉洋溢著羞澀和驚喜,弗蘭卡·蘇霍伊一直向往著艾夫曼這座芭蕾圣殿,沒想到夢想竟實現(xiàn)的那么突然。
“謝、謝謝大家!我會好好努力的!”在一眾小花復(fù)雜、羨慕的目視下,她像只偷了腥的小貓般溜到幕后。
來到換裝室,弗蘭卡坐下甩掉了舞鞋,心臟依舊砰砰跳動。梳妝鏡和燭臺逐漸失真,木地板像棉花一樣軟,她理了理被香汗弄亂的鬢發(fā)。剛才的表演也出乎了她的意料,科馬羅夫帥氣白凈的面龐還在心頭蕩漾,沒想到自己平時連打招呼都害羞、可望而不可即的白馬,在共舞時竟是如此親和,大方而迷人。
“剛才真是可惜了,”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她打了一個小激靈,慌亂的半轉(zhuǎn)過身。
是科馬羅夫,他竟沒和下一位姑娘跳舞,而是獨步來到了這空寂的幕后。
絕不是為了她。不可能,只是普通的休息間歇罷了。
“你很有天賦,和你跳舞時,我感覺真的在和一只天鵝比翼齊飛?!?/p>
“咦,”
羽冠從手邊滑落,在木地板上叮咚一響。
“你…你是在說……”
“我還是覺得,最合適的女主演就在眼前。你不覺得嗎?”
令人窒息的5秒鐘。
窒息中有一絲蜜甜。
“是…我……嗎……”伸手指向自己,弗蘭卡感覺指間發(fā)顫,而對方已經(jīng)靠近到面前。
“是不是太貿(mào)然了,本以為會讓你舒心點,”大男孩撓了撓頭:“可我不改變看法,評審的眼光差了點;如若有意,訓練時請叫上我吧,這樣對我們都有提升,怎么樣?”
“……好啊。”傻乎乎的聽了半天,原來就是這么一回事,弗蘭卡暗暗掐自己的腿。她平素引以為偶像的科馬羅夫,不過是覺得自己值得栽培,隨手幫助罷了。冒犯?怎么會冒犯呢,弗蘭卡需要一段時間回味。
“那就這么定了,可以叫你蘭卡嗎?”他大方的笑著,撿起落在地上的天鵝羽冠:“別忘記你的羽翼,小天鵝?!?/p>
那個夏天的一切,就這樣夢幻展開。

TsAGI對新生的要求很嚴格,每周都會有評定測試。
拿著空氣動力學測試的卷子,弗蘭卡癱倒在課桌上,想好好睡一覺,睡它個一覺不醒。
“弗蘭卡,精神點!看看你學的多差,把升力體畫成那個鬼樣子。”
雅科夫列夫話音剛落,講臺下就傳來吃吃的笑聲。
“機翼是機翼,機身是機身,黏在一起叫什么?胡鬧!”
“翼·身·融·合·體,”弗蘭卡也不知道腦子里怎么蹦出個生造詞。
臺下哄的一聲鬧騰開來,像燒開的伏特加。
“到教室外面站著去!快點!”雅科夫列夫?qū)⒑诎宀僚牡纳巾憽?/p>
擔任助教的捷克人阿爾貝托(L-39)禮貌的笑著,走到弗蘭卡桌前。她依舊沒精打采的趴在桌上。
“蘇小姐,雅老師要生氣了,委屈你一下了。”
識趣的站起,挪開凳子,跟隨捷克姑娘走出了教室。一旁聽著課的兩位米高揚姑娘好奇的盯著她。
“笑的這么開心,以為你們做的很強???!”雅科夫列夫又開始敲桌子了:“烏諾(IL-76),你回答下,大涵道比渦扇的四發(fā)方案,需要考慮的設(shè)計要求……”
……
莫斯科的盛夏總是涼爽晴朗,弗蘭卡對著遠處的航天局陷入遐思。
“阿爾貝托姐,最近是有火箭發(fā)射嗎?”
“新型的聯(lián)盟-U,大概下周發(fā)射。怎么,想去看嗎?”
“科馬告訴我會很精彩……”小聲低語了幾句,弗蘭卡開始暢想放學后舞蹈訓練的畫面。

“又遲到了呢,今天功課多嗎?”
“沒關(guān)系,我早早做完了,晚上可以多練一會?!?/p>
嫻熟的脫下外套,拿出背包里的舞鞋和芭蕾裙。弗蘭卡安靜的坐在長椅上,看科馬羅夫?qū)︾R拉腿。
“今天我們不加練,場館要施工?!?/p>
看來是個好機會呢,弗蘭卡莫名的暗想著。
“晚上有空嗎,中央大街的夜市這兩周可熱鬧了?!笨岂R羅夫?qū)⒂彝忍Ц叩筋^頂,健美的肱二頭肌拉伸到極致。
“今天怎么呆呆的,想什么呢?”
“我在想,兩天后的《天鵝湖》公演,會不會很挑戰(zhàn)你……”
“放心吧,我可是莫斯科最優(yōu)雅的王子?!?/p>
“別口胡,小心被整肅。”
兩人相對不禁莞爾,享受這傍晚的默契時光。
弗蘭卡低頭,又想到了煩心的事情。
“是那個‘競賽’的事情嗎?”科馬羅夫停了下來,接過弗蘭卡扔給他的毛巾。
“嗯,”這幾周來,越是親近她越是猶豫,猶豫著該不該告訴他自己節(jié)點化的事情。雖然弗蘭卡相信科馬肯定不會在意,但當面說出口還是怪怪的。
“科馬,我之前和你說過,跳舞和飛行是相通的,”
“嗯?”
“俯沖是向下的一字馬,螺旋爬升 就像你舉起我逐漸抬至頭頂……那時我想通了,芭蕾是不能帶著煩惱跳的,就像帶著心事,天鵝就飛不動了。現(xiàn)在我就……”
一股溫暖突然從身后圍過來,繞過她的柳腰,弗蘭卡啊的一聲輕叫。
“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困難,你也不一定要告訴我;但如果很難捱,我們一起撐著,好嗎,”
舞蹈間安靜的只有兩人的呼吸,一秒鐘好像一萬年。弗蘭卡突然想永遠定格在此刻,卻還是輕輕推開了他的臂膀。
“別鬧了,趁虛而入什么的最討厭了?!?/p>
“什么啊,是誰看了我半個點,衣服都沒顧著換。”
(弗蘭卡作勢要打,被科馬羅夫笑著避過)
“呼,我去換衣服了,”
輕吐一口氣,弗蘭卡挺直了胸脯,走進更衣間,凝望著鏡臺中的自己。每當想到父親他們對這份感情可能的態(tài)度時,她就感到煩惱。如果不去掉這層煩惱,她擔心自己永遠當不了白天鵝女一,也不能像爺爺期待的那樣飛翔。
今晚就告訴父親和爺爺吧,他們會理解的。

回憶真是醉人的酒,摸出一張皺巴巴的門票,弗蘭卡走進了街角的歌劇院。
西蒙諾夫的怒吼震得她耳膜生疼,不過她理解。自己確實沒有飛行的狀態(tài),只是讓波索妮姐平白擔心了,對不起她。
舞臺上正上演著《天鵝湖》。
這么多年,她活成了自己期盼的樣子嗎,活成了他人期盼的樣子嗎?
她不清楚。
到頭來,一樣都沒成吧。
半年前的那天晚上,她終于走出了那一步。
卻迎來了意想不到的狂風暴雨。
“離PFI最終選拔只有兩天了,你跟我說這種事?”
“有必要審查那小子的政治背景?!?/p>
“這是明擺著要害你輸給米格家的人,真是卑鄙的計倆。”
“讓你去跳芭蕾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你的使命在節(jié)點化后就注定了?!?/p>
……
……
親友的圍攻,無情的審問;她被關(guān)在家門,足足兩天。唯一可以依仗的爺爺,因為日日夜夜的‘碎片’研究病倒在密研所。
救救我,放我離開。
……
PFI決賽現(xiàn)場,六自由度空戰(zhàn)模擬器前
爺爺終于趕到了現(xiàn)場,她撲進了輪椅上那熟悉的懷抱。驚訝的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在衛(wèi)國戰(zhàn)爭中挑燈夜戰(zhàn)的爺爺,竟一夜間變成同風燭殘年的老人。
“爺爺,我……”
看著他祥和的臉,淚水不爭氣的涌上來。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撫摸著她的背,老蘇霍伊眼中泛著心疼。他理解花季少女在成長中的迷茫,沒想到剛離開一會,就讓孫女遭到這樣的傷害。
“孩子,你記得小時講給你聽的《騎鵝》嗎,咳咳……”
弗蘭卡仿佛被無形的手拂過心田,蹲在爺爺身旁。
“雁群在橫越卡爾馬海峽時遇到了大風暴,海水登時變成了黑色,狂飆的風將浪花打的粉碎,似乎要把一切吞噬掉;而大雁們,他們沒有害怕,反而享受著這場風暴,隨著波峰浪谷上下地蕩漾,就像孩子們玩秋千一般地興高采烈……咳咳…咳………”
“爺爺,我明白了!”弗蘭卡淚光閃轉(zhuǎn),幫老人順著氣?!八械娘L浪,它們本身固然可怕,但永遠要像大雁一樣勇敢?!?/p>
“大雁在海上漂泊啊漂泊,要是忍不住埋頭睡過去了,就會離群…離群就完了……”
弗蘭卡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幼稚說教的童話會讓自己在那時重燃信心,只知道她穿上飛行機裝,平靜的走到了那位米格家的姑娘面前,輕但堅定地:
“我們來較量一番吧?!?/p>
后來她才明白,只因為那個故事不是別人,而是從爺爺口中講的;換成其他任何人講,即使故事再好,也不會有那種溫暖的力量。

PFI落幕了,盡管竭盡全力,她終究還是沒有贏。
不過西蒙諾夫卻帶來了第二次機會,那天他鼻青臉腫,似乎是和軍方的人大鬧了一場,PFI項目也一分為二。
她開始照常去TsAGI上學,照常被雅克老師罵的灰頭土臉。
只是,按照輸?shù)舯荣惖拇鷥r,她不能再去艾夫曼舞團了。
姐姐們勸過她,讓她找個機會和科馬羅夫坦白。她也不能再等待了,因為等待的時間越長,她的身心就越沉重,沉重到一個簡單的跳躍落地動作都做不出來。
于是,在午后一節(jié)昏昏欲睡的雷達原理課上,她對托爾卡喬夫老師謊稱看望醫(yī)院的祖父,從后排溜了出去。溜出了TsAGI,她現(xiàn)在更想稱其為牢籠。
沒有帶上芭蕾舞鞋,沒有任何準備的出逃。但她明白,只要自己出現(xiàn)在那個大男孩面前,一切都會自動得到解決。
那天,她騙了放學來接她的姐姐;騙了剛從‘碎片’工程密研所趕回來的父親;甚至騙爺爺她會在傍晚5點鐘來醫(yī)院看他……

一聲哽咽突然卡在喉嚨中,眼前霧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弗蘭卡坐在稀稀拉拉的觀眾席上,看著臺前《四小天鵝》的演繹。
曾經(jīng)她也是臺上群芳的一朵,曾經(jīng)的曾經(jīng)她內(nèi)心如一張白紙,輕盈的連最和煦的微風都能讓她飄走。
“同志,你需要紙巾嗎?”
一個好心人遞出衛(wèi)生巾,略擔憂的看著她。她連忙收好紙半捂住臉,沙啞的道謝。
歌劇還沒有來到感人橋段,致命的黑天鵝還沒有與王子共舞。她的淚卻因往事潰了堤。
那天晚上的她,被艾夫曼劇院的門衛(wèi)攔在外面,狼狽的補票隨人群進了劇場。
《天鵝湖》公演的第一日,演出還沒開始,四周的包廂已擠滿了人,喧囂而熱鬧。
她豁出去搶在保衛(wèi)科之前擠進了側(cè)門,穿過回廊,走下樓梯,墻上的版畫也著魔般搖晃起來。
步伐慌亂而緊張,但她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終于要看到那面孔了,全世界她只要他。
“科馬羅夫!”
想象著撲倒在他懷中,永遠沉淪在相擁的溫暖里。
那個久違的身影回頭,是熟悉的面孔,但是卻怪怪的看了她好久。
“弗蘭卡?你怎么過來了,”
“……我……就是想……見一見你!”
大男孩撓著頭,顯得非常為難。
“我知道、我來晚了……只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不能沒有你!!”
話脫口而出,就像羊圈的插銷終于脫落。但有些話,她擔心此時說不出口,就永遠錯過了。
兩人隔著兩米,靠近但又遠離。作訓服和芭蕾舞服,形成奇特的對比。中間的布景像天鵝湖畔的簾幕,隔開了彼此。
弗蘭卡的眸子閃著熾熱的相信,這一刻,她終于掏心肺腑,直面自己的感情。
可是,對方的目光卻黯淡下來。
“弗蘭卡……我們可能搞錯了……”
心里突然莫名不詳?shù)囊活潱?/p>
“我一直以為,你只是一個普通的、愛跳舞的女孩。當你提到煩惱時,我只當你們學校的功課太難……”他艱難的啟齒:“但我沒想到,你的困難竟然大到了這種程度,,老實說,我之前以為自己準備好了,但是……”
“困難,就是為了跨過去而存在的??!”弗蘭卡突然覺得心臟中了一刀:“我承認,之前我向你隱瞞了很多事情……我是「節(jié)點」,VVS的戰(zhàn)機適配體;但我更是一個普通的、喜歡跳芭蕾舞的女生,如果沒有你的鼓勵,我至今還只是個默默無聞的臺下替補……你不知道、你給了我多少希望,讓我跨過了多大的難關(guān)………即使是現(xiàn)在的困難,如果我、我們攜手也一定可以跨過去的!”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演員,不是蘇聯(lián)的救世主…弗蘭卡,你得明白我們不一樣……你有自己的命運……”
簾幕后有窸窣聲靠近,是今晚的白天鵝安娜。
“科馬,要上了哦?!?/p>
她注意到此刻的氣氛,皺眉看了看紅著眼的弗蘭卡。
“沒參與合練的人就別來湊熱鬧了,萬一毀了今晚的表演,你的責任會很大??焐蠄霭?,科馬,大家都在等你?!?/p>
“嗯,那……再見了,弗蘭卡。”
安娜伸手勾住科馬羅夫的臂彎,后者同情而無力的回她以苦笑,隱沒在幕布后。留下弗蘭卡對著幕布發(fā)怔,排山倒海的掌聲涌現(xiàn),鋼琴、管弦伴奏逐次響起。
希望,有如黃昏時分的一米夕照,透過大氣層時最后閃耀一下,讓人誤以為天又要變亮。
那場劇,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看完的,只記得科馬羅夫又一次用矯若游龍的舞步征服了觀眾,記得腦海里一直浮現(xiàn)著和他首次配合的畫面。目光所及,白天鵝的臉朦朧看不清,突然換成了自己,在科馬羅夫的輕攬中變換步點……
那半空中的旋轉(zhuǎn),流動的綿延,那幽深的空間,在舞者生命之美的綻放中變的水一樣寧和。每一個跳躍都分毫不差的展開,起身,踮腳,漸進,如蝶般迎風撲扇,如水滴一樣落進湖心。

曲終人盡,場館里只剩她一人。還在等待什么、期盼著什么?雙手無力的扶著前排靠背,她就像剛經(jīng)歷了一場極致的舞蹈,虛軟無力。
騎鵝少年終于懂得飛盡千山的浪漫,卻發(fā)現(xiàn)他又變回了原來的大小,再也不能騎上鵝背了。
昏暗的會館,有腳步聲慢慢靠近。是西蒙諾夫,他的臉像一塊生鐵。
“走吧,他不會再回來了。”
她茫然的望著西蒙諾夫,像飄在北冰洋浮冰上的海豹,被可怖的深海圍繞。
“我知道,不親眼看到結(jié)果,你是不會甘心的。所以,”他的聲音沉重喑?。骸拔蚁认蛩f明了事情……”
沉默,與爆發(fā)。
“為什么 你要毀掉我的一切?
為什么 不能讓我自由的活著?”
“你是節(jié)點,你承擔的重量旁人無法理解…不知有多少人想利用你,傷害你……”
“我不要當什么狗屁節(jié)點!”她第一次如此后悔當初那么向往的決定,“他也不是‘旁人’,如果、如果我換個方式告訴他……或許……會不一樣!……”她哽咽了。
“節(jié)點化是不可逆的……蘭卡,你不能回頭……”
西蒙諾夫閉上眼,長長的嘆了口氣,他粗糙的臉頰上罕見的有眼淚的痕跡。
“回家吧,蘭卡,其實…我何嘗不希望,他在知道這一切后,依舊能和你一樣堅定呢……”
節(jié)點賦予她們翱翔天空的權(quán)力,和比常人緩慢5倍的生長周期。她的18歲可以比常人多停留4年;同時,她也失去了正常白頭偕老的任何可能。
沒有再說話,西蒙諾夫拉過弗蘭卡發(fā)顫的手,一路無言。
9月初的夜晚,初秋的風帶走了夏日最后的余溫。
父親長期在‘碎片’密研所工作,聚少離多。母親則早年離異,經(jīng)常成為家族親友批判的對象。
有時候,她想象著母親溫和知性的面孔,想象著她找到真愛的場景。那樣的結(jié)果,也很好。
“爺爺……怎么樣了……”
……
本來,一家人約定好在醫(yī)院看祖父。她心中閃過深深的歉疚,此刻,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撫慰她傷痕累累的心。只有一個人,能理解她的所有不幸,并支撐起她再次振翅飛行。
西蒙諾夫像山一樣沉默著,不安籠罩在頭頂。
她甩開被牽著的手,跑向了中心醫(yī)院。
……
爺爺,快來救我。
……
不要拋下我
……
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
當她氣不成聲跑到病房時,迎接她的不是那久違的溫暖的懷抱。
爺爺?shù)膽驯?,失去了溫度?/p>
小時候,天空和舞臺地板一色,無限延伸的幽深與神圣。那時她稚氣的說:我將給天空帶來芭蕾舞,這是從未有人做到過的。那時爺爺會祥和的坐在劇場的第一排看臺上,欣慰的望著她笑。
現(xiàn)在,唯一的觀眾消失了。
那以后,她再也沒有登上過舞臺;
那以后,天空變成了鐵灰色的牢籠。
……
「我恨這灰色的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