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從美國回來，要我?guī)椭麑崿F兩個愿望，其中之一是拜訪蕭功秦。這容易，他和我住一個小區(qū)，我答道。其實并不容易。雖在一個小區(qū)，卻不知道他住幾號幾樓幾室。問門衛(wèi)，那表情竟是一頭霧水：蕭功秦？沒聽說過。搖搖頭。我說大名鼎鼎的蕭功秦，怎么會沒聽說過？他還是一臉茫然，嘴里輕聲嘀咕：要么就是蕭農？

我只好另想辦法。邊走邊想：蕭功秦啊，你也太“特立獨行”了呵！

手頭有蕭送的人文思想隨筆集《歷史的眼睛》，打頭的首篇即是《為什么我們缺少特立獨行的人生態(tài)度》。記得當年開讀，一看那題目，心里就想：特立獨行，我們缺少么？蕭功秦你自己，不就是一位特立獨行的人么？

常?？吹剿T著摩托車出入小區(qū)，“特立”在他的寶貝坐騎前戴上頭盔，撇腿上車，絕塵“獨行”而去。我們小區(qū)是名副其實的小，現在小區(qū)的角角落落，包括垃圾箱前、地下室入口處，都被私家車停滿了，停了個水泄不通。照理說，蕭功秦也早該擁有私家車的了，也完全有能力擁有，可他卻摩托依舊?！稓v史的眼睛》里收有他與美國著名漢學家墨子刻先生的兩篇對談錄，兩次探訪，蕭都是騎摩托前往的，第二次“談了六個半小時后”，他才離開，“騎摩托冒著小雨返家”。他的體育鍛煉也十分特立獨行。他打網球，既不到網球場打，也不像許多人那樣對著墻壁打，他的網球連著一根長長的橡皮筋，另一頭以一塊鐵餅固定在地上，他就這樣一下一下地揮拍打球，自個兒與自個兒打。只要在家，他每天下午或傍晚總會在小區(qū)綠化平臺上打一陣子。有一天我路過，請他給我打一下試試，結果只一下，就把他的眼鏡鏡片打下來了，他反倒安慰我：沒關系，沒有碎，裝上即可。

蕭功秦原來還是個這么和善的人！

蕭功秦的學術成就很大，又是新儒學，又是新權威主義，這些，都不是我有資格置喙的，我只能選擇我目睹的兩三事，寫出我對蕭功秦的印象。

在書中，蕭功秦對特立獨行這樣解釋：“特立獨行者，并不是苦行者，而是苦中有樂者，或根本就是一個游離于世俗生活之外的自得其樂者。”“在超越功利中獲得強烈的人生美感，并經由這種人生美感而品嘗到人生的另一種真實?！弊x這一本飽含著蕭功秦豐富情感和理性思考的隨筆，處處感受到他對知識的超越功利的好奇心、他從知識中獲得的陶醉感，以及由此提升的應對人類險峻挑戰(zhàn)的思想力。正因此，我在這里把他概括為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對他關注現實的公共知識分子情懷，感佩之至。

《歷史的眼睛》在承載人文思想的重量外，還透露了作者特立獨行的思想成長軌跡。這就有關乎人生的意義了。本書由五部分組成，我最先讀的是《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蕭教授對自己小學生活的回憶。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小學生們，功課不多，業(yè)余時間很充分。他們唱歌跳舞玩弄堂游戲，到少年之家活動，給蘇聯軍人獻花。蕭功秦還如饑似渴地猛讀小說，從《平妖傳》讀到屠格涅夫《父與子》。最后，他總結了學生時代應達到的三境界：一是“對知識的好奇心”，二是“從知識中獲得的陶醉感”，三是“知識與經驗相結合而形成”的“思想力”。

有一年暑假學院組織旅游，開始報名俄羅斯的不少，后來不知怎么的，許多人紛紛改換門庭，最后只剩下八個“鐵桿”。組織者“威脅”說，趕快換別的國度吧，不然就要把你們跟陌生人拼團了。因為聽蕭功秦表態(tài)說：即使一個人也去，我們幾個才堅持了下來。莫斯科回上海飛行八個小時，我鉤好了一條披巾，剛要展開顯擺，聽鄰座的他正與他夫人小聲說：“六千字寫好了?！蓖?，六千字的游記都寫好啦，好快的寫手??！書的附錄記有他上世紀70年代初在祖國大地漫游兩萬里、寫下七萬字的行紀往事，蕭功秦走一路寫一路，已有四十多年的歷史了。也是在這次旅游中，我們領教了蕭逮著誰就跟誰開俄語，能夠唱字正腔圓的俄文歌曲，因為在莫斯科大學門口遇著“疑似”普京而興奮不已……還有一次，因著車廂空調噪聲而發(fā)脾氣，讓他夫人哄了半天才平息。這個時候的蕭功秦，又活像一個孩子。

當然，那次旅游，于蕭功秦而言則算不得“特立獨行”的，他帶著夫人同行，又和我們六個同事為伴，充其量得是“特立二行”甚至“特立八行”的，一笑?。ㄎ堂羧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