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轉(zhuǎn)來的當(dāng)兒，附近工廠的汽笛正吹著合唱，這個聲音，宏偉而又悲槍，象洪濤似的波蕩著，深深地感動了她。
　　天色并未大亮，她拿手表一看，針兒正指出是五點(diǎn)四十分的時候，這在這個冬天的早晨，不消說是一個陰郁凄涼的時分。她抬起頭來望望亭子間的窗兒，透進(jìn)的還是一股愁慘慘的天空，并且，當(dāng)她一動的瞬間，冷氣便乘著機(jī)會鉆進(jìn)她的被口，這使她不禁打個寒戰(zhàn)。
　　“冷呵！”她下意識地喊了一聲，但她并沒有就更鉆下去些，因?yàn)樗睦锪⒖叹拖肫鹆艘粯妒虑椋?br/>　　“怎末，是上工的時候了，我不是約了小洪談話的嗎？……”
　　這樣一想，她立刻便跳了起來，把她厚呢的旗袍往頭上一套，很快的就把腳垂下床沿來找襪鞋子了。
　　穿了鞋之后，她站了起來，這里便顯出她是一個強(qiáng)健的忍苦耐勞的女性，蓬蓬的短發(fā)，散披上她表示出堅(jiān)強(qiáng)意志的肩頭，也掩籠了一個惺松而很少表情的臉上，構(gòu)成一個相當(dāng)美麗的形相。
　　她的動作，是輕快而又熟練的；她不費(fèi)多少時間，就把紐衣整褲的工作告了結(jié)束，一轉(zhuǎn)身，她就把被也整理好了，只花了兩回動作，把皺皺的被單，也弄了舒直。
　　她這末一做完，馬上就捧了臉盆往樓下去，掏水來洗臉。她有個習(xí)慣，不肯用熱水洗臉，一方面固然是因?yàn)樗@樣匆忙的生活方式，使她沒有暇閑去泡開水，一方面也是她忍苦的慣性，覺得要做得象小姐似的，有些不貼服。有一次，她竟出了這樣的一樁笑話：她的妹妹，有一天來跟她同住，泡了些開水給她洗了，她洗了之后，兩只手竟睡〔腫〕起來了。
　　洗臉這樁十分女性的事情，給她做，卻是異常的男性。她沒有搽粉的習(xí)慣，雪花膏在桌上有一瓶，這是因?yàn)?，她要終日地在寒風(fēng)中奔跑，說是為了“美學(xué)”的目的，毋寧還是說是為“衛(wèi)生學(xué)”的，來得確當(dāng)。她的頭發(fā)，用不著梳，所以，擦了擦面，什么都完了。
　　她的時間，短短的一刻鐘，堆滿了動作，好象一個在極高度分工的情態(tài)下的工人一樣，差不多沒有一秒鐘給她白花了，沒有一步路，是多走的。
　　洗完了臉，心里自然是“小洪……洪……”的念著，她在床底箱子里取出一包紙包，挾在手臂下，摸一摸袋，再在抽屜內(nèi)拿出幾個銅元，她就走出房去，下了鎖，出門去了。這時，弄堂里只有倒馬桶的人大聲地叫著，其余的一切，都仿佛還沉在一種連續(xù)的沉悶的夢中。
　　這個上海的冬朝。

　　她是誰呢？這最好讓她自己來說明。
　　她是一個，當(dāng)然是許多個中的一個女性，這種女性是：她所從出的環(huán)境，對她們呼喊：“你們是幸福的，你們不用愁穿，不用愁吃，你們可以享受的好，你們可以生活的好……”但她們自己卻挺然地回答：“不必，不必，我們不想好的享受，好的生活，我們已經(jīng)給自己找了路道，正義和真理給我們造下了壁道，我們不能不往前走，我們是不怕什么的，在過去，在現(xiàn)前，在未來，我們都準(zhǔn)備迎受一切的苦難和不幸，我們能夠自己支配自己，我們能夠面當(dāng)一切地獄來的黑暗?！彼瑒偛耪f起的她，就是這樣一個。
　　本來，無論就什么來論，她可和許多別的一樣，在華美的環(huán)境中，做她女性的春夢，可以用她青春的面容來替自己找個贊美者，擁抱者?？梢杂盟龐尚〉暮硪簦瑏沓睹辍分惖母枨?，或，進(jìn)一二步，唱些西洋曲，如《How can I leave thee》［外國歌曲：《我怎能離開你》］。等等。
　　然而，她對這些叛逆了。
　　她不但是真理的探求者，她是為真理而戰(zhàn)的斗士，她仗著她的能力，是那群想引下天火給人間的勇士中之一個。

　　真是她的幸運(yùn)，同時也該感謝她敏捷的動作，小洪并沒有上工去。她在一間靠近一條臭水浜的平房里，遇見了這個女工。
　　這條路，她是再熟沒有的了，一些泥濘和破壁，她都看得異常熟習(xí)，仿佛是故鄉(xiāng)的山水一般。
　　“呵喲，大阿姐，這樣旱！”小洪蓬著頭。
　　“咦，笑話，還早嗎？六點(diǎn)一刻啦，你曉得嗎？”她本來不是上海人，然而上海話卻講得好。（但為敘述的一致起見，她說上海話時特有的孩稚音味，也只有犧牲，話也被譯成普通話了。）
　　“豬玀又要罵啦！”小洪不在意地接上一句。
　　“自然，女管車恐怕還要扣工鈿。”
　　“你東西拿來了沒有？”
　　“拿來了，哪，這一包?！?br/>　　小洪接了就要拆。
　　“不要動，我來告訴你，那能去分發(fā)？呃，聽，你把這包放在飯籃里，拿進(jìn)廠去，起初勿要動，直等到吃中飯，等到豬玀都吃飯去了時，你把這個很快的散在各車間里，最好是貼在墻上?！?br/>　　“…………”
　　“這樣做了之后呢，你不要以為事情就完了，卻正不然，這還不是主要的事情，等到工人們看到了這些傳單，她們一定要講：‘對呀，對呀，要年賞，反對關(guān)廠，但是怎樣辦呢？’在這時候，你就要對她們解說。曉得了嗎？……”
　　小洪這女孩，癡癡的望著她，聽她講，到這時，忽而大笑起來，臉泛著紅色。
　　“怎末，小孩子，什么好笑喲？”
　　“我覺得你象我的小母親?！?br/>　　“笑話，你這孩子，……你說，你是沒有父母的，是不是？”
　　“是的，所以你做我的小母親呢！”
　　“不要瞎說，我是你的同志。”
　　“小母親同志。”小洪笑得更甚了。
　　“別講笑話吧，趕快拿一件棉襖給我，我還要到××工會，你呢，趕快進(jìn)廠去，今天夜里在學(xué)校里再碰頭?！?br/>　　不久，她挾了一滿包，又沿著這熟悉的路出來了。

　　她推門進(jìn)去的時候，里面透出一陣笑聲。
　　“我們的林英來了！”這是一個臉色蒼白的青年說的。
　　“來了，怎么的呢？”她眨一眨眼說。
　　“沒有怎么，”那青年說，“我們剛在講一個問題，為什么像L，D，P，這些人，平時話講得那樣好，又那樣用功，那樣努力，竟也會錯誤到這么的地步？”
　　“這有什么奇怪呵，”她一面說，一面把包子放在一只帆布床上。
　　這房子里面有兩個人，一個是剛才說了話的蒼白青年，還有一個較長大的，還躺在床上，顯然是他還沒有起未。
　　“樸平，還不起來，七點(diǎn)半了！”她說。
　　“林英，”青年說：" ×廠現(xiàn)在怎樣了？”
　　“其余都沒有問題，最中心的是：工人都怕動，她們說‘要來就大來一下’，這很明白，她們都需要一個擴(kuò)大的斗爭。至于我們方面呢，委員會的健全，已相當(dāng)?shù)丶訌?qiáng)，小洪已正式地轉(zhuǎn)入了××廠，今天已開始去這最后一廠活動了，成績怎樣，現(xiàn)在當(dāng)然還是問題，不過只要堅(jiān)決地工作，同盟罷工一定有實(shí)現(xiàn)的可能?！?br/>　　“那你現(xiàn)在還沒有脫離婦女部吧？”
　　“沒有，委員會又責(zé)成我和成兩人負(fù)責(zé)，真忙啦！”她笑了起來。
　　“此地的事情，你今天提出，或可擺脫，你最好是專注力于委員會去?！?br/>　　“我也這樣想。”
　　 “但是我們少了她，怎樣的冷落呵！”床上的男子大聲地說。
　　“笑話，我是給你們開玩笑的嗎？”
　　談話茫茫地展開來，人呢，也不久都到了，林英只是有些生氣的樣子，她恨聲的說：
　　“我最恨不按時間！”

　　林英吃的是什么中飯，別人是不曉得的。
　　那時，她從會場中出來，同著她的是那個蒼白的青年，她因?yàn)閯偛诺募ち覡庌q，臉上還留著激動的表情，頰兒上微微有些紅色的痕跡。
　　“林英，”那青年叫她，“你挾的一包是什么？”
　　“是小洪的衣服，”她頹然的說。
　　子是他倆又默然地走上去。
　　“啥，今天我請客，我們?nèi)コ燥埲?。?br/>　　她看一看表，正是十二點(diǎn)半的光景，心里想：“倒真的有些餓，可是時間不早了，還得到××工會去……”
　　“不去，我還有事情，你知道嗎？”
　　“吃得很快，不會遲的。”
　　“不要，我不愿遲一分鐘！”
　　這樣，莫名其妙的，他們分開走了；林英在走向一個工人家去的途中，想了一陣不聯(lián)貫的事情，覺得疲倦；結(jié)果還是從袋里摸了銅元買了兩個燒餅。

　　在李阿五家里，她換好了衣服，就拿冷了的燒餅往嘴里送。剛剛唇片觸著餅的時候，她忽然呆了一呆，因?yàn)?，她第一次回想起從前的事情?br/>　　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她不消說還很小，正在家鄉(xiāng)的女師中讀書。
　　因?yàn)榧揖呈呛芸梢缘?，所以她也自然而然地養(yǎng)成些小姐的脾氣。
　　在一個冬天的時辰，那時正預(yù)備過年，她家里的一切，都弄得豐豐滿滿的。她祖母，父親母親，兩個弟弟，這樣組成的家庭，在這種節(jié)期中，常常是和樂融融的。
　　就在那天，她因?yàn)樗眠t，來不及吃著中飯，她就有些不舒服，陰沉沉的臉相，立刻使母親忙碌了一陣，替她特別的做一頓好飯菜。可是她，不行！她執(zhí)拗著，她說她不要吃什么。她祖母把她抱住，把她的頭樓在懷里，說：
　　“乖孩子，誰叫你貪做夢呢？現(xiàn)在你看，媽替你當(dāng)娘姨，快吃吧，吃下去，明年大一歲了……”
　　但是她還執(zhí)拗著，不吃也不響。
　　這樣的堅(jiān)持，過了很久很沉悶的一些時間，最后卻激怒了父親：
　　“隨她的便，硬性的孩子，看她以后有沒有這樣的福分？……”
　　她于是哭了，這哭不但是表示她的屈辱，而且在心中，有一種悔恨擾亂著平靜。
　　這是她第一次“悔恨”，也是她最后一次如小姐似的做人。到了后來，她從家鄉(xiāng)出來，經(jīng)過廣州，上海，以及其他的地方，她變成了一個新的女性。

　　但這樣回憶，一些沒有花了她的時間，只一轉(zhuǎn)瞬，她就恢復(fù)了她自己，她想：
　　“這還不是我第一次開始看見我自己生活的弱點(diǎn)嗎？……”
　　這樣想著，她很快的把燒餅吃完，從阿五家出來，到××工會里去了。

　　她回家的時候，己經(jīng)是四點(diǎn)半的時光了，她又穿著她的呢袍子，仿佛一個快樂的女人似的，含著些微笑，推進(jìn)她的后門去。在灶披間里，她遇見了她的房東太太，這好心的廣東女人便和悅的問：
　　“林小姐，你放學(xué)回來了？”
　　“唵，是的?！?br/>　　“教書很辛苦吧？”
　　“還好呢！”她笑了?！靶『⒆雍苡形兜?。”
　　在樓梯上，她不禁在心里放聲大笑，這房東太太只知道她是一個教員，卻也并沒有再想想為什么她每天要起得那樣早，而且穿又穿得那樣的不好?！斑@真是個忠厚太太……”她想，她再不會想到她亭子間的房客，是現(xiàn)社會所慣稱的一個暴徒呵！
　　她推門進(jìn)去，房里坐著她的表妹妹，她表妹是在一個學(xué)校讀書的，時常會來看她，她呢，也給她表妹一個鑰匙，省得有時碰壁。
　　“你們學(xué)校幾時放假？”林英問。
　　“下星期?！彼砻檬莻€極靜默的女孩，不大說話，她那時在看一本討論“一九二七革命”的書籍，只在林英進(jìn)來時稍稍抬起頭來笑一笑，一直就沒有別的動作。
　　林英從袋子里掏出一個紙卷，鄭重地放進(jìn)靠窗臺子的抽屜里，又鄭重的把它推好。于是才靠了臺子，微微的仰起頭來，用右手掠她的頭發(fā)，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我有信沒有？”她輕輕地問她表妹。
　　“有的，”她表妹把拿書的手垂下一邊，“在這抽屜里?！钡攘钟⒛贸鰜淼臅r候，她又添上一句：“我拆了看過咧，是岑寫的，寫得很傷感。”她把尾音拖得長長的，帶著一種同情的微顫。
　　林英拿出了信，讀著，她沒有講話，她表妹也只緘默著看書，房間里充滿著一種苦悶的，執(zhí)拗的緊張。
　　這封信載著什么重要的東西呢？它把強(qiáng)硬的林英，壓得坐了下去，她的臉，通過了種種不同的情感，終于是，變成了虔然的嚴(yán)肅。她把信折好，重復(fù)放進(jìn)封里去，重復(fù)放進(jìn)抽屜里；默然地看向前方：前方是什么呢，是森林，是朝日，是繁星？她是都沒有看見，她在生命中第二次又看見了煙霞的團(tuán)片……
　　但這為什么要支配她好久呢？這不可能，她英雄般的自制力，她地球般的責(zé)任心，恢復(fù)了自己。她開始微笑地眨眨眼，低聲說：
　　“這小孩子……”
　　“他為什么這樣消極呢？”
　　“還不是，現(xiàn)代的青年羅？……”林英回答她表妹。
　　“人生真沒趣，象他那樣的人，也要說這些消沉話，真怪不得別人，我家里又來了一封信，我真不曉得怎樣辦好呢！……”
　　“怎末的，家里信怎末的？”
　　“下半年不得讀書了?！?br/>　　“是你母親寫來的嗎？”
　　“唔?！?br/>　　林英見她漸漸現(xiàn)出悲沉的樣子，趕快說：
　　“不管這套，我們來燒飯，我吃了上學(xué)堂，你今天在此地好吧？”
　　“好的。”

　　在學(xué)校中，我們應(yīng)該引為安心，她差不多把剛剛的情感，完全被一種廣大的喜悅和興奮沖散了去；她是這樣的一個人，從這樣環(huán)境中長成的，情感和理性的矛盾，還不能說完全沒有。我們一定知道她在以前，就是一個喜歡傷感甚至喜歡哭泣的人，她的神經(jīng)，是向來多感的。在她起初突向自我犧牲的道路時，說是理性的把握，還毋寧說是情感的突擊；只是在接近了許多人，和許多事物之后，她理性的力，一天天的堅(jiān)強(qiáng)起來，但雖如此，她情感的成分卻并沒有減弱。她現(xiàn)在是，在緊張的工作過程中，可以不笑，不哭，不嘆息；然若偶然有一種火藥似的東西，引發(fā)了她內(nèi)秘的情感，她還要——
　　還要怎樣呢？這就是她在李阿五家中吃餅時的一剎那，也就是接讀了岑的信時的一剎那。在這里，她會對自己說：“這不是偶然的，這有必然的原因。還多想什么呢？這種問題的解決是一條線，是一條用血寫成的線，這就是我們所踏著的道路?！?br/>　　但她有時，也可以發(fā)呆，可以直視前方，可以輕輕地嘆息。在現(xiàn)在呢，在她面前站著的是一個孤苦而傲慢天真的工人，雖然她的臉是為過度勞動，營養(yǎng)不良而帶著蒼白，但她的眼就象某種精靈的燈火，一種不可屈的，蔑視一切的光在眩然地閃耀著。小洪用手搖著林英的肩：
　　“你看，這樣不是一個不平常的事情嗎？我們再不能放過這個機(jī)會！——我到那邊去了三四天，我知道，這工廠里，從來就沒有那樣的情景過：工人們活象壓在腳底的一只螞蟻，他們奴隸的慣性使他們緘默著。他們是常在追求中沉思著，她們是缺少一根把她們串起來的線……我告訴你，今天下午，那真是一個活生生的場面，平常只聞到繅車嘆息的車間，今天是充滿了討論的語聲：
　　“‘這是誰發(fā)的呀？’
　　“‘管他，這話是對的?！?br/>　　“當(dāng)我說：‘我們怎末辦喲？’她們差不多都同聲的講：‘試一試?yán)玻　?br/>　　“你看，只要我們堅(jiān)決，明天就可以……”
　　“我還須要問你多一些的問題；事情一定不象你說的那末簡單，難道說他們的政黨一些也沒有防范嗎？這是無疑的，若果因她們說試，我們立刻就試，那是小孩子玩的把戲，這是會失敗的，所以我們明天一定要你去用第二步的方法?！?br/>　　“但是不要太迂緩了才好喲！"
　　“當(dāng)然不迂緩，但也不是太急切。”
　　這時門口又走來了四五個女工，都齊聲的叫：
　　“林先生和小洪姐來得這樣早喲？”
　　“對了，早啦？”林英笑了。
　　“呃，小鳳，”小洪說，拍著一個瘦女孩的肩，“她是我的小母親?！?br/>　　“不要瞎說！”林英在她們的笑鬧聲中，和軟地抗辯著。
　　不久，功課照常開始了，林英耐心地用她特制的上海話，講了一課“平民千字課”。

　　在教完一課之后，她叫她們自己讀。這時候，因?yàn)樾[的利害，只有一個沉默的她，便感覺到分外的孤單。
　　“這是我要想我自己問題的時候了。”她坐下時，那末想。
　　于是一開始，一個可怕的幻影便襲上她的視境。這是一個青年，滿面是扭曲著的筋肉，在眉底的眼中，射出苦悶的光。他的唇，是顫抖著，仿佛有種尖銳的東西，在磨礪著他的心，他的皮肉，以至他每個的細(xì)胞。
　　這，她知道，是岑，是她叫做弟弟的那個同志。她能在什么時候，都想起他們初見的一次，這時是夏天，他穿著他灰色的布衫，局促地，懦怯地看她，于是她便想：
　　“他是一個最受壓迫的階層里出來的吧？……”
　　以后她和他熟了，“他是一個誠懇的青年，”她是這樣印象著。
　　他現(xiàn)在作為一個幻影出現(xiàn)在林英眼前的，是多末可憐的樣子。這是為什么呢？他懇求似的眼光，是在追求什么呢？他顫抖的嘴唇，是要講什么可怕的字句呢？……
　　林英是明白的，她老實(shí)說確是閱歷了些人世的老手，在M都［指莫斯科。林英的原塑人物曾留學(xué)莫斯科。］的時候，還不是那樣的一幕悲劇，那是她第一次入海的經(jīng)驗(yàn)，連頭帶發(fā)的浮涌在苦惱的波浪之中，過了一個學(xué)期。
　　現(xiàn)在呢？第二次的事件海潮似的又卷來了，她是鎮(zhèn)定的，雖然有時也不免動搖，但她目前那種工作，那種責(zé)任，確給她不少的救援。
　　“姊姊，我說過，我是缺乏一種發(fā)動的力，我的生命是愈趨愈下的一支病葦。我的理性，其實(shí)何嘗有什么決口，只是我在情感上，是狂風(fēng)暴雨的犧牲。我夜不能睡，我白日坐著時，卻夢著不可知的幻境，我走在馬路上，仿佛是一個吃醉了酒的白俄，柏油的路面，象棉絮似的蠕動著。
　　“我昨晚獨(dú)自在D公園里徘徊，我突然感覺到死的誘惑，高聳的大樹，鬼怪一般的伸上天空去，鐵青的天空，只點(diǎn)綴了嘲弄似的幾點(diǎn)星光，我面對著欄外的江面，無盡的水波，倒映著凌亂的燈影……
　　“我不是以前有句詩叫‘燈影亂水惹人哭’的嗎？那是真的。我最怕見這景象，見了一定是悲傷，是追憶，是哭泣，是死的憧憬。
　　“我那時覺得，我為什么沒有一個來扶持一下的人呢？為什么沒有一個握著我生命之韁的人呢？再想，如果我放棄了我生命的占有，而勇敢地躍入無盡的碧波中去，一切會怎樣呢？一切要依舊的。公園依然是那末靜美的，上海的夜依然是那末呻吟的，亂水燈影依然是那末凄涼的，一切都不會改變?！?br/>　　“但我終于是想起了你，我想你怕是我最后階段中生命的握有者吧！我，怎么講呢？我若沒有你，那是只有堅(jiān)決的去死呵！我理性上是不要死，情感也一定要自殺的……
　　“姊姊，你聽我……”
　　她把這封信背了這許多，沉重又在她的心頭了。
　　但是學(xué)生們的喧聲叫醒了她，她看看她們，呀，她們的臉，她們的臉！疲勞，興奮，混在一起。她們是奴隸，她們是社會建筑地下室中的小草，但她們卻一些死的表現(xiàn)都沒有！她們單獨(dú)的，或整個的都表現(xiàn)著一種向上的蓄意，她們是準(zhǔn)備著獲得什么東西，她們是準(zhǔn)備著完成一些什么的！她們苦心地讀著不熟習(xí)的字句，但每一個音節(jié)都用著整個生命所流露的力量，她們仿佛是一列疾馳著的火車，從沒有停下來想一想：
　　“這有什么用呢？"
　　她們用她天真的心堅(jiān)信著，她們的努力是會有報償?shù)?，…?br/>　　林英看了，理性支配了她，她于是對自己說：
　　“我要回他一封信，我要打破他的幻滅！”
　　她堅(jiān)決地握一握拳頭。

　　“曼妹，”林英一踏進(jìn)房門就興奮地叫她的表妹：“我今天得到一個信念，我以為少認(rèn)識一個人總少一分痛苦……”
　　但使她吃驚的是，她表妹并沒有回答她。
　　“怎末的？”
　　“沒怎末的，”她低聲唵氣地說。
　　“我知道了，你不是為了你家里的來信嗎？這又有什么呢？”
　　“但我是不知怎末的惶惑?！?br/>　　“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今天得到了很多新的啟示，我是覺得更堅(jiān)強(qiáng)了。曼妹，你不要難受，這是小問題，讀書沒有讀，不算什么事。一個人一生就是一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準(zhǔn)道一定要進(jìn)學(xué)校的嗎？這是容易解決的，容易解決的，就是岑那末煩悶的情緒，我也決心去把他打破……”
　　談話是無趣味的，林英是興奮，表妹是頹然地沉默。……

　　她果真寫了一封信給岑，但寫不到一半扯碎了。她說：
　　“其實(shí)，這都是無聊！……”
　　她于是拉開抽屜，拿出她的紙包來，鄭重地謄寫她的記錄與決議案。
　　心里想：
　　“而且明天小洪廠內(nèi)事，實(shí)在是非常嚴(yán)重的問題?！?br/>

一九三○ ，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