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書學(xué)習(xí)，暫時封筆，車大路遠(yuǎn)，先養(yǎng)馬匹。

正文

一六二五年，四月頭一個禮拜一，孟家莊亂成了一團(tuán)，宛若兵臨城下、大軍壓境一般。大街上滿是奔逃的婦女，家門前盡是孩童的哭啼，見此異象，鎮(zhèn)民紛紛披掛齊整，擦槍填彈，急火火趕到孟老三的客棧。大家伙兒紛紛攘攘，吵得不可開交，都想知道這等興師動眾意欲何在。

那年頭三天一大亂，五天一小亂，隔三差五準(zhǔn)有這么一回。那時節(jié)豪強(qiáng)相爭，君相相戰(zhàn)，外邦也屢屢來犯。仗有明著打的、暗著打的，跟人說的、不跟人說的，剔去大仗不談，普天下遍地是搶劫的、要飯的、歪門邪道、豺狼虎豹，攪得人不得安生。百姓們殺奸賊，斗狗腿，戰(zhàn)豪強(qiáng)，除異己，偶爾還跟皇上叫板，唯獨(dú)沒反過國相，也從沒抗過外敵。話說回那個禮拜一，耳聞得一陣嘈雜，卻不見黃紅相間的旗幟，又不見國相的手下，孟家莊這才嚴(yán)陣以待，守著客棧擺好了陣勢。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塊石頭卻稀松平常。

來的是個小伙子。寥寥幾筆便可描繪個大概：年紀(jì)正十八，沒盔又沒甲，一件毛線衫，藍(lán)紫混色搭。他生著張黝黑的馬臉，顴骨高突，恰是慧黠之相；只見他帽子上插了根羽毛，下巴頦又厚又大，不用問，準(zhǔn)是打嘎子口來的；再見他兩眼靈聰，鼻子如鉤，身量比少年郎高，又比成年人短，乍一看像個散漫的土少爺，隨身卻帶著把劍，皮劍鞘走起來絆腿，跨上馬亂飛。

他的坐騎也值得說道說道：那是匹老黃馬，十二四歲光景，禿尾巴一毛不拔，四條腿爛瘡累累，走起路垂頭喪氣的，都用不著拽韁繩，卻還是躲不過八方奔波的命。想夸夸它吧，那副雜毛叢生、猥猥瑣瑣的尊容又沒啥好夸的。想當(dāng)年是個人就懂馬，這匹駑馬前腳剛進(jìn)客棧，無數(shù)雙白眼便不由得瞟向騎手。

都敢闖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什么廢物馬，自己的馬上功夫一點(diǎn)兒顯不出來。沒辦法，當(dāng)初老爺子送的時候他也不想要啊。這牲口瘦得就剩張皮了，不過老爺子的話倒是擲地有聲。

“兒啊，”都老頭操著一口鄉(xiāng)音說道，“兒啊，這匹馬你爹養(yǎng)了十三年，你可得好好供著。叫它安安穩(wěn)穩(wěn)享幾年清福吧，可不準(zhǔn)牽出去賣了，你要是騎千萬仔細(xì)點(diǎn)，就拿它當(dāng)我一樣疼。咱老都家五百年修來的英名，要是你哪天發(fā)達(dá)了、進(jìn)了宮，可一定得守住了，那都是祖祖輩輩傳給你的。聽清楚了，你小子要是敢給國相跟皇上賣命，你可就忘了本了。自古男兒當(dāng)自強(qiáng)，現(xiàn)在這世道，有膽識什么掙不來。平時多留個心眼，別一不注意把好事放跑了。你還小，既是咱嘎子口出來的，又是我兒子，更應(yīng)該比別人多個奔勁。你就放一百個心大膽闖蕩去吧。使劍的功夫我都傳給你了，你小子這么壯，又這么結(jié)實(shí)，跟誰動手能吃得了虧，現(xiàn)在也不讓私下約架了，沒事，敢擔(dān)著罪過干仗，那才叫能耐。兒啊，爹沒啥留給你的，這十五個銅板你好好收著，這匹馬你也牽走，我說你的話都記住了吧。你娘從游方道人那兒學(xué)來個偏方，跌打損傷一擦就靈。你好好記著，該用就用。就說這些吧，等會兒你娘......慢著，還得跟你提個人，咱先說明白啊，爹可沒進(jìn)過宮，也沒瞎摻和打仗的事。我認(rèn)識個衛(wèi)大人，俺倆是老鄰居，人家小時候還陪皇上一塊玩呢，你說多大的福氣！小孩兒嘛，玩著玩著指不定就急了，倆人一動手，皇上也難免吃幾次虧。還別說，真是不打不相識，皇上挨了打反倒挺器重他。衛(wèi)大人進(jìn)京路上干躺下五幫劫道的；從先帝爺駕崩算起，算到皇上足歲那年，什么打仗帶兵、攻殺戰(zhàn)守的先撂一邊，他私底下光約架就約了七場；皇上登基后，要數(shù)他打過多少架呀，呵，那誰數(shù)得過來！就這么著，也不管衙門喊著要人，皇上硬保他做了火槍營總兵，好家伙，火槍營多大派頭，連大國相都得敬著點(diǎn)。知道為什么叫衛(wèi)大人嗎，因?yàn)槿思乙荒陹甑腻X咱們幾輩子也掙不著。你看，同樣是白手起家，出身壓不住出息。這么著，你帶上這封信投奔他，學(xué)人家好好干出番事業(yè)來?！?/p>

于是乎，都老頭給兒子佩好了劍，一邊臉親了一下，恭祝他心想事成。

離了父親，都敢闖來到母親面前，都老媽傳授了神方，又翻來覆去叮囑了半天。都老媽哭得涕一把淚一把，拉著兒子久久不肯撒手，比他爹熱乎多了。但說句公道話，老都家就這一棵獨(dú)苗，不是當(dāng)?shù)牟辉诤?，而是大丈夫恥于動感情，可婦人家，尤其是當(dāng)媽的最不顧忌這些。眼望著淚眼婆娑的老母，心懷著血?dú)夥絼偟能妷簦颊f男兒有淚不輕彈，卻依舊掩面潸然。

當(dāng)天，都敢闖帶著三樣家什出發(fā)了，有那十五個銅子兒，老黃馬，寫給衛(wèi)大人的信，余外還有許多囑咐。

這么一比，都敢闖從頭到腳活脫是吉訶德公再世。吉訶德公以風(fēng)車為巨人，視羊群如大軍，敢闖也是好樣的，人家笑一聲他當(dāng)成罵人，人家看一眼他認(rèn)作挑釁，一路上老攥著拳，老握著劍，可歸根結(jié)底也沒出一次手。其實(shí)就那匹老馬，讓人見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呢，可一看馬上有把尺寸不短的劍，劍主又虎目圓睜冒著兇光，過路的想樂也樂不出來了，就是再豁得出去的也只敢笑半邊臉。怎奈敢闖的氣勢?；Ｂ啡诉€行，一到孟家莊就完?duì)僮恿恕?/p>

來到客棧，店里連個攙他下馬的都沒有。都敢闖從窗戶往大堂一望，恰巧瞅見個男的，那人高大挺拔、氣度不凡，絕非泛泛之輩。只見他沉著臉念念有詞，旁邊站著兩個畢恭畢敬的聽眾。敢闖疑心難改，又當(dāng)是有人嚼舌，噌地豎起了耳朵。這回還真讓他蒙著一點(diǎn)兒：但人家沒說他，說的是那匹馬。那位大人對馬兒贊不絕口，兩個人一聽可憋不住了，轟然樂開了花。這下可好，年輕人本來就急脾氣，有人撲哧兩聲就夠窩火了，這幾個還當(dāng)面笑這么厲害，都敢闖登時火冒三丈，氣得耳朵眼直往外冒青煙。

這口惡氣不能不出，不過先得會晤會晤。那人四十出頭，目光如炬，黑眼睛，白臉皮，尖鼻子，一撇小黑胡，上著便衣，下穿紫短褲，衣服上系著紫肩帶，沒有余外的飾物。他那身衣褲新歸新，卻皺巴得像在箱子里塞過似的。都敢闖眼快心快，過目不忘，牢記在心之余不覺暗想道，今兒遇上他，日后必有波瀾。

這工夫那人也沒閑著，又對著老黃馬美言了一番，引得另兩人前仰后合。到頭來他自己也憋不住了，一反常態(tài)露出了一抹微笑。都敢闖瞧得明明白白，這回可是實(shí)打?qū)嵭υ捤?。敢闖氣迷了心，狠命一拽帽子，一手扶著劍，一手支著腰，照著蓋世英雄的架勢步步逼近。結(jié)果沒走幾步，他的火越燒越大，一張口滿嘴的爐灰渣子，什么慷慨豪言全拋到東洋大海去了。

“我說！喂！”他喊道，“你！窗后邊那個！笑什么呢？說我聽聽唄？”

那人不緊不慢轉(zhuǎn)過身，仿佛沒聽見有人找茬，一看來者不善，這才蹙了蹙眉，抿了抿嘴，拖腔拉調(diào)、不卑不亢地回敬道：

“你哪位？咱們認(rèn)識嗎？”

“嘿，今兒還就叫你認(rèn)識認(rèn)識！”眼見有人敢這么擺譜、這么瞧不起自己，敢闖的火更大了。

那人笑了笑，走出客棧站在老黃馬前，與敢闖當(dāng)面對峙。他不動聲色，暗含著幾分嘲弄，窗邊倆人笑得更歡了。

眼見仇人來到，都敢闖拔出利劍，出鞘一尺有余。

“好馬呀，不說風(fēng)華正茂，也是寶刀未老?！蹦侨苏张f評價著，根本不搭理他，“如今路有黃花，野有黃草，這種黃馬可不多了?！?/p>

“笑馬可以，笑我不行！”敢闖愣頭愣腦道。

“消消氣，您看我這樣像愛笑的人嗎。話又說回來，笑與不笑是我的事，恐怕用不著閣下多管?！?/p>

“甭廢話，”敢闖高聲道，“嬉皮笑臉的，我看著就來氣！”

“您至于嗎？”那人的語氣靜如死水，“好，是我錯了，我給您賠禮?！彼晦D(zhuǎn)身，說話就要回屋，都敢闖探頭一望，瞧見大門口有匹上好鞍韉的馬。

奈何敢闖是條死磕到底的漢子。頃刻間劍鳴錚錚，雪刃出鞘，都敢闖執(zhí)劍喝道：

“回來！別跑！來呀，有種就碰碰，別老在背后玩陰的?！?/p>

“這，您要打架是怎么著！”那人看著敢闖，眼中的訝異多過蔑視，“放下，放下，您這就沒意思了！”

語罷，那人喃喃道：

“好小子，倒也是個人才?；噬险敝魩讉€不怕死的進(jìn)火槍營呢！”

那人剛要回頭，猝然間，敢闖的劍不由分說迎面而來，幸虧他躲閃及時，否則恐有性命之虞。眼瞧對手動了殺心，那人也拔出劍，亮了個相，擺好架勢嚴(yán)防死守。值此千鈞一發(fā)之際，窗邊倆人拉著掌柜的匆忙攻向敢闖，棍子鐵锨劈頭蓋臉招呼了一通。一場風(fēng)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那人才陷爭斗又置身事外，淡然收好了劍，眼睜睜看著幾人把敢闖當(dāng)年糕打，依舊不急不躁地嘀咕道：

“刁民！給他馬，叫他滾！”

“我跟你沒完！我跟你沒完！”敢闖輸人不輸陣，力戰(zhàn)三敵卻面不改色，生把嗓子都吼破了。

“這小子啥都不缺，”那人自語道，“就是缺堵南墻！行，他愿打就慢慢打吧，有他打不動的時候。”

殊不知敢闖是個驢脾氣，想叫他討?zhàn)埍鹊翘爝€難。幾個回合下來，敢闖斗得精疲力竭，昏昏然松開了劍，一記悶棍趁機(jī)砸了過去，把劍斷成了兩截。還沒緩口氣，有人照他面門就是一棍，打得敢闖滿臉是血，當(dāng)場不省人事。

客棧的人陸陸續(xù)續(xù)跑來看熱鬧。孟老三怕出人命，連忙喊伙計(jì)把敢闖扶進(jìn)廚房，給他治了治。

那人回到窗邊，悶悶不樂地望著這場亂子，臉色相當(dāng)難看。

“那刺兒頭怎么樣了？”他向進(jìn)門問安的孟老三說道。

“沒傷著您吧？”孟老三關(guān)切道。

“我沒事，我問那小子怎么樣了。”

“傷得不重，”掌柜的答道，“就是暈過去了。”

“果然如此？”大人發(fā)問道。

“他沒暈之前吵得可兇了，胡攪蠻纏非說要跟您斗斗不可?！?/p>

“好小子，是個角色！”他驚嘆道。

“就他？”孟老三譏笑道，“他迷糊的時候我們搜過身了，這窮光蛋身上除了衣服就剩十一個銅板，虧他還說等進(jìn)了京，準(zhǔn)叫咱們吃不了兜著走，也不知他哪兒來的底氣?！?/p>

“口氣不小，”那人冷冷道，“像是有來頭的?！?/p>

“我聽著也是，”孟老三說道，“大人，您還是提防點(diǎn)兒吧?！?/p>

“他提過誰嗎？”

“還真提過，那小子拍著口袋說，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等著衛(wèi)大人替我出氣吧。”

“衛(wèi)大人？”那人嚇得一激靈，“他認(rèn)識衛(wèi)大人？掌柜的，你剛才翻過他口袋吧？他兜里有什么？”

“有封信，寫給火槍營衛(wèi)千軍衛(wèi)大人的。”

“呀！”

“大人，話我就說到這兒了，您多留神吧?！?/p>

掌柜的終歸是個大老粗，對面臉都變了還沒當(dāng)回事。只見那人離開窗邊，眉毛擰成了死結(jié)。

“倒霉催的！”他咬牙切齒道，“這人是姓衛(wèi)的派來的？他才多大！也難說，歲數(shù)是虛的，挨刀是實(shí)的。小孩子好蒙人，稍有不慎就壞了大事?！闭Z罷，那人沉思良久。

“掌柜的，這小子你好生照看著。今天我放他一馬，他呀......”男人的語氣冷如冰窟，“可真給我添堵。他在哪兒？”

“在我老婆屋里，上樓就是。”

“他隨身的東西呢？還在他身上嗎？”

“沒，都擱在廚房。大人，既然這小子您覺著礙眼，那不如......”

“是礙眼，他一攪和誰還敢在你這兒住。喊我仆人去，我不住了，結(jié)賬。”

“?。看笕四@就要走？”

“不然呢？我不是告訴你給我備馬嗎？怎么，你去沒去？”

“去了，去了！天地良心，大人的話我哪敢不聽！您的馬就在門口，正等您動身呢。”

“這還差不多，我的話你可記住了?！?/p>

“是是是！”孟老三答應(yīng)道，“嚯，一物降一物嘿，難不成他怕這小子？”

那人一瞪眼把他后半截話噎了回去，孟老三唯唯諾諾躬身告退。

“別讓他看見林貴人，”那人盤算道，“真能磨蹭，這都多久了。干脆去找她算了。臨走前先看看那封信！”

那人咕噥著進(jìn)了廚房。

孟老三上了樓，怪罪敢闖壞了自己的生意，推門進(jìn)屋，敢闖已清醒了不少。孟老三破口大罵，說他想吃官司想瘋了，竟敢對大人胡來，其實(shí)那人的來歷他自己也糊涂，反正看著有頭有臉的。孟老三也不顧敢闖的傷，二話不說就往外轟他。敢闖光著膀子迷迷糊糊下了樓，腦袋上好幾圈繃帶，掌柜的跟在后面直催。一進(jìn)廚房，敢闖看見那位冤家正站在一輛大馬車旁，和車?yán)锶苏f著話。

車門旁是個女子，說破天也就二十二。都敢闖上下一掃，一幅美人圖躍然入目。他平生哪見過這等的女子？瞧見那白嫩嫩的臉蛋，金燦燦的頭發(fā)，藍(lán)汪汪的眼睛，粉濃濃的嘴巴，潔如雪的素手，滾如波的長發(fā)，再加上眉目中一絲愛理不理的怠惰，都敢闖眼都直了。那二人聊得正歡。

“說吧，國相派什么任務(wù)了？”女人說道。

“大人吩咐你火速趕往英國，務(wù)必把姓白的拖住?！?/p>

“還有別的事嗎？”女人問道。

“都在匣子里，大人有令，叫你到了地方再看?！?/p>

“依他。你怎么辦？”

“我？我回巴黎?！?/p>

“那個臭小子就這么放過了？”女人追問道。

兩人只顧著說，卻不知都敢闖聽了個不亦樂乎。男人剛要答復(fù)，敢闖嗖的一下從門后竄了出來。

“臭小子在這兒呢！”他嚷道，“這回看你往哪兒跑?！?/p>

“我跑個什么勁？”男人皺了皺眉。

“切，當(dāng)著女人的面，諒你也丟不起那個臉?！?/p>

“使不得，”見男人按捺不住，林貴人解勸道，“小不忍則亂大謀?！?/p>

“也是?！蹦腥苏f道，“快走吧，咱們就此別過?！?/p>

說罷，男人敬了個禮飛身上馬，女人鉆進(jìn)馬車，車夫把鞭子舞得疾風(fēng)驟雨一般，兩幫人分道揚(yáng)鑣，各自絕塵而去。

“錢！沒給錢哪！”一看那人就這么跑了，孟老三也顧不上客氣了，敞開喉嚨要起了賬。

“趕緊給錢！”那人飛馳著沖手下喊道，手下扔出去兩三個子兒，和主人一起跑遠(yuǎn)了。

“想跑！沒門！”都敢闖大喝一聲，拔腿追了上去。

可惜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沒跑幾步耳朵就嗡嗡直響，腦袋沉甸甸的，眼前泛起了一片血紅，撲通一聲栽在大路上，嘴里卻不依不饒：

“呸！王八蛋！王八蛋！”

“罵得好，使勁罵。”孟老三上前附和著，想跟他拉拉關(guān)系。

“哼，混賬?！倍几谊J嘀咕道，“嘖，她可真漂亮！”

“誰呀？”掌柜的問道。

“林，林貴人。”都敢闖口吃道。

說完他又倒下了。

“得，跑了兩個，還剩一個。”孟老三盤算道，“這個怎么說也得留幾天，把他那十一個子兒掙過來。”

掌柜的想得倒挺美，養(yǎng)一天傷給一個子兒，十一天全撈到手里，但都敢闖可不是一般人。第二天雞一打鳴他就起來了，去廚房要了酒、油、迷迭香，配上幾味不知是什么的原料，自己調(diào)好了藥，擦好了傷，全指這神方療養(yǎng)。托了神方的福，也幸虧沒瞎請大夫，敢闖當(dāng)晚就好轉(zhuǎn)大半，一覺醒來更是活蹦亂跳。

敢闖沒吃客棧一口飯，除了下廚房抓藥并無其他的開支，沒成想?yún)s被老黃馬害慘了。孟老三口口聲聲說這匹老馬吃了他好幾車草料，一一得一，一二得二，敢闖的十一個子兒全進(jìn)了孟老三的腰包。豈料禍不單行，不僅錢沒了，那封信也沒了。

敢闖沉下心翻了翻口袋，掏了掏行囊，搜了搜錢包，發(fā)現(xiàn)信真丟了，臉一翻暴跳如雷，差點(diǎn)又和人打起來。一聽說找不著信就要砸客棧，掌柜的立馬抄起一桿長槍，內(nèi)掌柜趕緊攥住了掃帚，幾個伙計(jì)紛紛取來了前天用過的棍子。

“交出來！”都敢闖橫眉立目道，“都聽見沒有，把信交出來！不交出來有你們好看的！”

這節(jié)骨眼上，敢闖威風(fēng)是真威風(fēng)，可偏偏忘了件事：他那把劍前天讓人給砸斷了。只見他奮力一拔，抽出半拉劍身傻在原地。這半截還是掌柜的幫他放回去的，剩下那半截讓他偷拿去當(dāng)鐵釬子了。

盡管現(xiàn)了眼，敢闖的火氣卻依然不減，好在掌柜的通情達(dá)理，沒跟他多計(jì)較。

“奇了怪了，”孟老三松開了長槍，“好端端的怎么會丟呢？”

“你還有臉問我？”都敢闖氣憤道，“告訴你，那可是寫給衛(wèi)大人的，你要是找不回來，就等他派你的不是吧！”

掌柜的嚇壞了。如今朝廷里頭一個是皇上，二一個是國相，三一個就是衛(wèi)大人。只要一提他，人人連口大氣都不敢出，哪怕是權(quán)傾朝野的國相也對他忌憚有加。

權(quán)衡過后，孟老三一扔長槍，吩咐媳婦和伙計(jì)放下武器，趕緊幫著找去。

眾人著實(shí)忙活了一番，卻空手而返，掌柜的急忙問道：“信里有什么要緊事嗎？”?

“怎么沒有！”敢闖厲聲道，“我這輩子就指望它了！”

“您有買賣？”孟老三惴惴不安道。

“哼，大買賣，跟皇上的買賣，弄砸了你賠得起嗎！”考慮到他從軍后吃的是國庫的餉銀，這么說也多少沾點(diǎn)邊。

“娘也！”孟老三差點(diǎn)背過氣去。

“錢算什么？”都敢闖大夸海口道，“錢哪有信重要。我丟一千塊也沒有丟那封信心疼?！?/p>

反正吹牛不上稅，敢闖本來想往高了吹，可話一出口自己也害臊，就收斂了一點(diǎn)。

掌柜的急得抓耳撓腮，忽然間靈光一閃，揚(yáng)聲道：“信沒丟！”

“那就好！”敢闖釋然道。

“沒丟是沒丟，可是讓人偷了。”

“偷了！誰偷的？”

“就是前天那位大人，他去過廚房，信在那兒，屋里又沒人看著，還用想嗎，肯定是他給順走了?！?/p>

“沒有的事?！备谊J不以為然道。介紹信有什么好偷的，這封信也就他帶著有用，在別人手里與廢紙無異。

“照你說是他偷的?！备谊J說道。

“您信我，我一說您就明白了。不瞞您說，那天我告訴他您認(rèn)識衛(wèi)大人、隨身帶著給怹的信，他立馬就變臉了，還問我信在哪兒。一聽說信在廚房，那家伙忙著就奔下去了，您說，不是他還能是誰?！?/p>

“好啊，果然是他?！倍几谊J咬牙切齒道，“好，等我向衛(wèi)大人告他一狀，叫皇上替我做主?！泵侠先皖^哈腰跟在他身后，送他出了大門、上了黃馬，都敢闖慷慨解囊，贈給他三個銅板。老黃馬馱著敢闖到了巴黎，一到地方，敢闖轉(zhuǎn)手把馬賣了三個銅子。這一程下來馬兒可累得夠嗆，能有這價已經(jīng)很不少了。馬販子心直口快，說是稀罕那身黃毛才買下來的，不然這八斤骨頭一兩肉的誰稀得要。

都敢闖走著進(jìn)了城，胳膊夾著包袱，找來找去，總算租下個便宜的客房。這是間閣樓，這條街叫清明街。

交完定錢，敢闖終于有個落腳的地方了。他先干了半天針線活，這兒縫縫那兒補(bǔ)補(bǔ)，他褲腿上的花邊還是都老媽從丈夫新衣服上拆下來的，當(dāng)然這事沒讓都老頭知道。忙完他去鐵匠鋪修了劍，又來到盧浮宮，逮著個火槍手打聽衛(wèi)大人在哪兒住，這才知道他住在鳥籠街，離自己不遠(yuǎn)：好兆頭，剛來就這么順，往后肯定錯不了。

就這樣，沾沾自喜于孟家莊的表現(xiàn)，都敢闖滿懷斗志、滿心憧憬地睡了。

雖然不想家，可敢闖還留著家里的習(xí)慣，睡到早晨九點(diǎn)才起。他整裝待發(fā)，準(zhǔn)備見識見識父親口中威震天下的第三號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