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與僧(二十六)

【無心X蕭瑟】妖與僧
29.赴約
雪落山莊。
日已西斜,庭院中小風(fēng)徜徉,金霞月季開滿一墻?;ò挈S底緋邊,光澤流亮。映著夕光,爍金點(diǎn)點(diǎn),隨風(fēng)躍動。
花墻前,蕭瑟倏忽而至,身影驚鴻翩躚,踏著花枝越過高墻。他在庭院之中左顧右盼,鬼鬼祟祟地往拱形門洞走了出去,卻正巧碰見一人在屋檐下,倚著灰紫色的欄桿望著他,眼神嚴(yán)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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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叔?!故捝Ь吹睾暗馈?/p>
蕭月離臉上帶笑,眼中卻沒有笑意。今日那支竹箭的事,他問了好幾次,蕭瑟始終不肯坦言,于是他格外留心,問:「你要去哪?」
「浴室?!故捝?。
「去浴室還帶棍?你要與無極棍共???」蕭月離朝他行來,用審視的眼神瞧著他。
「我剛在后院練武,隨身帶著有何不妥?」蕭瑟爭辯道。
「我沒看到你練武?!故捲码x在他面前停步。
「您在屋里看字畫,當(dāng)然看不到?!故捝f。
「你若在后院練武,如何得知我在屋里看字畫?」蕭月離笑著問。
「我隨口問了進(jìn)出的侍從?!故捝鸬醚杆?。
「好了!正好我也想沐浴,一起去吧?!故捲码x懶得聽他狡辯。
「……」蕭瑟覺得蕭月離像小尾巴一樣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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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月林。月光如霜,竹影搖曳,葉語沙沙,偶聞幾聲野獸叫喚。竹林小徑上,獵戶兩三人,正背著獵物歸家。
戌時。
白發(fā)仙與紫衣侯已在刻著「沐月林」三個字的大石碑附近等候蕭瑟赴約。他們打了幾只野兔,坐在林中一棵果樹下,邊吃邊等。
「這地方選得真不錯?!棺弦潞钯p著美景說。
「總不能在大街上打?!拱装l(fā)仙道。他選在這片樹林,僅僅因?yàn)榘兹章愤^此處,覺得適合,就定在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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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六皇子會來嗎?」紫衣侯問。
「約的是丑時,現(xiàn)在還早?!拱装l(fā)仙望了望天邊明月。
「你一封無名戰(zhàn)書投過去,憑什么以為他會來赴約?」紫衣侯再問。
「他若不來……」白發(fā)仙頓了頓,接著說,「那就下次再約?!?/p>
「你這話說得很沒氣勢?!棺弦潞钚α诵?,原以為他會說什么狠話,居然只是無奈之舉。
「又不跟你打架,要?dú)鈩葑鍪裁??」白發(fā)仙姍姍步向身旁的一棵蜜蕉樹,隨手摘了兩根蜜蕉,一根丟給紫衣侯,一根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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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山莊。
明月當(dāng)空,夜風(fēng)徐徐。
蕭瑟倚立窗前獨(dú)酌,手中花玉杯已空,遲遲不續(xù),只對著朗天明月沉思。清風(fēng)拂發(fā),絲絲飛揚(yáng)。
「喂!你還病著,不能吹冷風(fēng),快把窗關(guān)上!」蕭月離一邊說,一邊拉開椅子在飯桌前坐下。一如往常,他處理完事務(wù),便來與蕭瑟共進(jìn)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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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瑟依言合上窗戶,回到飯桌前。
桌上擺放著一壺清酒,幾盤小菜。
濃郁的酒香滿屋飄蕩,未飲先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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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什么酒,竟有一股月季香味?」蕭月離問。
「徐老頭在三年前釀的露映霞。采用月季花露釀制,酒水清亮透明,泛著淡淡的金緋色,猶如霞光映照,故名『露映霞』?!故捝f著,替蕭月離斟了一杯,也給倒了自己一杯。
「徐總管還會釀酒?」蕭月離佩服道。
徐總管是雪落山莊的總管,除了武功,什么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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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瑟舉杯輕抿了一口,蕭月離連忙勸道:「少喝點(diǎn),太醫(yī)說你不能喝酒?!?/p>
「您慢喝?!故捝⑿?,笑意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他乖順地放下酒杯,只吃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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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水入口清香,細(xì)品則甘甜可口,蕭月離飲下一杯,評價道:「這酒是不錯,聞起來很香,可惜喝起來卻覺酒勁太小了,像喝糖水。」
蕭瑟但笑不語,又給他倒了一杯,說:「徐老頭畢竟只是個管家,不是什么釀酒名家。但他的酒有獨(dú)到之處,小皇叔多飲幾杯再品品如何?」
蕭月離不覺有異,沒有拒絕。喝了五杯之后,毫無預(yù)兆地昏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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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叔?」蕭瑟推了推趴在桌上不動的蕭月離,「小皇叔!醉了嗎?」
蕭月離沒反應(yīng),徹底醉倒了。蕭瑟沒告訴他,露映霞雖如糖水甘甜,但后勁極大,幾杯入肚,必定醉得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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喚了門外的侍從進(jìn)來,蕭瑟吩咐道:「你們照顧好侯爺,點(diǎn)一炷助眠香,天亮前別讓他醒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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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您可要早點(diǎn)回來!」侍從將準(zhǔn)備好的夜行衣給蕭瑟換上,又問,「會不會有危險?您病體未愈,不多帶幾個人同行嗎?」
「我去去就回,不會有事?!故捝獡Q好衣服,取了一粒增強(qiáng)體能的藥丸服下。然后避開走廊的看守,悄悄潛入了有秘道的房間里,從秘道通往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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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月林。
亥時。
紫衣侯坐在樹上,悠閑地賞著月色,思量道:「那六皇子若來了,你下手可別太重。若他真是少主喜歡的人,還是要留點(diǎn)情面的?!?/p>
白發(fā)仙在樹下閉目打坐,嫌他一直說個沒完,「你少啰嗦,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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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紫衣侯又問:「既然約在丑時,還有三個時辰,為何那么早過來?」
「以防埋伏?!拱装l(fā)仙說。
其實(shí),只是不想在人多的地方露面,才一直在這待著。
「地點(diǎn)是你選的,該是他擔(dān)心你設(shè)埋伏才對吧?」紫衣侯笑道。
「安靜!」白發(fā)仙警覺道,「有人來了。」
遠(yuǎn)處有馬車聲靠近。紫衣侯隱藏在樹上,眺望聲響傳來的方向,心想:距離戰(zhàn)約還有三個時辰,他不會這么早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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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馬車朝著這個方向過來,行得不快。
白發(fā)仙依然坐在樹下不動,馬車前一名黑衣護(hù)衛(wèi)朝他嚷道:「喂!你是什么人?現(xiàn)在是宵禁時間,你在這里干什么?」
白發(fā)仙服用了修羅巨蜥的血隱匿了自身魔氣,并以妖族之氣偽裝著,護(hù)衛(wèi)辨不出其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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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又是什么人?既然是宵禁時間,你們又在這里干什么?」白發(fā)仙冷冷地反問道。
護(hù)衛(wèi)趾高氣昂:「你眼瞎???七皇子的馬車你不認(rèn)得?」
白發(fā)仙瞅了一眼掛在馬車上的名牌,認(rèn)出北離皇族標(biāo)志——神鳥大風(fēng)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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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還不下跪?嚇傻了?」護(hù)衛(wèi)拿刀指向他。
白發(fā)從容不迫地起身,面向馬車,嘴角上揚(yáng),默道:七皇子?這么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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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羽掀開紫花車簾,車上不止他一人,還有兩名嬌媚艷麗的女子一左一右擁著他?!赴l(fā)生何事?怎么還不走???」他醉醺醺地問。
他的府邸就在沐月林附近,在別處參加完一場宴會,回府途經(jīng)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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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有人攔路?!棺o(hù)衛(wèi)說。
白發(fā)仙眉頭一皺,惱了。他只是坐在樹下,又沒擋在路中,到底是誰招惹誰?
「那你們還不趕緊解決了?」蕭羽說完便放下簾布。
隨行的幾名護(hù)衛(wèi)依令拔刀指向白發(fā)仙。
頃刻間,刀光騷亂了月影,血腥污染了清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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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
蕭瑟沒有去沐月林,而是出現(xiàn)在一家名為「蝶影閣」的酒樓里。這是百曉堂的據(jù)點(diǎn)之一,在雪落山莊附近。
正巧姬若風(fēng)也在。師徒二人在一間房里聊了起來。
一盤蘸滿醬汁的烤肉、一盤鮮嫩的蘆筍、一壺香醇的老酒擺在小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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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逃出來了?」姬若風(fēng)坐在桌前問道。
「師父,多日不見,心里掛念,想與您說說話。」蕭瑟笑得甜甜的,雙手給姬若風(fēng)奉上一杯酒。
「別賣乖了。你事先并不知道我在這里吧?」姬若風(fēng)眼帶笑意,接過酒喝了一口。他不常來此處,只是恰巧路過,順便進(jìn)來交代些事,并未打算逗留,卻碰巧撞見蕭瑟來了。
蕭瑟給姬若風(fēng)夾了塊肉,說:「師父在就好,若不在,我也會去別處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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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若風(fēng)放下酒杯,說起正事:「數(shù)日前,你托百曉堂查七寶山赤龍坊的底細(xì)?!?/p>
「查到什么了?」蕭瑟認(rèn)真聽著。
「你說的七寶山古墓發(fā)現(xiàn)的那具尸體,確實(shí)是九尾玄狐族人,但據(jù)說早已被家族除名了。這件事大理寺也在查。」姬若風(fēng)輕嘆一聲,神色凝重,繼續(xù)說,「你想查蕭羽與夜鴉是否有聯(lián)系,這件事只能暫且作罷。因?yàn)榕扇ゲ槭捰鸬膸讉€人都失蹤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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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消息?」蕭瑟訝然問道。
「不錯,毫無消息?!辜麸L(fēng)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他們幾人互不相識,身份亦毫無破綻。只可能是最近百曉堂出了內(nèi)鬼,泄露了他們身份,導(dǎo)致他們被害,甚至,有可能直接殺害了他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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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羽他果真深藏不露?!故捝?,「他若知道我在查他,今日向我下戰(zhàn)書的,有可能是他的人?」
「什么戰(zhàn)書?」姬若風(fēng)警覺地問。
「約我今夜丑時在沐月林一戰(zhàn)。投書者未署名。他內(nèi)力極深,以一支普通竹箭穿透了三面石墻?!故捝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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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赴戰(zhàn)?」姬若風(fēng)一臉擔(dān)憂。
「我想去確認(rèn)一下。」蕭瑟想知道是什么人向他挑戰(zhàn),「打不過就逃走?!?/p>
「你帶了多少人?」姬若風(fēng)問。
「一名護(hù)衛(wèi)?!故捝f。
「對方絕非一般高手,我與你同去。」姬若風(fēng)不放心。
「師父,不必了,我只是去看看,又不是真要和他打?!故捝幌胨?。
「我也只是去看看,不會出手。」姬若風(fēng)說。
蕭瑟拗不過他,只好讓他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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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影閣外,有一條長河。朗月如銀,河水載著粼粼波光,浪花瀠瀠舞動,水聲潺潺作響。河上一座石橋上,師徒二人并肩而行,正往沐月林走去。
姬若風(fēng)邊走邊問:「前幾日聽說你病了,是裝的嗎?」
「師父,我那是真??!」蕭瑟委屈了——怎么都覺得我在裝?。课沂沁@種人嗎?!
「我看看?!辜麸L(fēng)半信半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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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瑟駐足擼起衣袖,伸出手腕讓他號脈,說:「師父,太醫(yī)診不出所以然,可我一運(yùn)功就覺頭暈?zāi)垦?,身體似有兩股內(nèi)力互相抗衡。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脈象只是有點(diǎn)虛弱,除此之外,并無異常?!辜麸L(fēng)診斷過后說。
此時,蕭瑟催動了真氣,內(nèi)力運(yùn)轉(zhuǎn)瞬間,脈象變得凌亂了。
姬若風(fēng)平靜的臉上忽生驚色,道:「奇怪,江湖上確實(shí)有不少可以化消內(nèi)力的藥物,可你內(nèi)力無損,不像是中毒的樣子。而且你體內(nèi)也并無其它真氣相沖,為何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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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也不知道?」蕭瑟慌了。
姬若風(fēng)思考片刻,憂心道,「西楚有一種蠱毒,叫化綿蠱。此蠱寄生于血液之中,會影響隱脈運(yùn)行,潛伏數(shù)月之后,一旦動武,隱脈盡廢。若是化綿蠱,只有蠱主能解?!?/p>
「夜鴉?是那時……」蕭瑟摸了摸脖子,心里涼涼的。他回想起一個多月前,初次與夜鴉交手時,夜鴉確實(shí)將血潑到了他項(xiàng)上的傷口之中。更可怕的是,「夜鴉已經(jīng)死了,我找誰解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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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若風(fēng)將一股真氣注入蕭瑟體內(nèi),助他減輕運(yùn)功之后的不適,叮囑道:「你最好不要再運(yùn)功了,若是隱脈斷裂,可就武功盡廢,且再也無法習(xí)武了。這事我再想想辦法?!?/p>
蕭瑟點(diǎn)了點(diǎn)頭,神色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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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丑時他們才從蝶影閣出發(fā),到達(dá)沐月林時,已到了約定的時辰。
然而,他們沒見到活人,只有殘破的馬車倒在林中,車旁八個人倒在血泊里,六男兩女。
「殿下,堂主?!故捝淖o(hù)衛(wèi)已先一步到林中等候,見了蕭瑟與姬若風(fēng),立馬現(xiàn)身相迎。
「這里發(fā)生何事?」蕭瑟滿臉詫異。
「不知道,我來到之時已是此番慘況?!棺o(hù)衛(wèi)指著倒在馬車旁邊的人說,「這些人是七皇子的護(hù)衛(wèi),氣息全無。已經(jīng)死了幾個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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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皇子人呢?」蕭瑟急問。
「并無七皇子蹤影?!棺o(hù)衛(wèi)已在附近尋找過,林中沒有其他人,也沒有打斗的痕跡。
蕭瑟想著蕭羽家就在附近,也許已經(jīng)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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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若風(fēng)檢查了尸體上的傷口說,「是劍傷。全是一劍封喉,并無其它傷口?!?/p>
「殿下,這可能是栽贓嫁禍,此地不宜逗留。您先回去,我留到寅時?!棺o(hù)衛(wèi)說。戰(zhàn)書約的是丑時,丑時未過,他要替蕭瑟守約。
蕭瑟沒有逗留太久,安然回到了雪落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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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手書
天獄。
午時。
瑾仙為公事來見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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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獄共六層,每層以六神獸命名。由上至下,分別是勾陳、青龍、白虎、朱雀、玄武、螣蛇。
獄吏幫瑾仙提著紅木食盒,領(lǐng)著他通過重重門關(guān),來到最底部的螣蛇層。
此層氣氛死寂,油燈火光微明,幽暗的石廊里,聽不見半點(diǎn)人聲,風(fēng)水似乎停止流動,腳步聲一停,便靜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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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如此安靜?」瑾仙好奇地問。
「螣蛇層并無守衛(wèi)常駐,囚室皆有厚墻阻隔,聲響傳不出來?!躬z吏解釋道,「此層門卡機(jī)關(guān)多,進(jìn)出皆不方便。據(jù)說以前常有獄卒巡邏時誤觸機(jī)關(guān)導(dǎo)致身亡,故而自前朝起就空置不用了。為防小魔王再度越獄,才暫時將他關(guān)押在此。螣蛇層進(jìn)出雖麻煩,卻最為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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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仙聽了,步伐不由變得謹(jǐn)慎起來,疑問道:「既然無人看管,囚徒若出了事故,如何得知?」
獄吏解釋道:「牢房內(nèi)設(shè)有陣法,可通過靈石傳像,樓上獄長負(fù)責(zé)監(jiān)視,若真有異常,馬上會有人過來處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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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道狹窄,墻壁上刻符文,伸手可觸。瑾仙盯著壁上字符看了一會,獄吏忙提醒道:「大監(jiān)小心,這條通道里墻壁不可觸碰,上面刻著的是機(jī)關(guān)陣術(shù)的符文,一碰便會觸動機(jī)關(guān)。腳下也需當(dāng)心,不可踩到螢石磚,會有危險?!?/p>
瑾仙低頭一看,地面每隔幾步就有一塊散發(fā)著綠熒光的石磚,一不小心就會踏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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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螢石道之后,獄吏擰轉(zhuǎn)墻上的蛇頭機(jī)關(guān),打開了厚重的石門。
過道左側(cè)是石墻,墻上有一排燈盞,只點(diǎn)亮了最靠前的兩盞。明亮的火光照耀下,可見右側(cè)約有十間囚室。他們在第一間門前停步。眼前黑鐵門上掛著木門牌,寫著「北一間」。
獄吏將手中的食盒交還瑾仙,拿鑰匙開了鎖,推開門讓他進(jìn)去,自己退到外面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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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陋的囚室中,潮濕的墻壁和地板凍出了一層薄薄的霜花;一桌一凳正對著門口,旁邊是一張僅容一人身的小床貼著左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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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側(cè)身躺在小床上,緊裹著灰黑的棉被。聽了門外的動靜,警戒地睜開了眼睛。他身體不適,整個人睡得渾渾噩噩的,本不欲起身,見了熟人,才特意從被窩里坐起來相迎,一雙靈靈熠動的紅眸懷著似明未明的敵意。
「瑾仙大監(jiān),隨便坐,無茶水招待,還望見諒?!惯@話是用主人家的口吻對客人說的。他一臉困乏,眼瞼紅腫,嘴唇蒼白而干裂,嗓音略顯干啞,卻還強(qiáng)作精神,不愿以頹唐之色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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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仙走到床邊小木桌旁,放下食盒。將房里僅有的一張木凳從桌底下拉出來,面向無心坐下,一手搭在桌上,隨口問:「小無心,在這牢里住得可習(xí)慣?」
無心笑了笑,言語帶刺:「這里冰寒蝕骨,和風(fēng)雪劍可謂絕配,你來住最合適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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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心情開玩笑,看來你是過得不錯了?」瑾仙揶揄道。經(jīng)無心這么一說,他才察覺這囚室里確實(shí)冷。他年少時曾長年待在冰天雪地里練劍,體質(zhì)比一般人耐寒,剛來到時還沒覺得怎樣,越坐久越覺陰冷滲人,濕寒刺骨,不禁想運(yùn)起真氣來抵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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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親自來到這里,不會只為挖苦我吧?」無心話音剛落就咳了起來,猛咳了好一陣,咳得面紅耳赤,嘔心吐腸。他染了風(fēng)寒,這幾日咳得劇烈而頻繁。
平日里,他知道這一區(qū)唯他一人在囚,擾不了旁人,咳得無所顧慮。但見今日瑾仙在,他便以手帕捂著嘴,刻意壓低了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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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仙見他咳得厲害,不由心生憐憫,掌心聚了一縷真氣,上前撫著他背部,給他順了順氣。
無心恢復(fù)平靜,裹緊了棉被,咳得水霧迷蒙的雙眼眨了眨,眸中敵意消退,換上感激的眼神,道了一聲:「多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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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就免了,你這病殃殃的模樣,我看不慣。在外面聽說你染了咳疾,我給你帶了藥,先吃了再說吧?!硅烧f著,從食盒中取了一瓶藥丸遞給他。
無心看了一眼藍(lán)色的藥瓶,又是看了眼瑾仙,眼神復(fù)雜,疑道:「你特意來這鬼地方給我送藥?我可不記得我們之間交情有這么深?!?/p>
若是如此,想必是毒藥吧?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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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為公務(wù)而來,這藥只是順帶的?!硅蓮乃幤坷锏钩鰜砣钊绾诙沟乃幫?,遞到他唇邊。
無心不疑了,唇角展露笑意,望著瑾仙,靈動的眼神中孩子氣十足,問,「這藥苦不苦?。俊顾坏然卮?,便伸手接過藥丸,送進(jìn)嘴里,輕輕咬了咬,嗆喉的苦味霎時盈滿一嘴。他皺著眉頭硬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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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頭小桌上,有一個白色水壺,水壺邊倒扣了一個白茶杯。
瑾仙提起桌上的水壺,給無心倒了一杯清水。水已冰涼,飄散出一股幽異的淡香,「這水……」他面露疑色,不禁端起水杯湊前仔細(xì)嗅了嗅。
「水里下了金蜂化功散?!篃o心說出瑾仙的疑惑。
「你知道?」瑾仙略顯詫異。
金蜂化功散,服下之后便會暫時散去內(nèi)力,且渾身酸軟乏力,無法動武。
「我當(dāng)然知道?!篃o心苦悶地笑了笑,語氣中是滿滿的無可奈何,「他們總擔(dān)心我會越獄,每日都在我的飲食里摻了這種藥。」說著,他挪身到桌前,捧起桌上的水杯小喝了幾口。口渴也忍著不敢多喝。畢竟摻了藥,若喝多了,連起身的力氣也會被藥力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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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仙見他一副習(xí)以為常的模樣,也沒多言,默默從食盒里端出幾盤素菜,說:「小和尚,這些飯菜沒有摻藥,你多吃點(diǎn)吧?!?/p>
桌上擺著玉米青豆炒飯,萵筍炒豆干,還有「土豆燉蘑菇?」無心受寵若驚,想起從寒水寺離開的那日,在馬車上,他曾跟瑾仙說過他想吃土豆燉蘑菇,沒想到瑾仙居然記得。
他盯著飯菜發(fā)呆,也不動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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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瑾仙不禁問:「和尚,你怎么不吃?莫非這些飯菜都不合你口味?」
無心眼神中流露出愁色,疑惑道:「這是殺頭飯嗎?瑾仙大監(jiān),你是來送我上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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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仙被逗笑了。心想:好不容易來一趟,順便給你帶幾盤飯菜而已,該不會嚇著你了吧?
?「傻和尚!別胡思亂想了。這大冷天飯菜涼得快,你趕緊吃完說正事!」他用小勺子往無心碗里加了些菜,命令道,「快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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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也就不客氣了,端起碗筷,一口一口地吃起來,細(xì)嚼慢咽,仿佛每一口都有細(xì)細(xì)品嘗。
瑾仙靜待一旁,沒有催促。此次為公事而來,就算耽擱些時間,獄吏也不敢來趕人。
「瑾仙大監(jiān)……」無心欲言又止,不知該不該問。
「何事?」瑾仙耐心等著他說話。
無心稍加猶豫,問道:「六皇子最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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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果然問起他。」瑾仙早有所料,好奇道,「你們之間是什么交情?」
「生死之交?!篃o心注視著瑾仙的眼睛說。
「六皇子禁足令未解,他多半是不知道你的消息。即使得知你生病,也不能來看你。進(jìn)這囚室須得陛下批準(zhǔn),不是誰都能來的?!硅梢詾闊o心是問蕭瑟為何不來,便替蕭瑟辯護(hù)。
「我知道?!篃o心也沒奢望蕭瑟會來,只是想知道他近況如何。
「數(shù)日前,他病了一場,已經(jīng)好轉(zhuǎn)了。你也不必?fù)?dān)心他,他畢竟是皇子,不缺人照顧。」瑾仙又說。
「好?!篃o心沒再追問。問了只會徒增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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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飯結(jié)束之后,瑾仙才說:「天外天的使團(tuán)明日就到了,我乃鴻臚寺卿,負(fù)責(zé)待客。你可有什么話要向你們使團(tuán)交代?」
無心并無喜悅之感,反而滿臉憂愁,沉默片刻才問:「使團(tuán)是誰帶隊(duì)?」
「是你父親的親信,白發(fā)仙與紫衣侯。」瑾仙說。
「白發(fā)仙,紫衣侯?!篃o心輕念著這兩個名字,怔愣了一會。十二年未見,他已記不清他們的容顏了,偶有通信,也是只言片語,互道安好,此刻竟有些想念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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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仙打斷他的憂思,問:「和尚,他們來帶你回家,你好像并不高興?」
無心冷笑一聲,說:「我只是交易的籌碼,你們想借此來欺壓我的族民,這有什么可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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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倏然凝重,瑾仙眼神變了變,溫和中多了幾分肅穆感。此時眼前人不是普通少年,也不是玩世不恭的小和尚,而是天外天的小魔王?!冈瓉砟闶窃趽?dān)心天外天。想好有什么要交代了嗎,小魔王?」他鄭重地喊了聲——小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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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否借紙筆一用?」無心挪開桌上的水杯,騰出一片空位。
瑾仙取出紙筆擺放在他面前。
才一轉(zhuǎn)身的功夫,無心就寫完了。也不折疊,大大方方地攤放在桌上,等著瑾仙自己收好。
「和尚,你想說的,只有這句話?」瑾仙以為他有很多話要說才需要筆錄,不料一大張紙上,他就只寫了八個字。
然而這八個字,也確實(shí)抵得上千言萬語??吹描尚睦锼崴岬?。
無心想了想,又說:「替我向二位叔叔問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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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黃昏。
天啟城仙鶴湖驛館。
紫衣侯與白發(fā)仙已在今早與進(jìn)入天啟城的使團(tuán)大隊(duì)匯合,此時在驛館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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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的手書轉(zhuǎn)交到了紫衣侯手中。
字體雄渾中帶幾分秀氣,筆鋒清勁而飄逸。他一眼就認(rèn)出是無心親筆所書,怔怔地握著,一言不發(fā)。
「少主寫了什么?」白發(fā)仙迫不及待地奪過紫衣侯手中的書信。
白紙黑字,映入眼簾:大局為重,棄我,無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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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五歲那年,被忘憂帶走的那日,也對我們說過這句話?!棺弦潞罨貞浀?。
「那時你我皆身負(fù)重傷,不能護(hù)住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老和尚帶走。這一次,不惜代價也要把他奪回來?!拱装l(fā)仙將無心的信放在暖爐炭火上,紙張漸漸燃燒成灰。
「是啊?!棺弦潞罡胶偷?,「少主自幼離家在外。他不熟悉天外天,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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