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的寒風(fēng)呼嘯著刮過，鉆進男人衣領(lǐng)的縫隙中。他的視線自腳下的碎片大廈開始，掃過倫蒂尼姆古老的建筑和街道，直到環(huán)繞城市的高墻和高墻之上的天空。最終，男人的視線落到了身邊的魔王身上。

“……你就這么允許阿米婭和凱爾?；氐搅_德島？”

特蕾西婭的面龐上微微勾起一絲微妙的笑，她低下頭，伸手整理自己被風(fēng)吹亂的雪白長發(fā)。

“怎么了，博士？這不是你自己求我的事情嗎？”

對話到此中斷了數(shù)秒。男人攥起拳頭，卻又緩緩松開。最終，他只是別過頭去，嘆了一口氣。

“是啊，如果……你沒有對我做那些事情的話。”

博士還記得那個夜晚。

阿米婭毫無征兆地陷入昏迷，赦罪師和血魔大君緊接著闖入了反抗軍的據(jù)點。在摧枯拉朽的攻勢下，即使有他坐鎮(zhèn)指揮，倉促組建的陣線還是一道接一道的崩潰。最后，二人無視四處逃散的士兵，擋在了撤退的羅德島隊伍面前。面對護在阿米婭身前的博士，兩位薩卡茲王庭的王卻顯出無與倫比的尊敬——毋寧說是敬畏。

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博士沒有別的選擇。他讓可露希爾帶著大家去與凱爾希會和，自己則在兩名敵人的“陪伴”下前往碎片大廈。在路上，他試著從他們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卻被告知特雷西斯被逐出倫蒂尼姆，特蕾西婭已經(jīng)實質(zhì)上掌握了薩卡茲王庭的消息。彼時的博士早已猜出特蕾西婭就在城內(nèi)，卻無從得知薩卡茲軍事委員已然易主。意料之外的狀況略打亂了博士的陣腳，但對于羅德島陣營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博士是這么想的，畢竟，他曾無數(shù)次聽阿米婭和凱爾希談?wù)撈疬@名女性。

當(dāng)他見到她時，潔白的魔王亭亭站在大廈露天的空中花園中，裙邊漆黑的花叢簇?fù)碇蔀樗狞c綴，背后漫天的繁星與圓月在她的身后也顯得黯淡無光，仿佛她就是夜晚的中心。

“博士，好久不見?！?/p>

博士本想用“初次見面”回應(yīng)，但當(dāng)特蕾西婭看向自己的一瞬間，他卻從她清澈的雙眸中讀懂了無數(shù)繁復(fù)的情感。喜悅，思念，失落。更多的是悲憫。深切的悲憫震動著他的內(nèi)心，莫大的悲哀不可遏制的從靈魂深處滲出。

當(dāng)他反應(yīng)過來時，“好久不見”已經(jīng)脫口而出。而特蕾西婭則溫婉一笑，將他擁入懷中。她抱住自己的力量并不大，甚至正相反，那份小心就像在呵護精美的玻璃工藝品，可博士卻不知道該不該將她推開——貼近那份柔軟，他才察覺到籠罩在那皎潔禮服下的身軀原來是那般纖弱。

于是，等到特蕾西婭放開他，他身上已經(jīng)沾染了她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春日細雨一般的香氣。

夜幕之中，二人攀談了許多，仿佛分隔許久的老友——不如說，對于特蕾西婭而言，大抵確實如此。她有時會問他一些關(guān)于羅德島的問題，但更多的時候，都是在傾訴自己的遭遇。從赦罪師利用巫師復(fù)活和操縱自己，到特雷西斯欲借助維多利亞的養(yǎng)分孵化出這片大地的戰(zhàn)火。她用再平常不過的語氣訴說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她對自己的思念，博士明顯為此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失措的模樣常常引出她發(fā)出一陣善意的嗤笑，在月光的掩映下，這份笑靨與她清雅的氣質(zhì)形成微妙的反差，讓他看得有些出神。

或許是因為她突然卸下來博士身上沉重的背負(fù)，或許是因為她坦率地吐露對自己的好感，或許只是單純的出于對她的痛苦和堅強的同情……不管怎樣，博士不得不承認(rèn)，盡管那對于博士而言是第一次與特蕾西婭相見，他對她已經(jīng)生出了一絲朦朧的情感。

這份好感持續(xù)到他向特蕾西婭問起接下來的打算。

他本以為這樣的她會笑著告訴自己王庭要如何撤出倫蒂尼姆，或是如何利用城內(nèi)的貴族和城外的羅德島完成權(quán)利的交接，可她的笑容卻在夜色中收斂。冗長的沉默中，特雷西眼望向了天空，好看的側(cè)顏流露出一絲復(fù)雜的神色。

“是啊……接下來……大公們的軍隊就在城外，薩卡茲的野心已經(jīng)無法隱藏。如果就此收手，卡茲戴爾只會在報復(fù)中再次陷入戰(zhàn)火……所以，就算特雷西斯不在，我也必須完成他的計劃。為了保護我的子民，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作為薩卡茲的魔王，這是唯一的辦法。”

如果說特蕾西婭地聊表自己的情感時的寧靜讓博士動心，那么她說出這番話時的冷靜則讓博士感到窒息和恐懼。方才的特蕾西婭婉約如少女，可事實上早在兩百年前，她就已經(jīng)成為了帶領(lǐng)薩卡茲驅(qū)逐異族的英雄。

她溫柔，但絕不優(yōu)柔。

“戰(zhàn)爭即將開始，而為了在這場戰(zhàn)爭中取勝，我需要借助博士你的力量?！?/p>

她望向自己的眼中包含著真切與希冀，可越是這樣，他就越是痛心。內(nèi)心自嘲初戀短暫之余，博士已經(jīng)完成了心中的謀劃。他不可能背叛阿米婭和羅德島，但是現(xiàn)在，他只能佯裝投靠特蕾西婭。

只是特蕾西婭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眼前的景色便開始模糊。在特蕾西婭指尖熟悉的黑光下，他無力地癱倒在她的懷中。而在他對面，頭戴面具、身披黑袍籠罩的男人緩步走來。特蕾西婭俯身湊到他的耳邊，她的聲音輕柔而悠遠，氣流讓博士的耳朵一陣酥麻。

“我說過，為了保護我的子民，我會不惜一切代價?！?/p>

于是，隨著知覺的消散，赦罪師手中的長釘穿入博士的頭顱，古老的巫術(shù)在長釘上流動。

博士不愿再去回憶那一夜的細節(jié)，即使是他，也難以忍受那份屈辱和痛苦。赦罪師將對魔王的忠誠深深地刻印在他的靈魂深處，用特蕾西婭的話說，自那時起，他的一切，都成為了她的所有物。

“說來諷刺，親身體會過那種被支配的感覺過后，我現(xiàn)在反而對你恨不起來。”

博士苦笑著嘆了口氣，特蕾西婭聞言湊到他身邊，伸手為他摘下了兜帽，好像摘下在冬日的余寒中顫抖的嫩芽。

“也許，這也是巫術(shù)的一部分呢？”

特蕾西婭的話語令他心頭一緊，可當(dāng)他在特蕾西婭似水一般溫柔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面龐，當(dāng)他忽然意識到二人現(xiàn)在的距離已經(jīng)過于接近，他一時間分不清這份悸動到底來自于自己的恐懼還是自己的動心。

只是他轉(zhuǎn)念又想到，這份感情，或許也只是巫術(shù)杜撰的虛影。

特蕾西婭似乎看透了他的失落，她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角，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胸前，然后抱住了他。他本想將她的手撥開，但無法抑制的沖動從心底生出，那種欲望催動著博士抬起雙手，緊緊抱住了特蕾西婭。

“你終于肯……抱一抱我了?！?/p>

特蕾西婭的聲音中帶著她獨有的哀傷，博士并不理解這份哀傷的來源，他的心卻還是為之顫抖。他下意識地輕撫她的后背，她的白發(fā)如同絲綢一般柔軟。盡管理性不斷地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虛假的感情，但感性卻不可遏制地想要屈服于特蕾西婭的溫柔。到最后，他也分不清楚臉上緋紅的羞澀到底是出于哪一邊。

他想挪開自己的雙手，松開特蕾西婭，他的雙手卻不受控制地眷戀著那份溫潤。最終，為了緩解這份尷尬，他只能略顯生硬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特蕾西婭，接下來，你準(zhǔn)備怎么辦？”

沒有回應(yīng)，特蕾西婭沉默了數(shù)秒，而后默默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博士尚未理清自己心中所想到底是解脫的輕松還是留戀的失落，柔軟而冰涼的觸感便拉起自己的左手。

“總之，我們先去外面逛逛吧？”

當(dāng)特蕾西婭牽著他在碎片大廈的玻璃電梯下行時，博士忽然覺得有些可悲和可笑。明明是特蕾西婭拘束著自己的心靈和肉體，他卻止不住從心中對她生出同情和仰慕。甚至只要牽著她的手，他都覺得愉悅和安心。與此同時，理智和良知卻又不斷地譴責(zé)沉溺在幻象中無法自拔的自己。

他越是被她吸引，他越是感到幸福，他就越是自責(zé)和內(nèi)疚。

等二人穿過薩卡茲的控制地，走進倫蒂尼姆的居民區(qū)的時候，午后的陽光正好從白云之后灑下。金色的光輝穿過棱角林立的西式古典建筑，在隱隱映照著天空的石板上投下一片分明的陰影。空氣中混雜著倫蒂尼姆有的老舊氣息，那是在高大城墻的環(huán)繞中醞釀和沉淀了漫長時光的工廠粉塵。一切都顯出慢條斯理的閑適模樣，這大概會是一個理想的約會場地。

——如果沒有往來居民眼中的恐懼和敵意的話。

商鋪的老板，拄杖的老人，甚至街邊的孩童，所有人都對特蕾西婭頭上漆黑的長角投去若有若無的惡意，那份厭惡和畏縮反而比直白的肆無忌憚更加刺痛人心，即使只是站在特蕾西婭身旁，博士也感到不適。特蕾西婭向博士身邊靠了靠，轉(zhuǎn)而挽住了他的胳膊。

“博士，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會討厭自己的頭上有這樣一對角，”

說這話的時候，她微微撩起頭發(fā)，指尖順著白發(fā)找到角的根部，雙眼低垂地看向地面。博士怔怔地看著她的側(cè)臉，他能看出她眼底的寂寞與苦澀，那一瞬間，他心底涌出了一種想要擁她入懷的沖動，但轉(zhuǎn)念，他又糾結(jié)于這份沖動真實與否。當(dāng)他回過神來時，才發(fā)現(xiàn)特蕾西婭正靜靜看著自己，臉上帶著輕輕的笑意——仿佛剛才的陰霾從未存在過。

“因為要是如果沒有這對角的話，我就可以靠在博士的肩膀上了啊~”

過于直白的情話讓博士的臉頰上染上一抹緋紅。他下意識地扭過頭去，避開了特蕾西婭的視線。羞澀之余，又有一種微妙的挫敗——平日里運籌帷幄、算無遺策的他，到了特蕾西婭面前，無論是自己的想法還是對方的想法，竟然都無法看清。

“特蕾西婭，這種玩笑是否有些過于惡劣了？”博士嘗試維持住自己的形象，他的努力卻被瞬間戳穿。

“是嘛？博士？你的反應(yīng)可都寫在臉上了哦？”

博士的臉頰緋色更盛，他想要爭辯些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匆娝姆磻?yīng)，特蕾西婭輕掩嘴角，呵呵地笑了起來。難得的被人肆意調(diào)戲的難堪使得博士心中生出了別樣的新鮮刺激感——特別是當(dāng)這種調(diào)戲之中并不帶有惡意的時候。

可是，方才特蕾西婭的表情和言語又一次浮現(xiàn)，那種悲傷對他而言那么真切。她的調(diào)戲，是否也只是在掩蓋自己的寂寞呢？博士不禁這樣想。

“特蕾西……”

“轟隆——”

遠處傳來的轟響打斷了博士的發(fā)言，仿佛雷霆在某處劈下，震聲在倫蒂尼姆高大的城墻間回蕩。周圍的人群都略微陷入驚慌之中，博士望向聲音傳來之處，林立高樓的盡頭，倫蒂尼姆鐵壁頂端的某處，一片煙塵冉冉散開。

“發(fā)生什么了？”

博士皺起眉頭，看向身邊的特蕾西婭，后者的臉上的微笑卻毫無波動，只是牽著博士繼續(xù)向前走去。

“無謂的反抗而已……曼弗雷德的職務(wù)被接替后，一些控制著城墻的原城防軍發(fā)起了叛亂，我讓血魔大君去處理了。不必?fù)?dān)心，他好歹也是王庭的成員，倫蒂尼姆的城防炮不至于攔住他的腳步。”

博士一怔，才從曖昧的氣氛中回過神來，再看向特蕾西婭時，她眼中倒映著這片平和的街景，卻也流露出惋惜和堅定。

特蕾西婭的微笑逐漸收斂。

“博士，你不是問我，接下來，我該怎么辦嗎？”

“一場大戰(zhàn)在所難免，這座城市很快會變得滿目瘡痍……羅德島的人已經(jīng)全部撤出倫蒂尼姆，大公們收到消息，恐怕很快就會開始攻城。而薩卡茲這邊，碎片大廈和飛空艇還沒完工，雖然名義上依舊是特雷西斯領(lǐng)導(dǎo)倫蒂尼姆，但赫德雷和W接替曼弗雷德的位置后，軍隊內(nèi)部還是出現(xiàn)了不和諧的聲音，一時間難以整頓完畢……”

“抱歉，都是因為我……”博士自知形式緊迫，如果特蕾西婭沒有因為自己而放走羅德島的人，大公們不會這么快就收到消息。

“不用跟我道歉，因為是你的請求啊……”特蕾西婭拉起博士的手，輕輕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她溫馴的摩挲著他的掌心，而后露出他方才見過一次的寂寞表情。

“只是，等一切結(jié)束后，這里到底會變成什么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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