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許多經(jīng)典科幻故事發(fā)生在世代飛船上，因為這是一個利于觀察的人類微縮社會，各種科幻環(huán)境下的外部內(nèi)部壓力造成我們?nèi)祟惻c之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便是這類科幻作品經(jīng)久不衰的原因。

這篇故事觸及了宗教、階級、權(quán)力這三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標簽，對其看法也因人而異且頗為敏感。當(dāng)然，故事結(jié)尾體現(xiàn)了作者樂觀的看法，但身處現(xiàn)實的讀者可能會摸到大象的另一部分。

作者簡介

|?凱倫·奧斯本?| 她住在馬里蘭州的巴爾的摩，擁有兩把小提琴、一把自鳴箏、三臺攝像機、一個丈夫和一只瘋瘋傻傻的橙色貓。她的短篇小說發(fā)表于《逃生艙》《機器恐龍》《無盡天空下》《爐邊》和《離奇》等知名科幻雜志。她的長篇處女作《記憶建筑師》將于2020年由托爾出版社出版。她主持“魅力之城”系列推想小說朗讀節(jié)目，在一支蘇格蘭同樂會樂隊中演奏小提琴，曾因拍攝和剪輯一部克林貢語婚禮預(yù)告片而獲得重大事件電影制作獎。

亡者不馴之力

TheDead, In Their Uncontrollable Power

全文約108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21分鐘。

作者 | 凱倫·奧斯本

譯者 | 何銳

校對 | 黎茵、Mahat

葬禮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死去的船長爆炸開來。

玫瑰化為霰片。大教堂消失在火焰里。我渾身浸沒在鮮血中。骨片把自己深深葬入墻體，緊挨著我的頭，我的手臂，我張開的嚎叫著的嘴。我站在房間最后面，食罪者的孩子該待的地方，那就是為什么我活著，而其他人全死了。

我從前是一個女孩。如今我百魂在身。亡者的呢喃將我喚醒，伴我入夢。最老的那些亡者已然忘卻了它們的姓名，但從不曾忘了自己的暴怒，或是自己的嫉妒。那些最新的來者會在我的腦子里斗嘴，就好像依然活著：血污者瑪?shù)颅嘯1]，謗言者皮阿爾[2]，權(quán)力狂押沙龍[3]，所有的這些個船長，我們殘破而美麗的，浪跡太空的家園號的船長。

我生來的使命便是如此：盡飲原罪之杯，將船長們的罪孽鎖在我的體內(nèi)，在這里它們無法傷害到我們的人民，在去往天堂星的旅途中的人民。縱使我在旋轉(zhuǎn)星天之下的大教堂中站到雙腳癱軟，又或是祈禱到我的嗓子為之失聲，真理也還是真理。船長必須不染原罪。他們必須用信心，用與道德真理調(diào)諧的精神來引領(lǐng)我們的世代飛船。我們的新船長，珌芬[4]，她所肩負的不止于船殼中這有氣息的十萬生民，還及于所有那些之后將會降世的生命。必須有另外一個人替她擔(dān)負起她的親族加于她的原罪，以免那些亡靈出顯，在我們飛旋的世界中打出通往黑色虛空的缺口。必須有另外一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哄他們?nèi)朊?，舔去他們唇上的白沫，如此珌芬方可引領(lǐng)我們。

那個人就是我。

[1]荷蘭女名，意為“來自抹大拉”——譯者注

[2]利物浦方言，“純凈”、“純潔”——譯者注

[3]原文此人名為法語——譯者注

[4]來自中歐在基督教傳入之前的原生信仰用詞“三珌芬”。共有三人，均為女性，相當(dāng)于女巫/祭司/賢者一類的角色。其三個名字各地不一，但后綴均為這兩個音節(jié)（可能有“大地”“地母”之意）。在意大利、德國、奧地利等地的少數(shù)教堂中仍有關(guān)于這個題材的（基督教化）繪畫存留——譯者注

這是爆炸現(xiàn)場：我被鮮血覆身。埋在淋漓的塊肉中。我自己對這場恐怖經(jīng)歷的記憶比破碎的押沙龍展示給我的任何記憶都更糟糕。我擦我的臉，擦我的手，擦我的發(fā)，但到處都是血。我的腳旁是玫瑰的花瓣，已然碎散，尚自燃燒。我的手在顫抖。我不確定那顫抖的是不是我的手。我在尖叫。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我的聲音。我環(huán)顧四周，尋找我的父親。

我找不到我的父親。

爆炸之后的那幾天，統(tǒng)艙[5]里成了流言的國度。我們當(dāng)中的幸存者們嗜酒無度，想把那些記憶用酒精溺死。頭等艙的警察到下面來，在我之前所住的統(tǒng)艙宿舍中掃蕩，將床鋪都翻了個底朝天，把工人給摁到墻上。一場反亂，一次暗殺，直白而有效的恐怖活動：如此可憎之行，家園號的船殼之內(nèi)從未聽聞。頭等艙那光輝燦爛的仁慈之治下，此地從未有人造反。既然我們的船長眼中所見唯有那美好萬象的真理，那怎么會有人要造反呢？

[5]輪船里票價最便宜的艙位，往往在船艙最底下——校者注

我們困惑不解。但在統(tǒng)艙這里，我們也只能止于困惑。所以我們用餐。我們交談。我們?nèi)胨?。我們勞作，在水培室中，在維護班組里。長老們太仁慈了，甚至允許我短期回到清洗甲板的隊伍當(dāng)中，直到我血流中的罪孽尋到路徑，抵達我的大腦，于是我再也無法控制我做出的事，說出的話。我想要開口警告他們說：“你們不能信任船長們，這里其實曾有過反亂，這里其實曾有許多死亡，我見到過孩子們被人從氣閘室推出去——”

——但押沙龍即刻從我的口中奪去了真相，充塞以穢語；瑪?shù)颅囎屛夷驖窳搜澴樱诋?dāng)班的途中。長老們對我說我嚇壞了孩子們，于是讓我搬出了普通宿舍。我試圖想把血淋淋的真相在紙上涂寫出來，好讓所有人知道事實上發(fā)生了什么，但皮阿爾將他的手指潛入到我的手指當(dāng)中，于是畫出來的只有些被刀子割開喉嚨的填充動物玩偶，再就是一捧捧破碎的玫瑰花束，然后還讓我把紙全撕成小片，設(shè)法全吃了下去。

統(tǒng)艙里的人們知道，真相在我腦海里熊熊燃燒，如地獄一般?？蔀槭裁此麄儗ξ也宦劜粏?？為什么不能聽我訴說？

為什么他們覺得我能應(yīng)付得來，既然他們自己都不能？

我夢到那天。夢到爆炸。

我一直在夢到那一天。

“小美。”

圣器守司的腹部在流血，但即便在痛苦中他也記得自己的職責(zé)；他知道自己必須要做什么。在那天之前，他對我一直很和藹。他牽起我的手；血讓我的手濕漉漉的，他拉著我朝被毀的祭壇走去，祭壇上方是艙蓋的天窗，是群星的流光。在我的大腦中某個沒在尖叫的部位，我意識到這是必須要完成的事情。他是一位圣器守司，這是一場葬禮，而我是最后的食罪者。

我知道我是碩果僅存的食罪者，因為他剛才讓我跨過的那團模糊血肉，便是我的父親。

我父親本不想要我這個孩子。他想要終結(jié)循環(huán)。他知道，他的孩子會不得不經(jīng)歷他所體驗過的那些恐怖，而他絕不想要這樣。我是一個錯誤。但我父親還是愛我的，而且在死去之前他已經(jīng)教會了我在自己的前額繪上罪眼——紅色的眼瞼，白色的虹膜，黑色的瞳孔——也教會了我在統(tǒng)艙的憐憫中生活。上學(xué)時候的老朋友們會避開我的眼神，把自己的口糧“掉落”在我的懷中。他們會小聲說，事情跟從前不一樣了。我母親不會再讓我來見你了。我父親害怕你可能會做出什么事來。

我也在害怕我可能會做出什么事來。

統(tǒng)艙被搜遍之后事情漸漸平息。警察們也來找我訊問過，希望死去的船長們看到了某些我沒看到的事情。我告訴他們：我不知道是誰引爆了炸彈。我甚至不知道誰能有決心去嘗試做這種事。

每當(dāng)我鼓起勇氣想告訴他們更多，押沙龍便快樂地令我沉默。那些詞在我舌尖上碾過，猶如碎裂的玻璃。他專門向我展示那一場叛亂，反反復(fù)復(fù)，讓我無法轉(zhuǎn)眼不看，讓我在血海中苦苦掙扎，興奮于我的反應(yīng)。他知道我承受不來。他讓我看清他是怎樣槍殺七名男女。那是在一間光線明亮的統(tǒng)艙禮拜堂里，翠綠的窗外異星的光芒傾瀉而下，照亮了下方一顆美麗的行星。他讓我看清那些人的下場可以輕易地落在我身上。要不是我清楚知道我們還沒有抵達天堂星，我會以為他已經(jīng)到過那里了。

那一幕的最后總是一模一樣的對話?！罢覀€地方處置那些尸體，”押沙龍會對那位二級警官這么說，而后者會咬牙點頭，接著會提到“圣器室”。

我讓自己學(xué)著應(yīng)對押沙龍的折磨，辦法是將注意力集中在作為背景的禮拜堂上，集中到它的細節(jié)上：精美的彩繪玻璃窗戶，窗外臨時停船的那個星球。在我腦海中的景象里，禮拜堂的窗戶是大教堂窗戶小一號的翻版，同樣是在一片蔚藍的背景中旋轉(zhuǎn)的翠綠：一位名字已被人遺忘的藝術(shù)家用這來代表我們未來要去的天堂星。窗外，下方的星球郁郁蔥蔥。在遠處，我看到了這艘星際飛船船艏畫著的罪眼。那個角度只可能是從統(tǒng)艙看到。

那窗戶眼熟。

那天晚上，我試圖在食堂里告訴其他人那些景象，但押沙龍在我腦子里插進了一把刀，扭轉(zhuǎn)刀把。我疼得太厲害了，口中吐出的話成了些含糊的咿咿呀呀，好像舌頭打了結(jié)。其他人對我報以搖頭，端走自己的托盤去別處吃飯。

他們當(dāng)然不愿意聽。我聞起來就像是洋蔥混著汗水混著機油還混著糞便。粗鄙不堪。我搖搖晃晃，朝周圍亂抓亂拽，和我腦袋里的聲音搏斗。好長一段時間里我自己也覺得我已經(jīng)瘋了，直到我意識到曾在哪里見到過那窗戶。

皮阿爾船長的家人們死了。他們的優(yōu)雅談吐和金色長袍并不能在爆炸中保護他們：他們沒能免于肚子開花，皮膚焦黑，眼珠燒光。唯一的幸存者是珌芬，最小的孩子。她跟我一樣大。黑色的頭發(fā)，纖細的雙手，膚色皎潔得猶如我們飛船的船殼。她跪在地上。她身上的袍子著火了，但卻置若罔聞。

她左手拿著美德之杯，右手中是原罪之杯。她不知怎么保住了里面的圣體[6]。我能看到那黑色的液體里面，納米機器在翻騰蠕動——善的記憶屬于她，罪孽屬于我。

我們只是對望著。我不覺得她想要那么做。我自己絕對是不想的。

“你們必須喝下去，”圣器守司在懇求。

珌芬朝他那邊舉起一只手，示意稍安勿躁，然后一飲而盡。她還能怎么樣呢？她是皮阿爾家唯一幸存的孩子。現(xiàn)在她是船長了。

[6]天主教彌撒典禮中象征救世主血肉的餅和酒。此處代指有類似地位的納米機器液體——譯者注

在統(tǒng)艙最嘈雜的區(qū)域里有間荒廢的儲藏室，臨近的隔艙內(nèi)，發(fā)動機組在呼嘯，在旋轉(zhuǎn)，在咆哮。從前我所在的清洗班組的頭兒，會把清潔甲板所用的化學(xué)藥品儲備和損壞的清潔工具放在那里頭，而我這些年里在那兒花了不少時間，把許多灰色的箱子搬出來又放回去。我花了一點時間從箱子壘成的塔樓間穿過，走到深綠的玻璃窗前，又花了點時間移開窗前堆著的箱子，然后，我就要頭一次直面押沙龍的夢境，見到真相了。

一塊幾十年前的堵漏布隨意地掛在那里，蒙住了窗口，但下緣沒有完全遮住。我用骯臟的手指觸摸著粗糙的彩繪玻璃，尋找著顯示修補過的船殼裂口存在的證據(jù)：鉚釘，自動封口膠，刺骨的寒氣。沒有跡象顯示這塊布的下頭有船殼裂口——只有船殼外側(cè)的高強度灰色金屬板蓋住窗口所制造出的一片黑暗，從此異星的陽光不再照亮此方。

我將堵漏布扯開。窗戶就跟我從押沙龍的血腥回憶里記得的一樣：一位藝術(shù)家為虔誠者呈現(xiàn)出的綠色、天藍色、和等待的一生。的確是一扇禮拜堂的窗戶，跟二等艙那邊的差不多。

頭等艙有大教堂。二等艙有個小些的教堂。在統(tǒng)艙這里，我們禮拜的方式就是工作。

但這里曾經(jīng)是個禮拜堂。

我們自己的空間。

我的視野變成了灰色，然后成了一片血色——押沙龍又在讓我看那場處決了。這次我知道，他是想要用這純粹的恐懼引開我的注意力，阻撓我的調(diào)查；但這段記憶我已經(jīng)看過太多次了，如今我反而可以利用它幫我搜索目標。在我的腦海中，押沙龍再度殺死了那些造反的人，然后讓他的手下把尸體藏起來。接著那個人問起了圣器室。

圣器室。

我推開幾張布滿塵灰的椅子，沿著墻壁和甲板相交處的狹窄夾角摸過去。我知道我找對了方向，因為瑪?shù)颅噴Z走了我的呼吸，用她沒有生機的手指絞住，直到我眼冒金星。我使勁抓扯著自己腦袋兩側(cè)，想以此止住疼痛。我覺得要昏過去了。黑暗漸漸從我的眼角處開始彌漫，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我正在找的那道門，墻上一個隱隱約約的方形，和墻面平齊——跟大教堂里的那道門一樣。

亡靈們?nèi)疾幌胱屛疫M去。

所以我進去了。

事情是這樣子的：

食罪者的傳統(tǒng)追溯起來，差不多跟我們對燃燒的母星的記憶一樣古老。船長死去時，他們的血會被抽出，分離出其中的納米機器。那些納米機器從船長們登上寶座開始就在他們的體內(nèi)循環(huán)，收集他們的記憶，就像是收集水培室里葉子上聚攏的水滴。

這件事船長們知道。食罪者們知道。普通人不知道。船長們不讓我告訴他們。我喑啊嗚咽之中的真相無人聽聞。但仔細想想的話，這難道不是很有道理么？所有這些人生活在一個鐵皮罐頭里一輩子，你不能指望他們安安分分地活著，而不去夢想，不去期待，不會爆發(fā)，也不會偶然遭遇真相或想擁有更多。解決方案很簡單：如果人們知道領(lǐng)袖以善德治下，如果人們相信他們是慈悲的，那么他們就可以更容易地在沉默中順服地生活。

在爆炸后的那一刻，隨著亡故百魂的血從我的咎咎發(fā)間滴落，落到我的肩頭，覆到我的唇上，流入我的眼睛；隨著原罪之杯傳承、我父喪生——我仍然跟我那些在統(tǒng)艙里的伙伴一樣。我與內(nèi)心的自我壓抑一起串通合謀，我比從前更心懷恐懼。

我仍然相信這一切都是有必要的。

走進圣器室的感覺像是穿越過去?？諝鉁啙崛缟暗[，滿是灰塵和腐爛的味道。里面黑乎乎的；等我的眼睛適應(yīng)后，在從儲藏室照進來的光柱周圍，一個個形狀浮現(xiàn)出來：櫥柜、壁櫥、關(guān)著的抽屜，全都是用母星上的原木所制。我查看壁櫥里邊，想要尋找船長家族的金袍，但找到的只有些綠色的連體衣，酥爛到我一摸上去就片片碎落——綠色的連體衣，圣袍最古老的樣子，我們都以為這種樣式已經(jīng)隨時間流逝而失傳了。我找了找圣禮和食罪儀式時會擺出來的杯子，但抽屜里頭什么也沒有。

我向壁櫥走去時，被一堆骨頭絆了一跤。

押沙龍那狗雜種大聲嘲笑我。

那堆骨頭亂七八糟，雜亂無章地混在一起，似乎它們之前還是尸體的時候是在匆忙間被胡亂扔到一起，摞成一堆的。我數(shù)了下，有七個頭骨，每個的前額上都有一個小小的圓孔。我用拇指摩挲最小的一個髑髏，那些年代久遠的鬼魂里有一個——那些來自名字已經(jīng)失傳的年代的無名的鬼魂之一——便想象起若我的腦袋落的同樣下場會成什么樣子。

我的手指一瞬間僵住了，失手摔了髑髏。我要再去撿起來的時候，看到了另一樣?xùn)|西。

在一架肋骨下面，有一張照片。

我之前只在學(xué)校里見過照片這種東西。這張很有年頭了——滿是灰塵，已然褪色，幾不可辨。我把尸骨推到一旁，過程中讓自己保持畢恭畢敬，因為對這些死去已久的反亂者們的尊重會讓瑪?shù)颅嚤┨缋住缓蟀颜掌瑩炝似饋?。這是一張集體照，照片上面有七個穿著綠色連體衣的人，每個人臉上都喜笑顏開，笑容好像熱情的星辰。他們站在家園號的艦橋上，手牽著手；從艦橋上那巨大的窗戶眺望出去，可見一顆非常眼熟的綠色行星，與發(fā)燒時夢境里一般模樣。那七張臉我全都認得。我曾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這七張臉，看著他們被押沙龍船長殺害。而現(xiàn)在他們的骨骸散落在我腳旁。

照片的上方是些不怎么鮮明的線條，大致形成一個個小方塊，我知道那是些文字，因為我曾見過寫在彌撒書上的文字，頭等艙的人在大教堂里用的彌撒書。

照片里的那個星球，就是天堂星。

我確信那就是天堂星，因為它看起來跟我們上學(xué)時看到的那些藝術(shù)家們的描繪一模一樣。我確信那就是天堂星，因為押沙龍在尖叫；因為瑪?shù)颅噴Z去了我的呼吸，當(dāng)成她自己的喘息；因為我的眼睛如針刺，身體如火焚；因為皮阿爾用他無生機的雙手拿走了我的勇氣。但我還能思考。他們在試圖從我這里奪走真相，但就像所有的真相一樣，它已經(jīng)在我的腦海中了，它在用我本不懂得的語言[7]說話，它的聲音如日出般宏大：我們已經(jīng)抵達了天堂星。

我們已經(jīng)抵達了天堂星，然后又離開了。

我的老伙計們盡可以和我的言語爭鋒，但他們無法跟如山鐵證辯駁。

“撕了它！”押沙龍尖叫道。“撕了它，然后咽下去——”

我撿起照片，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逃走了。

典出《新約》的《哥林多前書》等章節(jié)，圣靈賦予使徒的各種能力當(dāng)中有一種就是說出自己本來不懂的語言（別國語言，“方言”或者“靈言”）——譯者注

在大教堂里，在爆炸之后，珌芬放下美德之杯，然后把原罪之杯遞給了圣器守司。她的視線轉(zhuǎn)向了我。她想說什么，但說不出口。美德正在她的頭腦里增殖。

我緊張得在顫抖，在咽口水，圣器守司見了，他那亞當(dāng)?shù)奶O果[8]游移起來。他是覺得我會攻擊他，逼他飲下原罪之杯么？

[8]即喉結(jié)。基督教文化圈中有傳說認為喉結(jié)來自人類始祖亞當(dāng)，他吞下智慧果/蘋果時果核卡在了喉嚨里，化為喉結(jié)——譯者注

我要這么做么？

“必須是你，”他說?！澳闶悄慵易逖}的最后一人了。”

“選別人吧，”我說?！拔也幌胍@樣。”

圣器守司把原罪之杯狠狠地壓到我嘴上，力氣大得能擠傷我的嘴唇，就好像我需要更多的罪孽，就好像在這殘破不堪，遍地血腥的大教堂里罪孽還不夠多似的。我品嘗著我父的血——陰郁似恐懼，苦澀如金屬，那些在我唇上顫抖的，支撐著我們社會的納米機器的味道。我的嘴里被灌滿。一旦我咽下原罪，就會禁止任何人碰觸我，以免我的血將罪孽也傳給了他們。

“你父親死了。”他的回應(yīng)來了。“沒人在意你想不想要?！?/p>

我必須咽下去。我別無選擇。我是最后的食罪者。

我抵達了統(tǒng)艙餐廳，不知怎么地居然沒把照片給撕掉。這里的一切我都熟悉——每一張臉，每一顆心，在我成為食罪者之前他們所說的關(guān)于我的每件事，在那之后他們所說的大多數(shù)事情。我的舌尖彈出污言穢語，我的牙縫擠出咿呀嗚咽，但如今每個人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事情，看過來的人寥寥無幾。

我從前所在的清洗班組正坐在門口。我打掉了班長左手拿著的湯勺，把照片丟到她的懷里。湯水濺到了她的臉上，她怒氣沖沖地站了起來。整個房間的注意力都轉(zhuǎn)了過來，上百號人伸長脖子，要圍觀食罪者得到身為食罪者應(yīng)有的下場。

“看，”我指著照片說。我說不出更多的話。押沙龍盤踞在我的喉頭。

有一刻我很擔(dān)心，但她和我一樣看出了真相；她瞪大眼睛，緩緩拿起照片，一言不發(fā)、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照片，凝視許久。她的眼角閃出了淚花。

“這不可能是真的，”她輕聲說道，“船長們不會說謊。他們不會的。他們知曉的只有善。”

“知曉善并不會讓人失去作惡之能，”我掙扎著說道。那感覺就像身處氣閘室外面的黑暗中，隔著那層暗沉沉的玻璃說話。

班長又盯著照片看了五秒鐘，漫長的五秒，然后抬起頭來，環(huán)顧人群。她走到學(xué)校老師所坐的桌前——我們這里只有老師出生在二等艙，只有他一個人有閱讀能力。她把照片遞給了老師，后者用手指拂過照片頂上那些凌亂的文字，拂過那些帶著家園號古老印記的人們，拂過他們燦爛的笑容。

我的老師緩緩開口。這一刻房間安靜得沒有任何別的聲音，你能聽到引擎的嗡嗡聲，還有你自己的心跳?！胺?尼克斯…好…抵啊…達啊…體安…堂…心…樓…念?！?/p>

房間里爆發(fā)出一陣驚呼。

他們說，從舌尖觸到罪孽的那一刻開始，每一任食罪者便都走向瘋狂。

在那次爆炸之前，只有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父親會在夜里抱著我搖啊搖，朝我輕聲耳語，說些可怕的事情，但他的碰觸總是輕柔的，他的淚珠總是溫?zé)岫鎿吹摹Ｎ抑勒嫦嗍鞘裁礃拥?。他只是看起來瘋癲而已。其他人是以他的行為判斷，但我是以他的心。而現(xiàn)在，我可以對押沙龍，瑪?shù)颅?，皮阿爾，還有其他的鬼魂們說，我知道，父親比他們?nèi)魏我粋€都更強大。

在大教堂里，被那許多的死亡環(huán)繞的一刻，我發(fā)誓，我會比他更強大。

警察立刻就來了。這是當(dāng)然的。艦橋一直在監(jiān)視有沒有騷亂。警察把我從我的組長、老師和伙伴們手中搶了出來，推搡著我朝大教堂走去。他們都戴著手套。他們當(dāng)然會戴著手套。他們一直戴著手套。他們害怕接觸到我。

他們的腰上有槍，那種我記憶里押沙龍用來殺死叛亂者的槍。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在我前額也開個小洞，然后把我自己也丟進一間圣器室里。所以我問他們，我做錯了什么。我想告訴他們，我不是叛亂者，我只是找到了一張照片。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他們聽到的只是些尖叫。

他們打開了通往大教堂的門，往日死亡的氣息讓我哽噎。清潔班組從地毯上除去血跡的工作一直有所進展，但始終有些殘留。墻壁上仍留有焦黑的痕跡，是火焰舔舐過那些古老的母星木材的位置。

珌芬船長君臨這塊被毀壞的地域。她坐在一張巨大的天鵝絨椅上，恰是她父親的靈柩曾停放的位置，她的十指上戴滿了鈦金指環(huán)，她的發(fā)間纏著統(tǒng)艙水培室送來的玫瑰花。她父親的袍子在她身上顯得空空蕩蕩。她還未讓人把袍子裁小些，好適合她的身型。星光從她身后巨大的翠綠色窗子透進來，讓她看上去比我記憶中更加不類凡人。

一位女警員拿著照片走向她，把照片放到她大腿上。房間陷入了全然的寂靜，她盯著照片，讀出上面的文字，她的目光飛快地瀏覽著一個個細節(jié)。

她的手在顫抖。

當(dāng)我覺得快要受不住了的時候，她終于把照片放到一邊，將雙手擱在膝頭。“我正好奇你什么時候會走到這一步。我父親說過，他們最終都會這樣。不，別跪下?！?/p>

我想要答話時，只聽到自己喉嚨里的咕嚕聲越來越響。我的眼中刺痛，明晃得我?guī)缀蹩床灰姟?/p>

“安靜，祖父，”珌芬厲聲說道?！白屛业氖匙镎咧v話?！?/p>

我迎上她的視線。

“我了解得太少了。有些事情我了解，我雖無法茍同，但他們似乎是對的……而那事似乎錯了，你懂的吧？在大教堂出事之后，在這么多人死去之后？現(xiàn)在又冒出來了這張照片。你是為何而來？”她的雙唇在星光下閃爍著碧色。她將自己顫抖的雙手悄然收進袍子里，好讓我看不見?？蔀闀r已晚。

“押沙龍。還有他殺死的那些人?！?/p>

珌芬眨了眨眼睛?！八麤]殺過人。不然我會知道的?！?/p>

“他——”押沙龍的手指掐住我的喉頭，用力扭動，我被這一記突然襲擊弄得說不出話來。

“祖父，”珌芬厲聲說道。

我驟然間覺得輕松了，嘴里就像是打開了閥門，話語滾滾涌出。“我可以讓你看尸骨。他把他們?nèi)珰⒘?。沖每個人的額頭點射，然后把尸體放到圣器室里，又將統(tǒng)艙封閉起來，那里從此不見星光。但你不知道。你當(dāng)然不知道了?！蔽艺f道。

珌芬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的耳環(huán)星光繚繞。她的袍子一陣嘈雜——叮當(dāng)聲，沙沙聲，還有和鳴聲，金屬和金屬以及絲綢的摩擦。我的心邦邦地往肋骨上直撞。我的肌肉酸痛。

“我的食罪者啊，”她說道?！澳憧吹搅艘粓鐾罋?。我看到的是一場勝仗，一場必須打的仗。不過，我——”她躊躇了一下?！拔抑皇侵滥鞘且粓鰟僬獭Ｎ覍λ械较矏?。我感覺到……他所感覺到的那大能[9]的涌動，感覺到那確實是必須做的事。卻不知道做了什么。我很難受，因為不知道，只能懷疑——”

[9]指神或者惡魔等超越人世的存在——譯者注

我的胃里在翻騰。她怎敢如此?！拔沂悄愕氖匙镎撸皇悄愕母娼鈳??！?/p>

珌芬移開了視線。

她讓我不要下跪，但在我的心中，那成百的亡魂正在嚎叫著要我跪下，給予珌芬和她頭腦中那些魂靈尊重?？伤麄儾慌?。我拒絕了他們；我不會在這里下跪，在我親父的血泊里，在他喪生的地方，會把那件事辯解為善行的那些人，我不會向他們下跪。押沙龍于是在我的肺里，在我的咽喉，在我的血管中發(fā)出詛咒，讓我顫抖，讓我尖叫。我奮力抵抗。地板感覺像是塊磁鐵，里面滿是那些在要求我跪下，要求我認輸?shù)陌俟?。最終，我的身體背叛了我。我的膝頭以一個糟糕的角度撞上了地面，讓我疼得大叫一聲。

“我很抱歉，”珌芬說話的聲音急促而溫和，她的雙手仍絞纏在一起，擋在她金色的上衣前，“你可知道他們正在要我跟你說什么嗎？說——你伏在地下，我高高在上——我們的世界正常運轉(zhuǎn)必須如此。他們問我，我是不是想要飛船分裂；是不是想要內(nèi)戰(zhàn)；是不是想要血染大教堂；是不是不想要我的子民能在天堂星安息。振聾發(fā)聵啊?！?/p>

我停止了抵抗，押沙龍任我在地上戰(zhàn)栗著。

“你相信他們么？”

“我不知道?！?/p>

“你試過跟他們交談么？”我問道。

“我——我告訴他們，大教堂這里的血已經(jīng)太多了，”珌芬說。

我的聲音在顫抖。說話很困難?！澳憧吹侥菑堈掌?。你和我一樣清楚，我們已經(jīng)放棄了天堂星。而且統(tǒng)艙的人也都知道了。你覺得他們不會來找你尋個說法？”

她的語聲微弱?！叭绻荷除堖x擇帶我們離開天堂，那一定有很正當(dāng)?shù)睦碛伞！?/p>

我可不覺得。我環(huán)顧四周，入目的是血跡，是殘破的大教堂，還有來自那顆新星的翠綠光芒，將一切都淹沒在綠色中。珌芬的聲音在耳邊回蕩：“我父親說過，他們最終都會這樣?！蔽腋赣H也曾和皮阿爾船長有過這樣的對話么？他的父親和卡羅龍船長？如此一代代上溯，直到易祖梅爾和押沙龍，還有那些從未停止尖叫的不知名的亡魂。這就是父親每行一步都如此絕望的原因？

“他們要求他放棄自己的權(quán)力，”我掙扎著說道。

珌芬搖了搖頭?！暗谴L啊?！?/p>

我瞪大眼睛。我渾身顫抖。“在行星上，他就不是了?！?/p>

“他不得不駕船離開。我們之所以一直留在飛船上是因為統(tǒng)艙之前的造反——”

“為什么我們會造反？天堂星我們夢寐以求的地方，我們別無他求！”

珌芬在圣壇邊緣來回踱步，她的鞋子叮當(dāng)作響，猶如鈴聲。“那必定是有理由的，”她重復(fù)了一遍?！把荷除埓_定得很。他言之鑿鑿沒人能比他更管得好家園號。而現(xiàn)在，他告訴我，現(xiàn)在沒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我努力從地上爬坐起來。我?guī)缀跽f不出話來，我的憤怒扼住了我的咽喉，甚于押沙龍掐在我喉嚨上的手指?！八屛覀?nèi)荚谶@里遭受奴役，是因為他不愿意放棄自己的權(quán)力！他玷污了良知！眾星在上，船長！你就跟他一個樣！”

在我的頭腦中，押沙龍放聲大笑。

一直在笑。

笑個沒完。

說話難受得要死，但我停不下來。沒有哪個死鬼可以讓我沉默。我做不出炸彈。我只有我的言辭?！矮伔?，你明白這必定是無稽之談。作回你自己。絕不懷疑你的立場。哪怕一秒鐘都不行。你有清白的良心。你準備犯下什么樣的罪行？你明知我的孩子們會來為你開脫罪過，那你準備害死多少人？你不準備去銘記你的所作所為嗎？你可以簡單地讓我把事情咽下去？你盼著那樣么？”

珌芬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父親曾下跪的位置。

她的雙手在顫抖。

最后一份關(guān)于那場爆炸的記憶。

這份記憶是我的。那些記憶到如今太稀少了，每一份都彌足珍貴。

我們在大教堂中。我們正在唱歌。那是爆炸前幾秒。圣器守司們正護送我父親走向過道前方，在那里他將會拿起已故船長的原罪之杯。他成為食罪者已經(jīng)十四年了。他總是咆哮著，叫嚷著，說自己是押沙龍；瑪?shù)颅?；易祖梅爾；卡羅龍；我?guī)缀跻呀?jīng)記不得那之前的日子了。

當(dāng)然了，制造炸彈的就是我父親。當(dāng)然了，他會有那個決心。聽了那么久他們的腌臜事之后，換了我或許也會一樣。

飲盡了所有的憎惡之后，他在他所見的罪孽間跋涉了十四年，找到了他唯一能采取的解決辦法。憎惡當(dāng)與憎惡相配。他認為該要把他們?nèi)珰⒘?。殺戮會真正為這一切打上休止符。他已經(jīng)花了那么多時間去傾聽那些船長們，才明白別無他途。

他轉(zhuǎn)過身來。他朝我微笑。他手上有個閃閃發(fā)光的，圓滾滾的東西。他的口型：“為了你，小美?！?/p>

然后：火焰噴薄。

肯定有別的辦法。但那時他還能有什么別的選擇？

“我不想要殺人，”珌芬說道?！澳悴幻靼孜以谡f什么嗎？你不明白我有多孤獨嗎？”

手握生殺大權(quán)，金光閃閃的船長，向一個星期都沒洗澡的食罪者伸出手來，請求她了解孤獨的感覺？我沒沖著她的腳啐一口可真是個奇跡。

“你跟我一樣，百魂在身，”我邊咳邊說。“你從不孤獨。”

珌芬朝著死寂的大教堂伸手虛拂。拂過那些亡者，拂過它們的不馴之力：在空中的，在我血中的，在她血中的。

“他們告訴我，為了船長的寶座，一切都是值得的。死亡。決斷。而現(xiàn)在，是永無終止的漫漫旅程。但那張照片，還有這個教堂，還有所有那些死去的人們——都是為了證明這一點？我不明白。我需要看清真相。押沙龍和其他人——他們不想讓我掉頭，不想讓我回到天堂星去，而我不知道為什么?！彼o緊抓著袍子，語不成聲。她在哭泣。

這一刻，她只是一個女孩。

一只“統(tǒng)艙老鼠”、一個忍饑挨餓工作的人、一個凝望舷窗之外的人、一個夢想著更好生活的人。開口說話的，是我心中的這個人。

“我父親本該讓你看到的，”我輕聲說道?！拔铱梢宰屇憧吹?。”

“怎么？”

我把手腕伸向她。

我無法呼吸。

這個提議讓珌芬的眼睛里亮起了火星。她到我身邊蹲下，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的身子；打量著我前額上的汗水；打量著我體膚中的記憶。押沙龍和其他的鬼魂們明白過來我向她提出的建議是什么了，于是我的意識成了一片翻騰的大海，里面滿是他們曾給我看過的最惡毒的一切。我看到血從反亂者的前額噴出；看到了我母親的瀕死；看到了教堂爆炸；看到了兩個女孩，在外面的冰冷和黑暗中，她們的口大張著，想吸入不存在的空氣，她們的眼珠凸出，像夾在老虎鉗里的葡萄。

“給我看天堂星！”我朝他們咆哮。他們照辦了。他們讓我看到了天堂星：晶瑩透徹的大海，微風(fēng)拂過藍色的樹木，葉片沙沙作響。他知道，在這里他不會高人一等。他將不得不放棄黃金，敬禮，珍饈，以及，權(quán)力。我滿腦子都是猜忌；暴怒；貪婪的怒火。如果沒有我慈父般的指引，那些統(tǒng)艙老鼠們會做出什么事來？

如果我不能說服你，他在說，我就殺了你。你并沒有那么強大。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自己的手指。

他深入我的內(nèi)臟，我的腦髓。

我無法制止黑暗蔓延。

“船長，”我氣喘吁吁，“請動手?！?/p>

“我會看清一切？”珌芬把手放在我汗津津的前額上，穩(wěn)住身形，手指在我今早畫在額頭的罪眼上抹動?！拔視辞逭嫦啵俊?/p>

有那么一刻，我覺得她也許會一耳光打過來。

“拿把刀來，”我掙扎著說道。我喘不過氣來了。“還有杯子。我會飲下你的真相。你會飲下我的。”

一陣無聲的悲鳴。

“照她說的做，”珌芬朝后面的警官們厲聲發(fā)令，就好像她這輩子一直在發(fā)號施令；就好像她這樣已有千年?？謶肿屇切┤丝s起肩膀，四散而去，她隨即轉(zhuǎn)回頭面對我，將雙臂插到我腋下，扶我站立起來。

“給我看，”她說道。

珌芬在顫抖。

這是我們第一段共同的回憶。

在珌芬和我成婚之前，我用黑紅兩色在我前額上畫好了罪眼，還教會了她怎么畫。她沿著翠綠色的通道走來，頭發(fā)里編著玫瑰。我們一起從兩個杯子里共飲，然后發(fā)誓至死不渝。這是場為了維持和平的政治聯(lián)姻，但她的眼睛烏黑迷人，她的身子溫軟，每當(dāng)她笑起來的時候，我就有種全新的幸福感覺。

我們會需要合二為一的力量，好戰(zhàn)勝我們身中的百魂，那些不馴的死者，它們在散布著它們古老的憎惡，那聲音大得我們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能聽到，哪怕這里并非它們所屬之地。當(dāng)她在星流下牽起我的手時，我們的飛船掉轉(zhuǎn)船頭，航向天堂星。

我們死后，我們會把家園號——古人們叫它“菲-尼克斯”，不過我的拼讀可能不對，畢竟我還在學(xué)著閱讀——交給那些新人，那些再也不會聽到押沙龍聲音的人。他們擁有屬于他們的時代。珌芬和我會保證后人們擁有屬于自己的時代。

然后，一切有待他們自己的選擇：他們要過怎樣的生活，犯下怎樣的罪孽，以及，將要去向何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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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孫薇

題圖 | 電影《安尼亞拉號》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