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錄
后輩的22歲,是作為國家隊主力參加VNL拿到史上最好成績,他的22歲,是穿著13號球衣,和38歲已經(jīng)在職業(yè)生涯走到垂暮之年的隊長,同樣不知所措的好友,本該離去又不得不留下的前輩,似乎所向披靡的偶像,堅毅卻不安的司令塔等這些與自己年齡相仿或是頗有距離的前輩們一起,在一個并不歡迎他們的國家連續(xù)輸了五場,凍結(jié)了也許是職業(yè)生涯里唯一的一個夏天。彼時他仍然是一個少年,大學的學業(yè)未曾結(jié)束,就有了如此高光又如此潰敗的時刻,他也從來沒有想到曾經(jīng)隊伍里最年少的自己未來會成為隊長那樣的人物,老邁,卻又必須存在。
后來他25歲,紅極一時的歌后出現(xiàn)在他面前,似乎帶著如此強烈的目的性,眼里有欣喜和愛慕以及固執(zhí),面對她的如此直接,他不明所以也有些竊喜,摯友已經(jīng)成家,有可愛的女兒,也許是時候應該考慮一下。但他失去了奧運出場的機會,感到挫敗和無奈,他相信一切還會再來,相信夏天仍然存在。
28歲,兩年的戀情走向一個轉(zhuǎn)折點,那天下著雪,他的生命完完全全嵌進了另一個人,也許以后回家會有一桌熱騰騰的飯菜,會有人在家里等他歸來。他成為了隊長,隊伍里有監(jiān)督選出的有史上最高逸才的NEXT4,他不禁回想起當年有些捉襟見肘無人可用的窘境,有了些信心也一如往常地不安,即將到來的那個夏天有沒有自己?
29歲,面對囂張得不可一世的對手,如果在七年前,他會抬起頭直視對方哪怕害怕,如今他卻低下了頭反復纏自己手指上的膠帶。他是隊長,在比賽前就開始害怕輸?shù)年犻L,哪怕面對曾經(jīng)的手下敗將也會惶惶不安害怕失敗的隊長,不敢孤注一擲不敢劍走偏鋒不敢背水一戰(zhàn)只會在深夜久久不能入眠偶爾會默默流眼淚卻誰都沒有告訴什么都不會解決什么都不能改變的隊長。觀眾席上有時有會放下通告來看自己比賽的妻子,以及和與妻子并肩而坐的母親,他在賽場上刻意避開那兩道帶著期盼的溫柔目光,他只是不想記起妻子的愛源自曾經(jīng)在球場上無所畏懼的自己,不想記起曾經(jīng)因為「想要像媽媽一樣」而踏上成為職業(yè)排球選手的道路,但越想忘記的東西越忘不掉,這些對他而言是一份恥辱,自己把自己釘上恥辱柱。他又失去了一個夏天。
于是他30歲,很快不再是隊長,婚姻逐漸走向破碎,一直期盼的孩子沒有到來,爭吵之后各自忙碌,他的逃避只能是將生命全部投入到排球里,卻無法逃避自己已經(jīng)走過拐點正在慢慢下滑的事實,再多的努力也好像不能回到從前,反倒換來了舟狀骨疲勞性骨折。
所以他31歲,也許骨頭也反映了主人的狀態(tài),他如此疲憊,疲憊于爭吵,疲憊于訓練,疲憊于付出卻得不到回報的一切,他的人生好像在跨過三十歲之后就驀然斷成了兩節(jié)。婚姻的喪鐘已經(jīng)敲響,鐘聲漸近,兩個人一次次徹夜長談,尋找繼續(xù)共存的辦法,但全部都是徒勞。他覺得悲哀,婚戒曾經(jīng)靜靜待在項鏈上陪他去過那么多地方,見證過成功失敗恐懼眼淚狂歡,最終卻沒有逃掉被塵封的命運。他在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像四年前那樣將姓名一筆一劃地簽在陌生的紙張上。這天也下著雪,和那天一樣,只是那天是兩個人一條路來一條路回,這天走出了這個門就永遠是兩路人了。短短半個月后,他又一次給自己敲響了喪鐘,就是那一個習慣性回身看球有沒有落地的動作,再熟悉正常不過,這次卻有著錐心刺骨的痛,他似乎聽到什么斷裂崩潰的聲音,又似乎什么都沒有,世界在他眼前消失。大家都圍了上來,他們都站著,他只能躺著。右膝半月板斷裂,前十字韌帶、內(nèi)側(cè)副韌帶撕裂,軟骨損傷,全治一年。這份病歷像給他的死刑判決書,他說,我要退役。這時候本應該深深信賴的兩個人變成了騙子,一個人騙他會好起來,一個人騙他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他選擇相信,哪怕知道自己可能只是在被欺騙。
慢慢的他32歲,這一年他復健復健又復健,彎腿,行走,奔跑,跳躍,每一個階段對他來說都是如此艱難,想到不知會如何的未來他開始倉惶,無法自控回想起當年,卻又狼狽地從回憶里逃出來。摯友常常在他身邊,用比陪女兒還要多的時間陪他復健,多數(shù)時間一言不發(fā),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這似乎讓這種日子不再那么難熬。他好像慢慢好了起來。
很快他33歲,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從前,在某一場聚會上他又認識了很多人,他不怎么喜歡這種有著復雜的關系網(wǎng)的場合,也一如既往操起笑臉應對。其中有一個女孩,跟所有人一樣沒有給他留下太多印象,僅僅只是停留在她有幾分好看而已,仔細回想她眼里的情緒熟悉得讓他有點閃避不及?;氐劫悎?,對手中的那個張狂小子好像變得更耀眼,上個賽季的短暫交手并不足以讓他太了解,卻也在復健期間知道了這個人的天賦異稟。在最后他輸給了那個崇拜著他的男孩,他沉著臉一言不發(fā),但并不是因為敗于后輩而心生怨懟,而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已經(jīng)輸給了時間。以前來說不成問題對如今的膝蓋卻是超負荷的訓練讓他又一次倒下,醒來看著那兩顆曾經(jīng)寄生一般附在自己骨頭上的螺絲竟覺得有幾分好笑,原來自己就是靠著這樣的小東西茍延殘喘。時間帶走了這個龐然大物小半生命,曾經(jīng)旺盛的生命力在一點點流失,生活漸漸如同死水,平靜又死寂,那個女孩卻執(zhí)意要成為投進死水激起波瀾的石子,他不太上心,她仍然一步步向他靠近。但他不安,病毒席卷全球,夏天又一次從他眼前逃走,盡管如此,他仍然向著夏天前進。
34歲,他每天訓練時都會感受到監(jiān)督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審視,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忽視這些,只是為了夏天而前進。最后在那天他被告知自己將再一次走進夏天,卻發(fā)現(xiàn)夏天里將不會有摯友的身影。摯友把他叫到一邊,一個有些疲憊的眼神就阻住了他所有還沒有來得及出口的不滿和不平,長久的沉默之后摯友長嘆一口氣,說,「真想一起啊?!顾蝗挥X得鼻子一酸。他沒能攔住摯友的離開,悲傷滿溢,為失去結(jié)局永遠不會完結(jié)的4723天。紅白戰(zhàn)上后輩突然倒下,這意味著他在夏天到來之前的最后一個賽事中要承擔的突然多了起來,沒能避免地他又倒下了,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支撐著他再站起的是那個沒有摯友的夏天。最終他走進了夏天,以最年長隊員的身份,一如十三年前的隊長。這個夏天如此陌生又倉惶卻也讓他心滿意足,走到了他人生從未有過的高度后夏天就猝然落幕,面對后輩們的眼淚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于是一次又一次的給予他們擁抱。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遺憾的夏天,對他來說這是一個遺憾又圓滿的夏天。他們的時間開始穩(wěn)步向前走,他卻仍然珍藏著那個有摯友的遙遠的夏天。他和她?他們過得很好,幸福又穩(wěn)定,她擅長料理,在工作之余抽出時間考了營養(yǎng)師資格證,只為了讓他吃得更好一點,一個家慢慢有了雛形。
35歲,他離開了國家隊,以一個安靜無聲的方式,沒有盛大的結(jié)束,剩下一點點孤獨。在某日,他有些一瘸一拐,看著摯友以一個好笑的方式出場,他大笑。略略思索后他在板子上寫下一句話拿給摯友看,摯友笑,他在與摯友額頭相貼的瞬間感覺到彼此的靈魂在觸碰。摯友的眼淚,一起切開的退役蛋糕,這些他都還能承受,但當摯友手捧鮮花繞過賽場,那件15號球衣被留在球場上,燈光慢慢暗下來時,他突然覺得自己本就破碎的靈魂又多了一個空洞,如此孤獨。亞錦賽他作為解說坐在看臺上,望著下面的后輩,無奈之余也是釋然。他老了啊,但可以很放心地把未來交給他們。他第二次結(jié)婚,將姓名一筆一劃地簽在熟悉的紙張上。然后他辦了一場不知道算不算盛大的婚禮,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七年前那個和今天的妻子一樣身穿著白色婚紗的人,她們有著一樣的幸福中帶一點羞澀和不安的表情,但他不希望這場婚姻會像上次一樣無疾而終,他決定走向新生活。他的生活里沒有什么詩和遠方,有的是逃不掉的手術(shù),用明朗笑容充滿的家,溫柔且落落大方的妻子,全都很有趣的朋友,決定要繼續(xù)到40歲的工作。他對這些都很滿意。
36歲會怎么樣,他也不知道,但他覺得會很好。
我為他撰寫人生錄,也許處處是我的過度解讀,所以看看就好了。
他是一本很厚很厚斑斑駁駁寫滿故事的書,我不存在于這本書里哪怕作為一個逗號,但我仍然窮盡一生不厭其煩年復一年地閱讀。因為他有自己的朗讀者,而我只是一個過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