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焰七夕特別篇(2)——望
在柴薪燃盡的余燼中,我依然感到熟悉的溫暖。——題記
這是處理完S45遺留的爛攤子一個月后發(fā)生的事。
診室內(nèi),靜遠平躺在手術(shù)椅上,被頭頂無影燈的光線照得睜不開眼。這時,一個冰涼的金屬物體探進了他口中——是拔牙鉗。
“來,指揮官,吸氣?!睘殪o遠手術(shù)的HS2000輕聲道。
“唔嗯。呼——”
靜遠一口氣才剛吸一半,HS2000便動手了;“嘎噠”一聲脆響后,他便感覺那被麻醉了的口腔中落下了一個硬物。
“好了指揮官,那顆智齒已經(jīng)幫你拔掉了,”HS2000一邊將止血棉球塞到靜遠嘴里的傷口處,一邊從藥箱里翻出了兩盒消炎藥遞給他,“先咬住棉球半小時止血,然后今天不要刷牙,等傷口初步愈合后才能漱口,這一周內(nèi)不要吃刺激性的食物,這兩盒消炎藥每次兩粒一日兩次飯后服用;如果牙齦仍有紅腫也可以冰敷......”
HS2000連珠炮般的囑咐著術(shù)后的注意事項,而靜遠的目光卻落在了一旁擺放著器械的不銹鋼盤中——兩團帶血的棉花中,夾著那顆剛剛“下崗”的智齒。
“HS2000,我那顆智齒...“
“哦,所有拔下來的廢齒都會集中無害化處理的,指揮官您不用擔心?!?/span>
“額...”靜遠撓撓臉,“我是想問一下,廢齒能帶走留念嗎?”
“欸?也不是不行啦?!泵鎸Υ税闾嶙h,HS2000雖然詫異,但手上卻還是揀出那顆智齒,裝在醫(yī)用密封袋中交給了自己的指揮官。
半小時過后,在HS2000確認傷口不再出血后,靜遠聽著她“堅持漱口,科學刷牙”的囑咐,走出了基地那排著長隊的牙科診室。
不知是不是這片極北之地高熱高糖的飲食習慣所致,靜遠口中一顆一貫安分守己的智齒在半個月前便開始發(fā)酸發(fā)脹,盡管當時他還靠著“小病不管大病不治”的歪理硬撐;可等到牙痛演變?yōu)楹人寄茏屍湮孀炫耐葧r,他才終于打定主意,違背東方人“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的傳統(tǒng)——智齒者,拔之,以除后患。
走在回辦公室的路上,靜遠拿出那個裝著智齒的密封袋,透過那層無色的無機物,審視著這顆折磨了他近倆月的罪魁禍首:上方下尖、白中泛黃,牙根的部分比牙冠長了將近一倍;牙冠部分相對完整,只是在靠近牙根的地方缺失了一小片潔白的釉質(zhì),一個針眼大小的洞口貫穿牙壁,通入密布神經(jīng)的牙髓之中——“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僅僅一個孔洞,便讓一顆原本的好牙成為了痛苦之源。
他兀自思索著,卻正巧走到了辦公室門口;一抬眼,卻見一位銀白短發(fā)的姑娘正安靜地站在門外,臂彎處抱著兩袋文件,如水的眸光正飄向走廊窗外的曠野......是Vector。
靜遠收起手上的東西,向她招呼道:“欸,Vector,今天怎么這么早?我記得我昨天說過今天早上有些私事要處理,有文件的話可以晚點再交來著?!?/span>
Vector轉(zhuǎn)身看見了他,淺淺鞠躬,方才開口,語調(diào)仍是一貫地冷淡:“無妨,畢竟一天的工作越早完成,便有越多的時間能用于訓練,”她拿出臂彎中的檔案袋掃視一遍,“況且,您自然有自由在工作時間處理您的私事,但各項文件的審批期限卻不會因此延后,不是嗎?”說罷,面前的姑娘抬眼注視著他,嘴角處居然帶出一縷戲虐般的笑意。
“啊哈,說的也是?!膘o遠尷尬地抓著頭發(fā)——Vector依舊是“未嘗梢降辭色”啊。
剛從被多方攪得天翻地覆的S45區(qū)回來時,靜遠已是“氣若游絲”的狀態(tài),好在經(jīng)過本部不計代價的搶救,手術(shù)后半個月他便可下地活動,而左腿那道拜感染者所賜、曾被斷定會在一年內(nèi)要了其性命的傷口,在經(jīng)過兩個月的觀察期后,居然也老實本分地完成了結(jié)痂、褪痂、留疤的過程——由此,他重返S07的申請也終于得到了本部的批準。
至于將他一路自S45背回來的Vector,則在靜遠恢復期間始終伴其左右:然她并不時常露面,但每每散步回房后,門口地墊上包好的點心、病床旁那杯溫度正好的熱茶、還有窗臺上那掛著水珠的盆栽...種種令人莞爾的細節(jié),均出自于她那份獨特的溫柔。
而在靜遠重返S07后,二人似乎又回歸了曾經(jīng)的日常,但靜遠卻隱隱覺察出,自己同Vector的關(guān)系已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它存在于同Vector清晨每一次的會面,存在于二人視線每一次的交錯、存在于同她雙手下意識地觸碰中...
“那么,長官,我們能結(jié)束這無意義的閑聊,開始工作了嗎?”Vector的嗓音將靜遠從遐思中拉回,她切換回那慣常的不茍言笑,自檔案袋中抽出厚厚一沓文件,“這些,還只是今天的第一批次?!?/span>
“當然,”靜遠匆匆找出辦公室的鑰匙推開了門,“隨時準備著,Vector小姐?!?/span>
......
“呼唔——”
三個小時后,靜遠拉伸著麻木的胳膊,將手上一份已經(jīng)改好的文件交由Vector進行歸檔:剩下還有些零碎的工作,留待休整一番后繼續(xù)。
“今天您的主要工作已經(jīng)完成八成了,但您今日預(yù)定還要參加下午四點的線上例會,五點時去情報室對新到的設(shè)備進行試用,晚飯后參加七點準時開始的周常晚訓,昨日前線戰(zhàn)備隊的月度報表預(yù)計會在晚九點左右送到您的寢室,您可以利用就寢前的時間先批閱一部分...”
Vector嘴中連珠炮般蹦出條條日程,讓靜遠剛欲放松的神經(jīng)再度緊繃起來,口中那智齒的傷口也又開始脹痛;他下意識地伸手捂住側(cè)臉,卻突然感到了斜上方Vector的視線:扭頭去看,她已收了目光,又在手中的終端上操作起來。
“但,介于今日某人的特殊情況,請允許我在這里提幾個不成熟的建議?!盫ector俯下身,將終端遞到他眼前,屏幕上羅列的日程被其盡數(shù)修改,而她的言語中也少了兩分凌厲。
“資料室的新設(shè)備可以讓某個倒霉的副官代為簽收檢查,周常晚訓的強度可以酌情減半;距月底還有一周時間,審核前線戰(zhàn)備隊材料的工作可以順延一日,”在他詫異的表情中,Vector的手指一點終端的電源,黑暗的玻璃屏幕登時映出靜遠腫起的側(cè)臉,“至于待會兒的線上例會,想必本部的各位也不愿忍受讓某位吐字不準的指揮官發(fā)言的煎熬吧...”說罷,卻見面前這姑娘嘴角微揚,帶出一縷輕薄的笑意。
眼見這抹淺笑,靜遠方才明白Vector的用意,不禁也笑道:“哈哈,也是也是...”他將終端遞還給Vector,終于如釋重負地倒入了辦公椅中,“還是Vector你想得周到啊...”
“請允許我對您的說法進行更正,”Vector到咖啡機旁接了一杯溫水,輕放于靜遠面前,“上述一切的日程安排,均是您基于自身狀況而做的選擇,我作為您的副官負責記錄和執(zhí)行您的指示,僅此而已。”
靜遠一怔,隨即啞然:“哈哈,對對對,是我的意思沒錯?!?/span>
Vector鼻腔中發(fā)出細微的哼聲。她又將杯子向前一推,道:“剛拔完牙,就暫時和你那救命的咖啡分居吧,指揮官?!?/span>
“好,就聽咋們Vector小姐的,”靜遠端起茶杯,故意做作地起身,“這一杯,敬那顆為我鞠躬盡瘁的智齒,也敬我面前這位美麗端莊體貼心細的副官小姐!”
說罷,他一仰頭,將那杯溫水一飲而盡,也不管有沒有將傷口的血塊一并咽下。
“恕我冒犯,您的致辭技術(shù)同您的整理習慣一樣不堪。”面前佳人在此般拙劣的馬屁下不為所動,她將碎發(fā)捋至耳后,將終端拍在他胸口,旋即拿起桌上那份夾著設(shè)備清單的寫字板,轉(zhuǎn)身向門口而去,留靜遠一個完美的背影。
正當靜遠以為Vector將徑自離去時,她卻在拉開門后側(cè)臉道:“若是您真想有所表示,不妨晚訓后再親自去監(jiān)督下某位副官的工作,如何?”說著,便揮了揮手中的寫字板,拋來一道略帶深意的目光。
就在靜遠還愣神于這“鐵樹開花”般的邀請時,門口那道倩影便已在高跟皮靴清脆的腳步聲中隱沒了。
“嗯呣呣...看來晚上得好好打理一番了...”靜遠嘴里喃喃著,順手拿過一份由SPAS-12提交的在基地內(nèi)增建數(shù)個小賣部的提案,直接翻到尾頁簽上署名,拿起手邊刻著“否決”的印章,狠狠地蓋了下去。
晚上八點,靜遠一結(jié)束那減半了的晚訓,便沖回房間從頭到腳地梳洗了一番,方才重新?lián)Q上制服,匆匆向情報室趕去。
來到資料室門口,日光燈的白光順著虛掩的門縫在走廊地板上打出潔白的一道,輕輕推門進去,目光游離一陣,最終落在角落:那位可親可敬的副官小姐,此時正枕著自己的雙臂,側(cè)臉趴在那裝設(shè)備的紙箱上睡著了。
他生怕驚醒了那睡夢中的佳人,躡手躡腳地靠近過去,將其毫無防備地睡顏看得更加清楚:略顯凌亂的銀白短發(fā)卻似于其臂彎中綻放的花瓣,在冰冷的燈光中卻泛出柔和的光澤;精致白皙的面龐被擠壓出可愛的弧度,連帶著那平日淡漠的神情也顯出了幾分恰到好處的俏皮;密而長的睫毛微垂,縫隙間似有兩縷晶瑩的光彩,正隨少女輕緩的鼻息輕顫著......恍然間,好似面前不是他心上的佳人,倒是那雨后荷塘中掛露的白蓮了。
一時間,他沉醉于這番美景,竟下意識地俯身探出手去,想輕捏一下那張仿佛吹彈可破的臉蛋。
仿佛預(yù)感到了危險的氣息,在他的手指即將觸及“圣域”之時,卻見Vector柳眉微蹙似要蘇醒;靜遠一驚之下卻是恢復了理智,慌忙抽手背身,趁她還尚且朦朧時拼命壓制自己那急促的心跳,腦中瘋狂地默念著: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唔呣,你來了啊...”
眼角的余光里,Vector曲著食指,半夢半醒地輕揉著臉頰,想必是被胳膊枕得發(fā)麻了;靜遠木訥地“嗯額”兩下,目光局促地掃過周身,卻見那一塵不染的辦公桌上正放著Vector帶走的設(shè)備調(diào)試清單,“完成時間”一欄中是Vector鐫秀的筆跡:6:08 pm,而面前墻上掛鐘的時針,此時已劃過“8”同“9”的中線:這又讓他平添了幾分罪惡感——他何德何能,讓這么一位姑娘在完成本應(yīng)屬于他的工作后還苦候了他兩個多小時??!
“設(shè)備我都檢查過了,雖然寫入機和處理器是其他戰(zhàn)區(qū)翻新過后下批給我們的,但其基礎(chǔ)參數(shù)和運行性能都沒有問題...”
“嗯嗯,辛苦你了...”靜遠自覺雙頰火燙,嘴里一邊應(yīng)付著,一邊拉開同Vector的距離,裝作沒事人一般掃視著周遭的設(shè)備;他隨手撩過身旁桌上排列的陣列硬盤,不料只一下,那些長方體般的硬盤便多米諾骨牌般橫七豎八倒了一片,慌得他手忙腳亂地去扶起,不料一通折騰下來,桌上的景象卻是愈發(fā)狼藉:纏繞的排線加之閃著紅燈的硬盤急促的報警聲直讓其前額冒汗。
“唉...”
身后傳來Vector無奈的嘆息,待靜遠再轉(zhuǎn)頭時,一雙玉手已靈巧地將面前的“慘狀”一一復原,不多時,所有硬盤又物歸原位,好似方才無事發(fā)生。
“若是您堅持親自‘檢查’的話,恐怕靜遠今晚的工作還要加上一項——重建資料室了?!盫ector抬眼看面前的男子,目光冷冽。
“抱歉抱歉,又給你添麻煩了...”靜遠不敢直視她灼灼的雙眸,尷尬地將手抽回,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尖,已是局促到了極點。
“算了,姑且當是檢驗一下硬盤陣列的耐久度吧,”大度的Vector還是給了他臺階,“如果您的精力真的還有富余,不妨再校對一下這些還未導入到數(shù)據(jù)庫里的紙質(zhì)檔案是否有遺漏的吧。”說著,便從方才趴著的紙箱中抽出了一沓檔案袋遞來。
“嗯,也好,省得我再把設(shè)備弄亂。”
他將檔案袋接過,走向資料室的東南角,準備用那臺自其入職S07便始終恪盡職守的掃描儀將文檔讀取出來;可等他下意識地去摸掃描儀的開關(guān)時,卻摸了個空,抬眼再看時:面前哪里還有啥掃描儀,只剩那亮著排排燈光的服務(wù)器了。
“欸,Vector,原來那臺掃描儀去哪兒了?”他轉(zhuǎn)頭問道。
Vector將一個紙箱用膠帶封裝,抬眼回道:“您是說那臺舊的掃描儀嗎?今天傍晚舊已經(jīng)被后勤組處理掉了?!蓖戤?,抱起有她半人高的紙箱進了里側(cè)的臨時庫房。
“啊...這樣啊...”
靜遠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只覺得身下冰涼地很,低頭一看:身下的椅子也不是原先那把被他坐得快盤出包漿的木椅,取而代之簡約風的的烏黑鋼材了。
抬頭,再次掃視周身,頓時發(fā)覺這間資料室已變得熟悉而又陌生:頭頂?shù)臒艄鈦碜詬湫碌腖ED,而非當初呲呲作響的燈管;數(shù)字化的辦公桌、先進的無人機控制臺、加裝改良型自動化程序的操作臺、放滿了處理器的大型服務(wù)器、陣列化的硬盤資料桌以及正進行著自檢的自動化寫入機...一一滿屋嶄新的設(shè)備在規(guī)律的風扇聲、電子音中依照設(shè)定的程序有條不紊的運作著,卻再見不著那被潑過咖啡后一開機便有咖啡香味的筆記本、偶爾死機但拍兩下就又滿血復活的微型處理器、需要人工操作但報錯音確實八音盒的手動操作臺、曾連續(xù)運行70多個小時從此頻繁花屏的控制終端...
“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新的...”他口中喃喃,視線漸漸失去了焦點。
忽地,一股頹然的情緒莫名自靜遠心底涌起:對于新舊交替、物是人非,他自認為在經(jīng)歷了近幾年的種種后自己已能泰然處之;可當他重返S45,身陷錯綜的利益漩渦,淪為上層權(quán)貴爭奪利益、用畢即棄的棋子后,他方深感個人在如此亂世中的無力——不僅是人形,哪怕人民的性命都能被當作政治斗爭的籌碼,自己的那些恩怨情仇又算得上什么呢...
不,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他還能做些什么...對,還能做些什么...
...
Vector整理完最后的雜物回來,一眼便看見了椅子上的靜遠:他目光彌散,佝僂著身子,雙肘壓著大腿,雙手不自覺地發(fā)力,將那個檔案袋攥得起皺。
哎...又是這樣嗎...
她于云圖中嘆息——這種情況早已不是偶然。
經(jīng)過S45事件后回歸的他,眉眼間不再有仇恨的陰云,卻時常泛出焦慮;他不再拼命地壓榨自我的軀體,卻對基地內(nèi)的一切事務(wù)“大包大攬”,甚至偷偷加上很多本可由他人負責的日程;他往日的心結(jié)已解,但心結(jié)散去后,留下的卻是長久的忐忑...
Vector那雙金黃的眸子中多了一縷動容:面對將她拯救,重新賦予了她存在意義的人,她了然自己那冷淡的偽裝實則早已千瘡百孔,就連維系先前的日常,幾乎也成了一項無法完成的長期任務(wù)。
她在等,等待著他再一次將她呼喚,聽他表露的心跡;等待著他再一次將胸襟敞開,真正擁她入懷;等待著他邁過這層若有似無的隔閡,讓二人能坦然相視...但很顯然,此時的他,正分身乏術(shù)。
回歸S07后,Vector發(fā)現(xiàn),那些靜遠曾經(jīng)長期忽視,乃至漠視的事物,忽而于他變得鮮明、重要起來:基地走廊上的綠植、車庫角落里大修中的車輛、后院枯樹上的鳥巢,甚至是辦公室門口的地墊...無一不成為他駐足端詳?shù)膶ο?;也因此,他在基地眾人形中的形象也由“不茍言笑的工作狂”轉(zhuǎn)變?yōu)榱恕皶r常發(fā)呆的老大爺”。
但她,毫不夸張地說,可能只有她清楚,靜遠種種“反常”的根源——他在思考,思考如何找尋二人的歸宿。
靜遠從不是個擅長隱瞞的人,尤其是對同他朝夕共處的Vector來說。她大抵猜到了他焦慮的來源:S45區(qū)的事件看似已然收場,但參與其中的各方勢力卻依舊伸著各自的觸角,探嗅著那苦尋未得之物——Vector云圖正鏈接著的“伊甸”。
當苦候被屢屢辜負,這位于苦難中完成涅槃的姑娘終于決定違背自己的本愿。
應(yīng)該為他做點什么...要為他做點什么...我能為他做點什么...
念及此,已有回響。
“指揮官,”她柔聲喚他,“出去走走嗎?”
“啊,現(xiàn)在嗎?”他回神,望向外面無邊的夜。
“對,就現(xiàn)在。”她回應(yīng)著,望向夜幕中那片搖曳的樹影。
她說罷,轉(zhuǎn)身向外;他木訥地應(yīng)著,放下手中的檔案,起身跟上她的步伐——二人前后而行,踏出基地后門,步入那片拂過清風的夜色中。
靜遠目視著前方佳人在夜風中的倩影,默默追隨著她的腳步:柏油路、水泥地、荒草坪...二人腳下的地面漸漸變化,身后基地長方體般的主樓也漸行漸遠。
他們?nèi)绱遂o默地前行,忽而,靜遠聽到了上方婆娑的響動,抬眼望去,掌狀的葉片交錯層疊,將夜晚的天幕劃分為參差交錯的兩塊;它們伴隨著夜風拂過,“沙沙”響作一片——不覺間,二人已來到那片蔥郁的楓林邊緣。
Vector停下腳步,回身直面著他,金黃的眸子閃動著別樣的光彩,宛若兩輪落地的滿月。
“指揮官,”她昂起臉,眺望被云團遮去大半的夜幕,“知道嗎,今晚其實是有流星的?!?/span>
“啊,是嗎?”他也抬頭,瞇眼試圖于云團的縫隙間找出幾道明亮的蹤跡,卻最終無功而返。
“抱歉啊Vector,今晚天氣不好,恐怕是看不見流星了?!?/span>
“無妨,畢竟要是被我這種‘陰角’看到,怕是會變成‘掃把星’的吧。”Vector調(diào)侃自我的語調(diào)戲謔依舊,但靜遠卻察覺到她目光中似別有深意。
她踱步出去,于一棵正茂的樹下抱腿而坐,后竟直接倒入那片枯黃的草色中,縷縷銀發(fā)恣意舒展,在地上綻開了一朵雪蓮。
“今夜是有風的,”她合眼,感受著清風拂過發(fā)絲,“興許稍候片刻,云自然會散,”她睜眼望住他,眸光若水,“您覺得呢,指揮官?”
“嗯,有道理...”他點頭走來,靠坐在她選中的那棵樹下,昂首仰望。
今夜,這片荒原上向來無情的風忽而變得有人情味了,她像位閑暇的牧羊人,以不急不緩的節(jié)奏,飄過夜幕、踏足荒原、輕撫二人周身;楓林迎接著她,葉影接連躍動、迎來送往;半空的云團是她的羊群,正在她悠長的小調(diào)中移動、聚攏,漸漸向遠方的星空去了,留下幾點未被啃食的星光——那片楓林上的夜幕,便如此清亮了。
隨后,流星便登場了。
淺銀的、細長的軌跡,無征兆地顯現(xiàn),又在劃過后即刻隱去,令他幾乎將其當作錯覺;但隨后,同樣的軌跡開始頻頻閃現(xiàn),少時三兩道,多時七八道,長短各異、明暗不等,那片寂寥已久的夜空,此刻正因它們的到來而歡騰異常!
“美...美極了...”
他由衷地贊嘆著,一時間沉迷其中,被如此盛況吸引了全部的注意;而她,卻從中抽身,映著流光的雙眸正凝望他的側(cè)顏。
“指揮官,”她喚道,“您覺得,流星像什么呢?”
“...像......”他啞然半晌,露出尷尬地笑,“抱歉Vector,我一時還真想不出來?!?/span>
“人,”她脫口而出,向夜空探手,“像結(jié)伴的旅人。”
“這可真是奇妙的比喻,”靜遠道,“方便解釋一二嗎?”
“流星就像旅者一樣,它們相互扶持著穿越深空,只在特定的時候發(fā)出自己的光亮,隨后一同啟程,便又再度邁向未知的宇宙?!?/span>
“難道它們中沒有喜歡獨行的嗎?”靜遠問。
“有,但不是流星,”她收回手,指尖在荒草中劃出一道,“它們被人類稱作‘彗星’,拖著亮麗奪目的尾跡而來,短暫地閃耀后,徑直墜向太陽...”說著,指尖一點,劃出一個句號。
“指揮官,您想做一顆‘彗星’,還是‘流星’呢?”
“!”
至此,靜遠終于明白了眼前少女的用意。于是,懊悔沖上心坎。
是啊,是啊,面前的她,曾想將自己化作這亂世中一顆孤獨的“彗星”,以自我的萬劫不復作為解脫。是他,讓她重獲新生;而如今,卻是他反到陷入這奇怪的輪回,妄想憑一己之力,尋得所謂能讓二人無憂的“歸宿”,實則卻冷落了始終將他注視、伴他前行的連理,自己成為了一顆一意孤行的“彗星”。
懊悔過后,便是羞愧。他抱起了頭,腦中,是拖著幾經(jīng)報廢的素體將他背回駐地的她,是在他修養(yǎng)期間默默守候的她,是重返S07后為他東奔西走的她...
“Vector,我...”
他張嘴,剛想就近日自己的言行作出解釋,視線卻被突然拔高——銀發(fā)的少女不知何時來到了面前,纖纖玉手捧起了他的面頰。而后——便是二人的初吻。
很輕,很淺的印入,彈性,決不是,那腥紅的決不是肉體,也是一種液體,糨在那兒,包裹,填滿,淤和,一種陷入的外物,很長,很短,褪出的時候,分斷的一瞬間。
“呀!”那面帶桃紅的少女忽地睜眼,發(fā)出了絕難聽聞的嬌嗔。
“!”那沉醉于溫柔鄉(xiāng)的靜遠猛然清醒——自己的右手已鬼使神差般觸及少女后背美玉般的肌膚。
“啊,非,非常抱歉!”他慌忙抽手,迅速起身,小心地攙扶起受驚的心上人,“是我越界了...”他羞惱地垂頭,雙眼眨巴著,活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嗯...其實您不必在意的...”銀發(fā)的少女說著,繞起發(fā)絲的食指卻將其緊張的心緒展露無遺,“只是有點突然...沒想到您會這么...積極...”
言畢,自覺雙頰火燙,忙抬手遮擋,羞地不敢再看他;可雙眼目光游離一陣,卻又落回到眼前之人。
像是感召到熱忱的視線,他突然地抬頭,卻正同她四目相對——二人便又如被彼此的目光灼傷般拉開了距離。
“唔...”
“呣...”
夜風識趣地止步,還予二人獨處的空間;匆匆趕路的流星們卻投來注目——寧靜的楓林下,二人清晰地感知著彼此急促的鼻息。
半晌,他艱難地干咽一下,面向她道:“V,Vector,這,這是...”
他還想說些什么,但那銀發(fā)少女修長的食指卻點上了他的雙唇。
“噓...”她那雙金黃的眼眸中劃過流星——一切,已在不言中。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張開有些顫抖著的雙臂,頗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面前佳人擁入懷中;她微合上眼睛,如一塊被溫暖的冰,慢慢融化在他的臂環(huán)里。
夜空中,兩顆流星并肩劃過,留下兩道平行的軌跡后,又一齊邁向前方未知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