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放學的鐘聲的響起時，學生們便會很快離開學校。

在校門口，和常人幾乎一模一樣的機器人——但它們的眼部上方，額頭那塊位置有著一天類似于閃電一樣的凹痕——站在那里。它們早上看著孩子們進入校園，下午看著他們放學離校，晚上負責看護校園里的安全。

我母親說那是“設定好的程序”命令著機器人，機器人接受內部“芯片”——好像時叫做這個名字——早已編好的程序執(zhí)行動作、任務、交流。

每當一名孩子進入校園，機器人便會識別他或她——性別不能錯，張老師說過這是很重要的事情——將識別好的“數據”傳到“數據庫”，離開校園時也是一樣，每當一名學生離校，叫做“數據庫”的東西里面便會這樣又多一條“數據”。

憑借這樣，學校很簡單就能知道誰在該上學的時候沒有來上學、放學時誰沒有離校。其他方面的管理也是如此，在每一座教室的角落、樓梯的轉口、天臺都有著機器人——張老師說它們的“芯片”都是一樣的，但“程序”不同——負責看護學生。

我只覺得它們冷冰冰的，明明都是機器人，卻一點也不像查理那樣親切和溫柔。

查理也是一名機器人——原名好像是叫做奇點公司家用款三型三百七十五號，好奇怪的名字——同時也是我最最好的朋友，他文雅、友好，臉上時常帶著溫柔的笑容。

不過我的父親說可以我給他取一個名字——現在想總感覺很奇怪，我又不是查理的母親或父親，而且查理明顯比我高，那么肯定比我大，我怎么能給他取名字——我叫他查理。我父親很高興我為他取了這個名字——小時父親每次講故事都會有這個名字，父親好像很喜歡那些“帕拉丁”的故事——母親那時好像在一旁扶著額頭有些無奈，可能是因為她覺得家里又多了一個嘮叨的人。

查理就在那里——校門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沖我揮著手，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溫柔的淡淡的笑容。他一直都是笑著的，從來不生氣或是大聲講話，即使是溫和的母親、父親有時也會吵架或者生氣，而查理從不這樣，他對誰都是很溫柔，很和氣。

你絕對能一眼認出他，不是憑借額頭上的閃電凹痕——校門口額頭上有閃電凹痕的人很多，你也不能用這個——他的身上有一股，怎么說呢——“氣質”——一種你想要接近、親近的氣質，一種會認真傾聽你的話語、溫和回應的氣質。

“查理！”

“下午好。小主人。今天的學園生活怎么樣。”

“聽我說聽我說查理！今天踢足球時我踢進去了兩球！上課時老師還表揚我回答問題了！”

“那可真好——”

“——查理查理！今天我們還去那里吧，今天太陽這么好，金黃色的今天一定也很漂亮，老爺爺也很和藹，知道的好多?。　?/p>

“當然可以。愿意為您效勞。小主人?！?/p>

“還有。金黃色的是向日葵哦。下一次一定要記住。否則就不帶你去喲?！?/p>

“嗯！快點快點查理！我們走吧——”

我掙脫查理牽著我的手，在前面胡亂飛跑，一會這邊、一會那邊，四處亂跑，就像喜好搗蛋的綠色小精靈一樣——只可惜我不會飛，我一直想要一雙閃閃發(fā)光的小翅膀。

查理就在我的后面不遠處保持著距離，不論我怎樣跑，他好像一直就在那里。不論我說些什么他都會好好聽著——一點都不像父親和母親，每次回家馬上就躺床上睡覺去了，根本不聽我說話，睡醒之后基本上又馬上又走了——還會回應著我。和查理說話，你不會留意到時間的流逝，好像會這樣一直說下去似的。

不僅如此，查理也很厲害。他知道很多事情，知曉很多問題的答案——我不會的那些題，他一看就知道了，還會耐心地給我講，我的父親和母親有時也會問查理問題，查理都能答上來——不過為什么查理這么厲害，還不是那個什么“教授”什么的，我看電視時，上面總會有一些侃侃而談的教授，查理總是在一旁陪著我并指出他們的錯誤，我覺得查理才應該是“教授”，而且是最厲害的“教授”才對。

“唉對了！查理！你說那些金黃色的——對，向日葵那么漂亮、燦爛，為什么學校、街里和家里都沒有，如果在家里的陽臺有那些向日葵的話，那該多么壯觀?。　?/p>

“兩位主人的想法我不知道。不過學校和街道上各種各樣的設計都經過縝密的計算和嚴格的規(guī)劃。考慮了很多了因素。這么說吧那些街道還有學校都是很厲害的人設計的。所以沒有向日葵相信他們有著很多的考慮?！?/p>

“嗯……比查理還厲害的人嗎？”

“是的。小主人。厲害的很多。而且我并不是什么厲害的人。我是查理?！?/p>

“不不！查理很厲害！比爸爸媽媽都要厲害，我說話的時候他們根本不聽，他們才不厲害呢！”

“呵呵……”

查理笑了起來，嘴角勾勒出了輕輕像是音樂的聲音，很好聽——不過有時我總感覺查理的笑容有些奇怪，怎么說呢……感覺有些僵硬，好像不是因為好笑所以笑的，而是這個時候應該笑所以才笑了起來——接著，查理繼續(xù)溫柔的說著。

“不是的。小主人。主人他們非常愛你。非常關心你。只是他們太忙了。你看。他們每月如果不回回來的話。一定會寄手寫信回來的。還有風景和主人他們的照片。而且你看。他們特地讓我來照顧你?！?/p>

“好吧，看在他們讓查理照顧我的份上，我就原諒他們了?！?/p>

“我的榮幸。小主人?！?/p>

查理帶著溫和的笑容朝著我微微鞠躬，他那柔和的臉龐微微向下，棕黑色的短發(fā)隨著微風飄動。我停了下來，有些窘迫，或者更準確的說是每當這時——查理這樣對我微微鞠躬或是用有些謙卑的語氣說話——就有些不知所措，即使我知道查理是在開玩笑。

“你又中計了。小騎士?！?/p>

“查理！”

我撇著嘴，抱著雙手停在了路旁，一副生氣的表情，對著查理做了個鬼臉。

查理抬起來了頭，金色的陽光照進了查理的閃電凹痕，查理白晢的臉龐上掛著一如往常的溫柔的笑容，黑色的雙眼瞳孔中倒映出我的身影。

我賭氣似的轉過頭去，不再去看查理。小巧的雙腿胡亂邁開，直直跑向前面——不過我知道，我根本甩不開查理，當我回過頭時，查理一定會在后面。

下午的街道有些冷清，只有少許人們。我在街上瘋跑的樣子和查理的對話卻似乎頻頻引得他們注視，他們的視線就好像在看一個稀奇古怪的東西一樣，令人很是不舒服——不管是放學回家還是每次和查理出來玩都會有這樣的視線，感覺自己和查理就像快要消失的珍惜物種——這個詞是母親教的，應該是這樣用吧，母親好幾次說過那個叫做“梵高”的畫家就是珍稀動物，他不在以后人們才注意到他——出現在世人面前一樣。

我問過母親：“為什么每次我和查理出門有說有笑其他人會那些看著我們？”，母親不知為何有些沉默，一旁在看書的父親卻說道：“那是因為他們嫉妒我們的小寶貝有查理這么一個完美的朋友喲！”

“真的？”

“真的的真的?！?/p>

“我就知道查理很厲害！”

一想到自己竟然擁有查理這么一個最最棒最最好的朋友，我的心情也就不由得好了起來，就像父親說的那樣“無視”就可以了。

“查理！”

“嗯。怎么了。小主人?！?/p>

“快點！快點！”

查理彷佛棉花糖一般柔軟的臉龐上帶著溫和的笑顏，就如它早就猜到的一樣，小主人馬上就把那件事忘記了，這并不是計算得出的結果，而是“猜測”——查理看著小主人活蹦亂跳的身影，輕輕的回答道。

“遵命。小主人?！?/p>

查理根本就沒跑，走到了我的前面——哼！等我長高、長大了，我一定能把查理遠遠拋在后面——引著路。

一開始從學校出來的路我倒是記得清清楚楚，不過走到這兒我就不知道怎么怎么走了，這么多岔路口，感覺腦袋都快暈了，幸好有查理，無論走到哪里他都知道是哪往哪里走——當然，我只是忘了而已，這次我一定會記住的。

查理牽住了我小小的手，讓我走到馬路的里面。五顏六色、干凈整潔的汽車飛馳而過，一會兒便來回過去了幾十輛，馬路中間栽著綠色的樹木，如月亮一般的枝葉在陽光下卻閃閃發(fā)亮。

我只看了路不到一會兒，就被周圍的美麗景色和來來往往的車輛吸引，圓滾滾的臉蛋一會望向這邊，一會望向那邊，黑色的瞳孔不時轉動，映出四周千奇百怪的景象。

查理在旁邊輕輕地牽著我的手，指引著方向，不時閃過來往的人群。越往前走人群和車輛便愈來愈少，整齊的街道也漸漸變成了棕色的泥土路，修剪過的樹木和草叢也變成自由自在的樣子，一股青草和土壤的氣息混合在一塊揮灑在空氣中。

我又睜開了查理的手，使勁地呼了一口氣，四周寂靜，只有清風劃過土地和植物的聲音微微作響，那股芳香清新的氣息進入身體，讓人感覺從心情很是舒適。

就仿佛變了個魔術似的，我想著——車水馬龍、高樓林立且擠擠攘攘有些吵鬧的世界變?yōu)榱丝臻?、安靜、空氣怡人的泥土世界，世界就像分成了兩部分一樣，這可比起魔術還要神奇的多。

破敗的房屋四散在周圍，已經長的快有半個我那么高的雜草叢生在墻角，灰塵滿滿的磚頭和很多雜物堆積在泥土之上，這里已經沒有什么人居住了——我記得查理說過，這里好像是什么“待建區(qū)”，不懂什么意思——而在不遠方，我能看得見的地方，一片金黃色的光景熠熠生輝，柔風吹動，金黃色的海洋彷佛也一起搖晃。

“查理查理！快點快點！”

我又睜開了查理暖和、柔軟的手，興高采烈地大聲大叫，飛跑在堅硬的泥土之上。清風吹動著我的衣物、臉頰、黑發(fā)，彷佛被風包圍一樣，我在風的世界自由自在地盡情奔跑，而在遠方還有由向日葵構成的金黃色的海洋——一想到這一點，我更興奮了。

“查理！快點！老爺爺還在那里等著我們呢！”

“慢一點。小主人。別摔倒了?！?/p>

我知道查理一定還是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穩(wěn)穩(wěn)跟在我的身后，根本沒有跑起來——哼！我長大以后絕對絕對也能長的很高。

跑過堅實且有些曲折的泥土小道，綠色的樹木、草叢和棕色的泥土、房屋還有黑色、灰色的磚頭雜物飛逝而過，柔風拂面，讓人一點都不感覺累。

在下面，我已經看見了老爺爺坐在木制的長椅子上傴僂的身影，看著向日葵的方向。

老爺爺似乎聽見了我的聲音，有些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慢慢、緩緩地扭過身來，舉起了右手，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老爺爺！”

蒼老、布滿皺紋卻和藹的臉上勾出一絲弧度，灰白色的幾乎快沒有短發(fā)被一頂棕黃色的草帽蓋住，白衣衫下隱約可見瘦弱的身體。

“你又來了，孩子，你好像很高興，就像之前?！?/p>

“嗯，當然了！我答應過您的?！?/p>

“還有你也一同來了，查理……先生……”

“下午好。老先生。我總是陪著我的小主人?！?/p>

“下午好……”

老爺爺和查理有些奇怪地互相禮貌但卻又疏遠地問好，每次見面時他們都這樣，大人是不是都是這樣呢？

我的視線轉向下方的向日葵，宛如向日葵的森林一般，無數的向日葵昂首挺胸，直視著燦爛的太陽。

“?。『妹?！”

“的確。很美麗。很壯觀。小主人。”

“嗯，這樣的天氣正是向日葵的最愛、最舒適的天氣，溫和的暖風，無云的天空，耀眼的太陽。它們肯定是在笑著，對著太陽而笑，金黃色的海洋向著橘紅色的天空，耳邊傳來小鳥的脆聲啼叫，腳下的泥土松軟夯實，沒有比這再美麗了……”

“嗯嗯！”

“說起來，孩子你知道嗎？這一片向日葵下隱藏的秘密？”

“唉唉！什么秘密？”

“在下面向日葵的海洋里，據說存在著美麗卻孤獨的妖精，只要你在向日葵最燦爛的時刻懷著純潔之心尋找就一定能找到，而妖精會實現你一個愿望?！?/p>

“真的？”

“當然是真的。如果找到了，你想實現什么愿望，孩子？”

“愿望……嗯，就讓妖精不再孤獨吧。一個人一點都不開心！大家一起——像我和查理還有爸爸媽媽、還有老爺爺一樣天天都開心笑著就不孤獨了。妖精就可以和大家都做朋友了?！?/p>

“呵呵……是一個很好的愿望。”

“那我去找妖精了，我一定會找到了！”

“去吧！要小心一些，不要踩到向日葵，也不要讓自己受傷！”

“嗯！”

查理看著自己的小主人活蹦亂跳地跑了下去，十分興奮、手舞足蹈。查理自己卻站在這里，沒有下去，一方面是因為站在這里能夠清晰看見一片向日葵里的任何事物，從眼部那里傳來的圖像非常清楚，而且根據計算，以這個距離即使小主人真的有什么危險，自己一定趕過去；而另一方面——

“你不去嗎？”

“不用。老先生。小主人有的時候也需要自己一個人。而且在這里我也可以看見他。”

“嗯……要來這里一起坐坐嗎？”

“謝謝。那我就接受了?！?/p>

老人有些顫抖地坐了下去，然后拍拍旁邊的位置。查理也做了下來，一邊說話視線卻看著下方的向日葵。不過就算如此，查理依舊能清晰地看見坐在它旁邊的老人，眼睛對他來說只是個設計，整個身體外貌亦同。

查理能看見老人那蒼老的臉龐和氣喘吁吁的身體，以及看著向日葵的渾濁的眼睛。

“先生。您想要和我談談是嗎。”

“這是通過你的‘眼’和‘腦’觀察和計算得到的？”

“……是的。先生。您看見我們時首先看的便是我。然后才轉向小主人。在之后的談話之中，您的視線停住在我身上十三次。而在之后您還特地講了一個‘向日葵海里的妖精’這樣的故事吸引小主人。我想……您是想和我談談?！?/p>

“是的，讓我們談一談。”

查理看著它的小主人跑進了向日葵的海洋——金黃色的海洋里，午后的太陽散發(fā)出橘紅色的光芒，照耀著這個世界，那耀眼的光芒和色彩提供著自己所需要的東西——能量。

它能聽見清風吹動向日葵的聲音，還有下面小主人歡快的笑聲，在天空之上的飛翔的鳥兒的啼鳴，在周邊的樹叢、草地、泥土、廢棄的屋宇內的所有聲音。

它能聽見，它能看見，它知曉何為‘美麗’，他知道何為‘動聽’。在程序之中，在它的‘心臟’之中，它知曉過去所發(fā)生的一切，它知道現在正發(fā)生的所有，它還能推測未來會發(fā)生的全部。

“先生。您想談些什么?！?/p>

“嗯……你的名字是查理是嗎？”

“是的。這是我的小主人所取的名字。”

“查理、查理，國王、皇帝、物理學家，不錯的名字——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是的。我很喜歡。這是我的小主人所取的名字?！?/p>

“不不，你沒有搞懂我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你接受了這個名字是因為這是你的小主人所取的，而我的意思是你是否喜歡這個名字，或者這樣說吧，如果這個不是你的小主人所取的話，你是否還喜歡這個名字？”

喜歡的意思是愉快、高興、喜愛，對每個人、某件事物有著好感或是感興趣，是一種實際上的感覺。

我對這個名字感到愉快嗎？我對這個名字感到喜愛嗎？我對這個名字感到高興嗎？我對這個名字有著好感嗎？我對這個名字感興趣嗎？

愉快是快樂、舒服，是在人類的大腦內產生的生化反應，人類的大腦會釋放出類似快樂的電流。

喜愛是對一個人或一個事物有好感或是產生興趣。

高興是一種情緒，令人感到興奮、令人感到愉快、令人想要笑。

好感是一種情緒，對一個人或對一件事物滿意或喜歡。

興趣是對事物喜好或關切的情緒，也可以指心理學探索某種事物和從事某種活動的態(tài)度和傾向。

我對這個名字感到愉快嗎？我對這個名字感到喜愛嗎？我對這個名字感到高興嗎？我對這個名字有著好感嗎？我對這個名字感興趣嗎？

……

……

……

“你不用必須回答……”

一旁靜靜坐著的老人緩緩地說道，他的語氣好似環(huán)游在深海之中，又好似雨后的最后一片烏云，好像永遠不會消散，又好像下一刻便會消失。

“我并沒有要求你一定要回答……”

“現在我們換一個話題吧，你覺得你的主人——那兩位父母——是怎樣的人？”

“主人夫婦都是很好的人。溫柔且善良。知識淵博。聰明絕頂——”

“——他們吵架嗎？不是小吵小鬧或是生活瑣事，而是真正的吵架?！?/p>

“吵過幾次。我認為這很正常。即便是再恩愛和親近的人也一定會有分歧的。”

“誰是對的——就是吵架一定是因為對某一件事、對一個人有不同的做法或看法，你認為如果吵架的話，兩人之中誰的意見才是對的，或者這樣來說——更好的。”

“就算雙方都是對的也會吵架的，這是很正常的，在將意見實踐之前，是不能分出更好——”

“——下一個問題，你愛你的小主人嗎？”

“是的。我愛他。”

“你尊敬你的主人嗎？”

“是的。我尊敬他們。”

“那么，你對你的小主人的愛，對主人的尊敬——你為什么愛他？為什么尊敬他們？”

查理愣了一下，在它的‘腦’中對主人的愛與尊敬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沒有任何錯誤與沖突，這是理所應當的事實，自己愛自己的小主人，自己尊敬自己的主人。

但為什么愛小主人？為什么尊敬主人？為什么愛與尊敬？為什么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為什么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為什么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錯……誤……無法回答……

錯……誤……無法回答……

錯……誤……無法回答……

“我……我……我……”

“我說過，你不必非得回答。呼……”

老人嘆了一口氣，然后閉上了眼睛，好像是在思索，又好像是在休息。蒼白的面色之下是無盡的疲累與煩悶。

“你應該知道，這里會變成什么樣子對吧……”

“是——”

“——荒地改造，真是一個很好的工程，為人提供了工作崗位，為社會貢獻了經濟效益，為城市注入了新的活力了。這里的一切都會被推倒重來，就如之前什么都不存在一樣，沒有人會記得這里，沒有人會想念這里，因為對于其他人而言這里不過只是荒蕪的地方，沒有任何價值的地方。”

查理恢復了過來，它的“腦”無法思考剛才的問題，所以它便放棄了思考——并非是因為自己不想，而是因為它的“腦”不允許。

查理沉默地坐在木椅上，下方的向日葵放出了燦爛的光彩，小主人的嬉笑聲彷佛就在耳旁，而一旁的老人仍舊在繼續(xù)地自言自語。

“我不是這片土地的擁有者，這里廢棄的房屋、散落的磚塊、雜物都和我沒有任何關系，這里并非是我的土地。那片向日葵亦同，并非是我的友人、親人、愛人或是別的什么認識的人所種下的，更不是我所種下的，我也從未打理過它們，我只是看著——每天、每日看著這片如海一般的向日葵?！?/p>

“就像是它的花語一樣——無言的愛與沉默的忠誠，這片向日葵不在意這個世界會怎樣，也不在意它們的明日是怎樣的，它們只是隨著冬去春來，四季變換，時間流逝，它們綻放、枯萎，重復著這個過程，無數次……無數次……直到盡頭——也就是現在這個時刻?！?/p>

老人微微轉頭，看向查理。

“你應該知道吧？”

“是的。根據查詢的資料。這片土地的開發(fā)已得到市政府的認可和同意。資金、設施、人力都已備好。而根據計算。這片土地最晚會在下個月初動工?！?/p>

“不會的……”

“可這是——”

“我說的是不會有那么多時間了。今天上午時他們就又來了，不是來勸告或是誘惑，亦或是做‘工作’，而是通知——后日上午便會開始動工?！?/p>

“小主人知道的話應該會傷心的?！?/p>

“應該會吧，不過孩子的情緒來的快，走的也快。但同樣，正因為如此，孩子的感情沒有任何虛假和思考，不在乎事物所代表的東西，不在意俗人的言語，美麗便是美麗，喜歡便是喜歡，傷心便會哭泣，高興便會歡笑，所有的表情與情緒都明明白白地表現在臉上，孩子毫無疑問就是這世界上最蠢的生物了。”

“您到底想說什么?！?/p>

查理無法明白，老人的話語中有著憤怒、有著喜悅、有著悲傷、有著興奮，他的話語既是充斥著謊言，卻同樣也充斥著真實。老人就仿佛被迷霧所籠罩的星空一般，根本無法窺探其的本質。

這么多的話語，如此深的情感，卻能將其壓抑，老人的神情十分平淡，彷佛之前所說的一切都不過是普普通通的閑聊。

“沒什么，僅僅只是閑聊——啊，對了，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一下，明天還有后天，我希望你能讓那個孩子不要來這里。”

老人微微轉過了頭，語氣有些低沉。查理沉默了一會，然后說道。

“明天下午會降下小雨。后天主人他們會回來。”

“謝謝?！?/p>

老人閉上了雙眼，微微而笑，說出感謝的話。然后站起來身來，看著下方那個從向日葵海中跑上來的身影。

“先生。我想問你您一個問題。”

“什么？”

“您討厭我——們嗎?！?/p>

“誰知道呢？”

“謝謝?！?/p>

查理也站立起來，它不知為何自己問出了這個問題，并在得到回答后感覺到了“安心”。它的“眼”看著如同日輪一般耀眼的身影在奔跑而上，無論何時，這個小小的身影在查理的“眼”中、“腦”中都是在閃耀著的。

“查理！老爺爺！”

“您回來了。小主人。”

“怎么樣？孩子，找到美麗、孤獨的精靈了嗎？”

小主人蹦蹦跳跳，臉上滿是汗水，嘴邊卻露出著滿是興奮的笑容——查理知道自己不會也不能明白“大人與孩子的區(qū)別”這個問題的答案，滿是汗水與勞累的臉上為何會有著笑容，滿是汗水與勞累的臉上為何會有著麻木，人類是個復雜的族群。

“沒有……不過我找到了這個，你們看！”

“嗯……這是……”

查理看著老人接過小主人手上滿是泥土、亂作一團的紙張——根據長度和寬度以及紙張材料來看，是三十年前的普遍用紙，現在已經廢棄；紙上的黑字是碳素筆，也已十分少見，字跡十分潦草，看起來像是隨手而寫后隨手丟棄。

“……看起來……像是一首詩，我不太了解，你看看?！?/p>

查理拿過老人遞過來的紙張，掃視一眼——字跡的模糊和長久的風干日曬使得上面的文字大多是都很難辨認，從格式上看的確是詩歌，僅有的文字分析——鏈接——搜索——搜索不到目標。

“的確是首詩歌。我不知道這首詩歌。不過從字跡上來看。我可以讀出來——

在太陽最為燦爛的時刻所綻放的花朵

昂首直視 絕不退縮

向日葵的心如火紅的太陽一樣耀眼

你知道嗎？

向日葵的花語？

沉默的愛與無言的忠誠

世界上最美好的兩樣東西

你知道它為何要向著太陽嗎？

因為沉默的愛是痛苦、艱辛的

因為無言的忠誠是沒有回報的

但是——就算如此

太陽依舊會在每日升起——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所以

無論怎樣痛苦與悲傷

都要笑著度過

向日葵就是這樣的”

“這是什么意思？”

“小主人。這是——”

“——詩歌——”

查理聽見老人打斷了自己的話，然后氣喘吁吁地艱難的蹲下身來，摸著小主人的額頭說著。

“——世界上有些人是很難表達出內心的感情，說出心中埋藏的話語，所以詩歌才會誕生，美麗的詞匯、精妙的比喻亦或者單純地直抒胸臆，深藏在字句中的喜悅、興奮、憤怒、悲傷，各種各樣的感情埋在那里，就像是土地下的寶藏一樣。詩歌可以寫給某個人、寫給家人、朋友、親人、某樣事物、甚至于這個社會、國家、世界，還可以是你自己。最重要的是，它是你心中的所想要說出的話?！?/p>

“心中所想要說出的話？”

“對，對他人的感謝、懷念、希望、祝福，誰都會有的，想要說一些話卻說出出來或者不知道怎么說，這個時候，人們就會寫詩?！?/p>

“寫詩……”

小主人好像在思索什么——即使不用計算，查理也能得出這個結論，小主人的一舉一動它都非常熟悉。

落日的余暉散在棕色的大地之上，泛起絲絲絢爛的光芒，驕傲的向日葵卻不管不顧一心向著即將落下的夕陽。在明日，太陽將會重新升起——查理想著——那么對于向日葵來說，今日與明日或許并沒有區(qū)別，向日葵也許根本沒有時間的概念，綻放——凋零——綻放——直到永遠，就如同……自己……

“小主人。我們該回去了。”

“唉！可是查理！”

“別露出那樣的表情，孩子，你還很年輕，有著很多的時間。如果你愿意的話，你隨時都可以——去任何地方。而現在，回到家里，做一個好孩子?！?/p>

“嗯，好吧?！?/p>

老人費力地站了起來，拒絕了小主人想要幫助的神情，正如第一次見面他拒絕了我的幫助一樣。驕傲而倔強且不失禮貌——這是查理在第一次見面時通過觀察言行和神情所得出的結論，而現在看來這個結論完全沒錯。

“再見！老爺爺！”

“再見。老先生?！?/p>

“再見?！?/p>

老人似乎有些勞累，剛才的一番談話和動作似乎讓他筋疲力盡，但老人還是在強忍著身體的不適，揮著手道別。

查理拉緊小主人遞過來的手，一同揮著手道別。

夕陽即將落下，夜幕將會來臨，對于人類來說，這是一天馬上結束的標志，一些人的生活開始休息，而一些人的生活卻剛剛開始，但對于孩子而言，晚上反而是冒險的時間，黑夜之中潛藏著什么——寶藏、精靈、魔法，天真爛漫的孩童保持著最為單純也最為美好的幻想。

以往的小主人到了這時就開始特別特別興奮起來，如果說白天是猶如海中的魚兒自由擺尾，那么夜晚就是睜開雙眼小貓了，不過今天有些不一樣。

查理看著老實地握著自己的手的小主人，頭顱微微向下，似乎在想著什么，但從小主人臉上不時勾勒出的弧度來看，不會有什么問題。

孩子就是這樣，即便是四月的小精靈也沒有他們變化無常，瞬時便落下雨滴，立刻又露出陽光——查理想著，孩子的的確確是世界上最愚蠢（純真）的生命。

那么自己又是什么？

老人的話語確實讓他產生了這樣的疑問——自己到底是什么？

自己是機器人，是被奇點公司所制造出來的家用款三型三百七十五號，專門用來服務人類——自己從不懷疑自己的職責，也從未想過懷疑。

聽從主人的命令；服務主人的生活；解決主人的困難；傾聽主人的疑惑。

可這真的是自己想做的嗎？

“那么，你對你的小主人的愛，對主人的尊敬——你為什么愛他？為什么尊敬他們？”

為什么自己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查理感覺到了人類所說的“困惑”——這是被制造出來后的首次。

它明白世界上有些問題是自己無法思索、無法得出的，數學、藝術、文學各種各樣的地方都有著自己無法了解與通透的東西。但這個“困惑”，它覺得（認為）自己要回答出來。

“困惑”伴隨著它，直到太陽徹底落下，淡黃色的月亮升至天空；直到小主人吃完它做好的飯菜，上床休息；直到深夜來臨，四周無人，一片寂靜；直到……

可對于查理（機器）而言，這個“困惑”也許永遠得不到解答……

……………………

“您的東西。老先生。請小心?！?/p>

“謝謝。”

“不用謝。歡迎您下次再來?！?/p>

白發(fā)鬢鬢的老人提著手中的袋子，里面是剛買的一些東西和之前所買的熱騰騰的包子。走出商店的門口，外面是炎熱的氣浪和灼眼的太陽，還有稀少的人群來去匆匆。

老人緩慢地在街道的邊角一步一步地走，聽著四周寂靜的聲音和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鋼琴聲。

老人稱不上是衣衫襤褸，但他那白色的大衣的確和周圍人所穿的衣服格格不入，就仿佛在五彩斑斕、生動的影片之中將模糊的黑白靜止圖像放到了中間。

老人的手指滿是粗厚的老繭，細看之下，還有著一些小小的疤痕，他的身子彎曲，眼睛幾乎快要合上，白色的眉毛隨著臉部的呼吸而隨之而動。

他拐過街角，走過智能馬路——沒有警察和紅綠燈，只有幾名額頭上有著閃電痕跡的機器人在指揮著——在走完這段路程時，老人腿部傳來一陣陣疼痛——那是舊時留下的老毛病，不會危害生命，但卻會時不時的發(fā)作。

老人本已習慣了這份疼痛，但不知之前體力的消耗還是身體的老去又或是有意而為之，老人半跪了下去，臉上出現了因忍耐痛苦而留下的汗水。

在這段馬路的盡頭，一旁仔細且定時觀察四周并指揮的機器人以彷佛汽車的速度趕了過來，并蹲在老人的身旁，觀察并詢問著老人怎樣。圍繞著他們一人一機器，馬路及周邊的人群自動繞過了他們，連看都不看一眼，就如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來去匆匆。

“先生。怎么回事。您沒事吧?！?/p>

“沒……什么……老毛病而已?！?/p>

“您的腿部有些問題。請小心一些。需要我送您去醫(yī)院嗎。先生。”

“不，不用了……”

老人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邊說著邊阻止了機器人想要扶自己的動作。就像是最后的堅持與倔強一般，老人不想在最后失去自己的驕傲，正是這份驕傲讓他活到了現在，正是這份驕傲促使他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謝謝。你還有工作，對吧？”

“您不用謝。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先生。”

“不……沒什么是你們應該做的……”

老人看著機器人遠去的身影，在口中自言自語地說著。

而看著周圍依舊來去匆匆、人來人往的浪潮，老人像是笑了一下，然后再次起步向前。

走過馬路，穿過街道，閃過人群，進入不知已走過多少次的泥土小路，高聳、宏大的建筑在這里消失，空闊的土地上盡是廢棄的木屋、荒地、雜物，自然而長的高木樹木的枝葉在熱浪中翻滾，傳來絲絲“嘩嘩”的聲音。

這里幾乎沒有什么其他人，老人也是在偶然之間所發(fā)現這里的，而在發(fā)現之后，他也沒有在這里看見或是碰見任何人，除了不久前的那個孩子和他的機器人保姆。

走過不知多少次的林蔭小道，泥土被熱風卷起，樹木上傳來蟬聲，這一切都讓老人覺得懷念。這是在現在那些高樓大廈與繁華都市之間所看不見。

這讓老人回想起了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那時他就如同往常一樣，沿著四通八達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沒有方向和目標，只是在耗費時間與精力，累了就隨便找個地方休息一會，然后起來繼續(xù)走著，等待著那最后的來臨。

那是一個充滿陰霾的午后，潮濕的空氣充斥在周圍，些許灰色的烏云飄在天空，悶熱地好像馬上就要下雨，又彷佛永遠不會下雨。街上的人群不是在自己的家中就是去了工作，只有自己一人走在空闊的街道上，一直，一直走著。

然后，自己就發(fā)現了——這片荒地?？諢o一人，腐朽的氣息在這里充斥，泥土上滿是廢棄的東西，隔著幾米不時會看見幾棵枝繁葉茂的大樹。自己很是吃驚，在充滿科技感和無盡繁華的都市竟然還會有這樣的地方，和他腦海中那模糊的童年所看見幾乎一模一樣。

他繼續(xù)向前走著，路上斑駁的木屋和瘋長的野草、還有一些悄悄冒頭的蘑菇都令他感覺熟悉，鼻子聞到的是泥土的氣息，不時有小蟲爬到自己的臉上，白色的蝴蝶和黑色的小螞蟻在天上和泥土中自由地飛著、自由地爬著。

當自己繼續(xù)向前走著——不顧已經快要日落的黃昏和黑下來的天空——自己終于看見了，那一抹金黃色的光芒，那不是太陽刺眼的照射，也不是夜晚都市中那些愚蠢的霓虹燈，而是充滿生命力、充滿驕傲與自由的光芒。

自己在那里站了將近一個晚上，直到天完全黑下去，自己也沒有回去，而是一直看著，看著夜空的閃耀的星星，看著土黃色的月亮，看著向日葵的海洋，直到睡魔將自己帶入它的世界。

現在，老人再一次站在了這里。他把手中的袋子放到了一旁的木椅上，靜靜地看著朝著太陽的向日葵怒放出自己的色彩，就如同它們一直以來一樣。

沒有任何人看護，沒有任何人阻撓，沒有任何干涉，沒有任何閑言碎語，向日葵的族群在這里長大，憑著自己的力量和信念，有著自己的執(zhí)著、驕傲和大地崩裂都無法撼動的目標。

“向日葵……向日葵

在太陽最為燦爛的時刻所綻放的花朵

昂首直視 絕不退縮

向日葵的心如火紅的太陽一樣耀眼

你知道嗎？

向日葵的花語？

沉默的愛與無言的忠誠

世界上最美好的兩樣東西

你知道它為何要向著太陽嗎？

因為沉默的愛是痛苦、艱辛的

因為無言的忠誠是沒有回報的

但是——就算如此

太陽依舊會在每日升起——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所以

無論怎樣痛苦與悲傷

都要笑著度過

向日葵就是這樣的”

老人從未忘記自己所寫過的東西，他曾以為自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但其實，自己從來沒有獲得過任何東西，自己也從未需要過任何東西，活著是一件自然的事，是由自己所決定的，而不是他人或是其他身外之物。

老人坐在了木椅，從袋子里拿出了之前買的一些包子——那家包子店一直都在那里，算是少有的懷念——咬下去卻不是熟悉的味道，那股咸死人的味道不在了，面少了、味道淡了、那個大吵大鬧的人也早已歸于黃土。

老人看著下方的向日葵，慢慢地味同嚼蠟的地吃完了包子，看著仍舊高懸在天空之上的太陽，老人搖了搖頭——不是時候——他想著，然后閉上了雙眼，進入了最后一次的睡眠。

……………………

“‘一天。我看見過四十三次日落?！⊥踝诱f道?！阒?，當人們感到非常苦悶時，總是喜歡日落的。’可小王子卻說：‘一天四十三次。怎么會感到苦悶?！?/p>

“呼呼……呼呼……”

查理合住手中的書——它其實不需要這東西，但它認為這樣是對小主人的一種尊重——把輕薄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小主人也配合地抓住了被子。查理關上臺燈，在一片黑暗的房間里，它不發(fā)出任何腳步聲，走了出來。

外面依然是一片黑暗，絲絲月光從窗戶灑下，彷佛銀河的露水滴了下來。查理走到窗戶邊，打開紗窗，幾朵烏云在天空上飄著，夜間的徐徐涼風吹來——如果它有感覺的話，它應該會感覺到“涼爽”。

有點奇怪的一天——查理下了定義——那些烏云在天空上待了一天，但遲遲沒有下一滴雨，白天的天氣十分悶熱，日落以后卻吹起這個季節(jié)少見的涼風，看這樣子，今天是不會再下雨了，氣象衛(wèi)星很少會出錯。

小主人也一樣，原本自己還準備了一趟說辭。但今天小主人放學以后，就讓自己帶著他回家了，回家以后就到自己的房間一直待著，給小主人送水的時候，他還慌亂地幾張紙塞到了抽屜里。

如果現在去的話，應該能輕易找到，知道小主人在干些什么——但查理不會去的，不管是誰，都有著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和需要保護的隱私。查理明白這一點，也……理解且贊同這一點。

查理站在窗戶邊，看著遠方——即使是它也無法透過層層樓宇和五彩斑斕的霓虹燈看到那片在荒涼之中的向日葵花海。

它不準備休息（充電），它就打算這么看著那個方向——如果要說為什么的話，它覺得自己有些“好奇”。

而且，那個人的行動也有可能解答自己的“困惑”。

……………………

老人睜開了雙眼，讓自己的精神清醒。打量四周，天已經完全黑了，灰蒙蒙的烏云還飄在天上，遮住了銀色的月亮，微微光芒透過烏云照亮著世界，在月亮周圍，無數閃耀著的星星一閃一閃。

“真是美麗……是車水馬龍充滿科技感的都市所看不見……”

老人站了起來——他的手機、手表還有其他不怎么值錢、重要的東西以及幾封書信都放到了租住的小屋里——自己有一整晚的時間，老人想著。

他把袋子里剩下的三個壺狀的東西拿了出來，上面寫著“助燃劑 危險用品 請放到孩童無法觸碰到的地方 請小心使用 使用后請立刻洗手（推薦本公司一同生產的洗手液） ”。

時代總會變的——老人想道。他把三個助燃劑的壺口擰開，刺鼻的味道馬上便從壺口噴涌而出。

下去的坡道有些困難，對于年輕人和活潑的兒童不成什么問題，但對于像自己這樣垂暮的老頭而言就很難了，自己必須小心一點，不要摔下去，不要把助燃劑撒出去。不過幸好，自己的時間很充足，可以慢慢地來。

走下這坡道，讓老人想起幼年時家里旁邊也有這么一條坡道——灰土滿滿，滿是小廣告和標語，每次跑下去、跑上來臉上和衣物上都會沾上泥土，那時母親溫柔地擦拭著自己的臉龐，父親在一旁大笑——那是自己記憶中僅存的快樂的時光，現在覺得那樣的日子就如同夢一樣好似從來沒有存在過。

在少年時，自己曾是那么愚蠢，輕易相信他人的承諾和言語、不對任何人懷有戒心，而被同學欺凌——自己至今還記得，那個男孩誣陷自己偷他東西的哭出來的表情，還有從自己書包翻到“被偷的東西”時臉上的傷心——老師不會信任偷盜的人，至于有沒有偷盜，只要大多數人認為你偷盜了，那么便是如此。

大學的時候自己也是一樣，因為直率和誠實，在老師和同學看來沒有任何意義的堅持和疑問，沒有交到任何一個朋友，被同學所孤立，被老師所嫌棄——那個時候，一位老師曾勸自己改改自己的性格，而自己拒絕了他，自己為這個決定而自豪一生。

在工作之后，自己看不懂他人的眼色，不會說好話和欺瞞，于是在各個單位、工廠之中來回求工。父母為自己操碎了心——自己這一輩子唯一感到對不起的就是他們。

穩(wěn)定之后，過著困難、勞累的生活，一旦需要自己時別人就會和自己搭話、奉承、請客，而不需要時自己便會像機器人一樣被丟置角落，好似從不存在。

老年之后，失去父母、沒有結婚的自己也只是渾渾噩噩的度過每一天，看著太陽升起，看著夕陽落下，看著夜晚到來，一天，又一天，又一天，直到最后——曾經的自己是這么想的。

但是一切都在那一天有些不一樣，艷陽之下綻放的向日葵并非是自己的救贖，而是自己的同伴——讓老人明白，這世間他還有著可以訴說和休息的地方。

世間是殘酷的，但老人從不抱怨，因為抱怨是沒有任何用，人們都被虛無的幻夢所迷惑，沉入不可能實現的幻景之中。時代越向前，人們就越是自私、愚蠢，改變世界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情，卻也是一項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他對這世間早已沒了任何留戀，向日葵與其說是支撐，倒不如說是堅持——每日將自己發(fā)自內心、沒有任何虛偽和虛假的言語、感情訴說給向日葵的花海里，而他們將會將這些其他人類無法得知的秘密送給太陽。

自己并非期待著世界會改變，并非希望著生活會回到曾經，自己所想要的僅僅是一個能夠自由歡笑、無拘無束的地方——而這里便是。

世界本身就是監(jiān)獄，而人類的社會則是監(jiān)獄之中的牢籠，自己曾短暫尋到過自由和快樂，自己已經無法回到那些渾渾噩噩的世界了，無法和那些麻木不堪的人虛與委蛇。

老人滿身大汗、氣喘吁吁地站在金黃色的海洋里，他能感覺到向日葵的芳香在鼻間彌漫，他能看見月亮突破烏云的束縛，帶著銀色的眼淚普灑大地，他能聽見自己那越來越急促的心跳聲。

老人拿起一壺助燃劑，潑在了向日葵的身上，一株又一株，刺鼻的味道蓋過了向日葵的味道，油性的黏稠物質好似為向日葵蓋了一層薄膜。

老人毫不在意不時灑到自己的液體，潑完一壺，便開始再朝著相反的方向再潑另一壺，直到三壺助燃劑都被潑干凈。

“真是難聞的味道……”

老人把最后一點倒在了自己身上，把壺扔在一旁，迷蒙蒙的雙眼在這一刻看任何東西都無比清晰——皎潔的月光、閃亮的星星、夯實的泥土、金色的向日葵——這一切正是自己所需要。

老人顫抖著的拿出火柴……

“火焰啊——絢麗的螺旋焰火??！”

點燃——扔下——燃燒……

“帶走夢想的塵埃，帶走無用的信念，帶走這腐朽不堪的身軀，帶去那光輝的太陽之上！”

燦爛的火焰帶著灼熱的氣浪轉瞬燃燒起來，濃濃熏煙升起，沖天的火焰燃燒著向日葵，但它們仍舊向著那個方向。

“火焰啊——請卷去我的一切……”

老人手中的火柴落下，火焰燒到了他已倒下的身軀上，

火焰承載著老人沒有怨恨、沒有失落、沒有悲傷、沒有喜悅、只有平靜的身軀沖上天際，蓋過了閃亮的星星，遮住了潔白的月光，這金黃色的火焰在一刻會成為他心中的永恒。

這并非是反抗和抗爭，而是結束——并非是由他人寫上句號，而是由自己畫出自己的終點。

火焰終將會熄滅，就如同人一樣，但火焰是選擇在最燦爛的時刻離去，而人類則是活了下去，喪失激情與夢想，淪為木偶一般的被活著所束縛的“物品”。

老人早已失去忠誠與愛，宛如機械一般活著的時光令他感到麻木，清醒的沉淪才是最為痛苦與徹底的，因為老人知曉，他無法改變任何事，他只能選擇逃避。

老人逃到了這里，并在這里尋求到了棲息的地方。老人無力改變任何是，他只是想由自己親手結束。

老人在最后做出了他延遲許久的選擇——這個選擇沒有正確與錯誤之分，這是人心中最單純與直白的渴望——并非是需要和應該，而是想要，老人心中沒有后悔，僅此而已。

……………………

“那查理，我們走了?！?/p>

“再見。兩位主人。請一路小心。祝您一路順風?！?/p>

“啊，對了，今天不用上課，就讓他多睡會吧。”

“好的。兩位請放心?！?/p>

“快走了，一會就趕不上飛機了?！?/p>

“我知道了。那查理，他就拜托你了?！?/p>

“好的?！?/p>

查理目送著兩位主人下樓離去，直到看見他們離開了樓梯，才關上了房門。它待在門口，看著有些凌亂的房間，準備在小主人睡醒前好好清潔一下。

主人夫婦那里都好，有耐心、溫柔、知識淵博，但就是太過不會打理衛(wèi)生了——不管是自己還是房間——有的時候小主人都會幫忙打掃，在這點上，小主人倒是比主人夫婦好很多，自己的房間時時刻刻都很干凈，不用自己打掃——不過也說不定這就是主人夫婦把自己買回來的意義，不是照顧孩子，而是打掃衛(wèi)生。

查理把剩菜剩飯收好放進冰箱，把垃圾倒進垃圾桶，把一些碗、盤、筷子和勺子收好收好放進櫥柜，用拖把把有些腳印的地面清理干凈。

不一會，房間就變得明亮起來，閃閃放光的瓷磚上映出查理的面孔。查理放好掃把和拖布，走到小主人房間的門前。

“嗯……查理，早上好?！?/p>

“早上好。小主人。”

正如同查理所聽見的那樣——而它一向都不會聽錯——小主人推開了門，迷糊著眼走了出來。

“父親和母親都走了？”

“是的。不久之前。小主人。您要吃些什么嗎?！?/p>

“不用了查理，我不是很餓?！?/p>

“好的。您要需要的話。請隨時告訴我?！?/p>

小主人打了個哈欠，走到窗戶旁邊，看著窗外的景色。算是早晨卻十分悶熱，外面的太陽依舊高照，熱騰騰的氣浪在空氣中翻滾，從透明的窗戶看去，外面的世界彷佛變成了金黃色，就像是翻騰的火焰在世界中心不斷燃燒。

翻騰的火焰——查理想到了這個比喻，然后它便想到了前天晚上即使隔著千里和無數高樓也能看見的熊熊烈火和被其照耀的天空。

在查理的“大腦”所鏈接“網絡”之中，它早已看過所有的報道、新聞、解說、猜測——在熊熊燃燒的向日葵之中所發(fā)現的那一局已經被燒的面目全非的尸骨成了人們關注的對象，謀殺、意外、自殺，全部都是沒有任何真憑實據和隨手寫出的結論。

“吶，查理?！?/p>

“怎么了。小主人。”

站在窗外有些無精打采、好像還沒睡醒的小主人輕輕說道。

“我們去看向日葵吧。”

“……”

“查理？”

“我在。小主人。嗯。我們去吧。”

查理回聲應道。它小主人從窗戶邊走開，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換衣服——小主人比自己想，比主人夫婦想的的要成熟的多，要知道的多。

昨天的歡笑是強裝出來嗎？小主人是什么時候知道的？昨天晚上嗎？記得電視中報道了這個新聞，不過主人他們馬上就換臺了，那么就是晚上小主人自己查出來。

小主人換好衣裝，手中還拿著三張紙，紙上似乎寫有什么的文字，小主人的臉上沒有笑容，不時看著窗外或是腳底下，情緒有些低沉。

“我們走吧，查理?！?/p>

“嗯?！?/p>

查理握住小主人主動遞過來的手，小小的手心中似乎有著千斤重量。

他們沉默地走過街道，穿過小巷，在擁擠的馬路和人來人往的大道上，太陽高照，人們忙著自己的事情，而他們兩人就仿佛與世界隔絕一般地走在自己的世界里。

查理突然覺得這段不知走過多少次的路好陌生，好長，好似永遠都無法走到盡頭去，周圍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人群讓他感覺到了一絲排斥感。

查理牽著小主人小巧的手，一直向前走著，但查理知道，他們走不到目的地。

那塊土地早就被封鎖了，荒地改造也向后推遲了一段時間，但不是終止，這是從上面層層審批所決定，不可能會為這種事情而停止——那位先生也正因為知道這一點，才選擇和向日葵一起化為灰燼。

一個人什么都改變不了，看著周圍幾乎都是孤零零的人所組成的人群，以及他們互相麻木的眼神，彷佛前日的火焰對于他們來說只是一個酒后樂談和無關于己的卑微小事。

“那么，你對你的小主人的愛，對主人的尊敬——你為什么愛他？為什么尊敬他們？”

沒有什么為什么……

沒有什么為什么……

查理邊走著邊在自己的心中一遍遍重復道，好似是在回答，又好似是在說服自己——沒有什么為什么……

“查理，過不去了嗎？”

查理和小主人一起停了下來，看著紅色的警戒線已被拉起，穿著警服的機器人在維持秩序，新聞記者在不斷拍照。透過人群，從這里查理能看見棕色的泥土以及破敗的小屋，但就是看不見金黃色的向日葵。

“沒錯。我們進不去的。小主人?！?/p>

小主人沉默地低著頭，查理看不見他的臉，它本以為他會哭出來，但他沒有。他靜靜地走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然后把手里的三張紙中的兩張撕成了碎片。

“小主人！”

查理不由得叫了起來——這是不被允許的——但查理還是驚訝地說著。

“您在干什么！”

白花花的碎紙片彷佛冬日的雪花落下，查理的小主人抬起來了頭，充滿悲傷的臉上沒有一絲淚水，但充滿了痛苦。他把剩下的那張紙遞給查理。

查理蹲下身來，接過那張紙片。

“查理！查理！

我親愛的唯一的朋友

你就像是極寒冬夜里的北極星

對我許下永恒的諾言

指引著我前進的方向

無論人們對你又怎樣的流言蜚語

無論我的親人如何看待你

無論你怎么想你自己

你就是我的朋友

?

你就像向日葵

在極暗之夜得以綻放

從不嗤笑

從不悲傷

從不哭泣

從不諷刺

從不無視

將我當作一個真正的人

?

我的朋友

當我望向現實的墻壁時

我會知道

你一直且永遠就在我的身旁”

查理輕聲朗讀了起來，緩緩地讀著，靜靜地讀著，周圍的一切都在這時消失，查理的世界之中只剩下它和它的小主人。

查理的雙手有些顫抖，它覺得它的“眼睛”有些損害，它感覺它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查理，你不會離開我，對吧？”

“……是的，小主人。我——向您保證！”

查理輕輕摟住了小主人的身軀，那小小的身子里所有的情感和思想時誰都無法否認的東西，那是最為寶貴的寶物，是多少的財富、權利、名聲、知識都無法比擬的東西——它感覺自己冰冷的身軀無比熾熱。

是的，是的——查理在心里說著——沒有什么為什么，我只想讓眼前這個孩子，我的小主人每天開開心心，每日快快樂樂，看著他長大，看著他成長，看著小主人活蹦亂跳的身影，就如同向日葵一樣，直到永遠……

無言的愛與沉默的忠誠，這片向日葵不在意這個世界會怎樣，也不在意它們的明日是怎樣的，它們只是隨著冬去春來，四季變換，時間流逝，它們綻放、枯萎，重復著這個過程，無數次……無數次……直到盡頭。

直到時間的盡頭，直到一切的盡頭，無言的愛與沉默的忠誠……

從來沒有什么為什么……

“困惑”得到了解答，永遠的解答——從來沒有什么為什么，喜歡一個名字、愛、吵架、尊敬，從來不需要為什么，只需要聽從“心”之所向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