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寵物

如何回到索拉茲號的，根本不重要。

舒摩爾恢復(fù)意識時，大腦還在回放之前精神世界的那場戰(zhàn)斗。

爸爸……要殺了自己。

舒摩爾當(dāng)然能理解原因，覆滅空裔族的人就是她。處于殘魂狀態(tài)的那個人，接收到同族冤魂的厲嘯、從宇宙的精神網(wǎng)絡(luò)中，讀取到滅族之夜的全程，都是順理成章。所以，父女兩人反目成仇，沒有任何疑問。這是必然之事。

假使舒摩爾當(dāng)時痛哭流涕、發(fā)誓悔改，那段鮮血染紅的歷史也不能一筆勾銷。那個人執(zhí)意如此，只有舒摩爾付出代價，才能取得被他原諒的資格。這種思路過于正確，舒摩爾才無法回頭。屠滅空裔族她不后悔，毋寧說毀掉那群愚蠢之徒正合她意。

無關(guān)正義與邪惡的準(zhǔn)則，將昔日鄙視自己與母親，又不知悔改地遵循祖宗之道的種族掃進(jìn)歷史的垃圾堆，舒摩爾認(rèn)為自己應(yīng)當(dāng)這么做，于是就這么做了。她沒有從這個簡單至極的邏輯中看出絲毫不妥。所以，當(dāng)父親的黑芒刺入胸口，在最初的震驚之后，舒摩爾的內(nèi)心只有平靜與遺憾。

——原來如此，我們已經(jīng)……我怎么沒有早一點想到呢？

舒摩爾暗暗感嘆，父女關(guān)系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

她不想攻擊父親，只是滿懷遺憾地望向空裔。

——好像，我不能死在你的手里了……

讓她低頭認(rèn)錯，承認(rèn)毀滅空裔一族是罪大惡極，是萬萬不可能的。接受父親的懲罰，這樣的結(jié)局雖然有點出乎意料，但是不壞。舒摩爾自己無法選擇，所以父親選擇就可以了。她的內(nèi)心對此沒有怨恨?？墒牵缃裨谶@里，有一個人不能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爸魅恕辈辉试S自己的寵物就這么干脆地束手就擒，在安然等候死亡之前，少年就伸手捏碎了黑芒。

然后……他說了什么？

舒摩爾記不清了。

雙目無神地盯著陌生的天花板，舒摩爾再次嘆息。

“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果然，那位亞麻色的少年，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

舒摩爾為自己毫不驚訝而驚訝。坐在病床邊的空裔探手，觸摸她的額頭。

“你的精神受創(chuàng)了，這里還痛嗎？”

搖搖頭。

“那就好。你繼續(xù)休息吧。”

空裔正要起身，一只小手從棉被中伸出，拉住了他的衣角。

“嗯？”

“瓦利雅……你，受傷了嗎？”

面對這個問題，空裔詫異地靜默了數(shù)秒。

“怎么可能！我和那個人的差距，可不是十倍百倍能形容的。放心吧，他根本傷害不了我。”空裔微笑著俯身，將小手又塞回被窩里，并把棉被的邊緣壓實，卻又聽見了悲哀到空洞的話語：“那么，其實我們不能在一起。”

“為什么？”空裔饒有興趣地問。

“因為我的天賦……我們的孩子，不可能繼承你的天賦的。就像因為媽媽，我和門德森都沒有繼承爸爸的天賦那樣?！笔婺柕恼Z氣，和電子合成音的無機質(zhì)感沒有什么差別，一具活死人躺在床上，對未來沒有任何希冀。她的天賦僅止于此，她的暗之力僅止于此，甚至連父親的懲罰都失落在過去了，在未來還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等待著她？

為空裔延續(xù)血脈都做不到，舒摩爾從來沒有如此對自己的人生感到凄涼與無意義。

在這樣的人生道上繼續(xù)努力，似乎已經(jīng)不會有任何回報。

“小傻瓜，”空裔輕輕笑著，“我根本沒說過我們要結(jié)婚呀?！?/p>

“……”

舒摩爾緩緩轉(zhuǎn)動脖頸，對著空裔，“……說的也是?！?/p>

此時此刻，心情如何？

是悲傷，是失望，是沮喪，是困惑，還是一絲絲解脫？無數(shù)的情感在心中盤旋，匯成巨大的漩渦，最終注入空虛的幽谷，留給舒摩爾的只有在一片空無中回蕩的寂寞的空響。她感覺不到自己的情緒，因此害怕，害怕終有一天，暫時沉沒在心底的熔巖將猛烈爆發(fā)，那時的自己該如何承受厄運？

“……是我……自作多情了?！?/p>

“沒關(guān)系，舒摩爾。我喜愛你這件事，永遠(yuǎn)都不會變。你始終是我的。”

諾言在心中激蕩，舒摩爾默然點頭。

“安心休養(yǎng)吧，快點好起來?！?/p>

其實，舒摩爾的傷勢并不嚴(yán)重。臥床休息只是因為一時昏迷不醒，蘇醒后略作調(diào)養(yǎng)，她就出院了。甫一出院，舒摩爾便立刻尋找空裔，而亞麻色長發(fā)的少年依舊微笑著歡迎自己。她什么都沒問，記不清當(dāng)初的話也無所謂，反正回來就好了。

由此，舒摩爾才開始注意空裔的生活，而不是總窩在自己的房間里。

除了維護(hù)索拉茲號，空裔還負(fù)責(zé)了啟光士兵的配合演練，對軍團長級別的光靈進(jìn)行強化訓(xùn)練等任務(wù)，實際上一天很少待在寢室休息。空裔沒有開口讓舒摩爾回自己的臥室，所以她就一言不發(fā)地留了下來。傍晚時分，空裔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就會帶著晚飯從食堂回來，舒摩爾便順從地上去迎接。

晚上的休息時光就是打游戲，或者看電影。這就是日常。

“舒摩爾。”

“我在?！?/p>

“來，給你白夜幣?！笨找釋?shù)枚銅光閃閃的硬幣，放在舒摩爾的手心，“索拉茲號上有自動售貨機，你去幫我買瓶可樂吧，剩余的錢你自由支配就好?！?/p>

“好。我這就去?！?/p>

宿舍區(qū)的每層樓兩側(cè)都有自動售貨機，舒摩爾早就見過了，但從來沒有買過東西。離開空裔的臥室，感應(yīng)燈忽的亮起，照亮了寂靜的夜色。原來已經(jīng)很晚了。舒摩爾漫步走廊，眺望落地窗外的星辰與明月。

等待自動售貨機出貨時，應(yīng)時的燈光熄滅了，臘月的寒氣黏在肌膚上，雖然不冷，但真正的寒意是浸透心底。舒摩爾猶豫了一下，給自己選了加熱的果汁。機器嗡嗡作響，她坐在旁邊的長椅上等候。

內(nèi)心的熱情迅速冰冷，方才在游戲中拋之腦后的空虛又襲上心頭。

這就是寂寞嗎？

舒摩爾苦笑著質(zhì)問自己。兩人分開還不到五分鐘。

暖暖的橙汁抱在手心，小抿一口，甜甜的味道在口腔擴散。

一道思緒如閃電刺過。

——爸爸徹底死了。

差點捏碎易拉罐，舒摩爾劇烈喘息，險些嘔吐，喉頭的甜味消失不見。

“真浪費……”

舒摩爾感覺喝不下這罐橙汁了。

——“你的女兒、空裔族的毀滅者已經(jīng)死了！復(fù)活在這里的，是屬于我的寵物！”

什么嘛，原來自己還記得挺清楚的。

手里握著可樂，舒摩爾僵硬地靠在椅背上。

這種感覺，是不是叫彷徨？

每日在沙發(fā)上醒來，望著空空的床鋪與擺放早餐的茶幾，舒摩爾的腦子里都是混沌，無論怎么思考，最后得到的唯有一片亂麻。直至傍晚，空裔歸來，前面的時間全在發(fā)呆。等待的過程漫長，而且沒有留下絲毫記憶，盼望夜晚是僅剩的思緒。

大概，自己的腦子有哪里被戳壞了。

因為當(dāng)她回神時，已經(jīng)站在空裔的門前了。

打開房門，將可樂放在茶幾上，舒摩爾看向工作臺前的空裔，腦子還是一團漿糊。

“拿給我吧，舒摩爾?！?/p>

“……好。”

一如所料，空裔輕輕揉弄她的發(fā)絲表示感謝。

舒摩爾倏地抬起頭來，她那緊貼少年掌心的眼瞼和額頭，驟然飛起的紅潮掩蓋了蒼白的臉色，令人忘卻了雪夜的寒峭。一股暖流——她都不知道這是從哪兒來的——淌過心田，她的臉上就泛起了迷人的淺笑。兩人的目光意外交匯，空裔的笑意傳遞給她，舒摩爾的淺笑頓時就加深了幾分，但馬上又把頭低了下去。

“怎么了，舒摩爾？你有話說?！?/p>

“……對?！?/p>

情感肆意爆發(fā)，卻不似巖漿噴涌。

“我……我有個……不、不情之請……”

是春水在流淌。經(jīng)過積雪，流過花叢，淌過草地，向著很明亮、很明亮的遠(yuǎn)方。

“說吧?！?/p>

空裔扭動高背椅，面向她。

“別猶豫，我都可以答應(yīng)你?！?/p>

“你……你就不能謹(jǐn)慎點嗎？”

“那你就快說唄?！?/p>

“我……”

舒摩爾的彷徨扭曲了，而扭曲的終末就是：

“……我……我想做，瓦利雅的……寵、寵物?？梢詥幔俊?/p>

空裔沒有任何猶疑、詫異，他的承諾始終不改。

“我很高興這個答案，但你如今接納它的原因呢？”

在少年的眼中，閃爍著孩童般的興奮。

“……我，”舒摩爾空洞的神情一覽無余，她呆滯地轉(zhuǎn)過臉，盯著工作臺上的藍(lán)圖，心中卻空無一物，“我已經(jīng)不想……不想再繼續(xù)彷徨，悲哀了……”

“嗯?！?/p>

“以前我只是想著復(fù)仇、變強、殺戮，這些簡單易懂的事。可是，我已經(jīng)無法復(fù)仇了，我……我的天賦，還有我的暗之力，已經(jīng)到極限了。爸爸與我為敵，我感受了這點……瓦利雅，我單靠自己沒辦法……變強了……

“我也想繼續(xù)和你當(dāng)宿敵，但是你比我強大太多、太多了?，F(xiàn)在回憶起來，當(dāng)初和你邂逅時，為什么非要以敵人的身份自居呢？如果好好談?wù)?，說不定就……就有更好的方法和你結(jié)識。然而，這種思路一旦延續(xù)下去，我就不禁思索……如果十七年前有更好的辦法，如果我不是這么愚蠢，或許爸爸就不會成為我的敵人。

“又或許……我沒有動過和爸爸重逢的念頭，就不會前往那片遺跡，不會入夢，不會發(fā)現(xiàn)爸爸的轉(zhuǎn)變……我早就知道，爸爸死于白夜城組織的勘探行動。若止于此，現(xiàn)在我也就不會這么……這么……痛苦……

“我知道思考這些都沒有作用，什么都改變不了?？墒?，每當(dāng)瓦利雅你離開身邊，每當(dāng)早晨睜開眼，我望著沒有你的房間……從那時，一直到你回來，我都在想著這些事……什么都做不了，心里想的都是你……

“瓦利雅，你比我厲害多了。精神無可匹敵，智慧無與倫比。既然這樣，我就索性變成你的寵物好了……這樣我就永遠(yuǎn)不可能是你的敵人，更不可能是其他身份……我們的關(guān)系簡簡單單，我什么都不用想，瓦利雅你代替我思考就好了。我也就……不會……痛苦……”

舒摩爾說完，就靜靜地站在原地，在工作臺上的日光燈照耀下，疲倦不堪地慢慢垂下頭去?？找彷p拂她潤澤的秀發(fā)，而在她的心中，除了照例緩緩漾上來的溫暖與幸福，還有一種近似麻木的惆悵，能感到整個身體都是那樣麻木、困乏、衰弱。

空裔全神貫注地聽完了舒摩爾的自白，直至最后都掛著平易近人的微笑。

“我接受。舒摩爾，由此開始，你就是我的狗了?！笨找釋⒐ぷ髋_角落的小盒子打開，將內(nèi)容物遞給她。這件東西已經(jīng)放在那里等待太久了。與舒摩爾的長發(fā)同色的深紅皮革，锃亮的金屬環(huán)，手工縫合線，三者融合在一起的小巧項圈。

“來，給你戴上。這是主人的第一份禮物，要好好珍惜哦?！?/p>

蒼白的肌膚，纖細(xì)的鵝頸，稚嫩的鎖骨，可愛的項圈，空裔滿意地笑了。

小盒子里還有一條銀色的手鏈，空裔將它戴在自己的右手腕上。

“你看，是雙向契約哦。這就是你的狗鏈?！?/p>

舒摩爾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撫摸那個金屬制成的手工藝品。

她從他的眼睛里看出，自己那荒唐的夢想與狂妄的愿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

突然間，一陣無法形容的情感沖撞了她。

舒摩爾就這么將頭埋進(jìn)空裔的懷抱，嗚嗚地哭了出來。少年毫不猶豫地?fù)ё×俗约旱男」?，讓她貼在自己的胸膛上，溫和親切地對她說：“舒摩爾，已經(jīng)沒事了——好乖好乖，你是我的乖狗狗，所以開心地哭吧！把悔恨與痛苦都融化在淚水里，今夜就流干它！”

經(jīng)過這一下接觸，他就感覺她在他的懷抱里，立刻起了變化，只見那嬌小、裊娜的身體竄過了一種神奇的力量。當(dāng)舒摩爾又抬起頭來看向他時，那雙異色的眼眸里，含有一種溫?zé)岬幕鹧妗x那間，天氣不是蕭索的冬天了，春天又回到人間來了。

舒摩爾重新體驗到從前那種鳥語花香的境地，重新品嘗到從前那種熱情澎湃的心情了。身軀在簌簌顫抖，她只覺得，耳朵里響起了一種嗡嗡的怪聲，就像拿起一只海螺，湊在耳朵上聆聽，聽見了自己的心臟在那里突突跳著。

恍惚中，自己的身體仿佛融化在內(nèi)心的熱切與幸福里了。

指尖摩挲著主人的禮物，舒摩爾忍不住揚起了小臉，輕輕舔舐空裔的面頰。

“——汪！”

空裔明白，舒摩爾已經(jīng)完全屬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