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刺骨，梧桐樹葉落了滿地，一片蕭瑟。華先生臉色蒼白，匆匆趕到戲院，往日熱鬧繁華的戲院此時卻緊閉著大門，與自己和颯先生來時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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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先生心底的不安上升到了極點。這個點，戲院本不該關門的。一個還未卸妝的戲子，帶著彷徨的神情倚靠在戲院門口的路燈上，癡癡地盯著戲院的大門，口中喃喃念著什么，任憑行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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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先生湊近去聽，只聞那戲子低唱著離別歌，梧桐葉緩緩落下，顯得好不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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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這里發(fā)生了什么？”華先生壓低了帽檐，上前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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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子恍惚地醒過神，看了華先生半晌，才將雙眼的焦距對準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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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剛才問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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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方才問，這里為什么關門了。平時沒有這么早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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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此，戲子仰天大笑兩聲，笑聲凄涼，引得幾個行人微微側目，卻又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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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還不知道吶！方才日本人闖進來，殺了好些個中國人，說是要抓特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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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特務，抓特務！小孩也殺！婦女也殺！老人也殺！可憐我的老父親，一生都恨我唱戲，說敗壞家風，如今好不容易愿意來聽我的戲曲，卻被那日本人一槍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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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是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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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子悲慟不已，華先生的眼前一黑，險些昏迷過去。他堪堪穩(wěn)住陣腳，緊緊抓住戲子的手：“死的人里面，有沒有年輕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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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子含著淚看他，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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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先生剛松了一口氣，那戲子卻又說：“我父親被打死后，我悲痛不已，昏迷過去什么都不知道了，但聽說好似抓走了一個年輕的先生，據說是特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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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知道那位年輕的先生長什么樣嗎？！”心猛地一顫，一種可能性浮現在華先生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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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不要是他，千萬不要……”華先生在心底拼命默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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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子搖搖頭：“我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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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能不清楚！請你仔細回想一下……”華先生拉著戲子的手，神情焦急，話未說完，一雙手突然拉走了他，華先生回頭，是李維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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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拉著他左拐右拐，拐入一個偏僻的弄堂，又帶著他進了一個屋子。這里位置偏僻，地形又特殊，有人跟蹤能夠很快察覺，因而華先生和李先生經常在這里交接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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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屋子后，李先生讓華先生坐下休息，華的傷口裂開，外衣已經紅了一大片，卻始終不肯坐下來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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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轉身去倒了杯水，眼底神色復雜。有些話，他不知道怎么和華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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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喝點水?！崩钕壬鷮⒁槐瓱崴迫胨麘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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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抓的人是誰？”華先生沒心情喝，并未接水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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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先生神情緊張，李從未見過他這副樣子。他一向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少爺模樣。李先生心情有些復雜，他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華先生，日本人抓走的正是颯先生。如果告訴他，他一定會舍身去救，一旦日本人得到他，先不說華會遭受多少酷刑，對組織的損失也是不可估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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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告訴他，他也會自己去查……其實，他早晚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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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嘆了口氣，伸手搭住華先生的肩膀：“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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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峰老師被人殺掉了，兇手還不知道。日本人在戲院抓特務，殺了好些個人，颯先生承認自己是特務，才阻止了這場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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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先生的臉色唰得變白，他再也站不穩(wěn)，李先生眼疾手快上去扶住他，攙著他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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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頓了頓，有些話不該說，但他還是要說：“可能我接下來說的話你不愛聽，但是我必須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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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知道，組織花了多少精力培養(yǎng)你，你是祖峰最得意的學生，你的身份對組織有多重要，你自己心里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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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喜歡颯先生，但是你必須明白，他對時局來說意義不大，只是一個歌伶，并不能救國于危難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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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哪里不知道颯先生不是真正的特務。他們在戲院這么大張旗鼓就是為了引你出來。你就讓他擔下特務的身份，緩住老鬼和日本人，我們再從長計議，找機會救他出來。你若是去救他，就是自投羅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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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先生聞此，心中火氣難忍，猛地站起來拍桌：“你胡說些什么！什么從長計議！日本人的手段你我不是不知道，颯颯等得起我們從長計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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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趕忙安撫他：“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你必須想一想颯先生的意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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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先生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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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先生神情有些變化，李先生便繼續(xù)說道：“颯先生雖然話不多，但你我都知道他活得通透。他會不知道自己擔下特務的身份后自己會面臨什么嗎？他做這些就是為了保護戲院那些百姓，更是為了保護你，他擔心你回來找他會被戲院外面的特務發(fā)現，所以他必須盡快結束這場鬧劇。他根本就是什么都想好了！現在你沒出面，日本人還不一定殺了他。你若倉促地去救他，把自己搭進去不說，他就完全失去利用價值了。你冷靜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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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心中的情緒如一股激蕩的洪流，猛烈地沖刷著他的胸膛，周圍的一切聲音都聽不到了，只聽到自己的心跳震得他兩眼發(fā)黑。他忍不住抱頭痛哭，為什么，為什么短短幾個時辰，就經歷了如此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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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時辰前，他們還牽著手走出舞廳。幾個時辰后，竟要到陰陽相隔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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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所愛的人面前無能為力，這是一種怎樣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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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那個戲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被日本人一槍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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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小華痛哭，李先生低著頭，神情悲傷。這亂世，一切都脆弱不堪。區(qū)區(qū)幾個人，不可能左右局勢，人們罵著戰(zhàn)爭無恥，更多的卻是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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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日本人在戲院大肆殺人，罔顧上海政府，看來日方根本就是蓄意挑起戰(zhàn)爭，想要和平是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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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戰(zhàn)爭打響，多少像小華這樣的年輕人要奔赴戰(zhàn)場，多少人要失去親人，又有多少人能夠吃得飽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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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只覺得胸口悶得很，透不過氣來。他到屋子外去抽了根煙，等回來的時候，華先生坐在那里，恢復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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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華先生，總覺得和之前不太一樣了，只是當時沒覺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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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很多年很多年后，李先生在偽政府的車上再次看到他的時候，那個神情冷若冰霜，一身軍裝的人從車上下來，一雙眼睛沒有任何感情，頭也不回地邁入偽政府的大門的時候，李先生才恍惚想起當年坐在椅子上，平靜地等自己抽煙回來的小華，不禁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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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知道，原來，一個少年失了頑皮與天真，變成一個男人，并不是幾年的事情，而僅僅在一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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