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英山主峰直沒云霄深處，主峰之下的群巒中，零星散布著一些修真門派，『千英宗』便是其中之一。

這個剛剛成立四年的新秀，非但已在這北方群巒諸派中后來居上，反而愈發(fā)顯示出能跟『宇昆門』、『宙蒼派』并駕齊驅的實力。

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山腳的小城及村落，也因千英宗的緣故變得繁華起來。劉江天宗主之種種神奇術法，最是為人津津樂道。是以下至販夫走卒，上至豪門富戶，皆以送子弟入『千英宗』為榮，以為得攀仙緣。

月仙雖已知千英宗草創(chuàng)不久，不可能有太過壯闊的宗派儀容。但行至山門時，她還是頗感意外。

這不像是已然聲名顯赫的道術宗門，更像是一處隱居避世的所在。山門之上無匾額，只嵌著一塊玄青石板，陽刻浮凸『千英宗』三個字，甚至無朱砂著色。若非仔細觀察，難以辨識清楚。劉宗主的癖好還真是怪，月仙暗自嘆道。

引路的千英宗弟子很久才下來，月仙跟隨著他拾級而上。至半山腰的一處茅屋，這正是劉江天的修道居所。月仙見他四十歲上下，眉宇清朗，頭上系著一條灰絲帶，兩條長長的尾，如飄帶般垂在他披散的頭發(fā)上。在一襲淺灰道袍的映襯下，他顯得樸素而清雅。

月仙略略道明來意，求問靈氣導引的要義。劉江天卻并不急于表態(tài)，緩聲道：『月仙姑娘，請隨我來。』

劉江天帶月仙登至山頂，這山頂已辟出一方平地，顯然是他練功之所，『姑娘請看。』

只見他雙手合十，繼而互旋兩掌，交錯于身前，頓時雙掌之間青光流溢。

他向上一拋，一道符箓隨青光齊出，直入云端。未幾，竟見有雨水落下。

月仙略感詫異，這手法，她曾見過。

劉宗主與月仙踱到練功場邊的竹屋中，沏茶對坐。

『姑娘看到了什么？』

『云化雨而落?！?/p>

『云遲早會落下，道術只是將它引到這里。』?

『天地孕育萬物，神識為靈氣所結。宗主的道術，能凝氣為神，施法之時，想必蔚為壯觀?！?/p>

『其實在下并不通曉其間關竅，靈氣導引也非術法可及，而是在研究一套陣法時偶得，且已再不能復現(xiàn)?！?/p>

『月仙原非人族，元身是乃是一株靈草，只是千年來族群凋零殆盡，草籽入土七日便化為烏有，此番造訪，實盼宗主搭救?！?/p>

『你是圓珠月華草？』

『正是圓珠月華草，宗主可有線索？』

『剛才在下所施展的召雨術，其實本非我族原有的五行法術。它源于我派先祖的一位靈族朋友，它原也并非用于召雨，只是我天資有限，無力發(fā)揮它的威能?！?/p>

『靈族朋友？』

『是的，她也是圓珠月華草一族?！?/p>

『那應是小霜了。她是不是叫「流霜」』

『正是流霜仙子，流霜仙子雖精于此技，但它的作者卻另有其人，是一位姓槐的先生，』劉江天道，『連同那陣法，也非我派所創(chuàng)，乃是流霜仙子的遺作?！?/p>

『小霜一生沉迷于術法，她的心血能有人傳承，她若有靈，也應欣慰?！?/p>

劉江天端起茶杯，抿一小口。露出一絲微笑，『在下看出姑娘身份，便故意賣弄流霜仙子的術法于尊前，以期交心而談，萬祈見諒?！?/p>

『宗主才驚艷絕，慧眼識人，月仙不勝榮寵。不知宗主所談及的陣法為何物？』

『此陣名為萬山飄雪大陣，我派師祖曾言，此陣主肅殺，陣法啟動時，陣中有靈之物，將神形俱滅，化為劫灰。威能自九天而來，往至懸淵地府，寒冽之氣引來漫天飛雪，這也是此陣得名之緣由?！?/p>

『萬山飄雪？這豈非要滅世。小霜怎么研究這么兇殘的東西？』

『姑娘不要誤會，并非要滅殺所有的活物，而是由符箓導引的對象。流霜仙子絕非歹惡之人?！?/p>

劉江天與月仙在竹屋中攀談良久，弟子們送餐時，已是薄暮時分。月仙執(zhí)意要看一看尚未完全復刻成功的『萬山飄雪大陣』，劉江天不好推辭，只得應允，并從案上取出一把玉尺。二人再度來到練功場，遠眺千英山主峰，只見一片云霧茫茫，已難識山體。

只見劉宗主凌空而起，撒出一堆符箓，這些紙符在半空飛快地旋舞，看似雜亂無章，卻似乎都在感應著他上下翻飛的玉尺。聽得一聲『萬山飄雪』，那些符箓飛往千英山主峰方向。劉宗主也應聲而落，一襲輕盈的道袍緩緩吐掉鼓入的勁風，宛若仙入凡塵。

而主峰方向的山谷，不久之后便如厲鬼長吟，那是天風自上而下吹入，直灌谷底。風聲頗為怪異，隱隱然，似有無數(shù)哀泣入耳。月仙頓時心生怖懼，但卻決意一探究竟。于是縱身一躍，如白鶴升空，飛向山谷去了。

月仙一入山谷范圍，便覺寒意徹骨。風聲如泣咽，哀傷的情緒涌入神識，似欲將她吞沒。她側身一翻，直面長空，背對谷底，雙手平伸，衣帶當風，獵獵作響。眼前唯有白茫茫的天空，似有點點雪花落下。

落到谷底時，查看周遭，似乎并無異樣。但這谷中的空寂之感，極為強烈。她千年修行，對萬物生息的洞察，已是直覺的一部分。

她漫無目的地邊走邊看，忽的看到一只落在雪地上的麻雀，已無生息的麻雀。月仙用手指一觸，只見這麻雀竟如燒過的紙燼般，一觸之下竟成齏粉。她大為驚詫，心道，這就是『劫灰』嗎？

她有些不好的預感，卻又講不出是哪里不對。便用手帕包起一些余灰藏在袖中，騰空向來處而去。

『宗主可知「懸淵地府」為何物？』

『古老相傳，那是幽冥鬼域的一處禁地，在下無緣得知更多。月仙姑娘有何見教？』

『人族之外，世有草木之靈族，鳥獸之妖族，亦有不知存于何方的蠻荒世界中的魔族，幽冥鬼域的鬼族。而懸淵地府，便在幽冥鬼域之中。宗主說萬山飄雪大陣從天而降的肅殺之威，直通懸淵地府。此間奧秘，令人神往。可此殺伐之陣，能有聚靈氣為神識的現(xiàn)象，月仙猜測是力道不濟所致。因故未能將它奪去的靈識吹向懸淵地府，反而凝合一處了。』

『月仙姑娘所言極是，肅殺之陣存有創(chuàng)生之舉，也出乎我的意料。在下道行淺薄，尚未得窺先輩們的大道?！?/p>

『宗主自謙了，』月仙輕笑道，『宗主可否引見一下令嬡悠悠小姐？』

『悠悠，月仙姑娘尋她何事？』劉江天陪笑應答。

『千英城下，我與她有些交往?！?/p>

『這個小娃娃乖張得很，希望月仙姑娘多多照料，寬容。她在西側峰，就是那里。』劉伸手指向毗連的另一座山頭，并陪送月仙下山。

月仙下山之后，卻并不急于奔赴劉悠悠所在的千英宗西苑，而是徑直到了槐先生之處，也顧不得禮數(shù)，慌張地問道：『槐先生的紅顏知己，是否名為「流霜」？曾于南荒大澤處的解佩山隱居，自號「解佩山主人」』？

槐先生點頭應答。

『她是否曾經(jīng)創(chuàng)出一套極為厲害的陣法，引九天罡風直沖而下，滌蕩萬物，直入懸淵地府，名曰萬山飛雪？』

槐先生搖頭，嘆道：『她要有這么厲害的手段，就不致喪命了。』

月仙這才定下神來，心中舒緩許多。雖然斯人已逝，但她仍然期望那個記憶中的流霜，不改在自己心中的樣子。

『此陣過于霸道，大干天和，』月仙說著打開手帕，將齏粉劫灰，示于槐先生，『這是一只麻雀，在萬山飄雪大陣中，被擊成劫灰，神形俱滅?！?/p>

『確實厲害，聞所未聞的功法。』槐先生用手捻了些許。

『劉江天還不能完全發(fā)揮它的威力，不過饒是如此，已然非?？刹馈Ａ碛幸患之愔?，我曾于陣中勘查，那九天罡風入耳，竟隱約萬千綴泣嗚咽之聲，令人聞之心碎?！?/p>

『也許，只是一種幻覺，』槐先生道，『陣法不誤傷于你，也是一件奇事?！?/p>

『劉江天說陣中殺滅的對象，是受符箓引導的?！?/p>

槐先生不置可否，只是收起卦攤。他說累了，想回客棧睡會。

薄暮時分，天光未晦，槐先生怎么忽然如此倦怠，月仙心下納罕，終于問出口：『槐先生怎么休這么早？』

『我老了，』槐先生答道，『精力不濟了。』

月仙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又望了望遠處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覺得人生是如此之寂寥。

佇立片刻后，她轉身向千英宗西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