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漸凍癥患者的孫天星一心求死，他的父親卻從未放棄希望。在孫天星十八歲生日那天，父親拿出了一枚能夠連接人腦和魚腦的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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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傳洋 | 科研工作者，太陽射電輻射機(jī)制方向。喜歡書、電影、搖滾樂、貓。愛幻想，希望能用文字書寫荒誕，創(chuàng)造一個無限可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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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騎士（上）

全文約71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24分鐘

一、ALS

孫天星被從ICU里推出來，醒過來的第一句話便是，“放，我，走，吧?！?/p>

他說得慢條斯理，一字一頓，嘴巴以一種扭曲、夸張的形態(tài)一張一合，聲音很輕，卻充滿了絕望，幾乎是在哀求，將每一個字都插進(jìn)了孫衛(wèi)東的心里。

“別胡說，我們要好好活著。”孫衛(wèi)東紅著眼睛，忍住淚水不讓它們落下，手輕柔地按在兒子纏滿紗布的手腕上，“一定要好好活著……”

這是兒子的第三次自殺，這三次之后，他再也沒有嘗試，因為他失去了自殺的能力——全身上下能動的只剩下眼皮和右手的兩根手指。

兒子一定恨死他了。

他自問這么做是否自私，是的，他在心里回答，因為他不顧兒子的感受，強(qiáng)行將他從死神的手里搶了回來。

但換做任何一個父親都會這么做，那可是自己的兒子，誰能任由自己的兒子自殺，誰能承受失去兒子的痛苦？

所以是為了自己不痛苦，而任由兒子痛苦？ALS是無法治愈的絕癥，患者痛苦不堪，家庭不堪重負(fù)，對任何人來說，患者的離去都是一種解脫……

孫衛(wèi)東打了個寒戰(zhàn)，狂扇了自己兩個嘴巴，將這種想法從腦子里趕了出去。

早上七點，孫衛(wèi)東下樓買菜，順便出去逛了一圈，他原本是不喜歡閑逛的，但現(xiàn)在兒子被困在了樓上那間狹小臥室的床上，與世隔絕，他愿做兒子的眼睛。

他在額頭上綁了一枚攝像頭，每次外出都帶著，將畫面和聲音實時傳送到兒子面前。

他仰望樹梢，傾聽小鳥的叫聲，看到路邊的花花草草，總要湊過去給它們來個特寫，或者摘下一朵花拿到鏡頭前，仿佛這樣做兒子也能聞到花朵的香氣，要是有蜜蜂、蝴蝶就更好了，他會長久地站在那里，鏡頭隨著它們移動，這還不夠，他還要將自己的感受講出來。

“……東邊吹來絲絲微風(fēng)，吹到臉上，就像絲綢輕柔地劃過臉頰，陽光很溫暖，照得臉和胳膊微微發(fā)熱，氣味嘛，這里的花太小太少了，只有湊到鼻子上才能聞到花香，聲音你能聽到的啦，這個噪聲來自那邊的建筑工地，他們正在蓋樓……”

這一切當(dāng)然無法令人滿意，甚至讓人絕望和憤怒。

他的兒子，那個喜歡足球、爬山、旅行，夢想做一名宇航員的兒子，突然就只剩下三到五年的生命，而在他活著的每一天，每分每秒，他都將失去身體的一部分，一點一點被“冷凍”，直到生命終結(jié)。

但他有個計劃，一個他為之努力了三年的計劃，這個計劃有望將兒子從那副衰弱的身體中釋放出來，重新點燃希望之火，他已經(jīng)看到了希望，只是，計劃還剩最后一步。

孫衛(wèi)東回到家時已經(jīng)九點了，孫大圣款款走來，在地上伸了個懶腰之后，拿身體蹭他的腳。屋里安靜極了，樓上也沒動靜，他將大圣抱在懷里往樓上走，腳踏在樓梯上發(fā)出“吱吱”的響聲。

沿樓梯墻上的照片記錄了他們一家的生活變遷，從孫衛(wèi)東和妻子相識，到有了孫天星，樓梯的后半段幾乎全是孫天星從小到大的照片，孫衛(wèi)東一步一步從那些照片旁走過，相應(yīng)的記憶一個個點亮。其中一張他每次經(jīng)過都會特別多看兩眼，那是在老家門前拍的，畫面正中是他和兒子，天星坐在秋千上開心地大笑，他在旁邊用力將他蕩得越來越高，幾乎高過他的頭頂，畫面的左下角，原本在打理花園的妻子跑過來，眉頭緊皺，張嘴警告著他們，同時張開雙臂，以防天星掉下來好接住他。

照片是天星的爺爺幫忙照的，天星當(dāng)時只有三歲，還不知道什么叫害怕，那是老人頭一次進(jìn)城來幫忙照看孩子，之后就再沒有了機(jī)會。

兒子的門關(guān)著，里面沒有任何響動，孫衛(wèi)東敲了兩聲，推門走進(jìn)去。

大圣從他懷里掙脫，跳到孫天星床上，踩著床上的被子，打起呼嚕。

“天星，該吃飯了?！?/p>

孫天星半靠在床上，姿勢和孫衛(wèi)東離開的時候一樣，只是他面前的屏幕上沒有直播的畫面，而是一個游戲。他身體雖然不能動，但能通過眼皮和手指的動作簡單控制計算機(jī)的行為，他正在玩一個類似貪吃蛇的游戲。

房間里光線特別昏暗，因為拉上了窗簾，外面的陽光一點也透不進(jìn)來，空氣有點悶，陰冷又潮濕，這里本是二樓，感覺卻像地下室。

“關(guān)掉吧，先去吃飯?！?/p>

他要去關(guān)計算機(jī)，手剛碰上，天星的嘴巴突然動了。

“別?！?/p>

一個字拖得老長，像是那個字黏在嘴里吐不干凈似的。

“該吃飯了，別玩了，吃過飯我們還要去醫(yī)院做例行檢查，前天就約好了的?！?/p>

“那，你，倒?！碧煨且蛔忠活D地說。

孫天星的目光往下看向他的腹部，這時屏幕上運動的蛇隨之向下運動，碰到了下方自己的尾巴，游戲結(jié)束。

天星已經(jīng)做了胃造口術(shù)，就是在胃里插入一根管子，用來送飯和送水，他只能接受流質(zhì)的食物，從管子的末端倒進(jìn)去。調(diào)配的食物就在冰箱的冷藏室。

孫衛(wèi)東不想這么做，他想和兒子坐在餐桌旁，一起吃飯聊天，因為今天是兒子的生日。他站在那里，感到進(jìn)退兩難，動了動嘴，卻沒發(fā)出聲音。

孫天星的頭在枕頭上轉(zhuǎn)了一個很小的角度，眼睛向上看著他，似乎想看他接下來會怎么做。

孫衛(wèi)東想要發(fā)怒，但要怎么說？小時候天星賴床的時候他會吼他，一把掀開被子，把他從床上扯起來，但是現(xiàn)在……

“現(xiàn)在已經(jīng)……”他看了眼手表，“九點十五了?！?/p>

天星沒有回答。

孫衛(wèi)東欲言又止，他環(huán)視房間，墻上那張霍金坐在輪椅里的照片似乎在嘲笑他。

墻上有各大星系的圖片、太陽極紫外波段的圖像，還有一張宇宙大爆炸模型的示意圖，都是以前他和天星一張一張貼上去的，有一張照片是他們在游樂場拍下的，他們穿著道具太空服坐在宇宙飛船里正在從身后的黑洞逃離，幾條觸手從黑洞里伸出，伸向他們的飛船。

終究他們沒能逃離，天星被怪物抓住了，那個黑洞正在吞噬他的身體，他的生活，連同他周圍的一切。

書桌前的輪椅就和那個觸手怪一樣，等待著捕獲它的獵物。這個怪物曾經(jīng)抓到了偉大的物理學(xué)家霍金，但他憑借自身頑強(qiáng)的毅力，在怪物的魔爪之下進(jìn)行著自己的研究。他張貼那張霍金的照片，就是希望兒子能夠像霍金一樣不受病魔的控制。

孫衛(wèi)東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打開窗戶，清澈的風(fēng)涌了進(jìn)來。

他給自己鼓了鼓勁，將兒子抱上輪椅，固定住，打開門推出去，然后固定在樓梯扶手改造的滑軌上，讓輪椅帶著兒子慢慢滑了下去。

天星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反對，這中間他們沒有再做任何交流。

孫衛(wèi)東一邊吃早飯，一邊打開電腦閱讀文章，遲遲沒有幫孫天星“喂食”，他已經(jīng)將輪椅的四個輪子鎖死，天星哪兒也去不了，只能坐在飯桌旁等。房間里除了勺子和碗碟碰撞的叮當(dāng)響聲，沒有其他聲音。

他正在閱讀柳葉刀上的一篇文章，不時在桌上攤開的筆記本上寫些東西，那筆記本又大又厚，紙頁間夾著各種顏色的標(biāo)簽紙，紙張皺皺巴巴地寫滿了字。

孫大圣趴在一摞紙上，懶洋洋地瞇著眼睛。

孫衛(wèi)東身后的地上堆著一摞摞紙質(zhì)書、醫(yī)學(xué)雜志，還有一些有關(guān)半導(dǎo)體芯片、腦機(jī)接口以及控制論的書，它們在孫衛(wèi)東身后圍成一個圓弧形。等他吃完了早飯，讀完了電腦上的文章，在筆記本上繼續(xù)寫了一會兒，然后將本子合上，發(fā)出一聲厚重的悶響，本子的封皮上寫著——騎士計劃。

孫天星一直坐在輪椅里等待，沒有說話，也沒有玩游戲。

他是從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沉默寡言的？確診初期他還懷著樂觀的心態(tài)積極配合治療，可隨著身體各部分逐漸失去活動能力，他變得越來越內(nèi)斂、沉默，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心里想的難道只有死嗎？

“今天是你的生日，天星?！睂O衛(wèi)東說，低著頭用右手撫摸那筆記本的封皮。

孫天星沉默著，沒有看他，只是呆呆地瞪眼瞧著窗外。

“你知道為什么給你取‘天星’這個名字嗎？”孫衛(wèi)東頓了頓，“十八年前你出生，我把你抱在懷里，我感到很驚奇，因為，你那么小，眼睛卻那么大，明亮又清澈，像珍珠，像星辰。當(dāng)你用那樣的眼睛望向我時，我在那一刻成為了一個男人，一個父親。”

孫衛(wèi)東抬起頭望向兒子，眼睛里噙著淚水。

“你到底想說什么？”

孫天星沒用自己的嘴，而是在電腦上拼寫了一行字，用機(jī)械合成音播放了這句話，聲音死板單調(diào)，不帶任何感情。

“我想喚起你眼中的光?！睂O衛(wèi)東說，右手按在那筆記本上。

“白費力氣?！睂O天星將頭緩緩轉(zhuǎn)向?qū)O衛(wèi)東，同時在屏幕上快速選擇，拼寫著要說的話，“三年了，我不知道你在忙什么，只看到你在那該死的本子上寫寫寫，你原本該將時間用在自己的研究上，而不是在死胡同里鉆牛角尖。我早已經(jīng)沒有希望了。”

“希望永遠(yuǎn)存在。”

“為什么你就不能接受現(xiàn)實，難道你不知道，你將我留在這人世間的每一天，我都生活在痛苦之中，而且一天比一天更痛苦，更沒有尊嚴(yán)，這就是你作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所能帶給兒子的嗎？”

“我都知道?！?/p>

“讓我走就那么難嗎？”

孫衛(wèi)東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又重新抬起，淚水順著臉頰滑下來。

“很難?！?/p>

孫天星別過頭去，不再和他對視。

孫衛(wèi)東繼續(xù)說，“我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你怎么看我，我做我認(rèn)為正確的事?！?/p>

“你太自私了?！?/p>

“難道你不是嗎？”

孫衛(wèi)東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淚，提了提精神，繼續(xù)說：“我曾經(jīng)教會了你行走和奔跑，我要再次這么做，我要讓你擺脫那個暗無天日的房間，沉重的枷鎖，重新呼吸外面的空氣，感受陽光，我要看著你脫離這副禁錮你的軀殼，我要讓你重獲自由。你是我的兒子，我是你的父親，我要把你從黑洞里拉出來。”

孫天星沉默良久，然后緩緩張開嘴，一字一頓地說，“我，只能，祝你，好，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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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騎士計劃

去地下室要經(jīng)過一道長長的階梯，但沿著墻壁有一道傾斜的輔助滑道，仿佛這一切早就為他準(zhǔn)備好了。父親將他的輪椅對準(zhǔn)卡槽，將他緩緩放了下去。

孫天星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進(jìn)地下室了，小時候他經(jīng)常去里面玩，逗弄蜘蛛網(wǎng)上的蜘蛛，從木板底下翻出西瓜蟲，看它們變身的樣子，地下室里還有老鼠，但他并不害怕它們。

他喜歡地下室，連同里面發(fā)霉的氣味都喜歡，安靜、與世隔絕，仿佛一個獨立的星球，每次置身這里，他覺得時間的流逝都變慢了許多。

可當(dāng)他下到底部，發(fā)現(xiàn)地下室完全變了一番樣子，四周的墻壁粉刷成白色，周圍一塵不染，記憶中的昏暗景象、雜亂的箱子和木板、各種工具都不見了蹤影。沒有發(fā)霉的氣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福爾馬林的味道，孫天星立馬聯(lián)想到了醫(yī)院病房。父親打開一個開關(guān)，一連串的白熾燈管亮起來，一條通道往前延伸，盡頭似乎還有一個房間。這一切都是什么時候建成的？

父親在前面帶路，孫天星小心地駕駛輪椅跟在后面穿過廊道，這時他知道空氣中的氣味來自哪里了——走廊兩側(cè)放著兩個木架子，架子上擺滿了白色和棕色的瓶子，有大有小，里面裝著魚、青蛙、壁虎、蛇的標(biāo)本，它們?nèi)紤腋≡诎霛M的福爾馬林溶液中。在孫天星有限的視角看來，架子上有不少于五十瓶的魚類和爬行動物標(biāo)本，除此以外，有不少瓶中只漂浮著生物的腦組織。

這時他聽到了“嘀嘀”的響聲，聲音很輕，來自前方走廊盡頭。

他們來到盡頭，父親打開一道密閉門，里面的景象讓人大吃一驚，同樣是白色的房間，但空間要大得多，房間的正中放著一張床，一把金屬椅子，椅子上固定著一只沒有四肢的猴子。

它的腹部、胸腔、脖子以及額頭處，均有一個半圓形金屬項圈固定，身上各處插著管子，有些管子連接到機(jī)器上，有些連接著旁邊鐵架子上的密封袋，孫天星猜那是營養(yǎng)液。它身上還連接著許多五色導(dǎo)線，垂下來拖到地上，延伸連接著兩旁的儀器，上面有幾盞指示燈在有規(guī)律地閃動，四五根線條在長條形的綠色顯示屏上跳動，“嘀嘀”的響聲就是它們發(fā)出的。孫天星一眼就認(rèn)出了它們，那是生命監(jiān)測儀。

猴子頭上的毛都被剃光了，露出淺紅色的頭皮，從它臉上和頭上的皺紋判斷，它應(yīng)該有些歲數(shù)了，一道彎彎曲曲的暗色線條從眉心經(jīng)過頭頂連接到它的耳后。

看到它的樣子之后孫天星嚇了一跳，但那猴子卻似乎并不害怕，它瞪著一雙漆黑的大眼睛望著兩個人。

父親走上前去撓它的下巴，它享受似的閉起了眼睛，“來見一見真正的孫大圣?！?/p>

天星開動輪椅靠過去，直到他的輪椅快要碰到猴子的椅子才停下，猴子雖然在椅子里無法動彈，但還是扭動身體似乎想要往前靠，同時它僅剩的一小段胳膊和大腿在空中撥動，動作像游泳。

他開動輪椅近距離繞著猴子轉(zhuǎn)，猴子的目光跟著他移動，一直落在他身上。

“它，在這里，多，久？”

“幾乎和你確診的時間一樣長?！?/p>

“手，和腳呢？”

“我知道你同情它，你從小就喜歡動物，恨那些虐待動物的人，這也是你不喜歡動物園的原因，因為你覺得動物最好的歸宿就是大自然，它們不應(yīng)該像囚犯一樣被關(guān)起來，一日三餐還要靠表演來掙?！?/p>

“那，為什么，你還要——”

“我沒有傷害它，我救了它，我在一個垃圾箱里找到的它，那時候它奄奄一息，我不知道是誰對它做了這樣的事。”

“嘩啦”一聲輕響。

像是水聲，孫天星將輪椅慢慢轉(zhuǎn)動了一個小角度，剛才只顧看猴子，沒有注意旁邊的桌上還放著一個魚缸，魚缸是橢圓形的，一條紅色的金魚正在其中游動。

金魚正對著孫天星，頭部已經(jīng)頂上了玻璃壁，尾巴還在搖動，魚翅不停撥水，竟然推動魚缸在桌面上往前滑了一下。

父親走過去把魚缸拿在手里，“看來需要買個大一點的魚缸了?！?/p>

他把魚缸舉起來，左右看看，像審視一件藝術(shù)品，又將魚缸送到孫天星眼前。孫天星發(fā)現(xiàn)，無論父親怎么移動魚缸，那條金魚總是調(diào)整方向朝向自己，如同鐵屑被磁鐵吸引。

“它對你很感興趣?！?/p>

孫天星思考著眼前的情況，信息太多，一時無法理解。地下室變成這個樣子已經(jīng)夠令人驚訝的了，沒想到父親竟然在這里用猴子進(jìn)行實驗，那和金魚有什么關(guān)系，這一切又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父親到底在這里干什么？

“我，不明白?！?/p>

孫天星轉(zhuǎn)動輪椅，朝向他的父親，看到父親露出了笑容，不是那種安慰或強(qiáng)裝出來的微笑，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自從孫天星生病以后他第一次見到。

“這就是我的‘騎士計劃’?！彼f，言語中滿是自豪。

“還是，不明白。”

“我說過要讓你擺脫這副禁錮你的軀殼，讓你重獲自由，從三年前我就一直在尋找方法，我找到了，看。”他又將魚缸往前一送，金魚和猴子的形象重疊在了一起。

聯(lián)系父親之前說過的話，他隱約有些懂了，但還不能確定。

“猴子，控制，魚？”

“正是，正是?！备赣H忽然提高了聲音，看起來非常開心，“但不單單是控制，是整個腦部的映射！端腦、間腦、中腦、小腦和延腦，魚的腦和猴子的腦，它們一一對應(yīng)，感謝進(jìn)化論，感謝那只五億年前從海洋里爬出來的魚吧，它是人類的祖先，也是所有脊椎動物的祖先，雖然進(jìn)化過程中它們的外形產(chǎn)生了很大差異，但是各部分的骨骼都保留了下來，大腦的各個部分也是，只要找出它們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你就可以……就可以，”父親由于一口氣說了太多，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將一種生物的腦電波信號輸入到另一種生物的大腦里，然后控制它的行動，不，不是簡單的控制，因為你還能接收到反饋，就是感覺信號，這就像是，像是……”

“附，體?！?/p>

“對，是附體，就像靈魂附體一樣?！彼o了拳頭，不自覺地對著空氣揮舞，像是在講臺上對著臺下千萬個觀眾進(jìn)行演講，雖然他的聽眾只有一個不能動的人，一只殘疾的老猴子，還有一條魚。

“人也是一樣的，因為人類的身體里住著一條魚，人在子宮里的發(fā)育就是人類五億年進(jìn)化的縮影！作為魚類的后代，人的身體里保存了很多魚類的特征，甚至有人會因為基因突變在臉頰留下類似魚鰓的孔洞，這說明什么，說明我們從本質(zhì)上來講，就是一條魚！”

父親一口氣說完了這些，完全不管孫天星接受了多少，他去桌上拿來一個黑色的方形小盒，打開來，里面有一片放大鏡，透過放大鏡能看到下方有一枚指甲蓋大小的芯片，芯片的周圍向外延伸出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只有發(fā)絲般粗細(xì)的絲線，反射著些許微光。

“秘密全在于這枚芯片，你可以把它想象成腦電波轉(zhuǎn)換器，只要將它植入你的大腦，你的思想就可以進(jìn)入到金魚體內(nèi)，去海洋里遨游了！”

“只不過，”父親突然嚴(yán)肅起來，“這樣的手術(shù)極其困難，它的植入手術(shù)是我一個月前做的，過程非常兇險，它差一點就醒不過來?！备赣H又去撓它的下巴。

“剛才芯片周圍的一圈觸手你看到了嗎？”

“觸手？”

“就是芯片周圍的那些信號線，它們是合成的納米級石墨烯，信號傳輸率非常高，和生物組織的相容性也很好，不會發(fā)生排異反應(yīng)，需要將那些觸手插入各部分腦區(qū)，來接收腦電波信號?！?/p>

他看到父親咽了下口水。

“開顱手術(shù)不復(fù)雜，芯片貼在腦組織上也不難，難就難在那些信號線，因為這一步是完全不可見的，所面對的只有一個圓形洞口，要操作那些絲線，需要在非常熟悉腦組織的生理結(jié)構(gòu)基礎(chǔ)上，極其精密的操作，一點差錯也不能有?！?/p>

只是這么說說，父親的額頭就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

“我能給它做，但不能給你做，風(fēng)險太大，我沒有把握，我一直在找有能力給你做手術(shù)的人，但所有人都當(dāng)我是開玩笑，是瘋子，所以我還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醫(yī)生?！?/p>

孫天星看著那枚芯片，又看了看椅子上的猴子。

“我，同意?！?/p>

“什么？”父親抬起頭，一臉驚訝。

“我，同意，你，給，我，做手術(shù)。”

“可是我……我雖然很想這么做，但我害怕……”父親突然住口不說了，他和孫天星四目相對，他已經(jīng)看穿了他。

“兒子啊，”他在孫天星的輪椅旁蹲下，攥著他僵硬的手，用力捏著，“你是想死在手術(shù)臺上，死在你父親的手術(shù)刀下啊！”

孫天星笑了，由于他幾乎失去了對喉嚨的控制，他的笑聲顯得有些陌生而怪異，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不，不行，絕對不行，我不能?！?/p>

“這就是，我愿意，接受，這，個，計劃，的條件?！?/p>

父親雙手抱頭蹲在地上。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這么做？”

孫天星以一種勝利的姿態(tài)看著父親。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在他生病以前，父親是個溫文儒雅的學(xué)者，一門心思研究著地球之外的天體，探究它們背后隱藏的物理規(guī)律，現(xiàn)實生活對他父親來說，比千萬光年外的星系更加遙遠(yuǎn)，但自從他患病以后，現(xiàn)實的各方面壓力逐漸向內(nèi)壓縮，越來越致密，讓人無法呼吸。對于像他一樣的患者，從確診的那一刻，就被死神冰冷的手抓住了腳踝，他早已無藥可救，而他的父親還在做著努力，拋棄了自己的一切，要和死神對抗。

他內(nèi)心的一部分心疼父親，另一部分卻因為他的固執(zhí)而怒火中燒。

父親的肩膀一聳一聳，似乎是在哭泣，但是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騎士計劃”并不一定成功，如果失敗了，對他和父親都是一種解脫，但如果成功了（他的內(nèi)心是否仍留有一絲成功的渴望？），難道他真的能像父親所說的，逃離束縛的鐵鏈，身體的牢籠？自由……

父親的身體終于不再抽動，他站起來，轉(zhuǎn)過身面對孫天星，頭頂?shù)囊蝗Π谉霟粝袷中g(shù)臺上的無影燈，沒有在父親臉上投下任何影子。

他攥緊那個裝有芯片的盒子，手臂微微顫抖。

他眼睛里閃著光，“好?！彼f。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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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