諧鐸·卷二

9，屏角相郎

　　緗管是江陰貧困人家的女兒。擅長詩文書法，此外還喜歡看相面的書，算人的禍福吉兇大多都能言中。到了及笄的年齡，母親打算將她出嫁。緗管說：“女兒的面相薄，不能做人家的妻室。母親確實疼愛我，但是能做妾就行了。”母親因為她的預(yù)言大多都能說中，就答應(yīng)了。于是爭相聘娶的人每日都接連不斷地前來。母親讓她從簾子縫隙里偷瞧，都不合意，母親便說：“傻孩子，眼光也太高了。那些人里面就沒有一個有福氣能娶到緗管的兒郎嗎？”緗管說：“不是你說的那樣。”母親一追問她，緗管眼淚就盈盈欲流，于是就不再問了。

　　滸溪的洪生是個有才學(xué)的人。因為喜歡君山的美好風(fēng)光，客居在江陰。聽說了緗管的名號后，便登堂求婚。湘管這時正在屏風(fēng)角落擲錢【一種游戲】，看到了他。進去里屋就告訴母親說：“堂上的客人就是女兒的佳偶啊。”母親出去見他，許諾之后他就走了。接著問湘管：“這人的面相如何？”緗管說：“氣清骨秀，不是紈袴子弟。但是太過清顯得薄，太秀顯得弱，恐怕不長命?！蹦赣H驚愕道：“他既然不長壽，你為什么唯獨選中他呢？”緗管垂淚說道：“女兒昨日照鏡子，眉毛彎如月，臉頰帶酒窩，三年之后必定會成為寡婦。郎君的面相不利結(jié)婚。我和他算得上是命運相合，違抗則不吉。母親不要為我擔(dān)心。”之后洪生另外備置“金屋”，擇日以應(yīng)有的禮儀將緗管迎娶過門。結(jié)婚以后，相處得非常美滿。

　　洪生擅長畫畫，不管長的短的一畫起來就沒有停歇。剛畫完一幅，緗管隨即就在上面題詩。還記得一首《題并頭蓮》說：

　　水云鄉(xiāng)里見溫柔，多少癡娃蕩畫舟。

　　江上孤鴛勞寄語，背花飛去莫回頭。

　　傷心的讖言都體現(xiàn)在詩句中。

　　一日，夫妻倆坐在花叢里，折紙片作行酒令，紙片上寫有并蒂花、并頭花、連理花、葉底花等各種花稱。拈到了就說兩句《詩經(jīng)》的句子，符合意思的就謝以香茶，沒猜中就并起兩個指頭打手腕作為處罰。緗管拈到了并蒂花的紙片，就說：“庶幾夙夜，妻子好合?！?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blue-04 font-size-12">【這是將《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與《振鷺》“庶幾夙夜，以永終譽”兩句拼湊得來的句子，意思是愿日夜操勞，與妻子感情融洽。這是在說夜合花】洪親昵地笑著說：“‘夜合’這話說得實在奇妙，你還真是聰慧！”然后洪生拈得并頭花。洪生就說：“宜爾室家，男子之祥。【《詩經(jīng)·常棣》“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和《斯干》“維熊維羆，男子之祥”的拼湊。這是說宜男草】”緗管說：“宜男【多子】的祝福，彼此都是一樣的。正如夫君所說，亦復(fù)仕耳！”接下來緗管拈到了連理花。緗管說：“道阻且長，春日載陽。【《蒹葭》“溯洄從之，道阻且長”和《七月》“春日載陽，有鳴倉庚”的拼湊。這是說長春花】”洪生說：“長春兩個字能連理成文，也是巧！”洪又拈到葉底花。說：“伐木丁丁，其香始升。【《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和《生民》“其香始升，上帝居歆”。這是說木香花】”緗管笑了，說：“木香確實存在于花譜中，但是夫君為什么要用第二個字聯(lián)合呢？”洪生也笑著說：“這就是所謂葉底花啊?！辈痪煤髥柕溃骸扒淝懊嬲f并蒂花，不知道詩經(jīng)三百篇中還有哪些符合呢？”緗管口：“駕彼四牡，顏如渥丹。【《采薇》“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和《終南》“顏如渥丹，其君也哉”拼湊。這是說牡丹花】朝宗于海，蔽芾甘棠。【這是說海棠花】我就只能想到這些了！”洪曰：“我還有一聯(lián)。”緗管問他是什么。洪生說：“亦孔之將，彼黍離離。【這是表達“將離”的意思，同時將離也是花名】”緗管愀然道：“我倆在花前依偎，歡愉的聚會還長，說什么將要離別？”倚靠著欄桿呆立，定睛欲淚。洪生不停用溫和的話語勸導(dǎo)她，但是家里催促回去的書信來了，迫于父命，不得已草草收拾行裝辭別。緗管自從洪生離去，妝樓【婦女居住的房屋】長期關(guān)閉，脂粉匣子都收了起來，終日對著鏡子陷入深思，看自己的神色。

　　一天，緗管將鏡子一摔，嚎啕大哭，急忙叫來母親給她制喪服。

　　母說：“你傻了！洪家郎走了后，還沒有一封患病的書信寄來，怎么就判斷他死了，而作這種不吉利的東西？”緗管說：“女兒的氣色上就能證明，推斷不會有錯。”母親最終還是沒有答應(yīng)。于是只有簡單地穿著白裙白衣，每天都以淚洗面。不出一個月，報喪的信息果然來了。緗管遂毀容絕食，痛不欲生。有個客人帶來洪生父親的話，說可憐她年紀(jì)輕輕便成為寡婦，愿拿出數(shù)百金來體恤她，勸她改嫁。母親向女兒商量。緗管憤怒地說道：“這是什么話！我委身于洪郎，和他相處活著的時日短，死的時候時日長。而且我作為遺孀回去，于相信之；我成為守節(jié)之婦，亦于相信之，世上有面冷如霜，心比雪寒，而作東風(fēng)別嫁的人嗎？【可能出自不肯嫁春風(fēng)這個典故】”客人驚嘆而去。將緗管的話告訴洪生的父親，洪父稱贊她的美德，于是購買船只，將她迎回洪家。

　　妯娌里來求她看相，她緘口不說一字。族中子弟知道她善作詩，爭相拿出白絹索求詩句，都以病推辭。說：“我是有才能，但終歸沒有福氣，以前的結(jié)習(xí)【這里指作詩相面的本領(lǐng)】都懺除光了！”唯有一個小婢女竊出一首《題洪君遺畫》告知給她的侄兒，有二十八字，內(nèi)容是：

　　澹紅香白滿欄桿，一段春光畫里看。

　　展向秋窗渾不似，梧桐庭院十分寒。

　　這詩是僅存的珍貴之物，讀它的人也都為之感動。

　　鐸說：“《唐書》記載袁天綱給岑文本看相說：岑先生的才華必定名聞天下。不過骨多肉少，恐怕不能長壽。如今這相術(shù)在閨房中流傳，以此作為擇婿的憑依。短緣適合一語，卓然定鑒。要是將這個術(shù)廣泛傳播，潘騎省的《寡婦賦》里就沒有‘忽以捐背’的憤恨了。【忽以捐背：（你）忽然離我而去?！?/span>”

10，筆頭減壽

　　中州有個女子叫鄭蘭芬，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死了，剩下母女相依為命，母親特別疼愛她。蘭芬從早到晚坐在書屋里看書、吟詩、寫字，書桌上則是筆墨紙硯，擺得亂七八糟，一點空隙也沒有，母親跟鄭蘭芬開玩笑地說：“你是咱家的千里駒，只是可惜這只了不起的千里駒是母的而不是公的?！碧m芬則仰臉回答說：“如果我馳騁文壇的話，必定不會比男子差?！睕]過幾年，蘭芬的才名就傳遍了家鄉(xiāng)。

　　蘭芬還會制卦，曾經(jīng)制了一副《錢》卦，這副卦的內(nèi)容如下：

第一卦，錢，占用高的用處是有利的。

象傳：錢，里方外圓，方圓的統(tǒng)一體現(xiàn)了天地之間的大道，錢當(dāng)中的方孔，是家中的兄長，一個人如果尊敬兄長，愛護弟弟，孝順父親，撫養(yǎng)兒子，順從丈夫，即，如果一個人所有的行為都符合三綱五常，三從四德，規(guī)規(guī)矩矩地履行一切道德原則的話，這個人的錢運就會亨通，錢運一亨通，就會有基本的物質(zhì)生活保證，會吃得飽，穿得暖，一旦吃飽，家道就興旺，家庭就安定。

第二卦，錢，是君子學(xué)習(xí)和修身的榜樣，君子的一生應(yīng)該努力提高內(nèi)在的德行，同時將內(nèi)在德行的光輝，在外在行為上表現(xiàn)出來。

倒數(shù)第一陽爻：閑時有錢，后悔將錢花掉。

象傳：閑時有錢，這些錢的來路符合正道。

倒數(shù)第二陽爻：不用憂慮，一定會大富大貴吉利。

象傳：倒數(shù)第二陰爻雖然是一個吉卦，但這種吉樣是明白顯露出來的。

倒數(shù)第三陽爻：錢神雖然嚴(yán)厲，但他代表著吉樣，錢奴雖然笑嘻嘻地，但只會給人帶來災(zāi)禍。

象傳：錢神的嚴(yán)厲也許意味著將要失去錢財；錢奴的笑逐顏開，卻意味著已經(jīng)失去了錢財。倒數(shù)第四陽爻：富戶吉樣。

象傳：富戶的吉祥與品德有關(guān)。

倒數(shù)第五陽爻：有錢的君子，如果不吝嗇的話，將會得到吉祥。

象傳：君子有錢，但不應(yīng)該自私自利，而應(yīng)該急人之所急，為朋友仗義疏財。

最上陽爻：有官威，如果能善始善終，就是吉利的。

象傳：威武如果能為人帶來吉樣的話，那是因為這種威武是發(fā)自人的內(nèi)心，自然而然的。

　　畹香人徐孝廉見到這副錢卦后，把這副卦記載入他的《蕉窗剩話》一書中。談?wù)摰娜硕加X得很驚艷。

　　蘭芬有一個婢女名叫阿康，長得十分伶俐。有一次，蘭芬派她到花園中去摘花，去了很久還不見回來，蘭芬等得急了，便讓她的弟弟五兒去找阿康，五兒奉命來到花園中，卻發(fā)現(xiàn)她正跟仆人廖二在一起?；貋韴蟾媪颂m芬。于是蘭花便摹仿古代的《五子之歌》，寫了一篇《規(guī)婢書》，來諷刺阿康說：

　　阿康你明明是個婢女，卻不干婢女應(yīng)該干的事，因為貪玩而忘了自己的職責(zé)，與一個男仆拉拉扯扯，共同在圓亭中玩樂。仆人廖二，自以為沒人看見，便大著膽子，狗膽包天，在光天化日下調(diào)戲婢女。阿康的弟弟五兒，在主人的命令下，到花園中去尋找姐姐，誰知卻看見了姐姐與廖二在一起。五兒這個孩子十分老實，而且不懂得大人的事，便回到主人那里，將所見所聞原原本本地報告了主人。主人感到婢女的行為太有傷風(fēng)化，為了勸戒婢女以后能立身嚴(yán)謹(jǐn)，便作了五首歌謠來達到諷刺的目的。

　　第一首：要想治理好家庭，應(yīng)該按照：“人可勤，不可怠”的古訓(xùn)。勤，是治愛之本，根基牢固，家庭就會穩(wěn)固、安定。在我看來，天下的男女卻是些愚夫愚婦，沒有人能理解這些勸告的重要意義，最終只會導(dǎo)致家業(yè)的破敗，災(zāi)禍永遠是潛伏在暗處而不容易發(fā)現(xiàn)的，讓主人來管轄住全部的仆人，就像用一根極細的繩子去拴牢五、六匹烈馬一樣，是絕對不會成功的，主人如果沒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管轄仆人，仆人們?yōu)槭裁床荒茏杂X和慎重一些呢？

　　第二首：古人常說，從家庭內(nèi)部導(dǎo)致家庭哀敗的因素是“盜”，從家庭外部導(dǎo)致家庭破敗的因素是“淫”。懶惰、貪玩、鈷洞、爬墻，這些惡習(xí)中只有一條，家庭就沒有不衰敗的。

　　第三首：只有我的母親，才是唯一有卓越的治家才能的人，阿康違背家訓(xùn)，擾亂了紀(jì)綱，有可能導(dǎo)致家庭的衰亡，因此，阿康是應(yīng)該受到懲罰，而主人也應(yīng)該從此慎重嚴(yán)格。

　　第四首：威嚴(yán)的主人是一家之尊，一家之主應(yīng)該既尊守禮節(jié)又制訂出嚴(yán)格的家法，并把這些好的作風(fēng)遺傳給后代，來一代一代鞏固家族的完整、繁榮、昌盛，這些禮節(jié)與家法應(yīng)該被編成歌謠，以吟誦的方式教給后代，讓他們牢記在心，時刻對自己進行檢查，才會有久遠的效果，而一旦停止用詩賦歌謠來對仆人們進行規(guī)戒，這個家庭的道德就會變得墮亂，人們的行為就會變得淫亂而不顧廉恥。

　　第五首：唉，阿康阿康，你快點悔改吧，我心中十分為你感到悲哀，你太天真太傻了，被人欺騙都不知道，廖二對待你絕對不是真心的，他只是利用你來發(fā)泄而已，并不是真正喜歡你，如果你真的將終身托付給他的話，你的一生就算完了，我實在為你感到擔(dān)憂，你是個女孩子，應(yīng)該有羞恥之心，如果從此以后下定決心，痛改前非，你還會成為一個好的孩子。

　　這五首歌傳開以后，人們都贊不絕口，因為這幾首歌的構(gòu)思十分巧妙，對古代歌謠風(fēng)格摹仿得唯妙唯肖。而且語言十分精雅，體現(xiàn)了她聰慧的頭腦和嫻熟的文筆。

　　一天傍晚，蘭芬一個人坐在書房里，在燈下埋頭寫《香粉春秋》，寫了沒多久，就覺得手腕發(fā)酸，身體倦怠，于是放下筆趴在桌子上小睡。剛閉上眼，就忽然看見一座宮殿，十分高大巍峨，宮殿的正上方懸掛著一個金色的大匾額，上面寫著“六經(jīng)大文章處”幾個大字。只見殿上坐著一個頭戴冕旒的王者模樣的人，王者的兩邊排列著幾個頭戴巾帽的儒生模樣的人，不遠的角落里有幾個人，看起來像是校書的官員。

　　只見那些校書官中的一個捧著一卷書冊，走到王者的座位，啟奏道：“這是漢代的文豪楊雄摹擬《周易》作的文章?！蓖跽甙櫫税櫭碱^，說：“《易》這本書從商瞿傳到田何，已經(jīng)傳了五代了，在這幾百年的時間里，有無數(shù)的人研究這本書，其中王弼主要研究的是《易》中的‘理’，京房則偏重于研究《易》中的‘?dāng)?shù)’，但這些研究者，他們有什么能耐，竟敢摹仿《易》來寫文章，《易》是隨便可以摹仿的嗎？《易》書的深奧精妙，他們又懂得多少呢？當(dāng)然，他們的文章也許有可觀之處，但楊雄在王莽篡權(quán)時沒有保持住一個文人應(yīng)該有的品質(zhì)，因為投降王莽，玷污了自己的名節(jié)，失去了人最可寶貴的名譽，這個污點使他的文章變得一錢不值。品質(zhì)差的人能寫出什么好文章呢？”第一個人便退下去了。

　　接著，第二個人走上殿來，手里也捧著幾卷書冊，向王者報告說：“這是張霸偽造的《尚書》?！?/p>

　　王者不屑一顧地說：“秦始皇焚書燒掉了諸子百家的各類書籍。后來的人們都以為《尚書》等先秦古籍一定失傳了！后來，到了漢朝，人們在孔子家的墻壁里發(fā)現(xiàn)了今文《尚書》，但古文《尚書》還是找不到，據(jù)那些背過古文《尚書》的人說，其中有二十五篇保持了古文《尚書》的原貌，但古文《尚書》的原本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張霸是個什么人，居然敢隨隨便便作出一部書來，自稱是古文《尚書》，是可忍孰不可忍？”第二個人于是趕忙抱著書下殿去了。

　　緊接著，第三個人捧著書上殿了，啟奏道：“這是《廣微詩集》的補集?！?/p>

　　王者輕蔑地說道：“這卷所謂的補集，在命義和選詞上倒沒有違背正流的詩教，但其中有些語言，比如說：‘魚激清沼'、‘鳥莽平林’，等等，一看就知道是晉代人的語言，而廣微卻不是晉代人，因此這卷詩集中的詩一看就知道并非廣微的詩，而是晉代人寫出來，假稱是廣微所寫，因此根本就不值一提。連這樣的詩也敢拿來附庸風(fēng)雅，這些偽作者的膽子也太大了！”第三個也下殿去了。

　　第四個人捧著卷冊來到王者的座前，說道：“這是漢代劉歆收集整理的《禮》。”王者這次稍微看了書冊一眼，但馬上掉開頭說：“這幾卷書如果真的是《禮》，則是很有價值的，但是如果是贗品的話，則毫無價值，不幸的是這幾卷書偏偏都是贗品，并不是真正的《禮》。但普通人要辨別它卻是十分困難的，因為它偽造得幾乎可以亂真，但我可以斷定，它們是來自河南地區(qū)的贗品。喜歡考證的人務(wù)必記住，這幾冊書是漢代的儒生私下擬作的，目的是為了彌補東宮藏書的不足?！庇谑堑谒膫€人也退下去了。第五個人走上殿來，稟告道：“我拿的這些是何休所作的《春秋傳略》。”

　　王者“呸”了一聲，說：“別說它只不過是《春秋傳略》即使是《春秋之傳》本身，也全是胡說八道，毫無可觀之處。其中，《公羊傳》墨守成規(guī)，呆板無文，左丘雙目失明，他怎么可能寫得出書來呢？《轂梁傳》的作者身患重病，根本無力寫作，因此這三個人所作的《春秋之傳》只不過是癡人說夢信口開河罷了，根本不值一讀，那么在這三本書基礎(chǔ)之上寫出來的《春秋傳略》，又有什么價值呢？”第六個人上殿來。他懷中抱著一大捆書冊，堆得像小山一般高，他彎腰把它們放在地上，一卷一卷地介紹，這些書冊中，有的是經(jīng)過刪改的孔子的《春秋》，有的是直接對《孟子》進行非難的書。

　　王者只瞅了一眼，便勃然大怒，抱著桌子說道：“如果寫文章時摹擬《莊子》一書的文風(fēng)，或者對《離騷》進行批評，這還可以原諒，因為這不過是小儒賣弄文采的行為罷了。而剛才的這些書冊的作者，卻狗膽包天，居然敢妄自刪改、割裂圣賢的經(jīng)傳，隨便對圣人的至理名言進行抨擊、進攻，這種目無圣賢，唯我獨尊的行為，實在是太狂妄了，如果不懲罰他們的話，實在難消我心頭之恨！”說完便喝令左右侍從說：“快去把這些書的作者送入拔舌地獄！”

　　話音剛落，一個人快步上殿，走到王者座前，俯伏在地上。王者詫異地問：“鄭夾漈，你想說什么？”伏在地上的人抬起頭來，猶豫了一會兒，說道：“這些書的作者雖然在書中寫了許多侮辱圣人的話，這種行為是應(yīng)該受到懲罰，但是這些作者中有些是女子，希望您念在閨閣無知的份上，稍微饒恕她們一些，將下拔舌地獄的懲罰減輕為縮短她們的陽壽，以此來贖她們的罪惡。”趴在殿外的蘭芬聽到這些話，不由心驚膽戰(zhàn)，生怕殿中人將自己也抓去，趕緊輕身，一步一步輕輕向來路走去，誰知下臺階時一個不小心，險些摔倒，蘭芬嚇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從夢中驚醒了。將自己的舊作全都翻檢出來，一把火燒毀了。深感懺悔。

　　后來和與同鄉(xiāng)的一個書生訂婚，在成親前的三天，就死了。蘭芬因為在文章中曾經(jīng)說過有辱圣人的話而遭到了報應(yīng)，這種報應(yīng)即使是合理的，也太殘酷了，而大多數(shù)讀書人都喜歡以文為戲，口無遮攔，看到蘭芬的下場，是不是也應(yīng)該引以為戒呢？

　　鐸說：“酒是先生饌，女為君子儒”。湯顯祖雖然文采斐然，卓絕千古，但他的名著《牡丹亭》在世間上演一天，他在陰間就多受一天苦，大概也跟蘭芬一樣，在于侮辱了圣人。我的妻子是湖南人，她曾作過一首小令叫《閨中月》，其中有兩句是：“口脂解凍，簾衣化為鉤。衣潤溽暑，粉雨時行。”這些詩句體現(xiàn)了她過人的才思。但她寫完這首詩沒多久就去世了。對此，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我記下這件小事，為給后人以警示。

11，討貓檄

　　我的門人黃之駿特別喜歡讀書，他的書架上常常是書籍滿目，左邊是一行行的圖書，右邊是一行行的史籍，堆得像南面的城墻一樣。黃生養(yǎng)了一只貓，用來捕老鼠。這只貓毛色斑斕，體態(tài)矯健，頗有山中之王老虎的神采，大家看了，全都稱這只貓長得漂亮。

　　黃生常常在讀書時將其放在書架旁邊。貓狐妖一動不動，從早到晚老老實實地趴在地上，時時發(fā)出“喃喃吶吶”的聲音，好像在念佛號一般。因此給貓取名“佛奴”。佛奴剛剛進駐書房的時候，書房里老鼠見到它，一個個屏息斂氣地縮在洞里。

　　一次，幾只老鼠爬上屋子的橫梁，腳下一滑，從橫梁上掉了下來，落在佛奴前。佛奴伸出前爪，竟然只是輕輕地撫摸老鼠的身子，隨后放跑了它。從此，所有的老鼠都不再怕佛奴，成群結(jié)隊地從洞里竄出來，在佛奴身邊跑來跑去。

　　有的在佛奴眼前打滾，有的鉆進它的肚皮底下，還的竟爬到它的頭上，把它的鼻子都咬破了，血流不止。黃生見了，慌忙翻箱倒柜給貓找止血的藥，我正巧來到了黃生的書房。得知了前因。便訓(xùn)斥黃生說：“養(yǎng)貓的目的是為了讓它捉老鼠，它卻絲毫不能消滅老鼠，這是它失職的地方，不但如此，它還反倒被老鼠咬傷了鼻子，這是它主動拋棄作為一只貓的尊嚴(yán)的結(jié)果。不用鞭子教訓(xùn)它已經(jīng)很不應(yīng)該了，你還要為它上藥？”我建議讓他寫一篇討貓檄文來聲討它，他將寫好的文章送到我家里來，我看后，覺得寫得很好，便替他修改了一下，文章是這樣的：

　　捕鼠將佛奴，外表威風(fēng)凜凜，氣度不凡，誰知卻性格懦弱，內(nèi)心仁慈。每天趴在書桌旁，學(xué)雪衣娘一樣地念育佛經(jīng)，行動作為，從不越雷池一步，像尾生那樣信守規(guī)矩。白天，它有時懶洋洋地臥在花蔭之下，任由老鼠在花間奔竄，即使老鼠打翻了花盆，它也不聞不問。夜晚，它又舒舒服服地趴在涼爽的門檻上睡大覺，任憑老鼠咬門挖墻，哪怕老鼠將天花板都咬穿了，它也不理不睬。在它這種姑自縱容的態(tài)度下，老鼠放任自流，放肆恣睢，整天呼朋喚友、成群結(jié)隊，不但在它眼前偷竊食物，甚至圍繞在它身邊，像九子環(huán)繞鬼母一樣。還有的居然敢爬上它的肩，像六賊戲彌陀那樣欺負它。對于老鼠們這些大逆不道，非法越軌的行為，它不但不對它們稍示懲罰，反而像老僧入定一般，像泥塑雕一般，做到臉不變色心不跳，從容鎮(zhèn)定，淵渟岳峙，坐如磐石，穩(wěn)如泰山。它每天只是修身養(yǎng)性，對外界的一切干擾與誘惑，像沒有看見和沒有聽見一樣，仿佛置身于一個無色無味的世界之中，不為所動。佛奴性格上優(yōu)柔寡斷，因此無形中增長了那幫老鼠兇殘的本性，由于它的姑息養(yǎng)奸，它的鼻子被無情無義的老鼠咬破了。這件事就像閻羅王怕小鬼一樣可笑，滅盡自己的威風(fēng)，又像將軍怕小兵們一樣滑稽，喪失了應(yīng)有的紀(jì)律。佛奴卻心甘情原地忍受老鼠侮辱，它的行為實際上等于豢養(yǎng)了惡人。身為捕鼠將，卻不知捕殺老鼠，因此這只貓實在是一個名不符實，沾名釣譽之徒。對于這樣的家伙，我本應(yīng)該嚴(yán)厲懲罰它一下，好讓它從夢中醒悟，從此嚴(yán)守自己的崗位，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zé)，我打算像捆豬一樣將它五花大綁，也打算像抽打一只羊一樣結(jié)結(jié)實實地鞭打它一頓。我一定要給它一個教訓(xùn)，然后再看它今后的表現(xiàn)如何。但愿它今后能奮起虎威，追殺老鼠不讓一只漏網(wǎng)。

　　鐸說：以前萬壽寺的彬師傅認(rèn)為見鼠不捕，是“仁”的表現(xiàn)，大家認(rèn)為彬師說的不對，這是因為，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彬師所說的是佛門中應(yīng)提倡的作法。儒生當(dāng)官以后，應(yīng)該把除惡扶良作為自己的主要任務(wù)，如果一面拿著國家的俸祿，一面自吹自擂，一面又縱容當(dāng)?shù)氐募樾爸厼榉亲鞔?，這樣的官吏就是國家和人民的禍害。像佛奴那樣，雖弘揚了佛法中的慈悲觀念，但卻一定會受到國法的嚴(yán)懲。

12，祭蠹文

　　我的表叔蔣觀察收藏書籍的地方是一座樓，名叫萬卷樓。表叔早年遠離家鄉(xiāng)，在福建當(dāng)官，這座樓因為無人管理而閑置了很長時間。后來，表叔請假回鄉(xiāng)探親，打開萬卷樓，讓仆人將書搬出來曝曬。書一攤開，表叔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一半的書籍被蠹魚咬爛了。表叔就命令仆人將蠹魚全部弄死。誰知到半夜里，表叔卻被一片哭聲驚醒了，表叔側(cè)耳一聽，聽見萬卷樓的每一角落都有無數(shù)細小的聲音在嚎陶大哭。表叔感到苦惱。當(dāng)時，我正借住在表叔家的松韻軒中，聽表叔說了這件事以后，說道：“可能是那些死去的蠹魚在為自己的死而哭泣。這樣吧，我來寫一篇祭文，祭奠一下它們的死亡，或許會產(chǎn)生作用?！北闾峁P寫道：

　　唉！蠹魚啊！你們是蟲子的一種，但卻從來也不像別的蟲子那樣，聚集在腥臭的羊皮上，而是潔身自好，只在書冊中駐足。你們的名字里雖然有個“魚”字，但你們卻并不像真正的魚那樣在深淵里翻波逐浪。你只喜歡遨游在文章的海洋中，與書香翰墨結(jié)為朋友。你為什么不像別的蟲子似的，在土壤里鉆洞覓食，或者像青蛺那樣變成蟬呢？你之所以眷戀書冊，不忍離去，大概是因為只有書才是你所喜歡的，正因為對書的喜愛，使你終身不愿沾染銅臭之氣。我聽說你的祖先曾經(jīng)羽化登仙，而你則以詩書作為自己的事業(yè)，大概是希望家族代代相傳的德行不至于在你手中遭到覆滅吧。你將書冊經(jīng)營為自己的巢穴，將書中的一個個方塊字當(dāng)作自己的田地去耕耘，這種生活方式雖然有點泥古不化，但你堅守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這種節(jié)操實在讓人敬佩。你的家族和朋友們分布廣泛，大家在書中和睦相處，安定地生活著，誰知因為主人的多事而使你們大禍臨頭。這也可以說是你的命運太不幸了。你們像瓜蔓一樣被主人連根拔起，你的朋友和親人被趕盡殺絕，一個不留。而你和朋友們之所以會遭受到這樣的飛來橫禍和滅頂之災(zāi)，并不能怨天尤人，而是必然的結(jié)局。我可以充分地說明這一點：你喜歡鉆研書籍，你對書籍的愛好如癡如醉，但你的研究方式卻有待改進，你考證史書籍時太過于穿鑿，為了證明你的一孔之見，而不惜對古籍?dāng)嗾氯×x，使典籍變得書頁散落，葦編都絕，竹片零亂，字跡缺失，從而使語句斷裂，章節(jié)毀壞。書的竹片一旦相互脫開，便很難再按次序串連起來，從而使寶貴的書變得殘缺不全，毀壞了古代典籍的完整性和連貫性。你將自己瘦小的身軀隱藏在藝苑之中，以為沒有人能找到你，從而安安心心地像吃魚肉一樣大肆咬嚼書中的文字，將它們?nèi)纪踢M你們永遠填不滿的肚子里，其貪婪程度可以和盜賊相媲美。你這種行為怎么可能不得罪圣賢呢？因為你吃的、咬的都是圣賢的書呀！為了懲罰你，那些從事文案工作的刀筆吏們便決心將你摧垮。他們成年累月地趴在書桌上，細細地搜得你的錯誤和過失，要盡力將你的罪名羅織得越大越好。他們只要找到你任何一個微小的錯誤，就絕對不會放過，而是將其緊緊抓住，舞文弄墨，無中生有，以小化大，大作文章，這時你后悔也來不及了。無論你如何為自己辯解，都不可能辯過那些刀筆吏的生花妙舌，何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何況你確實有不小的過失。即使是無心之過也沒用。遭受了這樣的災(zāi)禍和打擊以后，你不應(yīng)該怨天尤人；徹夜哭喊，不應(yīng)該憤憤不平，矢志報仇。而應(yīng)該仔細地、徹底地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如果你真誠地檢查一下自己的一生，就會發(fā)現(xiàn)你所遭受的災(zāi)難是上天對你的懲罰，是你應(yīng)該承受的報應(yīng)，這樣你就不會再怨氣沖天，而是會羞愧不已。我對于你們的喪生，也沒有別的辦法，我唯一能做的是用這篇文章和半硯墨汁來奠你，請你們千萬不要再在書樓上作祟了。筆家累累，但愿你能長眠，硯田肥美，能夠成為你新的阡陌，招來青蠅作為你的吊客，在地底黃泉驅(qū)散螻蟻，如果你的靈魂真的無恙，就乘坐在蚊子們的背上離去吧。

　　拿這篇祭文在書樓上宣讀后，樓中的哭聲從此寂滅了。

　　鐸說：那些善于舞文弄墨的胥吏被人們稱為衙蠹，但我在書中卻從來沒看到過這個名字，但借文字作為自己的護身符，利用文章來為自己獲取衣食的人都可稱為書蠹，有人說，這些寫起文章來詞義都不連貫的人，連被稱作書蠹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