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釗全集(第一卷)彈劾用語之解紛

(一九一三年三月上旬)
“彈劾”二字聯用,為法學上術語,始于東瀛,實譯自英語im-pcacbment。彈,射也,擊也,又糾劾也?!逗鬂h(書)·史弼傳》:“州司不敢彈糾?!臂?,《說文》:“法有罪也?!薄读鶗省?:“劾,猶核也,考核其實也?!薄逗鬂h(書)·范滂傳》:“滂奏刺史權豪之黨二十余人,尚書資滂所劾猥多,滂知意不行,投劾去?!弊ⅲ骸白酝镀溘罓疃ァ!眲t夫“彈劾”二字,漢土故籍,用以當糾責違法之義者實多也。立憲政體,立法部對于行政部,有課責之方。晚近論者,或則混稱之曰“彈劾”,或則以“彈劾”一語,專適用于法律上之課責。用語之取義不同,法理之紛訟遂起。《獨立周報》2記者秋桐君3,則以“彈劾”專屬法律問題,于政治問題則行不信任投票,無“彈劾”之發(fā)生。而《庸言報》?記者吳貫因?君,則并立法部對于行政部之課責,無論其關于政治或法律,概以“彈劾”該之。故同一政制如北美合眾國者,自秋桐君論之,則謂其立法部對于行政部,僅有彈劾權,且舉其憲法條文以實之;而自吳君觀之,則謂其立法部對于行政部,關于政治上之責任,無彈劾權。第此不過“彈劾”其語之取義不同,決非法理有所乖違也。“彈劾”字義之界限一明,此訟立解矣。顧“彈劾”之并用于政治、法律問題,非自吳君始也。英倫維廉三世?以前,立法部對于行政部所謂“彈劾”者,實冶政治、法律二種責任于一爐,而一以“彈劾”為錘之之利器。千六百七十八年,唐弼卿?曾為被告、其時英倫下院立一原則曰:“大臣不僅有使君主之處分合于法律之責任,并有不破廉恥、不違公平,且謀國益之義務?!蹦酥渌^“彈劾”者,不僅用于法律問題,并及于政治焉。降至維廉三世、女皇安?及喬治一世?時,雖履行彈劾權,而與前實大異其趣。蓋將以立法權監(jiān)督行政官之目的已失,止由普通刑事上而為糾問。此其故無他,維廉三世已還,英倫行政獨立權漸就消滅,而議會政治之實以舉,行政部不得離多數黨之意而為命令處分。于議會占多數之黨,有立法之全權,故立法與行政之間,發(fā)生軋轢之道,全為所塞絕矣。盎生1?嘗論之曰:“立彈劾制之目的,在以立法權監(jiān)督行政大臣之處分也無疑,且?guī)追忠堰_此目的矣。千六百二十一年以來,彈劾總數為五十四件,其十九件起于彼‘長議院’(Long Parlia-ment)11之始三年,然邇來占種種權利于議會,終至使行政大臣若不得議會多數之翊贊,則何事弗能為。此后可用彈劾之機會,遂無從而起,因而其價格著見減少焉。”至是彈劾制之在英倫,政治上遂失其用,而關于法律問題,固依然存在,學者于此乃得為所區(qū)別矣。東人典籍,泰半自歐美傳譯而來,政治、法律之課責不別,亦席其舊說而混稱之曰“彈劾”。吾國士夫,群借徑于扶桑12,競于簡易,以相稗販,互為承用以為常,于斯語又何怪也。《臨時約法》且有“參議院對于國務員認為失職或違法時,得以總員四分三以上之出席,(出席)員三分二以上之可央彈劾之”之條文。夫失職為政治上之責任,違法為法律上之責任,《約法》則括此二者,俾悉依“彈劾”課之,是“彈劾”一語國法上之解釋,已含政治、法律二方,而于吳君,又何責也!然吾以為“彈劾”之語,兼用于政治、法律二方,究屬不合,且自有此甲乙二說,易啟學者誤解。則請述糾責之類別,以定“彈劾”字義之界范,而以“彈劾”一語宜專用于法律問題,則吾與秋桐君有同情焉。 政府責任之類別,在昔學者,稱解互異。如所謂道德上之責任者,克爾闊卜13氏則用以為對于輿論之責任,其他論者則用以為對于君主之責任。所謂政事上之責任者,布倫知理1?、畢孝父1?等,則解為系乎政略上過失之責任,其他論者則解為答辯國會質問之責任。所謂法律上之責任者,畢孝父、克郝1?用之,則當系乎憲法法律違犯之責任;其他論者用之,則當對于普通法違犯之責任。學說紛歧,莫衷一是。晚近以來,國法學上之用語,始漸趨一致。責任之類別,約區(qū)為廣狹二義。廣義之責任,含括:(1)對于元首之責任;(2)對于輿論之責任;(3)普通法上之責任;(4)對于國會質問之責任。狹義之責任,含括:(1)法律上之責任;(2)政治上之責任。其國法上之責任,亦稱憲法違反,且不在此內。學者以易于辨析,多取其狹義。法蘭西首宗斯旨,著為明條,彰之憲典。考法蘭西一八七五年二月二十五日之憲法第六條第一項曰:“國務員對于國會,于政府一般之政略,連帶而有責任,于各自之處分,獨立而有責任。”同年七月十五日之憲法第十二條曰:“對于共和政府之大總統,當由代議院起訴,于元老院裁判之;對于各國務員,由其職權上所犯之罪,當由代議院受訴,而于元老院被裁判。其告訴審問及判決之手續(xù),依別法之所定。”前者屬于政治,后者屬于法律。說者謂此區(qū)別自法蘭西始,非過言也。責任既分,則所以糾課之方,亦自特異,各先進國曾示我以途轍。于政治上則(甲)逮捕條例(即議會雖以國務員之行為為有害于國家,第不能指事實以為懲罰之據,則制定溯及既往之法律以周納之于罪是也。此制創(chuàng)行于英倫。一六四四年,斯拉佛兒特1?即以是處斬。殊有戾法治國之精神,久為世所屏絕。美且以禁用此制之旨昭示于其憲法,今只于英史上留一污點,毫無一顧之值矣),(乙)課稅拒絕(即議會當討議豫算或稅法,否決之以塞供給行政必需之經濟之途也。是亦間接以議會多數之意志,壓服政府之方法。此制依其國之關于憲法上會計之條項如何,有能行之者,有弗能者),(丙)信任投票(國會以一般之政略,認為違國家之目的、背政府之義務者時,議決不置信用于其一閣員或全內閣之旨是也。以大體之失政為由而彈劾之,其慣例亦始自英倫)是也;于法律上則彈劾是也。夫逮捕條例、課稅拒絕二者,既因時因國而有所不適,故凡立法部有糾責行政部政治上責任之權者,其內閣之生死,罔菲于不知不識間伏于信任投票制權威之下而不自顯。內閣之成也,議會多數之信任實成之;其傾也,議會多數之不信任實傾之。至此制究能問責與否及其利弊,則當別論。吾國果采內閣制抑總統制雖尚未定,而內閣制下之不信任與彈劾,固當區(qū)分,以免許多無謂之紛呶。即總統制下之以立法部不能進退行政部之故,而漫謂之不能彈劾,法律上亦甚危險。用語之不慎,不獨研析斯學者滋其惑誤,而政局不時之動搖,法權應及之逃避,亦緣茲而起,所不能已于置辯者,此也! 署名:李釗 《言治》月刊第1年第1期 1913年4月1日 附:
郁 嶷 按 語
按李君以彈劾一語宜專用于法律問題,與鄙見極合。惟此制度實創(chuàng)自英倫,而考英人之用意則不僅限于法律問題。如千六百七十八年彈刻之例,乃以擾害公益為理由,與吾國《臨時約法》于違法之外,復贅以失職之文者,同一失之廣緄也。故當去歲張方案起,參議院中彈劾之聲,震屋發(fā)木。時《獨立周報》記者秋桐君,方司筆政于上?!睹窳蟆佛^,頗著論非之,以為此乃行政過失,無施行彈劾之理。自法理上言,秋桐君所論固自不刊;若自法律上言,則《約法》上既有失職之文,參議院諸君實無可議也。原夫英人設立此制度之意,蓋恐行政部大權在握,侵流專制,故予立法部以裁制之之道,使行政部常負法律上之責任,有所顧忌,不敢自恣耳。不知法律上之責任乃形式的,其外觀固未嘗不美,實則虛文耳。曷以言之?蓋在行總統(制)之國,如美利堅者,其行政部政治上對于國會不負何等責任,國會亦無得而搖動之。是行政部之流于專橫也,為勢甚易,故法律上特設彈劾制度,以為裁抑之道。即國會除依憲法上彈劾制度推倒行政部外,別無他途以動行政部之微末也。若是,則彈劾制度之有造于美國也,綦巨。然吾既言之矣,法律上之虛文,不過形式的。藉議會無實力以舉之,彼彈劾條文,固無如行政部之專制何也。茲弗遠征,前清資政院彈劾慶內閣之章凡數上,彼固未因此放免也。即退一步言,議會能有實力以舉此矣,然而彈劾后,行政部非必即因此解職也,尚有待于裁判,而此裁判之能否保其公允,既[實]屬一難問[題]。以居行政要沖之人物,忽使匍匐法庭,受有罪無罪之審問,則人心惶動,必且引起舉國之騷亂,而國政因以被其叢脞者,又不知凡幾。以美國實例言之,美自立國以來,其大總統因議會之彈劾而退職者,僅一喬恩生。然按其裁判之程序,則極不合法。蓋美制:大總統為下議院所彈劾,而上議院即具法院之資格,以國中最高法院之大審院長為審判長而訊問之,決為有罪,須得三分之二之多數投票。罪既定,即不得再受官職,而使彼依法律受告訴、審問、判決、處刑等事。喬恩生之被彈劾,經上議院裁判有罪而退職也,其與彼素立于反對地位之上議院中且有議員數名,主張無罪放免,即當時主張有罪者,其數亦未及三分之二,則甚矣。彈劾權議會雖有實力以舉之,其施行之公平,又至不易也。若夫不課行政部以法律上之責任,而施行彈劾制度,但以政治上之手段,實制其死命而有余。如日本者,其憲法上固無彈劾國務員之條文也,然而內閣屢以議會之不信任而迭更,既無組織裁判所,審問判決之繁縟,復無不足以撼動內閣之實力。所以然者,則政黨內閣之制有以致之也。嗚呼!今之兢兢然防政府之專制者,不務于政治上求所以防之之實力,而徒齦齦于法律上彈劾之虛文,何其傎歟?因讀李君文,心有所觸,遂不覺累幅……三月十六日,郁巍附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