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眼淚化為血水之前

我步行走出校園，來到車站前尋找尋月。她這個人從遠(yuǎn)處看沒有什么特征，在這種人多的地方想要找到她還是挺難的。不過我足夠幸運(yùn)，她正好剛剛到，我們倆迎頭就撞上了。電影院就在不遠(yuǎn)處，我們走了幾分鐘就來到了電影院。

到了電影院我才注意到，我這種根本不關(guān)注檔期的人，壓根就不知道現(xiàn)在的電影院在演什么。

“哪個比較貼合咱們的劇本呢？”我們倆在上映公告板前仔細(xì)地閱讀片名和簡介。

說實在的，《工人的階梯》這部宣傳片，其實是一部“禁片”，在劇情中有很多激進(jìn)的元素，不可能在電影院見到類似的電影的。如果硬要看，其實應(yīng)該在我家里，看那些從凜小姐手里繼承下來的“禁片”。

不過既然來都來了，就選一個“看起來最貼合的”吧？

“《在眼淚化為血水之前》……這名字聽起來還挺浪漫？”我指著這部電影的海報給尋月看。

“誒？挺有意思的名字嘛。不過下一場好像就在三分鐘后了，快走快走！”

我也沒來得及看電影的簡介，就被尋月催促著走進(jìn)了放映廳。從名字來看，應(yīng)該是與生死有關(guān)的電影吧……我只求求它別是愛情片，不然要尷尬死了。

……

……

……

女：“你怎么知道，這是我的槍？”

男：“這片花瓣，夾進(jìn)了彈夾之中。這和你精心養(yǎng)育的花，是同一品種吧？”

女：“我總是用它祭奠被我殺死的人。”

男：“你不怕這樣會暴露你的身份？”

女：“你錯了，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p>

男：“連養(yǎng)花也是？”

女：“它們也會為我祭奠的，在眼淚化為血水之前。”

……

……

……

沒想到，這竟然是一部諜戰(zhàn)片。女主角“眼淚”是一名特工，殺人不眨眼睛的那種，故事講述的是她的任務(wù)是暗殺她交往中的男朋友的事情，還真是夠俗套的。不過氣氛的營造還算可以，臺詞我也很喜歡，題目取的也好。

不過，鄰座的尋月的樣子，更加讓我在意，似乎從電影演到一半的時候開始，她就鎮(zhèn)定不下來。她抱著自己的胳膊，身體哆嗦著。燈光很暗，但還是能看清她痛苦的表情。

“你身體不舒服嗎？”

她自嘲似的說道：“我有點(diǎn)討厭這樣黑黑的地方?！?/p>

“你怎么一開始不告訴我？”

“因為并非是什么要緊的事情?！?/p>

“怎么不要緊了？你這不是在哆嗦嗎？”

我拉了一下她的手，想帶她出去。但是她卻定在椅子上巋然不動，眼睛也死死地盯著銀幕：“難得一次的邀請，我不能就這樣回去?！?/p>

她把這件事情看得如此認(rèn)真嗎？還真是個直率的家伙呀。我嘆了口氣，她的手抖個不停，我在思量著這樣一直拉著她的手是否妥當(dāng)，她的手是涼的，我不由得在放開和握緊之中選擇了后者。

漸漸地，她的手不再顫抖了。取而代之的，是電影迎來感人的高潮時，她的微弱的抽泣聲。

我自感這與她平時無畏、強(qiáng)硬的態(tài)度相差甚遠(yuǎn)，有點(diǎn)想笑。她好像是個容易落淚的女孩子，平時只不過在逞強(qiáng)，真正的性格或許要誠實得多？那么是什么把她變成了那個樣子呢？艱苦的生活？他人的誹謗？還是什么別的……

走出電影院，通往車站的途中，我們二人都陷入了沉默。照道理，此時應(yīng)該是大肆談?wù)撾娪坝^后感的時候，但我的腦子里卻想不起一點(diǎn)可供討論的電影內(nèi)容。

“天色漸晚，此時正好是劇本里結(jié)尾的時刻?！蔽覐?qiáng)行想了個話題和她搭話：“我們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如何？就當(dāng)是采景了。”

《工人的階梯》的劇本中，室內(nèi)場景有很多：貧民窟、工廠、茅屋，但唯獨(dú)結(jié)局是在室外，而且是一片森林。

“啊，好?！彼苎杆俚卮饝?yīng)下來：“我記得結(jié)局是在一片樹林里吧？往高清平公園那邊去？”

“郊區(qū)公園嗎？……是個好的選擇，但是要坐電車去?！?/p>

來到高清平公園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公園里也沒個人影。路燈模糊地照耀著四周，在晚上帶她來這里或許是個糟糕的決定。

“不錯的公園啊……我還是第一次來?！彼f道。

“這樣的黑暗，你能適應(yīng)嗎？”

“剛才的事情你別在意，我是偶然才會那樣的，大部分時候不會有反應(yīng)。如果害怕黑夜的話，我要怎么上夜班呢？”

既然她都這么說了，我也就稍微安心了一些：“這個公園，我還在讀學(xué)士的時候，和弈詩兄他們經(jīng)常來。是個散心的好地方?！?/p>

“就像現(xiàn)在這樣，其實也挺好的?！彼曋h(yuǎn)方，在她視線所及之處，就是公園里一處生長著繁茂樹木的地方，我們二人都不自覺地走了過去。

“太黑了，看不太清效果?！痹谶@“森林”面前，我們二人都停下了腳步。

“但是我覺得，和劇本里的感覺很相符合。”

“如果你說符合的話，那肯定就是符合的啦?！彼χ@樣說，但是手上的動作卻是在“摟抱”著自己，身體也微微欠身，像是時刻準(zhǔn)備逃跑或者“縮成一個球”的樣子。

看來這種程度的黑暗她就已經(jīng)受不了了，還是快帶她離開吧。

“突然間，有點(diǎn)羨慕憐詩……”

誒？怎么突然提起憐詩了？

……

我發(fā)短信給海未姐姐，告訴她宣傳片從今天開始拍攝，請她到社團(tuán)辦公室來一趟。下午的時候，她如約“駕臨”，觀笑則是早就等候多時。

“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嗎，大 導(dǎo) 演 君。”

“您放心，都收拾在這三個小推車上了，待會兒咱們一人推一個過去就行。”

海未姐姐看了看滿載的小推車說道：“我就知道是這種苦力活，不過多活動活動身體也是件好事。我們的女主角呢？”

“我已經(jīng)讓尋月先去了?！?/p>

于是我們?nèi)送浦⊥栖嚕叫星巴臄z地點(diǎn)——上次找到的廢棄公寓。

“太慢了。”我們剛剛到，就聽見了這樣的歡迎詞。

“二階堂小姐，你一個人在此處偷懶恐怕不妥吧？”海未姐姐拍了拍手推車的手柄說道。

尋月尷尬地笑了笑：“哎呀呀呀，真是辛苦你們了?！?/p>

“你的服裝帶上了嗎？”我問她。

“那當(dāng)然是帶上了?！?/p>

尋月從包里翻出了她以前在流水線上上班時穿的工服，展示出來給我們看：“看吧，就是這平平無奇的衣服?！?/p>

“要的就是這種平平無奇的感覺?！蔽邑Q起大拇指，這服裝真的正合我意。

海未姐姐好奇地拿過衣服：“誒？我也想試著穿穿看。”說罷，還貼在身上比了一下。

我取出了準(zhǔn)備好的遮光幕布：“我要把這周圍都圍起來，這樣就能制造出劇本里那種不見光的貧民窟的感覺了，而且你也可以在這里把衣服換好?！痹诤Ｎ唇憬愫陀^笑的幫助下，我們花了十多分鐘就把這里的外部光源全部隔絕了，室內(nèi)則是拉起電線，按照劇本里的設(shè)定，裝上了我從跳蚤市場買來的“看起來就用了很久”的燈泡。正式完工后一瞧，雖說是第一次，但還真還有模有樣——多虧了凜小姐留下的寶貝，很多東西都不用我自己買。搭建好場地后，我們都出來，等尋月更衣。

“其實我一點(diǎn)也不懂?dāng)z影，小武卻還是讓我來幫忙?！?/p>

“我看江田島大哥不像是讓您來幫忙的，而像是讓您來牽線的?！?/p>

海未小姐意外地呵呵一笑：“呵呵，我才不管她是來讓我干什么的。我只是看見你們這些設(shè)備似乎有的很精巧，怕給你們弄壞了?！?/p>

“只要你聽我指揮，就弄不壞。”

“那行，我就好好聽你的?！?/p>

說話間，海未的腳步突然挪動了一下，她的視線也火速聚焦到地面上的某處：

“我好像看到一只老鼠從那邊跑過去了?！?/p>

“這種地方想要沒有老鼠也是挺難的……”

我話還沒說完，遮光簾的另一邊就傳來了尋月的尖叫聲……

尋月?lián)Q好衣服后，我們?nèi)嗽俅芜M(jìn)入場景。我這才發(fā)現(xiàn)尋月穿的衣服我是見過的——就在那半截錄像帶里面。我看著穿著那件衣服的她，突然有種時光交錯的感覺。如果我此時舉起攝像機(jī)，我會成為弈詩兄嗎？

穿起衣服的尋月，開始自顧自地詠唱起臺詞來，海未小姐對此頗有興致：“劇本呢劇本呢？我要和二階堂小姐演對手戲！”

“誒？真的可以嗎？”尋月顯得很高興：“那海未小姐就拿劇本來試試。”

于是她們倆開始對起臺詞來，尋月已經(jīng)把臺詞背得很熟了，輔以早就想好的肢體動作，表演很是連貫。

“頗有意思呢?！睂α艘欢闻_詞之后，海未心滿意足地放下了劇本：“但是要我當(dāng)演員，我可能不行?！?/p>

“海未小姐以前不是校園偶像嗎？”尋月問出了我也想問的問題。

“我感覺區(qū)別還是挺大的……校園偶像是演自己，演員更像是在演別人。”

“演別人嗎？”我和尋月都發(fā)出了這樣的疑問：“她（我）可沒在演別人哦?！蔽覀儌z的后半句也是異口同聲。

“那么，咱們就開始拍攝尋月第一次單獨(dú)出場的那一幕吧。海未姐姐，你拿著反光板蹲到那邊去?！?/p>

“啊，好。”

我有些緊張地把攝像機(jī)架好：“海未姐姐，你再往左一點(diǎn)……啊對對對，尋月你不要動。”

我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這個時刻終于要到來了。弈詩兄，你好好看著吧！你的遺愿，我會將它完成的……“在眼淚化為血水之前”！

“預(yù)備……”

這段是女主角第一次生起自殺念頭的一段戲，尋月要完成大量的獨(dú)白。

“開始！”

“我已經(jīng)累了。只要活下去，就會得到快樂？那都是可惡的資本家騙人的鬼話，他們逼我們活下去，這樣才能吸我們的血?！?/p>

她沒有顯得很緊張，如果我被攝像機(jī)這樣對著的話，肯定會咬舌頭的。但還是看出她的身體很僵硬，這已經(jīng)是她付出了最大的努力的樣子了吧。

她慢慢地走了兩步，扶著落滿灰塵的墻壁：“活著本身就是痛苦的。他人的說辭，我已經(jīng)沒有興趣，至于那些理想主義者的憧憬……哼……我真羨慕他們的口舌和臉皮，怎能如此大言不慚？

人陷入絕望之后會想什么？你內(nèi)心的丑陋會全部爆發(fā)出來，最終迎來滅亡?！?/p>

……

“好！卡！”

“呼……”

真沒想到她能一口氣不中斷地說出那么一大段臺詞：“厲害厲害?！蔽矣芍缘胤Q贊她。

“二階堂小姐說不定很適合當(dāng)演員?！痹谝慌远琢嗽S久的海未姐姐也站了起來，伸了伸腿。

“這是第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

看來這不是她的夢想……她的夢想又是什么呢？

“那么，咱們拍下一段吧?！?/p>

接下來的拍攝也順利進(jìn)行著，她的表現(xiàn)幾乎是零失誤。她在表演時好像傾注了過量的感情，給人一種既夸張又真實的感覺。

我更加好奇了：弈詩到底是出于什么動機(jī)寫下了這個劇本，并且欽定尋月來主演呢？

這宣傳片的劇情很短：一位飽受壓迫的女工人逐漸陷入絕望，隨后她得到了珍重之人的幫助，學(xué)習(xí)到了真理，并且看到了希望，最終她投入到了工人運(yùn)動之中。非常常見的左翼工人運(yùn)動宣傳片的劇情，加起來可能還不到40分鐘。

這部宣傳片，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

……

……

（第一人稱：二階堂尋月）

拍攝結(jié)束后，我怯怯地問知行君：“我的表演，還行嗎？”

“很不錯，這并非恭維之語。氣氛很好，引人入勝。感情這東西，即便是專業(yè)演員，也不是說演就演的。你應(yīng)該自信一些?！彼闹馗?，發(fā)表了一篇長篇大論。

“是這樣啊……”

今日的拍攝結(jié)束后，我們將道具等留下后，只帶著記錄著今日拍攝成果的錄像帶返回行知社，趁著他們在擺弄錄像帶的時候，我找到了觀笑小姐：

“前些日子說的事情，進(jìn)行得如何了？”

觀笑小姐說過，會嘗試說服小林成志。

“我也不知怎么樣了……”

“很難辦嗎？要不還是我親自……”

我話說到一半，就被知行君打斷了：“尋月，觀笑，來看看今天的成果嗎？”

“現(xiàn)在就看？”觀笑小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怎么，不方便嗎？”

“倒也沒有。”

“誒……等一下？”正在柜子里翻找些什么東西的知行君，突然間發(fā)出了疑惑的聲音：“奇怪了啊，那一盒錄像帶去哪了？咱們社里進(jìn)賊了嗎？”

“那個……知行?！庇^笑小姐很緊張地挪動到她自己的桌子前：“你在找的，不會是這個吧？”

觀笑小姐遞出一個盒子，知行君看了看，表情逐漸變得愕然。

我和海未小姐也都湊上前去：這盒錄像帶里面的磁帶已經(jīng)被弄得亂七八糟了，盒子的外面寫著的，正是《工人的階梯》這個名字。這應(yīng)該是弈詩君留下的那一盒……

知行君臉上的紅色，逐漸從脖子根處向上爬行。我感覺到其他人的目光也在向觀笑小姐的身上匯聚，她急忙解釋道：“這個真的不是我干的……”

“動動腦子也能知道是另有他人好吧？”海未小姐打斷了觀笑小姐的解釋：“哪有人會直接把自己干壞事的證據(jù)主動交出來的？”

“說的也是……觀笑，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這件事？”知行君問道。

“剛剛回來的時候，我把我的包放在我的桌子上，就看見了?！?/p>

觀笑小姐說話的時候，還是很不自然……女人的第六感告訴我，她極有可能知道是誰干的壞事。

海未姐姐的第六感可能也有了反應(yīng)，她一只手拉著我，另一只手拉著觀笑：“知行君，現(xiàn)在是女孩子的會議時間?！闭f罷，就把我們二人拉出了房間。

“告訴姐姐，是誰干的？”海未摟住觀笑的肩膀，輕聲地問道。觀笑看了看我，似乎有點(diǎn)顧慮。

“那讓我猜猜……是成志，還是憐詩，還是他們一起？”

觀笑被海未的話嚇了一個哆嗦，她驚恐地看著海未，都快要哭出來了：“千萬不能告訴知行！”

“好妹妹，不必勉強(qiáng)自己。”海未拍了拍觀笑的肩膀。

“要不……我還是躲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