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嘆
一
太古洪荒,混沌初開,天地始生,萬物蕃息。南有大澤,方圓千里,氣候溫潤,百草繁盛。澤中有幽谷,芝蘭生其間,沐風(fēng)霖雨露,引日月光華。其后不知凡幾萬載,仙芝化生白鹿。白鹿者,天地之至清,日月之菁華也。其鳴也,昆岡玉振,九霄風(fēng)吟;其縱也,關(guān)山飛度,倏爾萬里;其靜也,聽風(fēng)感氣,周知邈遠(yuǎn);其動也,出真入幻,虛實難知。
白鹿朝沐于澤,暮宿于谷,服食芝蘭,壽數(shù)綿長。間或觀海于南溟,亦復(fù)踏雪于北荒,如是悠游天地,繁衍生息,復(fù)不知凡幾萬載。其后人族始生,其力微渺,風(fēng)雷驅(qū)之,寒暑迫之,疾疫苦之,族類零落凋敝。白鹿溫良仁厚,深憫其苦,故常入夢中,為之驅(qū)疾祛病,導(dǎo)其趨吉避兇,是以人族少得蕃息。其后數(shù)千載,人族生民日眾,散居四方。有醫(yī)者慕芝蘭靈藥而至,結(jié)廬而居,開壇授業(yè),廣結(jié)門眾,懸壺濟世。門人四方行醫(yī),廣濟世人,歷山川險阻而不畏其苦,雖奸邪迫害而不改其志,每歲多亡故,后人猶起而繼之。白鹿感其至誠,憫其勞苦,遂現(xiàn)身相見,授其祛敵護身之法,銜枝飛籽,成其飛針破穴之神功,鹿鳴呦呦,成其異曲穿心之奇術(shù)。門人得白鹿傳功,勤修不怠,周行天下,行醫(yī)除惡,聲名日顯。四海生民,咸相稱頌,廣南士民,爭相歸依。
宗門地居幽谷,世人以其芝蘭遍生,百花爭妍,呼為“百花谷”。門人感念白鹿恩德,尊白鹿為祖師,名大澤為“白鹿?jié)伞薄?/p>
?
二
“弟子拜見太師公。”
又是熟悉的聲音,或者該說,實在是太過熟悉。
醫(yī)者大多率性自在,不拘俗禮。故吾所歷谷主,大多謀面寥寥,其中幾人更是不過一面之緣。唯獨這個谷主小子,執(zhí)掌宗門不過二十六年,前后已經(jīng)跑來了一百六十八次,委實有些惱人。
“谷主小子,又來擾吾清夢”,吾人實在是懶得睜眼。
以衣裾摩挲與呼吸吐納判斷,來人六名,除卻谷主小子,另有四人應(yīng)是谷中呼作“掌匣人”的長老。剩下一個,呼吸急緩不定,但中氣還算充實,當(dāng)是輕傷在身,吐納似清實濁,修為亦是有限,大概是個初入宗門的少年弟子吧。
“弟子有要事稟告太師公?!?/p>
存心仁厚,心性平和,不氣不惱。這小子大概也只有這一個長處了。
“吾不插手宗門事務(wù),也不在乎那些凡俗禮數(shù),無需事事稟告”,吾已經(jīng)記不清是第幾次如是告知這小子了。
出乎意料的是,這次并沒有什么“世受恩德”“尊師重道”“垂范后學(xué)”之類的長篇大論,只有一句“弟子偕貴客特來拜見太師公”。
帶外人前來,似乎還是頭一次。
吾緩緩睜開雙眼,只見谷主小子和四個或老態(tài)龍鐘、或風(fēng)華正盛的“長老”正恭恭敬敬地交手而立,一個粗衣短褐、背挎藥簍的少年人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來,長揖到地,輕聲說道,“太吾氏傳人拜見太……師公。相樞復(fù)歸,禍亂世間,生民被害深重。晚輩拜訪貴派,一為告知此間始末,提醒諸位前輩同道及太師公留心提防,如遇失心入邪之人,還請傳召晚輩處置。再者……”,年輕人不易察覺地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晚輩身為太吾傳人,滅除相樞,救濟萬民,乃分內(nèi)之責(zé)。然晚輩本領(lǐng)低微,自保尚且勉強,更何談驅(qū)滅相樞。故只得忝顏求助貴派,請教功法,乞請?zhí)珟煿c貴派前輩顧念先祖之約,成全一二”。
相樞,太吾,熟悉又陌生的名號。
“若是為了傳功授藝這等小事,不必特來相詢于吾”,吾看著眼前這個弱冠之年的瘦弱少年,“既有前人遺命,谷中這些個小頑固自會傾囊相授,自去向谷主小子討教便是”。
“弟子斗膽啟稟太師公”,方才呆杵在一邊的谷主小子突然抬起頭,“太吾傳人年歲尚輕,修為仍淺,卻不辭勞苦,甘冒危難,四方奔走,救濟世人,此情此志,實令弟子汗顏。故弟子斗膽,特為太吾傳人乞請?zhí)珟煿幼o,上解生民倒懸,下護其身周全”。
太吾小子聞言似是頗為不解,卻并未出言詢問,仍是畢恭畢敬地立在原處。
“呵”,吾看向一邊的谷主小子,“原來你們打得是這等主意”。
“弟子斗膽,甘受太師公責(zé)罰”,谷主小子聞言,當(dāng)即拜倒在地,“此議乃弟子一己之心,冒犯太師公尊顏,弟子其罪難宥,無論何種罪責(zé),弟子甘愿承受。唯愿太師公憫恤太吾誠意,賜施恩典”。
身后的四個小子聞言亦是齊齊拜倒,“乞請?zhí)珟煿鞯?,弟子等甘受?zé)罰”。
“礙眼”,吾不由冷哼一聲,“爬起來說話。吾沒有這許多閑情來處置你們”。
谷中的小子們站了起來,仍是恭恭敬敬地交手站在原地。
“于吾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吾看向呆立在原地的太吾小子,“白鹿之息,世人或知其有強身健體、辟毒驅(qū)邪、化神養(yǎng)氣之效,于習(xí)武一途,確有些許助益。然其真正效用,乃是世間無匹的療傷祛病之能,以之療愈傷患,縱是筋脈寸斷、病入膏肓,只要一息尚存,必能復(fù)原如初。但凡人之軀,終歸有其極限,身負(fù)此息,必然侵蝕根本。其中代價吾亦尚未全知,只知若以凡人修為妄加催動,一念之間,輕則瘋癲殘廢,重則毀身壞命”。
此言一出,無論是谷主小子,還是太吾傳人,俱是驚愕萬分。谷主小子不由一聲長嘆,眉宇神情間盡是懊悔之色。
“凡身負(fù)白鹿之息者,自古以降,從無例外。吾族先輩不忍見此慘事,故久已不授外人。小子們不知此中緣由,倒當(dāng)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吾只得無奈搖頭,“如此機緣,你也想要嗎?”
卻見太吾小子一揖到地,“晚輩乞請?zhí)珟煿鞯洹薄?/p>
呵,當(dāng)真有趣。一日之內(nèi),竟有這許多出乎意料之事。
“世人為求傷人害命之法而不惜身命者,數(shù)不勝數(shù),為求醫(yī)人治病之能而甘受代價者,卻是寥寥無幾,以此法醫(yī)人,更無異于以命換命??v使如此你卻依然想要”,吾饒有興趣地盯著眼前這個清瘦、蒼白、面無血色的人族少年,“告訴吾,你的小腦瓜里在想什么?”
“我想救人”,太吾小子緩緩抬起了頭,這是吾第一次對上他的視線。
這個答案,確實單純得近乎愚蠢,但少年的語氣,卻堅定萬分,毫無動搖。少年的眼底,堅毅而澄澈,安靜地回應(yīng)著吾之目光。
“你要救人,卻要斷送自己性命。你一命,換得別人一命,你的命便比別人的卑賤么?”
“有相皆癡苦,無人脫網(wǎng)羅。既是眾生皆苦,命又何來貴賤。晚輩見識低微,堪不破其中許多道理,只是不愿見任何一人受苦,更無法對深陷痛苦之人袖手旁觀,縱使以身犯險,也總要試他一試。助人救命的本事,能多一分,便是一分?!?/p>
“天地何其廣袤,人族散居其間,為數(shù)又何其眾多??v使你有心解救世人,以你一人之力,又能救得幾何?”
“晚輩一路走來,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太多力所不及之事,辜負(fù)了太多無力救助之人。而無論見過多少、經(jīng)歷過多少,隨之而來的痛苦與歉疚,都無法減輕分毫。此中滋味,晚輩亦已有所體悟”,少年憶起所歷種種,縱是強作鎮(zhèn)定,眉宇間仍是升起一份不易察覺的慟色。卻見少年靜靜地深吸一口氣,繼續(xù)說道,“縱是如此,晚輩依然不愿就此袖手旁觀??v是人力微渺、事難周全,也總能救得一些。能救一個,便救一個?!?/p>
呵,好個“能多一分,便是一分”,好個“能救一個,便救一個”。
當(dāng)真愚不可及。
但若非如此愚不可及之人,又如何能承擔(dān)伏虞之重。
“好罷,今日便依你所求,往后好自為之”。
?
三
清輝凜凜,皓月當(dāng)空。煙霧漸漸升起,夾雜著芝草與蘭花的香氣,緩緩飛向天際。
絲竹漸起,琴簫合奏,空靈渺遠(yuǎn),如夢如幻。這是谷中的弟子正在送別逝去的白鹿。
山崖上,素衣粉衫的少女輕撫著瑤琴。伏虞劍柄挽著絲絳,輕輕地垂在身側(cè)。
百年光陰,轉(zhuǎn)瞬而過,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吾緩緩步上山崖,望著山下的點點星火。
“晚輩見過太師公”,少女微微欠身,撫琴的雙手卻并未停頓。
率真自然,落落大方,這小丫頭倒是討喜。
一曲奏畢,少女站起身來,輕施一禮,說道,“久慕太師公盛名,不意初次得見竟是此種情境,還請?zhí)珟煿?jié)哀”。
“無妨”,吾只是搖了搖頭。
吾已經(jīng)見證了太多族人的離去。第一個千年,吾送走了叔伯先祖;第二個千年,吾送走了兄弟同儔;第三個千年,吾又送走了子侄后輩。其后的記憶,便逐漸變得模糊而不真切,所思所感,也漸漸變得朦朧而難辨。同族的離去,由哀傷、悲切、難舍,逐漸變成了一聲聲難以言說的嘆息,又最終化為了一個個簡單的數(shù)字。而如今,這個數(shù)字是四百一十九。
“那個小藥童,后來如何了”,看著眼前的少女,吾驀然回想起百年前的那一天。
“太師公所說的人,大概便是曾祖吧”,少女揚起了眉毛,抬眼望向孤懸天際的圓月,“那年汴水洪泛,波及甚廣。曾祖其時正在嵩山,便同少林寺僧一同去賑濟災(zāi)民。不意空桑山上那群毒蟲覬覦曾祖身攜的醫(yī)典秘笈,竟伙同界青門、血犼教伺機劫奪。那日曾祖正協(xié)助一批災(zāi)民北上避難,眼見三派來人手段狠辣、殺傷無辜,更想擄掠平民以迫人就范,曾祖為保災(zāi)民逃生,據(jù)守險要孤身對敵。等到少林寺僧眾聞訊趕去接應(yīng),只見地上橫七豎地躺著五十多具三派門人的尸首,卻沒有一人能越過谷口一步,那是曾祖一生唯一一次殺人。而曾祖本人早已不知去向,眾僧只在一塊大石后找到了昏迷不醒、懷抱伏虞劍柄的姑祖母,想來曾祖已經(jīng)罹難”。
這樣的結(jié)果,吾并不算意外。
“曾祖身故后,姑祖母為除禍?zhǔn)喇惾?,與之同歸于盡,歿于鬼神霞。小叔為驅(qū)荊南時疫,動用了白鹿之息,雖然解了疫病之苦,但自己也送了性命。這伏虞劍柄,傳到我這里,已經(jīng)是第四代”,少女眨眨眼睛,轉(zhuǎn)頭看向吾。
吾無聲地點了點頭。這伏虞劍柄,這太吾之名,對于人族而言,委實太過沉重。
“凡人一世,不過短短數(shù)十載。無論驅(qū)滅相樞還是救濟世人,面對如此宏愿,難免被深重的無力與無望壓垮。而你太吾一系,卻不畏生死,前仆后繼地走到了今日,倒也是難得”。
“驅(qū)滅相樞,救濟世人,我太吾氏本就責(zé)無旁貸。天下受相樞所苦的人那么多,可以解救他們的卻唯有我太吾一系,又哪里能怨天尤人,裹足不前呢”,少女笑嘻嘻地看著吾,“若是太師公心疼晚輩,那要不要傳晚輩一點延年益壽的長生之法,讓晚輩這一代便驅(qū)了那相樞,也讓后來的人過上幾天逍遙日子”。
吾不由輕笑一聲,這丫頭,倒是當(dāng)真有趣。
“你這小娃娃也是個妙人,倒敢拿吾來打趣”,吾輕輕地?fù)u了搖頭,“只可惜吾怕是愛莫能助了,吾族個個早夭,又哪來什么長生之法能傳授于你”。
“咦?可我聽谷中前輩講,白鹿壽逾千載,更有享壽兩千歲者,如何能說是早夭”,少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吾。
“千載之?dāng)?shù),于人族而言或可稱長久。但上古之時,吾族壽數(shù)以萬年計,與之相較,享壽千載,不是早夭卻又是什么”,吾不覺啞然失笑。
“這……為何會是這樣”,少女疑惑更甚。
其中秘辛,是否應(yīng)該告訴眼前這個孩子?吾一時之間竟也猶豫不決。但凝視著她的眼睛,吾不由心想,能消化此間種種的,這世間,怕也只有這太吾一系了。
“夜夢白鹿的傳說,人族應(yīng)是非常熟悉。而白鹿之息的種種,你身為太吾傳人,想必亦是了然于心”,見少女點了點頭,吾繼續(xù)說道,“運使白鹿之息,于吾一族雖非難事,但若是頻繁施為,經(jīng)年累月之下亦會逐漸蠶食根本。而凡人壽命,本有其定數(shù),強行延壽,更是有乖天理。吾族生性溫厚,不樂見眾生受苦,總是忍不住去出手助人,而其間代價,自然只能自己承擔(dān)。是以經(jīng)年累月之下,吾族壽數(shù)越來越短,大多千歲早夭。而吾除卻應(yīng)日月異相而生、天賦本異于尋常外,兼之避居幽谷、罕少入世,方勉強度過了這八千個春秋”。
少女聞言,一時間亦是語塞。眼底的神色,似悲憫,似歉疚,又似是崇敬,一時卻也難以明了其心情。
良久,少女回到瑤琴之后,雙手輕撫,再次奏出了先前的曲調(diào),其中意境卻又更加深沉。吾明白,此曲乃是為吾之先輩,為吾之同儔與子侄后輩,為吾族千千萬萬而奏。
“小娃娃有心了”,吾微微頷首致意,“這曲《葬鹿蘭》,本為吾族在送別逝者時所吟唱。先祖?zhèn)鞴χ畷r,也一并傳授給了谷中的小子。然吾族無論壽數(shù)與行事,本就異于人族,對生死的體悟,更是大相徑庭。故而此曲雖非谷中至高之學(xué),卻是最為難練的。你能練到這層,除卻天賦異稟,想必心性也已達(dá)超凡之境”。
一曲奏畢,少女起身,盈盈施禮,“晚輩謝過太師公指點”。
不知為何,吾竟也變得如今日這般多話。吾看著眼前的少女,她的身影竟恍惚間與無數(shù)人重合。凡人壽數(shù),或許短暫,但人人相因,代代相傳之下,卻也憑著微渺的人力跨過了凡人難以逾越的時光藩籬。太吾,當(dāng)真有趣。
“長生之法是傳不了你了”,吾不覺一笑,“但吾卻還有一曲,以酬小娃娃贈曲之情”。
吾輕輕哼唱起另一首曲調(diào)。這是久已銘刻在吾族記憶中的曲調(diào)。太古洪荒,轉(zhuǎn)瞬而逝;滄海桑田,過眼云煙;天地萬物,生滅往復(fù),輪回不息。悠悠歲月,直如大江浩蕩東去,天地萬物,不過這無邊波濤中卷起的一水一砂。然一滴水,一粒砂,縱是微渺,又何者不可愛,何者不可憫,何者不可恤。
一曲畢,吾看向枯坐琴后的少女。方才至少有三次,少女試圖奏出曲調(diào),匯入吾之一曲,卻每每因無從入手而作罷。
“昔年先祖?zhèn)鞴χH,曾以十曲相授,以合人族十全之?dāng)?shù)。然縱是谷中初代天賦非凡,終其一生卻也僅止于第七曲,是為谷中相傳之《天地笑》。其后三曲之意境,以凡人心境,終究難以領(lǐng)悟。今日機緣至此,吾便將這第十曲傳授于你。若是太吾傳人,或許終有一日能解曲中精妙”。
“晚輩謝過太師公提點,不知此曲可有名目?”
“本來是沒有的。若非要起一個,便姑且叫做‘洪荒嘆’吧”。
?
四
一聲爆響,桐木制成的瑤琴攔腰斷作兩段。
一聲嘆息,一襲青衫的男子推開了斷開的瑤琴。
這一日之內(nèi),地上已不知多了幾具崩裂的瑤琴。而這樣的日子,又不知已過去了多少。
世人皆言,當(dāng)世的太吾老爺驚才絕艷,學(xué)究天人,允文允武,曠世絕倫。
凡人多好危言聳聽、夸大其詞,但對此人的評價,倒還大體算是中肯。
吾曾希冀,太吾氏或能在此一代習(xí)得此曲精妙,修成這絕世之能。
而現(xiàn)在,吾卻每每懷疑,當(dāng)初傳授此曲,于太吾氏而言,究竟是福是禍。
“以你資質(zhì),假以時日,終會有所進境。一味求全躁進,反會傷及自身”,吾回憶起多年前與男子的會面。
“假以時日嗎”,男子當(dāng)時卻只是愴然一笑,“我卻不想再虛擲這許多時日”。
“世人多羨太吾氏身負(fù)絕世武藝,通曉世間百藝,號令天下諸派,謂之天賜機緣。但若以這機緣相贈,天下人卻只怕是無一肯受。翦滅兇患,對抗相樞,生生世世,雖死不已。多少前人如飛蛾撲火般殞命,若是相樞不除,又會有多少人步上后塵。太吾之傳承,雖是異能,更是附骨吸髓的詛咒”,吾依然還記得男子堅毅決絕的神情,“自昔年外祖母蒙太師公傳授神功,已歷三代,至今依然進境寥寥。我已不想再將這名為‘太吾’的詛咒留予后人,縱使狂妄,我這一生,誓要修成神功,翦除相樞,將這孽緣就此根絕”。
眼前的男子,形銷骨立,儀容不修,全無昔日的風(fēng)采。形如枯柴的雙手飛快地?fù)芘傧?,雙眼中的神色已幾近狂熱。
驟然間一聲爆響,手中的瑤琴再次崩裂。
吾默默地轉(zhuǎn)身離去。此人心魔早已深種,失心瘋癲,已成定局,而吾卻無能為力。這一曲《洪荒嘆》,這太吾氏之傳承,終究成了囚禁這曠世奇才的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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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微風(fēng)簌簌,細(xì)雨霏霏。清明時節(jié),乃是人族灑掃墳塋、憑吊逝者的日子。
這是吾第一次憑吊人族的逝者。
那一代的太吾傳人,終究迎來了失心瘋癲的命運。雖得谷中弟子悉心醫(yī)治,卻是收效甚微。三年后,那人終于過世,被谷中弟子葬于后山。
墳冢孤獨地掩映在花草叢中,飄落的花瓣簌簌拍打著墓碑。及笄之年的女娃背負(fù)瑤琴,靜靜站在墓碑前,輕輕地放下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吾看到了女娃身側(cè)的伏虞劍柄。
那一代的太吾傳人身故后,伏虞劍柄又在同族間輾轉(zhuǎn)多次。然后來的幾代太吾傳人接連橫遭不幸,或遭人算計,或走火入魔,或暴病早夭,短短十年間,伏虞劍柄五易其主,最終傳到了那人的小女手中。
女娃感知到吾的到來,轉(zhuǎn)頭看向吾,卻并不言語,只是輕輕一笑。
吾嘗聽聞,女娃行事,與常人并無二致,唯獨與人對處之際,從不開口,且無論對方作何言語,或疾聲厲色,或出言折辱,女娃皆視若無睹,只是笑臉相迎。
世人皆傳言,太吾傳人先天失慧,口不能言,癡傻愚笨。
卻見女娃仍是帶著笑意,緩緩舉起一朵白色的小花,遞到吾的面前。
吾銜過女娃遞來的白花,輕輕放在了墓碑前。新生的根系扎進土壤,兩朵白色的小花依偎在雨中,隨著微風(fēng)緩緩搖曳。
身后輕輕地響起了琴聲,竟是熟悉的韻律。吾回頭看去,女娃端坐在瑤琴之后,雙手輕輕撥動琴弦,奏出的卻是那曲《洪荒嘆》的曲調(diào)。
太吾之傳承,究竟是什么?是通天徹地之異能?是驅(qū)邪安良的責(zé)任?是揮之不去的詛咒?抑或,只是難以言說的宿命?
“澎”的一聲,琴弦崩斷,曲聲戛然而止。
女娃抬起頭來,依舊沒有言語,卻又露出了微笑。
吾靜靜地看著女娃的笑靨。那一抹笑意,似是親近,似是悲憫,又似是赤子之誠,似是對吾而發(fā),似是對己而發(fā),又似是只是隨心而發(fā)。
卻無論如何,不似世人口中的癡傻之態(tài)。
吾微微頷首,轉(zhuǎn)身離開。女娃收起來瑤琴,靜靜地站在墓碑前,依舊帶著笑容。
吾恍然覺得,屬于太吾氏的宿命之日,或許已經(jīng)近了。而這女娃,或許就是太吾一系累世傳承的宿命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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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月余之前,谷中突然安靜了下來。除卻幾個高階弟子和初入宗門的少年,谷中門人盡數(shù)離谷,傾巢而出。
這一日,南方的天際升起了詭異的紅光,赤紅如血,耀目奪日。
這一刻,終究是來了。
人族的恩怨禍福,向來于吾族無涉。這種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使吾躲過了短壽早夭的詛咒,度過了這八千個春秋。這一次,本也并無不同。
但吾卻不知為何,邁開了南下的腳步。
山川險阻,于吾族眼中,不過咫尺溝壑。關(guān)山飛渡,不過須臾。
吾站在高崖之上,俯瞰著山下的血雨腥風(fēng)。
吾看到相樞的爪牙,滿山遍野,勢如驚濤,席卷而至。
吾看到粗衣短衫的劍者與刀客,迎著席卷而來的猩紅潮水,大呼酣戰(zhàn),雖死不退。
吾看到白色衣裙的女子,以飄忽的身法穿行于血海之中,如花間翻飛的白色蝴蝶,直到兵刃穿過身體,飛濺的血花如落英般散落。
吾看到錦衣華服的老者,憤怒地?fù)]動著鐵拳,率領(lǐng)著赤膊紋身的海盜,如搏浪的飛艦,沖進血色的汪洋。
吾看到衣冠齊整的僧道尼姑,與花臂赤足的南疆異士,背身而立,互為犄角,在一片血潮中殊死相爭。
吾看到黑衣蒙面的殺手,與皂袍方冠的道人,結(jié)成陣勢,以血肉之軀,拼死抵擋著猩紅的駭浪。
漫天血雨中,女娃端坐于矮丘之上,運使太吾一系累世積聚的深厚功力,鼓動琴弦,直與相樞相抗。
慈眉善目的耄耋老僧,猙獰怒目的中年喇嘛,青衣皂巾的少年醫(yī)者,寸步不離地護衛(wèi)身側(cè),不斷擊退著洶涌而至的來敵。
呵,這貌似癡傻的女娃,竟能號令、凝聚這行事不一、存心各異的天下諸派,怕是會讓那些個凡俗庸人驚掉下巴。
在吾視線的遠(yuǎn)方,身長十丈、青面獠牙的妖異怒睜著十只血目,揮動著十只粗壯的臂膊,驅(qū)使著滿山遍野的仆從爪牙蜂擁而上。
望著那兇暴猙獰的妖邪異物,吾竟也不禁心神驚顫。那沖天蔽日的妖邪之氣,非是它物,正是世間諸般惡相之化身,世人諸般惡念之樞核。
呵,人族,如斯可怖,竟飽含如此深重之惡念,蘊化出如此恐怖之妖邪。
人族,竟也如斯可憫,可敬,可愛??v使萬般皆苦,卻總能從這無邊苦海中掬起一絲善念??v使世間諸惡如斯龐大可怖,卻總有人憑借著微渺之力,奮起相爭,蹈死不顧,代代無窮。
呵,吾之一生中,竟能目睹此番奇景。當(dāng)真,有趣。
吾生八千載,壽數(shù)早已遠(yuǎn)介族人。吾曾無數(shù)次的思索,吾這漫長的一生,究竟所為何事,而吾之終局,又會是何種光景。
吾為何而生,恐怕終究也不會有答案。但冥冥之中,卻似有什么在告訴吾,吾之終局的大幕已然拉開。
呵,如此,倒也不壞。
吾飛身躍過山下的廝殺,躍上矮丘,站在女娃的身前。
女娃抬起頭,仍是熟悉的微笑。
恍然間,小藥童那清澈而稚嫩的眼神,小丫頭那精靈活潑的笑容,青衣男子那堅毅決絕的目光,許許多多素未謀面的人們那或喜或怒、或悲或憂的神情,盡數(shù)與女娃的微笑重疊在一起。
吾看向她的雙眼,報以淡然一笑,“汝可愿與吾共赴這最后一程,吾友”。
女娃的笑容,如斯深沉,又如斯澄澈。
“走吧,吾友”。
天地化蘊的至清之氣,八千載歲月的深厚修為,緩緩離開吾之軀體,驅(qū)散漫天的血腥之氣,襲向至穢至濁之樞核。
吾縱身沖向那猙獰駭異的妖邪異物。關(guān)山萬里,于吾不過一縱。但如今這百步之遙,卻漫長地似要耗盡吾之一生。
五十步。男女老幼,貧富貴賤,王侯將相,百工伶人,販夫走卒,豪商大賈,吾仿佛看到無數(shù)人自吾身邊經(jīng)過而過。無數(shù)雙手握上同一支劍柄,凜然刺向眼前的妖邪。
二十步。素白如雪,飛縱如電,吾仿佛看到無數(shù)的族人正與吾并肩而行。族中先賢,兄弟同儔,子侄后進,無數(shù)曾經(jīng)逝去的同族,正與吾一同踏破這漫漫血途。
十步。日升日落,月盈月虧,天地翻覆,滄海桑田。吾仿佛看到了太古洪荒,混沌初開,仿佛看遍了萬物消長,生滅輪回,又仿佛望見了深邃難治的遙遠(yuǎn)未來。
身后驀然響起熟悉的旋律,卻正是那一曲《洪荒嘆》。渾厚無邊的內(nèi)勁伴著曲調(diào)澎湃而發(fā),驅(qū)散這漫天妖氛,直逼相樞而去。
吾之神識,正隨著這一身的真氣與修為,緩緩抽離吾之軀體。然在這一片似真似幻的朦朧之中,吾猶要縱聲長笑。
臨別贈曲,不勝感懷。謝了,吾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