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最近我越來越讀不懂小說了。這也沒什么，我明白小說本來就是假的，我只是越來越難以被騙到了而已。我最近也很少為了弄清楚那些排列在一起的文字究竟是在表達(dá)什么，而去讀它們第二遍，我和它們好像變得更孤單了。我的書柜不大。我讓很多書都搬了家，讓它們躺進(jìn)紙箱子里，被我推進(jìn)床下。這空蕩蕩的書柜卻變得熱鬧非凡，里面裝的不再是書，還有很多來自衣柜，餐桌，床底的客人登上這塊沉默的旅社，原因只是最近我沒什么心情讀書。我知道這樣不好，不夠尊重書也不夠尊重那扇柜子，可我還是想要再放一件東西在上面，我想把自己塞進(jìn)去，不知道為什么。真的，我越來越讀不懂小說，我也越來越說不清自己。

因?yàn)樽罱液荛e，又被變得很奇怪，我既不愿讀書，也沒法把自己塞進(jìn)書柜，所以我就常去樓頂上消磨自己的春天。樓頂有一層很乖的圍墻，讓我趴在上面，看每天的夕陽，那時天從很遠(yuǎn)的的地方燒起來，那就是夕陽，其他顏色的我解釋不好，這是我知道的。我想夏天可能就要來了吧，還有暑假和它特有的無聊。我想它們來的時候還會帶上很多的云煙和晚霞，占據(jù)天空，把很多關(guān)于炎熱的故事燙在上面，讓人去欣賞字里行間的美好。這真的真的很不錯，這么想甚至很浪漫，可我卻不想理解它，到那時我可能會讀不懂。

天暗了，很快就沒人能看見我了，這么說也不恰當(dāng)，樓頂上本來就只有我一個人，四舍五入就是沒有人，只是我看不見我自己了。還沒到夏天，夜晚還是會冷，這是春天，雪才融化了不到兩個月。我怕冷，就下樓，走著下樓，在下樓梯的時候，計(jì)劃卸掉幾塊書柜上的隔板，還想如果空間充足，書柜還能再裝下一個人。樓梯挺臟的，散落著數(shù)量夸張的雜物和垃圾，樓道里還有很濃的煙味，我想我可能真的不適合當(dāng)一個作家，我捕捉不到一絲深層的東西。我感知到的只是事物橫切面而不是縱截面，很多深刻的含義是被我忘了很久想起后才賦予的。比如：我眼里垃圾只是垃圾，惡心骯臟，而不會變得可憐不會被人拋棄。在我看過的一本訪談錄里，這叫一個作家的感知。

我遲鈍，但我很快就能把自己裝進(jìn)書柜?？墒亲骷乙膊灰欢軌虬炎约航o裝進(jìn)書柜。他們懂寫作。但我也很偉大。

我把書柜弄壞了。隔板斷了，如果在好笑一點(diǎn)，我還受傷了，手上正纏著紗布，還在痛，而且這些工作都是我一個人完成的。防止壓到傷口，我側(cè)躺在書柜里，像是兩百多本書一樣躺在里面，安安靜靜的。當(dāng)我想，我變成了書，我就笑了，由于笑得過于劇烈就摔了下去。之后就把這些寫了下來。寫得時候還在笑。笑完了也寫完了。

我在拆書柜的時候忽然想到一件很久很久之前確實(shí)發(fā)生過的事情。那時我正在看小說，看得懂，看得進(jìn)去，邊看邊惋惜，不時還生出對作者的敬意，我想那本書一定是一本很偉大的書，也一定是小說。我為之著迷，整個人都掉進(jìn)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間，我仿佛成了里面的一個人物，我的行動也會導(dǎo)致語句改變，也會去找尋自我的結(jié)局，但后來就是有一個人把我正在讀的那本書從我手中搶走，像對待一只燒雞似的，先把書對半撕開，再把一半猛烈地撕碎，另一半草率地撕了幾頁，在我撲向他之前就把兩部分都從窗戶給撒了出去。我很氣憤，和那人打了起來，我輸了，我是故意輸?shù)?，如果我贏了，我一定也會把那人撕碎給撒出去，這樣做成本太大，這一架輸了更好。在地上掙扎了一會兒之后我準(zhǔn)備贏回來，卻發(fā)現(xiàn)那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我光顧著尋找那個毀我書的人，完全忘記了書的事。其實(shí)我應(yīng)該立即去把書撿回來的，畢竟還有半本。

這件事很模糊了，撕我書的那個人是誰，是男是女，是有意無意，我都記不清了。那本書是什么我也不記得了，只記得有好多奇怪的情節(jié)，有好多花朵，有好多黃昏，有好多分裂的四季，有追逐太陽的騎士，有被月光淹沒的城市和雪后復(fù)蘇的長劍，故事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有人死去，他們墳?zāi)骨岸奸_著玫瑰，書里的亡魂會變成色彩艷麗的果實(shí)給第一個為他流淚的人解渴，書里的海洋也與眾不同，像是梭子一樣不停地旋轉(zhuǎn)，這本書還描寫了一個漂亮的女人，說她的牙齒像星辰，一笑銀河便泄了出來……還有很多奇妙的故事，當(dāng)然叫我忘掉了。我現(xiàn)在依然后悔為什么要和那人打架而不是立馬下樓把書的殘骸給撿回來，再用膠水粘好，或是當(dāng)即在紙上記錄下這本書的名字，以便回購。后來我向很多人詢問過這本書，講起這本書里的內(nèi)容時，我的臉上還閃爍起閱讀過這本書的自豪與書被毀的憤怒。但不論是學(xué)識淵博的學(xué)者教授或是別人，都沒有人知道這本書是什么。當(dāng)時有一個年邁的書籍收藏家遞給我一根茁壯的香煙，他欣賞我想象力豐富，說我可以把嘴里正在咀嚼的雪糕棍吐掉，換成香煙，再坐在一盞昏黃的燈下，用深藍(lán)色的蘸墨鋼筆去書寫這樣的杰作，去寫完之后無論封面是否精致，裝幀是否合理，他都會買一本放在收藏室里。我感謝他的好意，可那時是夏天，天很熱，我不愿意吐出木制的雪糕棍，因?yàn)槔锩孢€有很多有趣的味道，我也不想當(dāng)他說的作家，因?yàn)?，那本書我真的讀到過，只是被人給撕碎撒了出去。我也沒法僅憑記憶再寫出一部這樣的書。當(dāng)想到這件事的同時我也想到一件關(guān)于這件事的猜測，那些故事如果真的是我想象出來的，那本書究竟講了些什么。

我做過一個夢，夢的就是書被撕的那天。在夢里我坐在一個空曠的類似教室的地方，窗外的夕陽很好看，但并沒有那本書更吸引我，撕我書的那人長著一張和藹的圓臉，略微謝頂，表情獻(xiàn)媚，眉毛是灰色，長得很長蓋住了眼睛。他從另一張桌子悄悄走來，并沒有突然把那本書從我手中搶走，而是先向我介紹自己，說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我配合。具體是什么他沒有細(xì)說，然后他把書輕輕地從我手中抽走，反復(fù)翻閱了幾遍之后，面帶愁容地像對待一只燒雞似的，先把書對半撕開，再把一半猛烈地撕碎，另一半草率地被他撕了幾頁，在我撲向他之前就把兩部分都從窗戶給撒了出去。被撕得很碎的那部分像雪一樣被風(fēng)卷走，另半本扇動著書頁像只蝴蝶在空中飛著，然后就有好多書中提及的花瓣、白骨、長劍、皇冠從書里掉了出來，接著就有一個騎著白馬的騎士擎著長槍刺向落日，他紅色的披風(fēng)連接著夕陽，馬蹄在云間碰撞出噠噠的聲響。之后的天空變得復(fù)雜起來，書里跳出一個個金屬的音符，在騎士消失不久湊成迷幻的樂曲，一條寬闊無比的路向天邊鋪設(shè)，被鎖鏈?zhǔn)`著的大樹從樹葉的部分開始生長，無數(shù)七彩的魚從書里游了出來，像是天空上流動的彩虹，甚至后來一座完整的城鎮(zhèn)從書里墜落，有女人悲壯的歌聲……各種童話般的幻想像是洪水一樣洶涌而至。我望向窗外，腦子里出現(xiàn)一團(tuán)亂碼，混亂程度和我所見的情景大致相似，那個人完成使命一般從窗臺一躍而下，不久之后不再有什么東西從那半本書里掉落，那書如泄氣皮球一樣在空中兜轉(zhuǎn)了幾圈后墜落……夢醒之后，我就把這些事記了下來。記了秘密麻麻一頁紙，其中不乏有我后來藝術(shù)的修飾，但在后來的閱讀過程中，我真的挑不出來了，時間把它們泡在一起，所有的氣味都融合了，那些加工過的部分沒被時間沖去。我痛苦地想，我的部分是它唯一的敗筆。

從書柜里出來，我又上了樓頂。那里狹小，這里寬敞。

夜晚是一天里最好的時間，況且現(xiàn)在是春天是午夜。我現(xiàn)在不嚼雪糕棍，我也吸煙，模仿那些作家，思想家，在一天當(dāng)中最安靜的時候點(diǎn)上一根煙，裝作深沉來適應(yīng)夜空的黑色，如果是夏天我還是要嚼雪糕棍，那可比煙好玩多了。那殘余的半本小說被什么人撿走了？我幻想過，不過到現(xiàn)在全給忘了，現(xiàn)在要再去調(diào)動腦子里的細(xì)胞去虛構(gòu)一個理想化的巧合，無疑是欺騙自己，無異于構(gòu)思一篇自己也讀不懂的小說，來折磨自己。我讀不懂小說，這不怪我，如果換做是以前那個我一定會為那半本書幻想出千百個情節(jié)。春天的風(fēng)嗚嗚地吹著，那些小說的碎片此刻說不定也嗚嗚地在空中飛舞，如果風(fēng)吹的時間夠長，是有幾率把那些碎片吹聚在一起，也有一定幾率把它吹到我的跟前，如果風(fēng)再好一點(diǎn)，甚至都不需要我動手翻書，直接精準(zhǔn)地每一個字按順序吹給我看。算了，巧不巧和我不知道，反正我目前是讀不懂小說的。吹給我也簡直是浪費(fèi)，不如吹給那個收藏家，把梭子似的大海，把逐日的騎士，把笑出銀河的姑娘，把亡魂的果實(shí)，把所有的不可思議都吹給他好了。我全都不需要。

真的，我沒有流淚，甚至沒有為此感到悲傷，把這些記錄在本子上可以證明我會寫字卻不能代表我會寫作。我不予思考的寫出一個荒唐的故事也不代表我是個作家，我把這些寫給自己看，別人未進(jìn)允許看我的東西，我就要和他們打架。我有我要保護(hù)的東西，那半部小說無論是上半部還是下半部都不要再去補(bǔ)寫它，那是我的，請不要亂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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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好多夏天的其中一個，那天，他在書柜的廢墟里發(fā)現(xiàn)了半個本子，上面是他的筆跡，寫著那天夜里，他在仰望夜空的時候看見一個騎士和他的白馬正飛向天空，還看見了梭子似的海水在不停轉(zhuǎn)動，一條銀河上綴滿那密密麻麻的花朵，花香濃重，流向天空，他眼中的世界像是撕碎的彩虹，鮮艷的光一塊一塊地晃動。尾段寫著：那半本書收回了的所有故事，我像魚兒乘上夜晚的風(fēng)。

他把本子合上，夏天的蟬鳴在他耳邊久久回蕩，他吐掉雪糕棍，把本子細(xì)細(xì)的撕碎。碎片像雪也像花瓣，被風(fēng)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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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5.1????? 張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