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不斷翻閱著手中雜志光滑的彩印銅版紙，貪婪地攫取著這上面的每一個文字、每一張彩繪。這是遙借給我的時尚雜志，它的內(nèi)容涵蓋了時尚最前沿的服裝、發(fā)型、妝容等等，還有一些明星的周邊，這對我來說幾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物，探索此間令我樂此不疲。

　　我看得入神，雜志里精彩紛呈的內(nèi)容讓我浮想聯(lián)翩。但我幻想的并不是我穿上華麗服飾后變得美艷動人的樣子，而是我穿上這些以后我的高中同學(xué)們?nèi)紘谖疑磉咉@嘆艷羨的樣子。說不定時尚就是讓我這種家伙也能成為焦點的唯一手段。

　　這時，屋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我的血液仿佛在逆流，整個人都根植于靈魂都要離體的惶恐中。我房間的門被猛地推開，有些松動的窗玻璃隨之一震，發(fā)出巨響。我的雜志無處可藏，我只能任其呆呆地攤在床上，像片不該出現(xiàn)在室內(nèi)的落葉般扎眼。

　　“千代美，你怎么還不起床？你不知道今天要去學(xué)校嗎？不要偷懶……這個是什么？”母親一臉怒意地劈手奪過了雜志，隨意翻閱了幾下之后，怒火達到了頂點?！澳阍趺磿羞@種書？這是你這個年齡該看的東西嗎？我倒是知道你成績?yōu)槭裁刺岣卟涣肆耍〔幌胫岣邔W(xué)力，反倒愛慕虛榮，浪費金錢！你怎么對得起我，對得起供你上學(xué)的文屋先生？”

　　文屋先生是我的繼父，三年前他同母親結(jié)婚后，家里拮據(jù)的經(jīng)濟狀況總算有了好轉(zhuǎn)，母親的背一時間都挺直了許多，我在心底十分感激他，但同他交流很少，也很怕打擾到他，再加上理虧在先，只得囁嚅著用微弱的聲音順著母親說出一聲“對不起”。

　　“快去洗臉準備上學(xué)吧！我只是希望你能做正經(jīng)的事，別再讓我這么操心！”母親把雜志卷了起來攥在手里，我瞪著眼睛張了張口，還是沒敢說什么，遵照著母親的吩咐去洗漱。

　　我在一種難言的心情中吃著早餐，這絕對是我最不想面對的局面，只敢埋頭吞咽，偷偷用余光瞟向母親。沉默的母親臉色嚴肅，眼神中難掩失望。家里的文屋先生習(xí)慣在我之前出門，家里還有我四歲的弟弟文屋健，但九點起床才是他這個年齡該有的作息。因此，餐桌前只有我和母親沉浸在這種尷尬的氛圍中。

　　這是我吃飯速度最快的一次早餐，我的牙齒幾乎沒有發(fā)揮作用。吃完早飯，我收拾東西時，才帶著討好的微笑向母親問道：“媽媽，可不可以把我的書……”

　　話還沒有說完，母親就斬釘截鐵地說道：“不行！你還想把這種書帶到學(xué)校去不成？”

　　“可是，這是我同學(xué)借給我的！”

　　“那也不行。你可以把零用錢還給她，或者周末自己去打工也行，做錯了事總得有個懲罰！更何況，你那個同學(xué)如果是你朋友的話，就不該主動把壞影響傳遞給你，你也不該接受！”

　　“我哪有！”我感到先前還在逆流的血液這會兒全部沖上了腦門?！盀槭裁次曳堑檬挪豢桑磕闳绻辉诤跷业呐笥?，不就是不在乎我嗎？”

　　“我只是在為你好！我希望你能好好用功念書！如果考不上大學(xué)，能找到什么好工作？說什么在不在乎，你難道就不能考慮一下我的感受嗎？”母親緊皺著眉，臉色鐵青，像個布滿了寒霜的瓦罐。

　　此時執(zhí)著于對錯已沒有任何意義，我像是被攥住尾巴的魚一樣有一種無法反抗的無力感，但旋即星星點點的憤怒終于如燎原之火般燃燒起來，吞沒了理智?！澳闶裁磿r候懂過我想要什么？要說關(guān)心的話，你只關(guān)心過我是不是一個聽話的木偶吧？現(xiàn)在我知道爸爸當初為何離開你了！”

　　母親瞠目結(jié)舌，像是受到重擊般后退了兩步，在一瞬間的亢奮與快意過后便是襲卷而來的懊悔。我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我慌忙拎過書包，沖出了家門，還沒有將它背上，另一只手就在整理著早上沒來得及燙平的領(lǐng)口和袖子，再匆忙將扣子全都系好，逃也似的奔離了小區(qū)門口，向?qū)W校走去。

　　將雜志借給我的遙其實就是我就讀小學(xué)時搶了我元旦晚會主持人身份的人。到了高中，我們被分到了同一個班級，開學(xué)第一天她就熱情地向我搭話：“你好，你是從荒川市立小學(xué)畢業(yè)的吧，雖然互不認識，但我見過你幾次，所以就記住了你的臉，想來還真是有緣份呢！我是柊山遙，你一定對我有印象吧！我們畢業(yè)那年的元旦晚會就是由我主持的哦！”

　　我坐在座位上訥訥不言，努力保持著鎮(zhèn)定，機械地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但我當時的樣子一定蠢透了。她沒有認出我，不對，老師也許根本沒有向她提起那篇演講稿的出處。

　　像遙這樣的人，不管到哪都會是人群的焦點，她一定不會去考慮自己會被討厭的可能性。那件事之后，我明明聽見她的名字就會覺得厭煩，在學(xué)校里遠遠看見她的身影就會趕緊躲開，但現(xiàn)在光是看見她充滿活力和激情的笑容，我就再也無法生她的氣了。我握住的手十分柔軟，她的體溫和脈搏從相連的那只手上傳達過來。我抬起頭就對上了她的眼睛，它們澄澈如暴雨洗刷過的天空般吸引著我。也就是從那天開始，遙成為了我在高中形影不離的朋友。

　　

　　我無心關(guān)注早已看得爛熟的街頭風(fēng)貌，只顧悶頭數(shù)過三個紅綠燈，穿過一條電車軌道，走到一堵紅磚砌成的矮墻前。這里栽了棵高大銀杏樹，此時正值秋季，它金黃色的小扇狀樹葉綴滿了樹冠，不時有幾片葉片悄然凋落。

　　遙和咲良已經(jīng)在那兒等著我了。她們踩著地上銀杏的落葉交談著，遙看到我便立馬揮手高呼我的名字湊過來，咲良也隨后圍到我身邊。被她們注視的時候，我煩悶的情緒立時消了大半。

　　我們從沒有刻意約定過，卻早已習(xí)慣在這棵銀杏下等待三人到齊后一起徒步去學(xué)校。這就是無需多言的友情吧。

　　我們?nèi)瞬⑴磐白吡艘欢温?，被夾在她們中間趕路時，我有種莫名的局促，正絞盡腦汁想著要找些什么話題時，咲良忽然向我右側(cè)的遙伸出手并舒展開來：“遙，快看看我周末去‘夢美人’做的美甲！我覺得我用的這種桃花紅的色號也很適合你呢！”

　　遙輕快地回應(yīng)：“啊，我在廣告里聽說過這家店！最近它在東京銀座非?；鸨?，沒想到居然會在我們這種窮鄉(xiāng)僻壤開分店啊……這個顏色我好喜歡，咦，上面這些亮晶晶的小片是什么？看上去像是某種金屬，好適合你??！”

　　“這是這款指甲油自帶的一種裝飾啦！它可不是金屬……”咲良的尾音持續(xù)上升，有著昂揚的活力。她們自然地湊近以便看清咲良的粉色指甲，我也隨之被擠到了她們身后。在這個位置我看不見咲良指甲的顏色是怎樣的像桃子般紅潤，那些嵌在上方的金屬片又是怎樣的如星空般璀璨，但我能看見咲良和遙并肩交談的側(cè)臉，也能聽見她們愉快的聲音。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所憧憬的遙和咲良身上的自信、時尚和魅力無法為我?guī)硪唤z一毫的開心。

　　在咲良和我們成為朋友之前，她就是我們班上的風(fēng)云人物了，她似乎是一個女生小團體的風(fēng)向標，她們總會效仿她的打扮。而她加入我和遙的隊伍中后，我便陷入了她們口中無盡的時尚話題中。咲良對色彩搭配有著與生俱來的洞察力，而遙對妝容有著獨特的自信，我喜歡默默地聽著她們的交流，偶爾也會插一句嘴。有時候我也在想，不論是咲良還是我，都跟遙更加親密吧。

　　我悶頭走在她們身后，這樣的經(jīng)歷并不稀奇，但每次都如第一次那般難以忍受?？熳叩綄W(xué)校的時候，遙停止與咲良的笑鬧，她立住了腳步，而仍在胡思亂想的我就毫無防備地一頭撞到了她的背上。

　　“嗚，實在對不起！”率先道歉的反倒是遙。

　　“有什么關(guān)系嘛！遙，你有什么心事嗎？”咲良湊過來打了個圓場。我也察覺出遙應(yīng)該有什么話想對我們說。

　　遙的目光有些躲閃，跟她平時的樣子截然相反?！捌鋵?，因為我父親工作變動的原因，我明天就要轉(zhuǎn)去東京的高中念書了。我是單親家庭，只能跟我父親一同生活。”

　　“為什么這么著急？明天就要走？不能再晚幾天嗎？”咲良急切地問道。

　　“父親把所有手續(xù)都已經(jīng)辦好了，本來是打算今天就要走的，今天我能來學(xué)校同你們告別，都已經(jīng)是我爭取而來的結(jié)果了。接下來我就不跟你們一起進去了?！彼v足環(huán)顧四周，“以后可能就沒機會像這樣三個人一起走這條路上學(xué)了吧。”

　　“為什么這么突然，我還沒有準備好要放你走啊！”咲良煩躁地扯了扯燙成金色的頭發(fā)，“我們才剛剛知道你要走，就要跟你分別了？”

　　“對不起……”遙低下了頭，“不過，我們將來一定還有機會在一起的！咲良，千代美，你們高中念完有什么計劃呢？”

　　“我不知道！不要問我這些啊！真想知道的話，就早點來問我?。　眴D良眼睛通紅，粗暴地撞開遙，悶頭跑進了校門。遙徒勞地伸著手，露出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我只是想在最后幾天讓你們能毫無負擔的跟我相處啊……”

　　遙低聲說著。周圍的學(xué)生陸陸續(xù)續(xù)的走過這條寬闊的水泥路進入校門，不時會有人向我們投來詫異的眼光。“千代美……”遙用濕漉漉的眼睛看向我。我心頭涌起了一股沖動，在校門口的梧桐落下一片葉子的瞬間，這沖動便化作我邁步上前的擁抱。

　　我的個子比遙略高，把頭埋在遙肩膀上時，可以聞得到遙發(fā)間熟悉的氣息。在短暫的驚愕過后，她的雙手穿過我的腋下，伸上我的肩膀緊緊回抱住我?！爸x謝你，千代美，可以的話，我真不想松開……”

　　過了一會兒，我察覺到遙漸漸放松了力道，我也脫離了她的懷抱，心跳漸漸平復(fù)，但仍沉浸在獨屬于遙的氣息中，雙頰在這種余韻的熾烤下更加通紅。

　　“千代美，你高中畢業(yè)后會選擇升學(xué)對嗎？”

　　“會的，但我還沒考慮好填報哪所學(xué)校的志愿?！?/p>

　　“哈哈……雖然我在這兒問你們兩個未來想去哪里，但我自己好像也沒有想好呢?！?/p>

　　“遙的話，將來說不定能成為明星之類的職業(yè)吧?！?/p>

　　“當明星哪有那么容易啊?！边b拍著我的肩膀笑起來?！安贿^，我的確有個在心底埋藏已久的理想。其實，我一直想成為一名作家。”

　　“作家？”我的心臟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而在狂跳。

　　“是啊，我覺得文字是有力量的，能讓他人感受到自己的情感，讓他們鼓起勇氣。對了，千代美，還記得我們小學(xué)最后一年我主持的元旦晚會嗎？”

　　我當然記得，可是遙為什么會提到這件事？我不知道遙的用意，于是沉默不言等待她的下文。

　　遙自顧自地說著：“那一次的元旦晚會結(jié)束之后，我們班上的同學(xué)都說這是我主持得最棒的一次節(jié)目。但是我知道，這只是因為那一次的演講稿。那份演講稿我至今都還保留著，給了我很大的鼓舞，讓我知道文字的力量原來可以如此強大。出類拔萃的不是我，而是那名匿名投稿的學(xué)生?！?/p>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遙的心中曾有著跟我一樣的憧憬和期待。也許我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應(yīng)該告訴她我們曾經(jīng)的“合作”，而我們本可以成為更好的朋友。

　　“所以，我從那一刻便決定了！我也想成為那樣的人，我想帶給別人力量，我想帶給他人笑容！所以我想成為一名作家。我以后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念文學(xué)啊！”

　　我像往常一樣，再一次被遙的笑容攝住心神，她今天的笑和以往都截然不同，仿佛蒙上了一層神圣的光輝。

　　遙臨走時，我跟她提起了她借給我的那本時尚雜志，她很爽朗地表示那本雜志便送給我了，奇怪的是，我依然覺得心里不是滋味。但直到遙離開時，我也沒能對她說出我的愿望。在我心底，我也暗暗下定決心，將來一定要跟遙一樣選擇文學(xué)專業(yè)。

　　回到學(xué)校后，所有人都照常上課，他們的舉止沒有發(fā)生任何改變。除了幾個性格活躍的男生以外，沒有多少人對遙的離去表現(xiàn)出明顯的留戀，好像班上從來沒有這個人一樣。等到中午時分，我像往常一樣和咲良一起去食堂搶購限量的套餐。

　　我們食堂只有很少的窗口會賣定食，我、咲良和遙都沒有從家?guī)П惝數(shù)牧?xí)慣，所以我們總是在中午結(jié)伴同行，在午休鈴響起的時刻便沖出教室，為一口熱乎乎的飯菜和烏壓壓的人群爭破了頭皮。每次搶到了冒著熱氣的蓋飯，我們都會開心地大笑，然后在教室角落一邊吃一邊聊起來。

　　今天的運氣不錯，我和咲良是最早搶到蓋飯的人，但我和咲良都失去了往日的喜悅。在回到教室的路途中，以及在教室一起吃飯的時間里，我一直在想著該跟咲良說些什么話題才好，是時尚嗎？可我對這方面知之甚少。要聊關(guān)于遙的話題嗎？可今天咲良對遙發(fā)脾氣的態(tài)度實在讓自己難以開口。

　　最終，直到午餐結(jié)束，我都沒有跟咲良說上一句話。咲良是怎么想的呢？她也會在心里糾結(jié)于要和我說的話題嗎？

　　在接下來在幾天，我同咲良都處在這樣尷尬的狀態(tài)當中。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的友誼只是依賴著遙這個紐帶而存在的，當遙消失不見時，這份脆弱的關(guān)系便瞬間轟然倒塌。

　　幾天后，咲良對我說，她因為要和拉拉隊的社團有排練的任務(wù)，所以之后一周都不能跟我一起吃飯了。而過了她承諾的一周后，每到了中午，她也沒有再來找我的意思，早上也不會在邊上栽了棵銀杏的矮墻邊等我一起上學(xué)了，我也默契地沒有再去找過她。

　　但從此之后，午飯時間就變得難熬了。我也許是個天生孤僻的人，可是，我卻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這種孤僻。小時候一直縈繞于心的危機感卷土重來，我不再去食堂的窗口爭奪定食，而是去自動販賣機購買牛奶和面包，然后找個無人的角落快速吃完，這樣才能讓我感到安心?！?/p>

　　除了午餐時間是種煎熬以外，體育課也成了我最不愿經(jīng)歷的時光。體育老師在應(yīng)付完每堂課要教學(xué)的內(nèi)容后，便會留出大把的空余時間給我們自由活動。男生們通常都會這時間在籃球場上揮灑汗水，女生們有的會在看臺上為自己班級的男生吶喊助威，有的就會在操場的草地上坐在一起聊天。這時我都有一種不知何去何從的失落感，于是只好坐在看臺的角落，裝出一副對籃球場上的戰(zhàn)況感興趣的樣子。

　　在這樣的氛圍中，我完全放棄社交了，不，倒不如說，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失去這方面的能力了。其他女生相處時親密無間的樣子像一堵圍墻，把我牢牢擋在外面。漸漸的，就算是必要的社交辭令，也會讓我感到巨大的壓力，與別人搭話前都要做上很長時間的心理建設(shè)。

　　我想起了遙的愿望，于是我拼了命的學(xué)習(xí)。我是全班最早確定升學(xué)志愿的，首先是讀文理系，然后便是前往東京的大學(xué)，于是在二年級的升學(xué)指導(dǎo)中，我毫不猶豫地填了東京女子大學(xué)的文理學(xué)部。

　　看書、做題、復(fù)習(xí)……所有人都覺得我是發(fā)了狠命在學(xué)習(xí)，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只是除了學(xué)習(xí)以外無事可干。而且，成績好不僅成了我唯一的優(yōu)點，也成為了別人對我的刻板印象。我根本不是只為了我一個人而學(xué)，而是在所有人的推力下才得到了如此拔尖的成績，也得到了一個眾人眼中“孤傲的優(yōu)等生”的形象。也許唯一值得高興便是母親因為我的成績對我的態(tài)度溫和了許多，我也在看著自己越來越高的偏差值時逐漸理解了她的苦心。

　　等到三年級參加完全國統(tǒng)一的中心考試，又在二月前往東京考完了我所填三所大學(xué)的二次入試后，我憋著的一股勁才徹底松開。然后，我便感到了茫然。但這樣的茫然也沒有持續(xù)多久，因為考試結(jié)果很快便出來了。

　　收到考試的結(jié)果時，我正在上我討厭的體育課，坐在籃球場的看臺上無所事事，當天我們班級同其他班有一場籃球?qū)官愒诩ち业剡M行。

　　“親愛的符野千代美，恭喜你通過了東京女子大學(xué)文理學(xué)部的入學(xué)考試！你已進入了我們的錄取候補名單，請等待我們的正式錄取通知，屆時我們會寄送給你錄取通知書和相關(guān)的入學(xué)手續(xù)資料……”

　　我關(guān)上手機，有些激動地站了起來。

　　我贏了。這么想著的時候，我看向前方籃球場上，我們班上的男生仍在同另一個班級進行著激烈的對抗，另一旁的看臺上，咲良在一群女生的簇擁下穿著拉拉隊的服裝為場上的男生高聲加油打氣。

　　正是因為我沒有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我才能考上心儀的大學(xué)，得到我想要的結(jié)果啊。

　　這時，場中的比賽分出了勝負。有男生把籃球高高地擲向空中。我們班上的女生從看臺上站起，歡呼著奔下了看臺。

　　所有人都大聲笑著叫著擁抱在一起。

　　令我感到恥辱的是，我也因此本能地擠出笑容向擁在一起的眾人跨出了半步。笑容僵在臉上，這半步懸在半空，怎么都不是個滋味。

　　*

　　“為什么我總有一種我們把什么給忽略掉了的感覺？”

　　“我猜你是想說秀一的事吧?！?/p>

　　“是啊，他看上去就是個很重要的角色，但在千代美整個青春期的回憶中卻都沒有他的身影。這如果放在動漫里，就像是個出場時看起來壓迫感很強的BOSS角色隨隨便便就在下一集被干掉了?！?/p>

　　“你的比喻總是讓我覺得和原事物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呢?！?/p>

　　“該不會他只是千代美的幻想吧，就像我們之前的服務(wù)對象柯林所幻想出的法耶一樣。”

　　“可是，他能和周圍的人產(chǎn)生互動啊。這可不是幻想人物做得到的事情?！?/p>

　　“搞不明白，繼續(xù)前進吧，當線索足夠多時，答案總會浮出水面?！?/p>

第五章

空調(diào)掛在蒼白的墻上發(fā)出嗡嗡的噪音，溫度被設(shè)置得很低，使人完全感受不到夏天的熱意。我剛從午休中醒來，便看到辦公桌上的文件袋和A4紙張壘成了幾座小山靜候著我去處理。

　　“已經(jīng)下午兩點半了，所有人打起精神，把手頭剩下的工作做完，每個人整理出對項目需求與前景的調(diào)研結(jié)果，準備四點鐘的會議，這將決定我們小組接下來的工作重心……”

　? ? 我拍了拍手，用盡可能威嚴的尖銳聲音向辦公室內(nèi)睡眼惺忪的眾人吩咐道。我環(huán)視一周，卻沒有看到任何人有所回應(yīng)，他們只是有氣無力地投入了工作。一時間辦公室內(nèi)除了空調(diào)的嗡鳴聲，便是鼠標清脆的點擊聲和翻動紙制文件的聲音。

　　我感到微微的失落，但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至少他們已經(jīng)進行工作了，這為我?guī)砹艘唤z寬慰。我并不擅長做這種事，但在職場上適當?shù)厥┮愿邏翰拍苴A得尊重，若是領(lǐng)導(dǎo)者都跟他們打成一片，那必然會招致失敗。這樣想著，我也跟著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

　　這次公司給我們小組的任務(wù)是競標政府宣傳與倡議開采化石燃料的方案策劃。如今我就職的創(chuàng)意型廣告公司的生存空間早已被人工智能擠壓得所剩無幾，小型企業(yè)更傾向于選擇價格低廉的工作室，而我們公司主要依靠政府和個人企業(yè)家的訂單維持運營。

　　由于公司經(jīng)營每況愈下，針對今天的競標，我們公司分成了多個小組進行獨立策劃。對于可能的策劃方案，我們每天都要擬定和否決無數(shù)次。身為小組負責人，我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在我們公司，不加班甚至?xí)徽J為是不負責任的行為，我自然不敢以身犯戒，只好犧牲空余時間，承受著這些壓力。

　　工作了沒一會兒，組員們開始竊竊私語。組員們無一例外都是男性，有許多話題是我作為女性無法接觸到的，好幾次我在休息時間接水回來時遠遠望見他們聚在一起眉飛色舞地說著什么，等我走過去之后他們又集體噤口不言，我也只好面無表情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吹剿麄冊诠ぷ鲿r間交頭接耳，我心里十分煩躁，但也不好發(fā)作，便戴上耳機，隔開這些聲音。

　　很快到了會議的時間，我們按部就班地來到了會議室，調(diào)試好需要的電子設(shè)備后開始會議。室內(nèi)的LED燈因經(jīng)年累月的使用而頻頻發(fā)生故障的閃爍，我坐在會議桌的主位，看著正前方的投影著他們敷衍而作的拙劣PPT一頁頁地翻動，心中不耐煩到了極點。

　　“夠了！”我突然大喝出聲，旋即心臟跳得飛快，我終究沒能壓抑自己的情緒。在眾人都望向我時，我當下也不再遲疑，怒目望向此時正在中斷了匯報的關(guān)系戶津國直輝。

　　研究生畢業(yè)后，因為經(jīng)濟不景氣，我沒能拿到內(nèi)定的機會，便退而求其次在這個公司工作，每天加班到深夜，不敢有絲毫懈怠，甚至將之視為義務(wù)。公司中的領(lǐng)導(dǎo)時常因為我是女性就輕視我，但我的報告，我的圖表從來都是最完美的，這不只是因為我的能力，更是因為我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之前待的小組同事經(jīng)常叫我處理難度和工作量最大的任務(wù)，參加很多無聊無用的會議，消磨我的精力和時間，又集體向上級挑剔我的工作成果，導(dǎo)致我被調(diào)任到這個每月業(yè)績都在末尾的小組?，F(xiàn)在我身為組長，卻只是徒有虛名，我沒有更高級的職稱，更沒有權(quán)力震懾與約束這些自以為是的廢物。難道僅僅因為我是女性，我就該淪落到……

　　“你主題不明，邏輯不清，結(jié)構(gòu)松散，格式混亂，通篇報告沒一個地方像樣！就憑你們這種水平也配和其他組同臺競標嗎？做你的美夢！為什么要讓我來帶你們這群毫無上進心的廢物？你們可意識得到自己是多么的弱小，多么的無能？！”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所有的組員都驚訝地看著我，仿佛看到了一個怪物。這樣毫不留情的指責并沒有使我的暴躁情緒得到舒解，我用手撐著桌子，感到腹部一陣絞痛，大概是情緒過于激動導(dǎo)致經(jīng)常性飲食不規(guī)范落下的病根犯了。

　　過了半晌，首當其沖受到辱罵的津國嗤笑出聲。“那你呢？你有什么好辦法嗎？”他毫不客氣地注視著我，反唇相譏，“你又懂什么技術(shù)？一個從第一項目組被趕下來的喪家之犬，你覺得你的能力配得上你的傲氣嗎？只會在辦公室里發(fā)號施令，你有什么資格？”

　　“你說什么？如果不是你們拖我后腿，我又怎么可能……”

　　“拖后退？你有這個能力嗎？”津國粗暴地打斷了我，他的眼神突然變得下流，“你不就是靠著和大島部長睡覺才上位的嗎？”

　　“胡說八道，少污蔑人了！”我氣得渾身發(fā)抖，腹部越來越痛，幾乎快要站立不住。

　　“污蔑？這是事實！”津國更加囂張地說，“你以為我們都不知道嗎？你每次出差都和大島部長住在一起，就連這次當個組長也是他批準的吧？你還想狡辯嗎？”

　　我同他口中的大島簡志本就是自由戀愛，雖說是戀愛，但我對他也沒什么感情，只是被他追求時順勢便答應(yīng)了下來。可這樣的關(guān)系，在津國顛倒黑白的一張嘴里，竟成了我靠關(guān)系上位的證據(jù)！現(xiàn)在我知道這些人為什么從不愿讓我聽到他們的話題了，原來他們背地里竟是這樣看待我的！

　　“怎么？說不出話了？對了，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上次在他住的小區(qū)門口，還看見他摟著個女人走出來呢，那還是個學(xué)生哦！我要是大島那家伙估計也不會選你這種老女人吧？”

　　“閉嘴！你給我滾出去！”我終于把呼吸調(diào)整過來，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吼一聲。

　　津國聳聳肩，走出了會議室。在會議室的大門關(guān)上之后，過了大約五秒才聽見對方離開的腳步聲，大概是在用嘲弄的目光看向這里吧。我終于癱倒在椅子上，讓其他人全部離開這里。我忽然想給大島簡志打個電話。

　　“喂，是千代美啊，有什么事嗎？”他接了電話，聲音平靜而溫和。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的組員全都不聽指揮，還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

　　“你不必放在心上。我知道你們組處境不太好，你月末的獎金可能會有所降低，不過我會幫你的。”

　　這時，我忽然想起了津國說過的話，我鬼使神差地想要試探一下他。

　　“你能幫我什么？你不是找了一個學(xué)生妹陪你了嗎？”我故意用冷冰冰的聲音說道。

　　“誰跟你說的……”

　　他剛一說出口，我就感到一支利箭射入了我的胸口，我的胃更疼了，這種銳痛感使我眼角泛出了淚花，整個人縮在椅子上痙攣起來。我冷笑一聲，但就連這樣的冷笑也牽動了胃部，使疼痛更加劇烈。

　　“千代美，這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掛斷了電話。

　　

　　“什么？你想辭職？為什么？”

　　人事部的職員坐在原木制的辦公桌后，驚訝地看著我。

　　“只是有點累了，想換一個環(huán)境而已。具體原因我已經(jīng)在辭職信中闡明了?！蔽彝粕弦粋€信封，也不在乎對方到底看不看，便徑直走出了門。

　　這一刻，我頭一次在這個公司感受到一種使行動得到回報的充實感。把身后的門關(guān)上時，我聽到人事部的另一個辦公室里的對話，內(nèi)容大概是在為新的求職者面試。

　　“歡迎你加入我們，我相信我們公司一定可以讓你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和我們公司一起進步。這里一定是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絕佳平臺……”

　　看來面試已經(jīng)到了例行公事的尾聲，但聽著這些話，我突然感到一陣惡心。實現(xiàn)自我價值？在這家公司工作十年，有數(shù)百個公益策劃出自我手，但在事后我根本就不想再從電視、網(wǎng)絡(luò)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見到這些廣告文案。若是無意中見到，我也完全感受不到這當中凝聚著我的勞動成果，更別談上面實現(xiàn)了我的什么價值，只會覺得惡心，惡心，惡心！

　　我一陣冷笑，快步走出這個讓我作嘔的地方。真正離開公司大門時，忽地看見熾白的陽光投向眼前鱗次櫛比的灰色建筑群，無數(shù)寫字樓的窗戶在夏天反射著刺眼的光芒。遠方的天空之下，幾道高架橋像巨樹上的蛛網(wǎng)一樣穿插在摩天大樓間。茫然的情緒猛然襲來，在東京定居十四年了，我卻從來沒有好好打量過這個城市。

　　我真的屬于這里嗎？

　　乘坐地鐵回到自己貸款買的公寓中，我的內(nèi)心忽然升起強烈的想要麻醉自己的欲望。我沖下樓買了五罐啤酒，打開電視之后便開始猛喝。

　　我不愛喝酒，在職場中的酒席都是能避就避，長這么大竟然一次也沒有喝醉過，也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隨著第五罐酒下肚，我感到自己反應(yīng)變得遲鈍，也產(chǎn)生了頭暈腹痛的生理反應(yīng)，但意識卻仍然清醒。

　　空空的易拉罐和錫環(huán)橫七豎八地扔在在公寓狹小的地板上，夜幕降臨，我卻沒有半點要開燈的動力，任憑黑暗侵蝕整間屋子。房間里唯一的光源是下午打開的電視，有色光線在昏暗中不斷跳動，隨之而來的節(jié)目聲音讓我感到無比煩躁。

　　“爸爸媽媽，快看！樹上停著好多鳥兒——”

　　換臺。

　　“親愛的，歡迎回家！今天怎么樣，工作順利嗎？”

　　換臺。

　　“姐姐，謝謝你愿意支持我！我太感動了——”

　　換臺。

　　“今天節(jié)目邀請到了一個11人的素人大家族，看上去超級開心呢，讓我們掌聲歡迎！”

　　黑暗中的熒幕刺得我的眼睛生疼。

　　我掏出手機，向大島簡志撥去了電話。電話響了很久的忙音后才被接通。

　　“千代美，我沒想到你還愿意打電話給我?！?/p>

　　“……”

　　“我想，我們都應(yīng)該冷靜一段時間，不是嗎？”

　　“……”

　　話筒中傳來了夾雜著舞池音樂的少女歡笑聲。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

　　“為什么你要背叛我？”

　　“什么？你在……”

　　“為什么你要背叛我！??！”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發(fā)出嘶吼，把手機狠命擲向眼前的電視。手機發(fā)出一聲哀鳴，無力地跌落在地，屏幕碎成無數(shù)塊，而電視機只是多了一道裂紋，仍在孜孜不倦地工作著。

　　我失態(tài)了，因為自己感受到了背叛。但是，我和大島簡志的結(jié)合本就是各取所需，我對此再清楚不過。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在他身上體會到“非你不可”的意志，自然也就不會對他抱有多大的期待。

　　我到底是被什么背叛了呢？還是說，這一切沖動只是酒精在作祟？

　　

　　陽光斜射在午后的窗欞，我微微顫抖地從昏睡中醒來，宿醉使我頭痛欲裂，昨天的一切都不堪回首。我的神志昏昏沉沉，依照著本能洗漱完畢后，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饑餓感撲面而來，這時我才有了12個小時都粒米未進的自覺。我自然地走到梳妝臺前，卻諷刺地發(fā)現(xiàn)自己如今已沒有化妝的理由了。

　　此前工作的十年間，我每天都要花上十幾分鐘化妝，因為精致的妝容能在職場上讓人感覺到對他的重視，也能給予自己信心。之后匆匆買好早餐，我就得在去地鐵站的路上吞食完畢，接著擠進高峰期的地鐵。我每天清晨都要早起，一旦懈怠便要面臨遲到扣薪的風(fēng)險。今天的放縱著實讓我不知所措，也讓我不知該用何種態(tài)度去面對接下來的生活。

　　我草草涂了些補水面霜，換上衣服便出門了。我來到自己常去的一家咖啡店，這里位置偏僻，需要走下一段臺階才可以抵達隱匿于地下的店面。店里所選咖啡豆的品質(zhì)極佳，烹煮手法也是一絕。進去之后能看到只有幾張桌子有客人閑坐。我點了一杯拿鐵和二人份的甜點，有意遠遠地避開所有人找了一個燈光陰暗的位置坐下。

　　剛一落座，我就聽到邊上的座位傳來略帶驚喜的聲音，“請問，是符野千代美嗎？”她湊近仔細確認了下，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好久不見了！”

　　我偏過頭望向來人，因為光線昏暗，我剛才都沒注意到對方，她留著短發(fā)，穿著寬松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打扮十分隨意，但我看著那張挺眼熟的臉，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對方是誰。

　　見我沉默不語，她露出受傷的表情：“是我呀！柊山遙！”她思索了下，忽然把自己的短發(fā)攏到耳后，再掀起額前的劉海，“這樣呢？想起來了嗎？”

　　柊山遙。聽見這個名字，我立刻回想起高一陪伴在她身邊時內(nèi)心產(chǎn)生的溫暖情感。可是，柊山遙真的長這個樣子嗎？印象里的她總是綻放著光芒，我很怕她發(fā)現(xiàn)我是個無趣的人，于是每次都笨拙地回應(yīng)她的話題，又唯恐被她的光芒灼傷，只好在她轉(zhuǎn)頭時才偷偷望向她。也許我自己都不清楚，她已成了我心中明艷的代名詞，歲月流轉(zhuǎn)，這份印象始終沒有消退，但對她真實容顏的記憶竟然變得如此模糊了。我這還配稱為好朋友嗎？

　　“是遙啊……我當然記得你?！蔽医┯驳爻冻鑫⑿?，就和我們第一次見面那般不自然。

　　遙從自己的原來的位置上取過了手提包和餐品，來到我旁邊的長凳上坐下。“沒想到居然這么巧，東京這么大我們都能遇上，也許這就是命運的相會吧！千代美，你最近過得怎么樣？”

　　“我還行吧，每天工作都很忙，卻又不知道忙個什么勁。前幾個月才把房子的貸款還清，也許接下來能輕松一點吧?！?/p>

　　“在東京買的房子嗎？太厲害了?！边b夸張地說著，“高中時你的成績就是我們?nèi)酥凶詈玫?，現(xiàn)在看來，你果然出人頭地了啊。”

　　我感到怪異的情緒在心底蔓延。

　　“對了，咲良后來怎么樣了？當年我們一起走路上學(xué)，一起玩兒，一轉(zhuǎn)眼都這么多年沒有碰過面了?！?/p>

　　“她沒有升學(xué)，高中畢業(yè)就打工去了，也沒和我有過聯(lián)系?！蔽液唵螏н^了有關(guān)咲良的話題，不知怎的，我也不想讓遙知道我跟咲良之間的齟齬。

　　這時我突然想起來今天并非休息日，我是因為辭職才能在這個時間點閑逛，遙又是為什么能來這里打發(fā)時間？于是我問道：“遙現(xiàn)在在哪里工作呢？”

　　遙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我沒有固定工作。其實……我一直在寫小說。”

　　我驚訝地把頭從咖啡與調(diào)羹中抬起來，“你是作家嗎？”

　　“不算吧。我的小說都沒有出版過，有的就直接在網(wǎng)上發(fā)表了?！?/p>

　　“是那種輕小說網(wǎng)站嗎？我聽說只有很少的人才能有不錯的收入?！?/p>

　　“哈哈，不是的，只是發(fā)表在博客而已。我的收入來源是給一些雜志報紙撰寫稿子。偶爾還會去找一些其他的兼職?！?/p>

　　“這……不會很辛苦嗎？你沒想過要找個穩(wěn)定點的工作嗎？”

　　“當然不會。因為，這是我的夢想啊?！彼难劬镉直虐l(fā)出我熟知的那種光亮?！澳汶y道忘了嗎？在高中時我就說過了，我將來要成為一名作家。只要朝著這條路前進，我就是自由的、快樂的?！?/p>

　　我啞口無言了，心里升起了莫名的情緒。正常來說，我在面對這種工作不穩(wěn)定的人群時，內(nèi)心總會因為自己高學(xué)歷高收入的身份涌出隱秘的優(yōu)越感。但在遙面前，這種優(yōu)越感失效了，說不定是我剛剛辭職的原因，又或許是因為我不知道她怎么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卻在拼命討好這個社會。我拿起咖啡杯裝模作樣想喝一口，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涼透了，這時我注意到了遙無名指上的戒指。

　　“你結(jié)婚了嗎？”

　　“是啊，我老公給了我很多支持，不然光靠我的收入可沒辦法在東京活下去呢?！边b像年輕時那樣吐了吐舌頭?！拔腋s好了，要是今天年底還是沒能出版第一本書的話，我就必須得去工作了。不過去工作也不意味著我的寫作生涯結(jié)束了，對吧？”

　　遙將杯里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然后看向吧臺?！胺?wù)員，不好意思，我還要一杯……”

　　她的側(cè)臉忽然讓我覺得刺眼。

　　“我的咖啡已經(jīng)喝完了啊，抱歉，我之后還有事要做，我得走了。”我對遙說道。

　　“??？這么快就要走了嗎？服務(wù)員，對不起，剛剛的咖啡不用上了！”遙站了起來，跟我一起走出店外。在咖啡店門口分手時，我同她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之后，我便不再停留，朝著我公寓的方向走去。

　　“千代美！”

　　走出一段路后，我聽見遙在身后的呼喚。我停下腳步，轉(zhuǎn)身望去，遙站在十字路口處的咖啡店牌匾下向我揮手。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帶著天真無邪的笑意。依稀間，我看到了她仍站在上學(xué)路上的那棵銀杏樹下，踩著金黃色的落葉無憂無慮地等待著我，而我只要順勢回應(yīng)，就能再次同她一起上學(xué)……

　　我扭過頭，毫無征兆地淚流滿面。

　　*

　　“伊娃，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一種感覺，嗯……我也是剛剛從千代美的記憶中感受到的?！?/p>

　　“你想說什么？”

　　“還記得第一段記憶中千代美參加的講座嗎，它的主題是‘人生的起點，無限的可能’，但他沒有告訴那些孩子人生就是把這些可能不斷減少的過程?！?/p>

　　“你覺得你在七歲時能理解這樣的內(nèi)容？”

　　“不能！不過，大概在高中的時候就理解了。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到將來我必定會為當前的選擇付出代價。等到確定升學(xué)計劃后，真正可供我選擇的余地也就不多了?！?/p>

　　“之后的故事我完全清楚，就是不斷攻讀學(xué)位，然后順利面試到西格蒙德的崗位，和我的經(jīng)歷一模一樣?！?/p>

　　“啊，那真是太巧了?！蔽执暮翢o感情地回應(yīng)了一句，接著說道：“等到真正入職的時候，接下來的人生可就一眼望得到頭了，無非就是在這公司干三十年、還是四十年的事兒?！?/p>

　　“我們是幸運的，因為我們熱愛自己的工作，但包括千代美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人都并非如此?！?/p>

　　“是啊，這就是真正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也是那個討人厭的主持人瞞著那些小屁孩的原因?！?/p>

　　“這同樣也是這個社會需要我們這個行當?shù)脑?。好了，閑聊時間結(jié)束，我們接著工作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