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利之辨
把上面一些正反的史料講過了,現(xiàn)在我們再來研討《孟子》本節(jié)的重點。首先要了解,孟夫子生當戰(zhàn)國時期,而且也遠游過各國,難道他真的是那么迂闊不懂現(xiàn)勢嗎?難道他對騶衍,甚至如當時風(fēng)尚游說之士們縱橫捭闔的作風(fēng),一點都不會嗎? 我們的答案可以肯定地說:不是的。他對那些只圖個人進身之階的做法,和博取本身功名富貴的辦法,完全懂得。他之所以不肯那樣做,實在是“非不能也,是不為也”。而且可以加重語氣地說:是不屑于那樣做。為什么呢?因為他是抱著古圣先賢的淑世之道,尤其拳拳服膺孔子的仁道主義,完全從濟世救人的宗旨出發(fā)。他希望在那個只講霸術(shù)、爭權(quán)奪利的時代中,找出一個真肯實行王道仁政,以濟世為目的的領(lǐng)導(dǎo)人物,促使他齊家、治國而平天下。 所以他針對梁惠王的問題,當頭一棒,便先提出政治哲學(xué)上義利之辨的中心思想。他也明知道梁惠王不一定能接受,但是他還是存著梁惠王也許能接受的希望。此所謂“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乃圣人之用心也。再說,無論是謀國謀身,“仁義之道”的確是真正大利。只是人們都只貪圖眼前的急功近利,而不顧及長遠的巨利。所以都變成心知其為然,而行有所不能也,如此而已。 其次要研究的是,根據(jù)司馬遷的《史記》等史料的記載,當時孟子是先到齊國而后才到魏(梁)國的?!睹献印愤@部書,不問它是孟子自己寫的,還是他門下弟子們記錄了他的話而編成的,為什么發(fā)生在后的事情,卻編放在最前面呢?因為孟子的思想學(xué)說中,義利之辨是最重要的要點之一。 孟子與梁惠王各言其利,在梁惠王的一面來說,根據(jù)前面所說的魏國的歷史背景,所處的地理形勢,西有強秦,東有剛打敗了他的齊國,南有強大的楚國,北接的韓、趙,雖然同是自晉分出,獨立的同源邦國,但亦各有懷抱。在客觀形勢中,又恰逢弱肉強食的時代,他自然希望自己的邦國強大起來,甚至于最好成就霸業(yè)。假使你我是當時的梁惠王,大概也同樣會有這種想法。所以他一見到孟子時,不談仁義,開口就問:“亦將有以利吾國乎?”這句話,又怎能指責(zé)他是錯的?這實在是人情之常。 這也是我們讀書要注意的地方。讀任何書,先要絕對的客觀,然后再設(shè)身處地地,作主觀的研究分析。譬如對于梁惠王一見到孟子,就問孟子對于魏國有什么有利的貢獻,經(jīng)過前面一番較為客觀的分析,就不會主觀地認為他完全不對了??上б郧按蠖鄶?shù)的讀書人,多半不作這樣絕對客觀的分析,乃至于把自己一生都在誤解仁義中埋沒了。 孟子答復(fù)梁惠王說,你梁惠王何必談利呢?你只要行仁義就好了。這是中國文化千古以來,尤其是儒家思想中,義利之辨的最大關(guān)鍵。而在后世的讀書人,大多看到利字,就望望然聯(lián)想到“對我生財”的錢財之利這一方面去了;站在國家的立場來說,也很可能誤認為只是經(jīng)濟財政之利。至于義,則多半認為和現(xiàn)實相對的教條。因此便把仁義之“利”錯解了,而且把仁義的道理,也變成狹義的仁義觀念了。如此一來,立身處世之間,要如何去利就義,就實在很難辦了。 舉一個實例來說,我們假使在路上看到一些錢,這是利,我要不要把這些錢拾起來呢?這就發(fā)生了義利之辨的問題了。以我們傳統(tǒng)文化來說,這些錢原非我之所有,如果拾起來據(jù)為己有,就是不義之財,是違背了義的道德,是不應(yīng)該的。在利的一方面看,自己的私心里認為,路上的這些錢,乃是無主之財,我不拾起來,他人也會拾去,據(jù)為己有,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但是到底該不該拾為己有?儒家對這種問題,在個人人格的養(yǎng)成上就非常重視了,由此便形成了中國特有的、非常嚴謹?shù)膫€人的道德觀念。 但是,由于這種義利之辨的觀念根深蒂固,后世讀《孟子》的人,大致統(tǒng)統(tǒng)用這個觀念來讀《孟子》,解釋《孟子》,于是就發(fā)生了兩種錯誤。第一是誤解了梁惠王問話中的利,只是狹義的利益。第二是只從古代精簡的文字上解釋,而誤解了孟子的答話,以為他只講仁義而不講利益,把“利”與“義”絕對地對立起來了。其實并不如此,依照原文用現(xiàn)代江浙一帶的方言來讀,就可從語氣中了解到他的涵義,知道孟子并不是不講利,而是告訴梁惠王,縱使富國強兵,還都是小利而已;如從仁義著手去做,才是根本上的大吉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