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野獸的愿望

????──穿越陰森的樹林后，我看到了人類奇妙的巢穴。

????那時候我?guī)缀跏チ税霔l命，真的很驚險，差一點就沒命了。我忍受著強烈的饑饉和乾渴，一度以為自己撐不下去，我也有了橫死荒野、化為養(yǎng)分回歸大地的覺悟了。

????可是我找到人類的巢穴，并沒有輕忽大意。比起可能找到糧食的喜悅，我更害怕被當(dāng)中的居民驅(qū)逐殺害。如果我的身體健康，自然是不擔(dān)心這種問題，反正盡其所能地掠奪，被發(fā)現(xiàn)趕快逃跑就行了。跑不掉就殺了對方，如此而已。

????偏偏我現(xiàn)在沒有這個能力，我的四肢虛弱、骨瘦如柴，呼吸也急促慌亂，隨便一個女人或小孩都能殺了我。他們只要拿起棍棒一陣痛打，我就死定了。

????所以我花了不少時間去侵入人類的巢穴，正面入侵是絕對行不通的，要尋找容易潛入的場所，確保意外發(fā)生時的逃跑路線，以及巢穴的規(guī)模等等──我全都細(xì)心調(diào)查過了。

????人類的巢穴真大，我第一眼看到就有這種感想了，那不是普通民家的規(guī)模，看起來能夠住上幾十個人，要是里面真有一堆人，我也只好放棄了，奇怪的是，巢穴里絲毫沒有人類的氣息。

????說不定是一座廢墟吧？這對我可不是好消息，廢墟里沒有止饑解渴的東西，想拿來遮風(fēng)避雨也得先讓體力恢復(fù)才行啊。

????我下定決心后侵入了巢穴的后方，門沒有上鎖，木制的門板也快腐朽了，室內(nèi)到處都是灰塵，沒有人生活的跡象。果然，小小的期待就這樣破碎了，到頭來，我終究難逃一死，差別在于埋骨之處是荒野或廢墟罷了。

????……可是，當(dāng)時我的直覺發(fā)出了最后的警語，叫我繼續(xù)往前進(jìn)，還不到放棄的時候。直覺是很管用的，我順從本能往地下前進(jìn)。

????里面──簡直就是天堂啊。

????天花板吊著煙熏的肉塊，雖然不知道放了多久，反正撕掉表皮就能吃了吧！排列在地上的壇子是什么東西？我直接打開栓子，里面流出紅黑色的液體。我多少能理解那是什么，想必是水果發(fā)酵后制成的飲料吧。有了這些東西，我愉快地笑了。

????幾近廢墟的巢穴為何有儲藏室的機能──這點確實不可思議，然而欲望當(dāng)前也無關(guān)緊要了。我吃得渾然忘我，連味道也分不出來，心情倒是極為暢快。

????不料，有人打斷了我的晚餐時光，一個女人打開地下室的大門俯視我。天啊，這里果真有人類，那家伙會放聲大叫、呼喚同伴嗎？

????如今我不再乾渴，要殺害一個女人并不困難吧──？

????我提高警覺，女人卻露出放松的笑容開口說話。當(dāng)然，我聽不懂她說什么。

????畢竟我是野獸，野獸不懂人類的語言。

????盡管如此，我感覺得出來她對待我的態(tài)度。女人對我莫名友善，對闖入儲藏室的野獸沒有厭惡之情，更用一種關(guān)懷的眼神看著我。

????……突如其來的打擾令我不太自在，我決定繼續(xù)填飽肚子。我不知道女人有何打算，她不想傷害我的話，那我該做的事情也很簡單。

????女人笑瞇瞇的，她又說了些什么，我保持一段距離，持續(xù)觀察她的反應(yīng)。

????──后來我才知道，女人當(dāng)時說的話是這樣的。

????「難不成，你也要成為這座洋館的主人嗎？」

????那家伙大概腦筋有問題吧。

????連我這頭野獸都覺得她不太正常了。

????◆◆◆

????來到這里之前，我在一座漁村里差點丟了小命。

????我想要食物果腹，不然討一口水喝也好。沒錯，他們肯分我一點水就好了。我是一頭野獸沒錯，但也懂得思考，我知道這是一件蠻特殊的事情，然而村民不懂我的意思，他們拼命毆打我將我趕出村莊，所以我才半死不活地來到這個巢穴。

????我在這里住了下來，同居人只有一個穿著奇怪服飾的女人。總之我看得出來，她的身段比村里的人類高雅多了。相較于滿頭亂發(fā)的黝黑村民，女人既年輕又美麗，為什么這種人會獨自待在廢墟般的巢穴里，我完全沒有頭緒。是說，現(xiàn)在這件事不太重要，女人沒有傷害我的念頭，我也不必在意她……我沒有相信她，倒也沒特別擔(dān)心。

????女人替我準(zhǔn)備了就寢的地方，我原以為睡哪里都一樣，沒想到一躺上人類的豪華寢具，我熟睡到連自己都嚇了一跳。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人類過著這般舒適的生活，不免有些羨慕。

????也許女人看穿了我的想法吧，之后她教了我許多事情。她準(zhǔn)備各種物品，重復(fù)念著同一個單字。一開始我很好奇她在干什么，漸漸地我理解了她的用意。

????這家伙在教我語言！

????真是個瘋女人，野獸怎么可能理解人類的語言？至少我是這樣想的……可是最令我吃驚的是，我竟然學(xué)會了。

????來到巢穴大約過了一個月，我?guī)缀趼牭枚嗽谡f什么了，當(dāng)然──這也是她在言談中刻意選擇簡單辭匯的關(guān)系吧。

????某天中午，我和女人圍著餐桌坐下，眼前放著野兔煮成的柔軟物體。野兔是我獵來的，女人負(fù)責(zé)調(diào)理成食物。

????「不行喔，不可以用手抓來吃。沒錯，要用這一手拿起餐具──」

????我試著瞪她一眼，表示我要攻擊她的意圖，然而女人始終沒有害怕的模樣……乾脆直接咬破她的喉嚨好了，這樣就算她膽大包天，也總會發(fā)出慘叫吧。

????問題是少了這個家伙，就沒人來烹調(diào)柔嫩的野兔料理，寢具也會變得骯臟不堪吧……我撇嘴生悶氣，壓抑著對這家伙的不滿。

????女人想教我吃飯的方法，她要教我的不只語言，更包括了言行舉止，她要將我培養(yǎng)成一個人類……將野獸培養(yǎng)成人類實在是愚不可及，不過女人努力不懈，很有耐心地持續(xù)教導(dǎo)我各式各樣的事情。

????確實，我體驗了人類的寢具也感到羨慕，話雖如此，她的行為太過火了，況且，讓我學(xué)習(xí)當(dāng)一個人究竟有什么意義？沒錯，這根本沒意義，因此這是女人的消遣，一個孤獨的女人在用我取樂。

????「好好用餐具吃飯，吃起來會更美味喔。來，喝湯也要用湯匙……知道嗎，這就是湯匙喔？」

????我越來越火大，忍不住用力敲打桌子。打翻的餐具發(fā)出巨大的聲響，野兔的燉肉也散落在木制的桌上。女人一臉困擾地說，這下子料理不能吃了。我就不明白，為什么餐盤打翻就不能吃了？

????「看來，要學(xué)習(xí)用餐禮儀還太早了，也許你還不瞭解我的語言吧……」

????不對，我不是不瞭解語言，我已經(jīng)知道你的意思了，只不過理解和表達(dá)之間，還有一段很大的差距。

????我之所以不滿，是對野獸效法人類抱有疑問，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野獸理解人類的語言、學(xué)習(xí)人類的舉止，這種生物還能稱為野獸嗎？再者我是一頭野獸，再怎么像人類也終究無法成為人類。

????我、我到底……會變成何種存在？

????這份不快我沒辦法告訴眼前的女人，難以溝通的焦躁更加深了我的不滿。

????隔天一覺醒來，女人站在我身旁，她和平常一樣笑瞇瞇的，說要跟我和好……我實在不懂這個女人在想什么。

????女人帶我前往庭園，所謂的庭園，聽說本來是人類打造的場所，里面到處開滿了鮮花，有些庭園還有被稱為雕像的擬人物品，或是會噴水的水池。

????可是，我眼前的景象和森林的一隅沒什么分別，是整片充斥雜草的空間。

????「……這里在百年前也開滿了美麗的薔薇喔。薔薇你知道嗎？是一種很高貴、美麗的花朵?！?br>
????……百年？這家伙在胡說什么？人類怎么可能活百年？

????「那時候的居民都去世了，在館內(nèi)工作的下人，除了我以外也都離開了?？茨亲A麗的薔薇園日漸荒廢，真是令人難過呢，我的心靈也隨著薔薇園一同腐朽了。時光的流逝很無情對吧，我一個人也阻止不了洋館荒廢?！?br>
????女人兀自陷入鄉(xiāng)愁之中，使用的語匯也比平時更艱深，我只聽得懂一半的內(nèi)容。老實說，她用更簡單的語匯解釋，我也不確定自己能否理解。

????「洋館好一陣子杳無人煙，現(xiàn)在終于有其他人造訪了。沒錯，我指的就是你……當(dāng)然一開始我也很驚訝，可是洋館既然接納了你，哪怕你是特異的存在我也不在意?！?br>
????女人走進(jìn)荒廢的庭園里，她回過頭來向我招手。

????「今天，我有事情要拜托你。這座洋館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雖說多了點人手，兩個人能做的事情終究有限。然而只要我們好好努力，即便外觀無法恢復(fù)過去的榮華，好歹也會變得漂亮一點吧？若能稍微重拾過往的輝煌，對我的心靈也是極大的安慰?！?br>
????……這家伙是想要求我做什么？我靜靜地等待她的下一句話。

????「換句話說，我希望你陪我一起割草?！?br>
????……

????之前說了那么多，全是要叫我割草的開場白？

????「好嗎？」

????女人溫柔一笑。我愣了半晌，連拒絕都說不出口。

????忙到日正當(dāng)中，我也快被高溫累垮了，至于那個女人，依舊面不改色地持續(xù)作業(yè)，她既沒有流汗也沒有臉紅，說不定她不是人類吧？野獸都能理解人類的語言了，有個看似人類的非人類也沒什么好奇怪的。

????灼熱的陽光不斷剝奪我的體力，但我不討厭打理土地。雜草始終割不完，看樣子沒辦法在今天處理好。

????有朝一日庭園打理好了──女人打算做什么呢？和百年前一樣，讓庭園里開滿花朵嗎？與其這樣還不如種菜比較實際，花朵對野獸來說毫無價值。

????我用力拔起深植地面的雜草，土壤和底下交纏的根部也一同被拔起來，里面混了一件奇怪的東西。

????「唉呀，真令人懷念呢?！?br>
????女人撿起那樣?xùn)|西，蒼白的指尖抹去了上面的泥土。

????「你看，這就是薔薇喔?！?br>
????……薔薇不是花朵的名字嗎？花朵不是自然綻放的嗎？女人手里拿的不是植物，是一個白色的礦物。

????「呵呵呵……瞧你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這個東西叫作首飾，是用來打扮女性的物品喔?！?br>
????聽完女人的說明，我還是毫無頭緒。女人試著將薔薇首飾擺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笑著問我感想。這是要我如何回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明白當(dāng)中的含意啊。

????「這個送給你吧，等你有一天瞭解人心，再送給自己重視的對象吧，就好比曾經(jīng)待在這座洋館的青年。啊啊，話說回來這真是奇跡，過了那么長的時間，唯獨首飾沒有失去過往的光輝呢?！?br>
????我乖乖收下首飾，卻不曉得該如何是好。這東西我隨便找個地方收起來，總有一天會忘掉吧，那還不如她留著就好，但女人已經(jīng)站起來了。

????「我們也差不多該回屋里休息了。」

????女人輕薄的衣服穿梭在雜草的縫隙之中，我原以為她會直接離去，沒想到她轉(zhuǎn)過身，露出一臉悲傷的表情……不，也許是我的錯覺吧，因為她和平常一樣保持微笑。

????「吶……你想留在這座宅第里嗎？」

????我凝視著女人。

????確實，女人教導(dǎo)我人類的舉止讓我很不高興，我漸漸分不清自己是誰，對此我感到厭惡和不安，而且我也開始覺得這個女人麻煩了。

????可是……

????『喂，你們看這家伙！有夠骯臟的啦！』

????『區(qū)區(qū)一頭野獸，還敢跟我們討水喝？』

????『打死這只野獸！先消弱它的體力，再殺了它！』

????『該死的野獸──』

????『──快點滾出這里！』

????我的腦海浮現(xiàn)在村中遭受的對待，現(xiàn)在我知道他們當(dāng)初在講什么了。這個女人視我為野獸卻從來沒有罵過我，和那些村民完全不同。不但如此，她的說法似乎不希望我離開這里。

????最重要的是──我不討厭這個地方。

????沒錯，如果討厭我早就離開了。

????「……不好意思，我說了奇怪的話。果然，我們還是沒辦法交談──」

????我的喉嚨發(fā)出了奇怪的聲音，舌頭像打結(jié)一樣無法順利發(fā)音，不過我應(yīng)該能夠表達(dá)自己的想法，野獸一定也可以說話的。

????「唔……喔，我……不、不──」

????女人張大眼睛，平時色彩深沉的瞳孔在陽光下變得十分明亮。我記得那種顏色，是叫翡翠吧？

????我深吸一口氣，調(diào)整好呼吸。

????接著，我再次開口。

????「我不想……離開?！?br>
????女人笑了，感覺她笑得比平時更開心，她還用一種愉快的語氣詢問我。

????「是嗎？那么請跟我說你的名字吧，沒有名字叫起來也蠻別扭的嘛。」

????名字？她問我名字？野獸就是野獸，哪來的名字？女人要一個方便稱呼的名字，我能報上的名號也只有一個。

????「貝、斯……貝斯提亞（Bestia）……」

????沒錯，我記得很清楚，村人對我投以輕蔑的眼神和Bestia這個稱呼，那是我最初學(xué)會的單字。

????……看著女人的微笑，我對自己的愿望有了明確的自覺。我想留在這座洋館，同時我企盼著……平靜無波的安穩(wěn)生活。

????安穩(wěn)，一頭野獸企盼這種事也許太過奢求了吧。

????正因為如此，我對安穩(wěn)有種強烈的憧憬。

????◆◆◆

????在洋館的生活如我所愿，變成了安穩(wěn)又一成不變的日子。我開始懂得打理服裝儀容，以及使用餐具進(jìn)食了。我學(xué)習(xí)人類的舉止勉強及格，女人也沒再嘮叨什么了。

????所謂的平靜無波，換個說法就是窮極無聊的生活。不瞭解安穩(wěn)有多可貴的人，絕不會追求這種生活，但我相當(dāng)清楚，平靜的生活才是最難能可貴的。

????我只求時光繼續(xù)安穩(wěn)、緩慢地流逝，那個女人活了百年依舊青春永駐，我大概會比她早死吧。在我死之前，我好歹想替她把草割完。

????那一天我也正打算前往庭園，途中女人請我留步，我以為又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沒想到她說的話出乎我意料之外。

????「有客人來了。」

????……客人？這家伙說的是客人沒錯吧？我沒聽說她還有活著的親朋好友啊，她不是百年來孤單一人嗎？

????「啊啊，不是我的客人喔，我不小心按以往的習(xí)慣，把來訪者說成客人了。對方是一個陌生人，好像迷了路前來尋求協(xié)助，該怎么處理才好呢？」

????我張著嘴巴說不出任何話來，她告訴我這件事干嘛？是要交給我判斷嗎？她簡直把我當(dāng)成了這座洋館的主人。

????「……害你為難了吧？我知道了，我去應(yīng)付就好。」

????女人消失在走廊里，我目送她翩然的身影離去，順便思考一件事情。那家伙愿意代我處理自然是再好不過，我──一頭野獸跑出去見人，只會引起不必要的紛爭罷了。

????……可是，我也不免有個疑問，現(xiàn)在我還是一頭野獸嗎？

????縱然我的本質(zhì)沒變，也學(xué)會了語言和餐桌禮儀，穿上了人模人樣的衣飾，那個女人看到我這樣，也稱贊我是個相貌堂堂的人類了。她的贊美是真心的嗎？我在其他人眼中也是個人類嗎？

????假如我成為了人類……

????再度造訪村莊也不會被欺負(fù)了吧？

????「……」

????老實說我挺不安的，說來慚愧，我內(nèi)心還有恐懼感，不過我也產(chǎn)生了想要姑且一試的念頭……萬一被稱為野獸，這里也早已是我的地盤，總會有辦法解危的。照理說，漁村的事件不會再次上演才對。

????我下定決心前往玄關(guān)，不久就找到了女人的背影。她正在給對方一些東西，大概是要打發(fā)對方離去吧。

????門外站著一個高挑的男子，我稍微觀察了一下，男子孤身一人，身段還算高雅，不像村里的人。他迷路很多天了吧，身上到處沾滿了污痕，臉上也充滿疲勞的神色，看得出來──他在拜托女人收留他一晚。

????我吞下口水，深呼吸一口氣，接著我對自己下達(dá)暗示，我是人類，是人類的男性，客人不會懷疑我的，他一定會把我當(dāng)成宅第的主人──

????「好好招待他吧?！?br>
????……我開口說話了，他們的視線望向我，一陣短暫的沉默降臨。我體驗到一種討厭的緊張感，來訪者好奇地凝視我，要說是觀察也絕不為過，我的模樣果然不正常嗎？

????不料，來訪者笑了。他說「真是太好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供ぉの抑浪男θ菔茄b出來的，但他好歹承認(rèn)我是一個人類啊！這對我而言算是很了不起的成果了。

????不，對那個女人也是如此吧。女人滿足地笑了，她用唇語稱贊我做得好……這是什么意思啊，我又不是小孩子。

????替客人準(zhǔn)備好衣物和洗澡水的全是那個女人，要我和客人單獨對話還是太困難了，一定會穿幫的，因此我在伙食準(zhǔn)備好之前，都待在自己的寢室里。

????第一次，有外人共進(jìn)晚餐的夜晚來臨了。

????大廳的餐桌上，擺放著我們常吃的野兔料理，這道菜的吃法我練習(xí)過很多次了，禮儀不會被客人懷疑吧。

????今天從用餐前氣氛就很熱絡(luò)，我沒有說任何話，被視為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比較安全。開心對談的是那個女人和訪客，女人本來就是一個多話的人，也許這種景象很普通吧，總之我默默地吃自己的東西。

????然而，料理的味道和平時不同，我吃了一驚。

????「唉呀，你注意到了嗎？」

????不可否認(rèn)的，今晚的料理很好吃。倒不是說平常的難吃，而是今天的餐點少了獸肉的腥味，多了辣味和咸香，是用什么樣的原理調(diào)制出這種味道的？

????「今天加入了香料喔。」

????語畢，女人看著訪客。訪客朗聲一笑，說他是從事貿(mào)易的。

????「我也有在販賣香料，所以會隨身攜帶一些，畢竟做生意的機會何時上門誰也說不準(zhǔn)嘛。凡是嘗過香料的客人，沒有人會不喜歡的對吧？這樣我就多了一個顧客……啊啊，當(dāng)然我不是要跟你們推銷，請放心吧，這純粹是我的一點謝意?！?br>
????男子──貿(mào)易商一臉親切地說道。說不定做生意的人都是這樣笑的吧，遇到悲傷、難過、憤怒的事他們也笑得出來吧，這一點大概和那個女人相同。

????「貿(mào)易商是很辛苦的工作吧？要往來各個國度嘛。」

????「地位再高一點的話，也可以安頓在某個地方負(fù)責(zé)下達(dá)命令就好。確實，我現(xiàn)在很忙碌，要四處跑單幫……我也蠻懷念家鄉(xiāng)的，家鄉(xiāng)里啊……還有等我回去的戀人呢。她不是長得特別漂亮，卻是一個乖巧開朗的好女孩，我回去以后就要向她求婚了?！?br>
????「唉呀……這真是太好了。」

????「謝謝。呃……請問二位是夫妻嗎？」

????「不，我只是一介女仆而已。」

????貿(mào)易商說女性的仆役十分罕見，對這個說法倒也不疑有他。他想必認(rèn)為，我們兩個身為主仆，遠(yuǎn)比夫妻關(guān)系自然吧。

????酒足飯飽的貿(mào)易商心情不錯，話也特別多，搞不好這家伙比女人更長舌。

????「話說回來我很驚訝呢，想不到這樣的密林里會有洋館，是不是……別有隱情的貴族呢？啊啊，抱歉，我沒有刺探隱私的意思，我想表達(dá)的是──雖然有些意外，但我真的很感謝你們，在我山窮水盡的時候又給了我一條明路，我十分感激上帝沒有舍棄我呢。」

????聽到他稱呼我貴族，我差點笑出來了。他也不是真心這么想的吧，所以才馬上改口。我還不擅長推敲對話的言外之意，但能敏銳察覺對方的音色、態(tài)度、情感……這也稱得上是野獸該有的能力吧。

????我想起自己造訪洋館時的經(jīng)歷，那是在不久前的往事，我也是在快要撐不下去時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的……倘若真有上帝祂未免也太濫情了，竟然一視同仁地拯救人類和野獸。不，或許上帝就是這種存在吧？

????「是說……這座宅第當(dāng)真只有你們二位嗎？」

????貿(mào)易商提了一個問題，他知道我不會回話，直接看著女人提問。

????「唉呀，你不是說不會刺探我們的隱私嗎？」

????「是的，這是當(dāng)然。不論二位是同居或獨居，都輪不到我說三道四，只是……我有點擔(dān)心罷了。呃，可能是我太雞婆了吧?！?br>
????我靜靜地吃著自己的東西。

????「擔(dān)心？怎么說呢？」

????「最近有一個危險的傳聞，聽說……這一帶有野獸出沒?！?br>
????我握住叉子的手，不自覺地加重力道。

????「那不是普通的野獸喔，我也沒有親眼見過，總之不是熊或狼那一類的野獸──而是前所未見的半獸呢?！?br>
????我沒有食欲了。

????「我是覺得傳聞太夸大啦，但村民害怕的模樣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他們似乎曾被野獸襲擊，半獸之說的真?zhèn)喂们也惶?，有可怕的事件發(fā)生是千真萬確的?！?br>
????……

????「傳聞在村里甚囂塵上，打鐵的一看到我就說，我?guī)е话哑频对谕庑凶?，一遇到野獸肯定沒命──所以我就──」

????「……你就請打鐵的……替你打造一把新的劍？」

????貿(mào)易商吃了一驚，轉(zhuǎn)頭望向我。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是我，不是那個女人。始終保持沉默的人忽然開口，他也大感意外吧。

????「呃，是的，正是如此?！?br>
????「等你遇到野獸……就要殺了它嗎？」

????「這……不想死的話，只好先下手為強嘛?！?br>
????「那把劍……你帶在身上嗎？」

????「當(dāng)然。請問你是怎么了？為何一臉可怕的表情呢……」

????「……可否借我見識一下？」

????「……」

????貿(mào)易商心生疑慮，經(jīng)過漫長的思考后，他將長劍放上餐桌。我一把抓起長劍，貿(mào)易商稍微抗議了一下，無奈吃人嘴軟，他也只好忍受我的態(tài)度。貿(mào)易商提高警覺盯著我，卻沒有出言不遜或是強行奪回佩劍。

????我觀察長劍的鋒口，確實是一把很銳利的劍。

????「呃……也差不多該還我了吧？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在拿著武器的人面前，多少有點不太自在──」

????我輕輕轉(zhuǎn)動手腕，向下?lián)]舞長劍。

????咚，現(xiàn)場響起清脆的聲音。

????和割下野兔腦袋的聲音挺類似的。

????「咦……」

????貿(mào)易商流露愚蠢的表情和聲音。人類真的是一種依賴頭腦思考的生物，如果是動物一定能更快采取反應(yīng)。他移動視線，看著自己的手臂掉在餐桌上，大廳里頓時回蕩著凄厲的慘叫聲。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手、手啊，我、我的──手啊啊啊!!」

????傷口噴出大量鮮血，血流配合心跳的鼓動，時而快速飛濺、時而緩慢滴落。貿(mào)易商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撿起掉在餐桌上的手臂，被切斷的部位早就不是身體的一部分了，這個舉動實在愚蠢。驚慌失措的他重心不穩(wěn)，直接摔倒在地。

????我拿著長劍俯視貿(mào)易商。

????「住、住手……快住手?。?、為什么……突然砍我！求求求、求你了，救、救救我啊!!」

????貿(mào)易商向女人求救，女人一動也不動地注視慘劇。那家伙也嚇到了，才會動彈不得吧？活了百年的女人也沒什么特別嘛，無所謂，女人的事情稍后處理。

????「一開始……是那些村民……先對我施暴的?！?br>
????「你、你你……你在說什么……！」

????「然而，他們卻理直氣壯地要殺害我……現(xiàn)在還打出這種兵器！」

????憎恨的情感在我體內(nèi)渲染開來，燒灼我的五臟六腑。沒錯，是他們先殺害我的，都是他們的錯，是他們先動手的。

????就因為……我是野獸。

????為什么？為什么我非得被殺不可？我做錯了什么？野獸就是我該死的理由？為什么野獸非死不可？是因為丑陋？因為有害？還是世上根本就不需要野獸？

????──當(dāng)中真的存在理由嗎？

????啊啊……沒人瞭解……沒人瞭解我！我的絕望沒人瞭解啊！

????「啊、啊啊……啊啊！難不成……你是！該死，我就知道不對勁！打從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不過──聽你講話很正常，我以為……」

????「不要裝作你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是野獸……！」

????野獸被殺的理由是什么？我是野獸，野獸很兇惡，所以我也很兇惡？

????既然這就是理由……

????「殺了你……」

????……那我就讓你們親自體會一下。

????野獸──究竟有多恐怖！

????「殺了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貿(mào)易商被我的怒意嚇到，發(fā)出驚恐的尖叫聲逃跑，我也追了上去。他放聲大叫，我憤怒嘶吼，大門近在眼前了，他瞬間回過頭來。在逃跑的時候回頭也太愚不可及，他不曉得害死自己的是忍受不了恐懼所產(chǎn)生的短暫遲疑。果不其然，他逃跑的速度下降，我刺出手中的長劍，聽到了一聲尖叫。之后，還有液體噴濺的聲音活像開水沸騰冒泡，他吐出來的鮮血噴在門板上，我的長劍貫穿他的胸口，沒入了門板之中。被穿刺在門上的男子，連要倒下來都辦不到。

????貿(mào)易商轉(zhuǎn)動眼球，最后似乎又看了我一眼。

????他在死前說。

????「你、你這……怪物……」

????──怪物，說我是怪物？哈哈，我不是野獸，是怪物啊。不錯，總比被欺凌的野獸強多了是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喂、喂，聽到了嗎？這家伙死前還罵我是怪物呢！喂……看到了嗎？他完全無法反抗呢！輕輕松松……輕輕松松就被我殺死了！」

????心情好暢快，我甚至懷疑自己為何一開始沒有這樣做。與其害怕人類，悄悄過著茍且偷安的生活──讓他們見識野獸的強大不是比較好嗎！

????我錯了，安穩(wěn)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需要的是強大的力量，以及那些人類恐懼的眼神。鮮血、絕望、恐懼，這些東西才能真正滿足我??！

????人類贏不了野獸，人類贏不了我，啊啊，真是單純的道理??！

????「啊啊……對了……這家伙說他有隨身攜帶香料是吧。喂，把這家伙的肉切下來烤！一定會變成很美味的料理吧！」

????我笑著回頭下達(dá)指示，那個女人要是驚恐地凝視我，哭著說她辦不到的話，我就連她也一起宰了，反正我已經(jīng)無所畏懼，也沒有迷惘了。女人對我很友善，我卻正好相反。

????畢竟我是野獸嘛。

????「如果……這就是你的期望?！?br>
????不過，那個女人笑了，我難免有些意外。

????「今后，這座洋館也會滿足你的愿望吧?！?br>
????接著，她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個女人果然不太正常，她腦袋有病是無庸置疑的，看到血肉橫飛的慘狀還笑得出來，大概只有我這頭野獸和她了。

????不曉得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她的微笑和之前的笑容不太相同。她明明在笑，看起來卻面無表情不帶有生命力，這家伙的眼神，有那么冰冷嗎？

????無所謂，這家伙在打什么主意都無妨，她敢反抗我就殺了她，就如同這個倒在地上的貿(mào)易商。

????從那以后，我的生活就截然不同了。我追求更強大的力量還有獵物，奇怪的是，總有迷路的人定期來到洋館，每次我都佯裝人類，招待他們上門歇息。他們相信我是出于好意，各個心懷感激，然而他們沒有一個人能活到隔天，這種殺戮的生活持續(xù)了好一陣子。

????我再也沒有和那個女人一同割草了。

????12 海邊的少女

????「──我們到啰，小姐。舟車勞頓，辛苦你了?！?br>
????我靠在乾草堆上打盹，上方傳來呼喚我的聲音。等我回過神，發(fā)現(xiàn)馬車已經(jīng)停下來，外面有海水的氣味。起先我還在發(fā)呆，隨即撐起自己的身子。

????我裝出精神飽滿的表情，否則被別人看出自己在打盹，蠻不好意思的。

????「多謝了！奧蘭多先生，你也辛苦了?！?br>
????我試著道謝，他卻苦笑指著我的臉頰。

????黏在我臉上的乾草也掉了下來……討厭，這等于我睡著的事情穿幫了不是嗎？乾草黏得挺牢靠的，我的臉頰上也許有留下痕跡吧。

????「小姐，你缺乏警覺心的程度連我都很意外呢，假如你雇用的是別人，早就被載去賣掉了吧?！?br>
????「我、我有那么粗心大意嗎……」

????我不禁苦笑以對，我自認(rèn)還蠻慎重行事的啊。

????被我雇來當(dāng)保鑣的奧蘭多先生，是我在家鄉(xiāng)認(rèn)識的對象。我們的關(guān)系沒有特別親密，但他工作勤奮誠實，至今我們沒有遭遇到什么危險，我相信委托這個人是正確的選擇。

????「……好了，前面的村莊是我們今后的據(jù)點。聽好啰，波琳小姐，期限是一個月，超過期限我會強行帶你回國，你給我再多錢也沒用……不然你有什么閃失，我可沒臉面對你母親啊。」

????我擦擦臉頰，用力點頭。

????一個月，沒問題的，我絕對會成功。

????我一定要找到你，證明你還活著……因此，你要等我喔。

????◆◆◆

????那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

????我的戀人從事貿(mào)易工作，經(jīng)常要出海營商，那一天我也在港口等他歸來，眺望著遠(yuǎn)方的水平線。預(yù)定回國的日子早就過了，我每天壓抑著忐忑不安的心情。

????海上的氣候變幻莫測，比預(yù)定晚歸是常有的事情，我也不認(rèn)為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相信是自己太操心，他肯定能平安歸來的，然后他會笑著對我說久等了，或是一臉困擾地說我窮緊張。其實只要他平安歸來，不管是什么表情都好。

????等他回來，我有好多事情想做。首先，我想到附近的公園散步，告訴他公園換了新的長椅，兩個人一起坐下來，享用在公園附近買的火腿三明治，天氣好的話，還可以在公園睡個午覺。

????另外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拜托他留在我的國家，和我共同生活。法律也沒有規(guī)定，非得由男人求婚不可嘛。

????我企求與他相伴的平穩(wěn)生活，高價的寶石或禮服我不需要，我也不奢望什么，有他在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

????不過──一個殘酷的消息打破了我的心愿。

????據(jù)說，他遭遇海難身亡了。

????……整整三天三夜我魂不守舍，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母親淚如雨下，說她早就勸我不該和從事貿(mào)易的人交往，母親替我難過，我也替她感到可憐，可是我不愿承認(rèn)現(xiàn)實，沒辦法和她一起哭泣。

????之后，我決意離開家門，四處造訪商船打探情報。我賣掉所有的家當(dāng)換取經(jīng)費，前去拜會奧蘭多先生，請求他和我去尋找戀人。

????最初奧蘭多先生不肯，直到我提出價碼，他才勉強同意。我知道他正缺錢，不可能拒絕我的委托……我也是經(jīng)過細(xì)心籌劃才行動的。

????從船只失蹤的地點推算，有很高的機率漂流到某個地方。當(dāng)然，所有消息都是我間接聽來的。船只失蹤的地點和海流的計算，全都充滿了不確定的要素，但我選擇相信和依靠這些不確定的消息。

????因為，我始終無法接受──那個人會不告而別。

????大家都說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也有人說他化為大海的藻屑消失了，可是沒有人找到他的尸體啊，如果他還活著呢？如果他還活著卻被眾人遺忘，那可怎么辦？

????沒有人要去找他──那我非去不可。

????我得證明那個人活著。

????我不采取行動，他就永遠(yuǎn)被當(dāng)成故人了。

????于是，我到了一個小小的漁村。要搜尋沿岸地帶，以那個漁村為據(jù)點是最好的辦法。

????……母親現(xiàn)在一定很難過吧。

????對不起，請原諒我是一個不聽話的女兒。

????◆◆◆

????奧蘭多先生尋找旅館的時候，我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不久，我注意到一個事實。這個漁村感受不到任何生機，我們至今走過的村莊或小鎮(zhèn)，再貧窮也能聽到熱鬧的喧囂聲……這里卻充斥著一股陰郁的氣氛，好像整座村莊得了某種固疾。

????（對了，聽說這個國家才剛打完仗……）

????奧蘭多先生在旅途中告訴我這件事，他說我們要前往的小國在戰(zhàn)爭中敗北，失去了自治的權(quán)利，被大國給并吞了。

????想必這種陰郁的氣息，是戰(zhàn)敗所導(dǎo)致的吧。戰(zhàn)爭從人們手中奪走了各式各樣的東西，包括生命、財產(chǎn)、容身之處──以及活力。

????走過我身旁的村民，看了我一眼后紛紛躲進(jìn)家里，或是露出奇怪的表情。當(dāng)然，旅人是很罕見沒錯……但原因不只如此。

????這應(yīng)該不是漁村本來的面貌，因為住在海邊的人性情都很開朗。這點我敢保證，我自己就是出身海邊的城鎮(zhèn)。

????我在村里走了一會兒，來到了岸邊。海水的氣味變得更加濃郁，也緩和了我的心情。大海是奪走我戀人的恐怖力量，卻也是包容萬物的溫柔存在。我從小和大海一起長大，無法厭惡這片湛藍(lán)美麗的水體。

????「嗯？有人在岸邊？」

????前方有一位少年孤單地坐在岸邊，會待在這個地方，大概是村里的小孩吧。冒昧跑去攀談，也許對方會當(dāng)我是可疑人物……但我蠻在意的，他的背影看起來好寂寞。

????怎么辦呢？要試著和他聊聊嗎？與其煩惱不如付出行動吧。嗯，沒錯，況且幸運培養(yǎng)出交情的話，說不定還可以打聽村子的各種情報，博得一個好彩頭嘛。好，打定主意就快點行動吧！

????「──你好！小弟弟，你自己一個人嗎？」

????男孩轉(zhuǎn)頭看著我，一臉茫然的表情。他的眼睛大大的，藍(lán)色的瞳孔卻有點小，也就是俗稱的三白眼吧?；蛟S是常吹海風(fēng)的關(guān)系，頭發(fā)也很毛燥，不過那是一種溫暖的顏色，很接近曬過太陽的乾草。少年身上散發(fā)樸實的氣息，感覺蠻可愛的呢。

????他沒有回應(yīng)我，我擠出親切的微笑，以免他提高戒心。過了一秒、兩秒、三秒……他沉默了好久。

????「呃……我、我是旅人……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喔。」

????說自己不可疑是不是哪里怪怪的？每個可疑的人都是這樣講的吧？少年還是沒有說話，我也慌了，我有那么奇怪嗎？

????啊，難不成──是我的語言有問題？

????對啊，我真是笨蛋！旅途中我一直和奧蘭多先生交談，所以不小心用上家鄉(xiāng)的語言，這里好歹是外國嘛！

????不過沒問題！我在路上有好好學(xué)習(xí)外文。好在兩國的語言相近，學(xué)起來也不怎么困難，我的發(fā)音應(yīng)該也不會太奇怪，少年一定聽得懂。

????「呃……你好！我、我叫波琳！」

????我先試著自我介紹。當(dāng)然，我用的是這個國家的語言。少年依舊不說話，他還冷眼凝視著我。

????「咦，奇怪？怎么會……呃……」

????該不會……是我發(fā)音不正確？還是我說得太快了？怎么辦?。克难凵窈脙脆?，是在懷疑我嗎？萬一被當(dāng)成可疑人物該如何是好！總之，再慢慢打一次招呼吧……要讓他瞭解我不是壞人才行。

????「你……你?好！我?叫?波?琳！」

????這次怎么樣！

????「──講得真爛?！?br>
????……嗯？

????他、他有回話對吧？可是，他是不是嫌我講得不好??？咦？是我聽錯了嗎？

????「你是誰啊，口音超奇怪的，來這種偏僻的村莊干什么？你是外國人對吧？有錢人吃飽沒事干嗎？」

????「等、等等，不要一下子提這么多吻題！」

????啊，不小心咬到舌頭了！

????「丟臉。」

????「你、你也太過分了吧!?不能這樣嘲笑初次見面的人啦！」

????「吵死了?！?br>
????「這句話也不行！跟你說，對女孩子要溫柔一點??！」

????「惡心死了?！?br>
????這孩子是怎樣?。∽彀鸵蔡玖?！真是不可愛！我要收回剛才稱贊他可愛的評價！

????「你啊……早就不是女孩子的年紀(jì)了吧……」

????少年還偷偷損我，我聽得到喔！

????「那你可以叫我姊姊??！」

????「你幾歲??？」

????「咦？二十二歲了?！?br>
????「根本是老太婆嘛?！?br>
????老、老、老太婆!?

????太不可愛了！這孩子實在太不可愛了！家鄉(xiāng)的男孩子，年紀(jì)再小都比他有禮貌！

????我的臉一定紅透了吧，少年笑我跟章魚一樣。我拼命想反駁他，偏偏我懂的語匯不夠拿來吵架，早知如此我就更努力學(xué)語言了！

????「啊啊?被一個怪女人打擾了，去其他地方吧?！?br>
????少年抱怨完后，趁我來不及反駁就先行離開了。我氣到腦袋都快冒煙，最后卻什么話也說不出口。嗚嗚，等一下我要叫奧蘭多先生教我?guī)拙渑K話！我要請他告訴我這個國家的大便或矮子該怎么講！

????「唉?前途堪慮啊！」

????岸邊剩下我一個人，我對著大海宣泄怒氣。

????我真的有辦法成功嗎？

????13 最棒的獵物

????殺了最初的獵物──貿(mào)易商以后，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我已經(jīng)懶得計算時間還有殺害的人數(shù)了。洋館的確實現(xiàn)了我的心愿……亦即背離安穩(wěn)的殺戮愿望。獵物不斷送上門，對象也不分男女老幼。

????起先我花了不少巧思?xì)⑷?。好比像第一次那樣叫女人煮成料理，或在浴缸里放滿鮮血，故意讓獵物在斷腿的狀態(tài)下逃跑等等……

????可是，我很快就膩了。不管我用何種方法殺人，獵物最后都會向我求饒。他們總說自己還不想死，求我放他們一馬，有些人還說自己有老婆小孩，愿意用金錢來換取生機……啊啊，偶爾也有人痛罵我，但都大同小異就是了。

????膩歸膩，我的欲望并沒有消失，不對，我的欲望反而更強了。漸漸地，我開始在殺戮上追求喜悅，難道沒有嗎？沒有更能滿足我饑渴的完美獵物嗎？不夠啊，遠(yuǎn)遠(yuǎn)不夠，我完全不滿足……

????這份饑餓感很強烈，比單純的空腹更加摧折我的心靈。我失去了冷靜，常常在走廊下跺步徘徊。

????「喂……喂！你不是說洋館會實現(xiàn)我的心愿!?」

????我一看到女人，便激動地沖上去質(zhì)問她。

????「你還嫌不夠是嗎？」

????女人的笑容同樣冰冷，她再也沒有對我閑話家常，言談間也失去了說笑的語氣。

????「是啊，完全不夠！我餓到受不了！我想要的是……可以馬上治愈這份瘋狂饑渴的最棒獵物啊！」

????「你想要的最棒獵物，是指什么樣的存在呢？能讓你享受搏命樂趣的強悍戰(zhàn)士？滿足色欲的絕世美女？還是──惡魔或妖魔鬼怪之類的東西？」

????我回答不出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最棒的獵物是什么，那純粹是沒有答案的漠然愿望罷了，我就像個任性的小孩，反覆叫洋館實現(xiàn)我的愿望。

????沒想到，洋館真的實現(xiàn)了。

????幾近無解的「最棒獵物」──真的出現(xiàn)了。

????◆◆◆

????獵物上門是在傍晚時分，依照往常的熟練步驟，先由女人迎接客人，接著女人向我報告有客人上門，問我要如何處置。經(jīng)過這種制式化的交談后，我答應(yīng)招待他們，再佯裝屋主的模樣會見獵物。

????──我和獵物在大廳碰面，臉上露出了扭曲的笑容，慶幸今天又有愚蠢的獵物上門──然而當(dāng)我一看到獵物，臉上頓時失去了所有表情。

????窗外透入赤紅的夕陽，更加突顯出對方的輪廓，最難以置信的是，我在那一刻涌現(xiàn)了奇妙的感覺──那是一種想要向?qū)Ψ较鹿蚩念^的沖動。我自己也知道不可理喻，不過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沒有真的下跪，膝蓋卻不住顫抖。

????那個人……映照在夕陽下的身影……是比世間萬物都要潔凈的純白。純白的頭發(fā)、純白的肌膚，低垂的眼眸則是血一般的鮮紅。

????白發(fā)女人向我低頭致意，在森林里徘徊，頭發(fā)有些臟亂也是正常的，然而她的頭發(fā)晶瑩剔透，似乎還能聽到柔順的舞動聲。如果她的頭發(fā)再長一點，看上去會更加醒目吧，很遺憾她的頭發(fā)只到肩膀上而已。

????「你就是宅第的主人吧，感謝你的熱情招待?！?br>
????她的聲音含蓄，缺乏抑揚頓挫卻又相當(dāng)舒適悅耳，這家伙唱歌一定很好聽吧？對方向我打了聲招呼，我仍然在發(fā)愣。

????「……你怎么了嗎？」

????白發(fā)女人疑惑反問，我好不容易才恢復(fù)思考能力。在那短短的一刻，她漂白了我的心，令我煥然一新。而今，我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

????沒錯──這家伙是最棒的獵物！

????我期待的不是經(jīng)驗老道的戰(zhàn)士，也不是妖艷的女人或惡魔之流。是的，我要的是天真無邪的天使啊。

????我死命忍耐笑意，感謝帶給我這段機緣的神明或惡魔。這個女人，絕對有辦法滿足我的欲望吧。

????「你也累了吧？去泡個澡休息一下，我叫人幫你準(zhǔn)備替換的衣服?！?br>
????我的會話能力比以前進(jìn)步許多，沒有人當(dāng)我是野獸了，這家伙也不疑有他吧。果不其然，白發(fā)女人莞爾一笑，她看著我的胸口一帶，也許是不習(xí)慣注視別人的眼睛吧。

????「感謝你的好意，不用替我準(zhǔn)備衣服沒關(guān)系，這實在太過意不去了?！?br>
????「不必客氣，家中有幾件舊衣服還蠻漂亮的，相信你一定會喜歡?！?br>
????「這……衣服對我來說終究是身外之物，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就好。謝謝……你真是一個溫柔的人?！?br>
????溫柔？我溫柔？別說傻話了，我只是想見識一下──你的鮮血配上美麗的禮服，究竟有多耀眼奪目。

????結(jié)束對話后，我將剩下的工作──交給了那個女仆。

????不過，女仆莫名熱切地凝視白發(fā)女人，她的眼神比平時更加充滿溫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說不定白發(fā)女人的神圣氣質(zhì)，也撼動了她的心靈。

????同為女性，也可能有這種情況發(fā)生吧。

????到了晚上，我前往客人專用的房間，一想到白發(fā)女人死亡的模樣，我全身都在發(fā)抖。興奮之情在我體內(nèi)橫沖直撞，我好想順從沖動大吼，幸虧我勉強忍了下來。

????那個女人死前會說什么呢？同樣是哀求討?zhàn)垎?？我希望她有一個符合氣質(zhì)的特別死法，要是她和其他人一樣討?zhàn)垼乙矔軡M足吧。那個女人的存在，和普通人完全不同。

????窗外的月光在走廊點綴些許光芒，白發(fā)女人休息的客房就快到了，我來到房門前的轉(zhuǎn)角處停了下來，因為我在前方看到了那個黑發(fā)女仆。

????一開始我以為她在等我，但事實并非如此。她不可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卻茫然地眺望著窗外，女仆的肌膚在月光下和死人一樣蒼白。

????這是我第一次沒看到她笑，不帶表情的臉孔就像失去了內(nèi)在。我皺起眉頭，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家伙的手指在發(fā)抖。

????「喂?！?br>
????我呼喊女仆，她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動作也和人偶一樣僵硬。不久，女仆笑了，那是已經(jīng)司空見慣的冰冷笑容。

????「有何貴干呢？」

????「你在這里做什么？」

????「眺望外面的景色而已，啊啊……你要找那個女人是嗎？我妨礙到你了吧?！?br>
????我不屑地哼了一聲。眺望外面的景色？她的表情才不是那么回事。當(dāng)然，她不打算告訴我吧，我也沒興趣問她。

????「你不阻止我嗎？」

????「阻止你有意義嗎？我阻止你，你只會殺了我，強行打開房門吧?！?br>
????不錯，你很瞭解我嘛。

????「我只是個女仆，一切都順從洋館的意志發(fā)展，沒有任何事情是我能介入的……」

????女仆話一說完，向我優(yōu)雅行禮后消失在黑暗的走廊。我不太瞭解人類的禮法，也許服侍過貴族的人，都能流暢地表現(xiàn)出那種身段吧。

????那家伙說的話莫名其妙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我懶得深思，不再盯著女仆消失的黑暗走廊。我握住客房的門把，房門沒有上鎖，打開時發(fā)出了嘎嘎作響的聲音。

????客房的擺設(shè)很單調(diào)，應(yīng)該說這座洋館本身年久失修。根據(jù)女仆的說法，過去館內(nèi)有許多繪畫和裝飾品，到處都放有大量的藝術(shù)品，不過從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很難想像就是了。房內(nèi)沒有窗簾，戶外的月光直接照亮中央唯一的床鋪。

????白發(fā)女人像死了一樣閉眼躺在床上，并沒有酣睡的氣息。

????簡直是獻(xiàn)祭的羔羊啊。不對──無庸置疑地，這個女人確實是獻(xiàn)給我的貢品。

????我提著劍走近床鋪，女人沒有張開雙眼，也許她睡得很沉，絲毫沒想到自己會被殺掉。好了，該如何下手呢？首先要逼她尖叫，我不想太快讓她死，我要她嘗盡痛苦死去。

????我爬上床鋪，純白的床單多了深陷的皺褶。刀鋒貼近女人的臉頰，冰冷的刀刃抵住缺乏血色的蒼白肌膚──

????「你也是來殺我的嗎？」

????女人意外開口了，我驚訝地凝視她。她毫不膽怯，微微張開茫然的紅色瞳孔看著我。

????她……她是什么時候醒來的？是我爬上床的時候？還是我進(jìn)入房間的時候？該不會是我在走廊下和女仆說話的時候吧？

????況且那句「你也是來殺我的嗎？」是什么意思？莫非……女仆……也想殺了這個女人？女仆站在門前是來殺她的？

????我的腦海一片混亂，什么話都說不出口，也無法采取任何行動。狀況明顯對我有利，我一揮劍即可輕易了結(jié)女人的性命，但我卻動彈不得。

????白發(fā)女人依舊在床上，沒有試圖逃跑。

????「你都知道了，為什么不跑？」

????「既然這是我的命運，我選擇接受?！?br>
????命運？這家伙在胡說八道什么？莫名其妙，人類不是很怕死嗎？所以才會搖尾乞憐、哭喊尖叫，在絕望之前膽戰(zhàn)心驚吧？

????「你、你……你不害怕嗎？我來這里──是要用這把劍虐殺你?。∥液芸膳掳??其實你是在忍耐哭喊的沖動吧……!?」

????我的心情變得很暴躁，白發(fā)女人的眼神非但沒有恐懼，甚至還帶著憐憫的神色，那是一種有別于死心的情感。這是怎樣──慈悲？為何她眼中會有慈悲？我完全沒辦法理解，這根本是未知的領(lǐng)域啊。她干嘛慈悲地看著我？在快要失去性命的狀態(tài)下，為何她還能抱持這種情感？

????「最初遇到你，我就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我覺得，你好像在哭泣似地……」

????我在哭泣？笑話，我從來沒哭過。

????「大概是這個緣故吧，我不認(rèn)為你很可怕。取我性命要是能聊以慰藉，我很樂意奉上，性命對我來說也是無用之物?！?br>
????搞什么？這是怎樣，我追求的不是這種話啊！我想看這家伙哭喊的表情！我真正想看的……是這個天使般的女人丑陋地諂媚求饒，然后被殘酷殺害的模樣啊！

????「別、別開玩笑了……喂……給我叫……給我大聲哭喊啊！就跟他們一樣！反正你也是一丘之貉吧!?你也是瞧不起野獸的人吧!?那……那你就表現(xiàn)出相同的反應(yīng)??！」

????嘶啞尖叫的人反而是我，我加重握劍的力道，刀刃陷進(jìn)女人蒼白的臉頰。女人的表情稍有扭曲，但純粹是生理反應(yīng)罷了，憐憫我的眼神始終沒變，白色的肌膚多了一道血痕，鮮血從中滴落。這家伙果然跟其他人一樣，是有血有肉的活人，然而她的性質(zhì)在根本上完全不同。

????「……野獸？」

????女人的聲音好溫柔。

????「沒錯……你一看就知道了吧！我是穿著衣服的野獸！比人類更強大……更恐怖……是一頭兇惡的野獸!!」

????「……依我的感覺，你是一個人?！?br>
????聽到這句話我忘了呼吸，女人明確地說我是人。

????「那只是……我……我裝成人類的樣子……！」

????「不過，你理解人類的語言，能和我好好對話。你懂得經(jīng)過思考再交談，對于我的語言也感到困惑和動搖，這都是你身為人類的證據(jù)不是嗎……？」

????「不、不是的!!」

????我……我是野獸，沒錯，我頂多是擁有思考和語言能力的野獸，一定是這樣……！

????「為什么……？」

????因為，如果不是那樣的話──

????「我、我……我若是真正的人類！為什么……那些家伙要罵我是野獸！為什么他們要拒絕我，甚至殺害我啊!?」

????女人眨眨眼，眼神也更加慈悲和藹。她伸手觸摸我的臉頰，我好想逃跑，身體卻違背意志無法動彈。

????女人的手指輕撫我的肌膚，包括臉頰、鼻子、嘴唇、下巴，那溫柔的舉止令我倍感惶恐。

????「你有被欺凌的過往對吧？我可以聽到你心靈的哀嘆?！?br>
????「我、我才……才沒有……哀嘆……！」

????「可是……你在哭泣對吧？」

????我沖動地抓住女人的下巴，強迫她貼近我的臉龐。我學(xué)野獸呲牙裂嘴，發(fā)出威嚇的低吟。我的眼中沒有淚水，臉頰上一滴淚痕也沒有，我要讓她知道這一點。

????「你眼睛瞎了嗎！給我看仔細(xì)了──好好看清我的臉！」

????我的動作很粗暴，照理說她應(yīng)該會痛，不過女人微微一笑，笑容中透出哀傷的色彩，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

????「……我看不到你的臉龐，我的視野永遠(yuǎn)是黑暗的，沒有一絲光明存在。因此，我反而能看清一些東西，好比你的感情和內(nèi)心……我比其他人更能看清這些東西?！?br>
????我發(fā)出了詫異的嘆息，這家伙──確實是個瞎子，她真的看不到。

????這下我總算瞭解為何她不愿和我對視了，她不是不想，而是沒辦法。況且這家伙說她「覺得」我是人類，并沒有說我「看起來」是人類。

????我頓時失去了殺意。原來啊，她是眼睛失明才會以為我是人吧，她看不到我的臉龐和身體……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我果然還是一頭野獸?，F(xiàn)在想想，自己驚慌失措的反應(yīng)實在是愚蠢透頂。

????啊啊，然而──奇怪，為什么我莫名有種哀傷的情緒？說穿了我是野獸，和我自己的認(rèn)知相同這也無所謂，問題是──為什么！

????為什么我非常希望──這家伙說的是事實??！

????我究竟要如何自處？我一方面展示野獸的強大，一方面又想當(dāng)個人類？那我的愿望又是什么？不是殺戮嗎？我一向以殺人取樂不是嗎？我不顧被害者求饒，殺了很多人不是嗎？結(jié)果我還留戀人類的安穩(wěn)？

????「我有一事相求，可否讓我留在這座洋館呢？」

????這女人……非但不害怕我……她還想留在這個地方，真是一個令人費解的女人。我重拾冷靜，專心聆聽她的說法。

????「不知道為什么，這座洋館給我一種很懷念的感覺，就像是我的歸宿似地……我瞭解自己講的話很奇怪，不過……拜托你了?！?br>
????我聆聽女人的心愿不禁有個感想，要說是一時鬼迷心竅也行。這家伙是一個失明的女人，換言之……在她面前我能成為完整的人類。

????在這家伙面前……這次……我可以得到真正的安穩(wěn)。

????我的想法很自私、很矛盾對吧？明知如此，我也抗拒不了對安穩(wěn)的憧憬。

????「我……我很慶幸……你是個失明的女人?！?br>
????這家伙大概連心眼都是盲目的吧，她并不曉得我是一頭殺人兇獸。也罷，這樣很好，一定要這樣才行。

????只有在這女人面前，我才能脫胎換骨。

????14 苦尋愛侶

????「任何小事都沒關(guān)系！你們有線索嗎？有和我一樣的外國人造訪過這里嗎……」

????「你這么說我也很困擾，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好了，快點讓開，我很忙的?！?br>
????村里的女性揮手趕我走，猶如在對待一個麻煩人物。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老實說我有點氣餒，還好勉強振作起來了。

????來到漁村已過兩個禮拜，我試著以這座村子為據(jù)點到處搜索，成果卻不盡理想。我沒找到船只的殘骸，也沒打探到類似的消息。

????我的心情越來越焦躁，逢人就詢問相關(guān)的線索。做出這種事情會被嫌麻煩也是無可奈何的，其實我必須更冷靜地行動才行……但隨著時間經(jīng)過，我也漸漸失去從容。

????（唉唉，這樣下去不行……先休息一下吧。）

????我決定前往岸邊重新整理心情，在陰郁氣氛彌漫的村子里，岸邊仍舊是我唯一的心靈避風(fēng)港。白色的海岸和寬廣無垠的湛藍(lán)大海，總是能令我的心情平靜下來。

????巖礁的氣味和海面的漣漪為我?guī)碇匾幕貞?，往事歷歷在目溫暖了我的胸口，也絞痛了我的心房。

????我們之間的回憶，永遠(yuǎn)少不了海水的味道，就像我們相識的那一天。

????◆◆◆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懷抱緊張的心情，在平時隨興溜搭的公園里散步。我急忙忍住想要哀聲嘆氣的沖動，現(xiàn)在我肩負(fù)著一個重要的工作，千萬不能失禮啊。

????走在我身旁的是我今天剛認(rèn)識的男人，他的體格很結(jié)實，身材也很高大，他不太常說話，不知道是跟我一樣緊張，還是本來就沉默寡言，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交談。

????……事情發(fā)展成這樣是有原因的，他和父親都是貿(mào)易商和船員，最近時常跟著父親一起工作……父親說他是自己的左右手，還將他介紹給我和母親認(rèn)識。最初我們只是一起吃頓飯，但他是第一次來到這里，父親就說「那我叫女兒帶你熟悉環(huán)境吧，你一個人在街上閑逛太醒目了點?！供ぉび谑牵揖捅恢概蔀閷?dǎo)游了。

????叫我當(dāng)導(dǎo)游？這種招待的工作要交給經(jīng)驗老道的人來做才對啊。當(dāng)然，我是在這座城市長大的，我非常清楚哪里有好吃的餐廳、氣氛美妙的公園、豪華的房舍，以及充滿可愛野貓的巷弄?？墒沁@里的歷史或觀光名勝，還有初次造訪的人可能會喜歡的地方──這些我就一無所知了。大家不是常說，在地人反而容易疏忽在地知識嗎？就是那樣啦。

????「呃……這邊是離港口最近的公園，里面有噴水池喔！」

????我們走到公園，我的介紹沒幾句就結(jié)束了。介紹也太短了吧，離港口很近或是有噴水池，這一看就知道了啊，我怎么講不出其他東西呢！導(dǎo)游對我來說果然太沉重了啦！

????「的確……嗯，有噴水池呢。」

????他的表情有些困擾，我們對看了一眼，隨后又轉(zhuǎn)移視線。好尷尬喔，我思考話題想打破沉默，結(jié)果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我不習(xí)慣和男人聊天嘛，女孩子之間隨便一些話題都能聊得很開心呢……

????而且這個人感覺蠻恐怖的，也不是他口氣不好，不對，應(yīng)該說他是認(rèn)真誠實的類型吧……可是他的眼神很銳利，身形也很筆挺，給人不易親近的印象。我想……我們合不來吧。

????最好還是找個理由，結(jié)束這份導(dǎo)游的工作吧──

????「……那個，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br>
????「咦!?你、你不必道歉??！真的，不必喔！」

????「是嗎？我看你似乎挺困擾的?！?br>
????咦，被發(fā)現(xiàn)了嗎？怎么辦，我的表情很明顯嗎？也許是我失禮了吧，我并沒有討厭他啊。

????「呃……不是的，我只是很過意不去。我從剛才就沒做好導(dǎo)游的工作，來看公園也很無聊對吧？」

????「不，怎么會呢，比起觀光地區(qū)我更喜歡安靜的地方。更何況，你愿意陪我，我就很感激了?！?br>
????「是、是嗎？那就好?！?br>
????我們再次四目相望，這次沒有逃避對方的視線，他也稍微笑了。咦，這個人也會笑啊？好意外喔。也許是我從沒看過他笑吧，仔細(xì)想想他也是人嘛，會笑也很正常啊。

????我想──大概是他眼神銳利笑起來卻很溫柔，我才會覺得意外吧。

????「你的父親說得沒錯，我自己一個人在街上太醒目了?！?br>
????他面帶苦笑。我不否認(rèn)他是個醒目的人……但這沒什么好在意的吧？港口市鎮(zhèn)本來就有不少外國人啊，大家也都習(xí)慣稀奇古怪的東西了。

????「該道歉的是我才對，和我這種人一起散步很討厭對吧？」

????「咦？怎么會，沒有這回事喔？啊，千萬別這么說！」

????我換了一個拘謹(jǐn)?shù)恼f法，他開懷地笑了，笑聲聽起來很爽朗。難不成，這個人很喜歡笑嗎？

????「不必改口沒關(guān)系，彼此太過拘謹(jǐn)，在一起也很累吧?！?br>
????「是、是嗎？那……那就普通交談吧。」

????隨著我們視線交流的次數(shù)增加，語氣變得越來越隨和，距離也親密了不少。搞不好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純粹是我太在意他的第一印象了吧。轉(zhuǎn)念及此，我開始覺得帶他認(rèn)識環(huán)境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我們在公園里繞了一圈，坐在看得到噴水池的長椅上。過程中我們閑話家常，例如我告訴他這附近有家店的火腿三明治很好吃，我喜歡買來在公園享用。他笑著問我，我才剛吃飽怎么又想吃了？我別扭地回答他，又不是現(xiàn)在就要買來吃！他又愉快地說，他是開玩笑逗我的。原來這個人還會開玩笑啊。

????我們之間的隔閡逐漸消失，我稍微探出身子，想問他一個問題。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當(dāng)然。」

????「跟我談?wù)勀愕膰液脝?？我對外國的事物很有興趣！所以，我想瞭解得更詳細(xì)?！?br>
????沒錯，他能流暢運用我國語言，但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外國人。

????我提起這個話題──不單是對他出身的國家感興趣，其實我的父親也跟他一樣是外國人，我算是一個混血兒。父親很少跟我說祖國的事，平時他也忙著跑船，幾乎沒有回家。今天我也是隔了一年才見到父親，由于從小我們聚少離多，我對父親也沒特別執(zhí)著……話雖如此，我還是想滿足好奇心，就某種意義來說，這也算是我部分的根本吧。

????我滿懷期待地看著他，他的表情蒙上了一層困惑的陰影……這個答案很難回答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說不出你想要的答案，不好意思?！?br>
????「咦？你不瞭解自己的祖國嗎？」

????「……這種事并不罕見啊。」

????……為什么呢？我正想追問原因，他卻笑著問我衣服的事情。感覺他在轉(zhuǎn)移話題，既然他不想講，那也不能強求了。

????況且，他提到我身上的衣服，我也挺開心的。

????「這個啊，是父親送給我的喔！我嚇了一跳呢，父親以前從沒買禮物給我，這件衣服我一看就很喜歡，用的是很珍貴的布料和顏色！常在各個國家之間跑船的人，果然會知道一些珍奇的物品呢。」

????「嗯，是、是??？」

????奇怪？瞧他支吾其詞，究竟是怎么了？

????「??！該不會你想要這件衣服吧？重新修改的話也可以當(dāng)成男裝嘛，我去問父親，看能不能再弄到一件。」

????「呃……我跟你說?！?br>
????「你不用客氣啊，父親似乎很信賴你，任何心愿他都會──」

????「那件衣服是我?guī)淼摹！?br>
????……嗯？他說什么？

????「也就是說……要和上司的女兒碰面沒帶點伴手禮也不好意思……我才趕緊到服飾店訂做的……」

????「咦……？」

????「你喜歡這件衣服真是太好了?！?br>
????當(dāng)時的我，想必是一臉茫然的傻氣表情吧。

????「等、等一下，意思是……這件衣服，是你送給我的禮物？」

????「是的?！?br>
????「結(jié)果我卻一無所知，還在你面前炫耀？」

????「是啊，從吃午飯的時候……」

????我害羞到臉頰快要噴火了，腦袋里也亂成一團(tuán)。

????「你你你你你、你怎么不早說呢！你一開始就該跟我講??！天啊，好丟臉喔，我去換下來！」

????「咦，你不是很喜歡嗎？」

????「我……我很喜歡啊，我是很喜歡沒錯……！」

????可是，這實在太害羞了??！我一個人自鳴得意，還想幫他弄一件衣服……沒臉見人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

????「我事前不知道你是什么樣的女孩，也很擔(dān)心你喜不喜歡……你穿起來很好看呢，太好了?！?br>
????他又一臉溫柔地笑了，我的心跳急速飆升，不好意思注視他的臉龐。我也不懂自己為何驚慌失措、害羞不已，總之我不想讓他看到我滿臉通紅──就這么逃離現(xiàn)場了。

????當(dāng)然，后來我還是跑去道歉了。

????之后，他在這個國家逗留的期間多半是和我共處，我們也沒做什么特別的事情，頂多是悠閑散步、互相談?wù)搲粝?，隨便聊些瑣事……一同度過安穩(wěn)的時光。

????不知不覺間，我們深受對方吸引。他就快要出航了，出發(fā)后要很久才會回來，在這種狀況下，我們很煩惱是否該更進(jìn)一步──不過激昂的情感當(dāng)前，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了。

????在目送他出航的那一天前，我們成為了戀人。

????而且，也互許終生了。

????◆◆◆

????……接到海難事故的消息，周圍的人都很同情我、關(guān)心我。有人跟我說……這件事非常遺憾，但世上還有其他的好對象，忘了他吧。說這句話的人并不瞭解，我和他的羈絆已經(jīng)深厚到難分難解了。

????實際上，我們共處的時間不長，也難怪別人會以為我的感情是年輕人的一時沖動，不肯相信我的主張?？墒恰腋惺艿搅嗣\。

????我知道──除了他以外，我不可能跟其他人在一起了。

????所以，我還不能放棄。

????經(jīng)過兩個禮拜了，不對，還剩下兩個禮拜……我還有時間，要盡己所能才行，現(xiàn)在不是失落的時候。

????「……你不會獨自消失的對吧?！?br>
????我的自言自語飄散在海風(fēng)之中，我必須打起精神繼續(xù)找尋線索……然而這時候的我，心情多少有些感傷。

????「哼，又是你啊，不要占據(jù)我的海岸好嗎？」

????……一陣?yán)涑盁嶂S的聲音破壞了感傷的心情，我生氣地回過頭，果然是之前的少年。他的手上拿著釣竿和桶子，大概是要釣魚吧。

????「海岸是大家的吧？」

????「至少不是外人該來的地方啦。你還沒走??？我以為你老早就放棄離開這里了?！?br>
????這座村莊的人講話真是太不留情面了，尤其這個小孩的嘴巴更是惡毒。

????「有什么關(guān)系，又沒有給你添麻煩。」

????我的聲音也變得不太高興了。我知道，他一定要說我給他添麻煩了吧。

????「……你很了不起呢?！?br>
????我訝異地抬起頭來，他竟然沒有嫌我麻煩。他說我很了不起，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歪著脖子，他瞄了我一眼說道。

????「你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吧？這個村子的人啊，就是這么不友善，你明明是個不諳世事的大小姐，毅力倒是很驚人啊?！?br>
????他在擔(dān)心我嗎……不太可能吧。不過，難得對話成立，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不諳世事的大小姐？你、你又不認(rèn)識我，怎么隨便妄下定論呢？」

????「我一看就知道了啦，反正你在村子里被扒了五次錢包對吧？」

????「才沒有五次，三次而已！」

????「……看吧，我就知道。」

????少年一臉傻眼的表情。這、這也不能怪我啊，我在家鄉(xiāng)又不常碰到扒手……可是奧蘭多先生說他一次也沒有被扒過，我看起來真的很笨嗎？

????那個男孩粗魯?shù)胤畔峦白?，從里面拿出蚯蚓掛在釣鉤上。我不喜歡蚯蚓，濕濕黏黏的好惡心喔。我很佩服他敢摸蚯蚓，他注意到我的視線，不太開心地咂嘴，但他沒有叫我走開，我就繼續(xù)留下來了。當(dāng)然，他很想叫我走開吧。

????他以熟練的動作甩出釣竿，看到他甩釣竿的動作，我深切體認(rèn)到他不愧是漁村的小孩，或許是漁夫的孩子吧。

????「這是你的工作嗎？」

????「你很煩耶，少多管閑事啦。」

????「……跟我說一下也無妨吧？這沒什么好保密的啊?！?br>
????「我來海邊不是要跟你聊天的?！?br>
????「我叫波琳，你該叫我波琳大姊姊?！?br>
????我看得出來他的表情很無奈，之后他嘆了一口氣說。

????「……老太婆。」

????「你說誰老太婆啊，大便！」

????很好，今天我成功罵回去了！我在心里激動握拳，他神情訝異地轉(zhuǎn)頭看我。瞧他驚訝成這副德性，連我也嚇到了，這有什么好動搖的嗎？

????……啊，釣竿彎曲了，有魚兒上鉤了吧。

????「哇??！」

????不出我所料，魚兒逃跑了。我替他感到可惜，他卻瞪著我好像是我的錯一樣。我猜他又要生氣罵人了，我等著反駁他的言論，沒想到他并沒有破口大罵，我可是學(xué)了很多臟話要和他互相對罵呢。

????「都會的女人也會罵臟話??？」

????「刻意學(xué)來和你吵架的啊?！?br>
????語畢，我得意地挺起胸膛。經(jīng)過一段奇妙的沉默，少年忍不住笑了。

????「哈哈……什么嘛，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咦？我學(xué)臟話是用來吵架的，他怎么反而笑了？這個孩子笑起來也像個普通的男孩呢，平常他總是頂著一張臭臉，笑容卻充滿年少的可愛風(fēng)采。

????……笑容這種東西，好狡猾喔。直到剛才我對他的印象不太好，現(xiàn)在卻完全改觀了。笑容有一股會令人產(chǎn)生錯覺的魔力，我開始覺得他是個好孩子，我自己也差點笑了。

????「吶，我想到一個好主意了，你跟我成為朋友吧？」

????「啥？你、你在鬼扯什么啊!?」

????他的笑容變成震驚的表情，似乎沒料到我會提出這個要求吧。

????「我相信啊，我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況且你也沒有朋友嘛，上次和今天碰面你都是一個人，所以我來當(dāng)你的第一個好朋友吧！」

????「你、你少自說自話了！」

????「沒什么不好啊，我想這是一個不錯的方案喔。你明天也來海邊吧，我也會來的，我們再來聊天！」

????「你……你不是……還要找人嗎！」

????「我當(dāng)然會繼續(xù)找??！不過，我也確實有些氣餒了。你說得沒錯，大家都嫌我礙事?！?br>
????我流露困擾的表情，但卻沒有忘了笑容。也許，我的笑容很無力吧，他張開嘴巴沉吟，似乎想不出該說什么。

????「和你聊天我也能恢復(fù)精神啊，我不是要求你支持我，陪我普通談天就行了。吶，就這么說定了，說好啰！」

????「等、等等，我還沒有答應(yīng)！」

????「那明天見啰，你也要來海邊喔！」

????說完想說的話我站了起來，休息時間也該結(jié)束了。

????「我……我叫你等一下??！」

????「你沒有拒絕的權(quán)利喔！」

????「不……不是啦！不要一直用代名詞稱呼我，我的名字叫哈比！」

????我聽了大感意外，起先他不肯報上姓名，現(xiàn)在他肯告訴我，我好開心喔，原來他叫哈比啊。

????哈比好像臉紅了，我以為他只有別扭的表情，其實他也會歡笑、驚訝、害羞，純粹是個很普通的男孩子。嗯，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好好相處！

????「請多多指教啰，哈比！」

????我報以最真誠的開懷笑容，哈比沒有看著我，不過他大概有感受到我的喜悅吧。

????15 第二頭野獸

????我的生活又變回了平靜無波，一如那個女仆與我共度的時光，可是陪伴我的女人頭發(fā)是白色的，這一點算是最大的變化吧。

????后來，我沒有再看到女仆了，自從那次在走廊相遇，她就失去了行蹤。我在館內(nèi)搜索過，到處都找不到她的身影，那個飄逸的背影，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

????她想必是唾棄我了吧，我也知道自己太過自私，一下子想要安穩(wěn)的生活，一下子又追求殺戮，結(jié)果又重拾了安穩(wěn)。我害那家伙吃了不少苦頭吧，現(xiàn)在我多少有點愧疚之意，也有重新開始割草的念頭。

????話雖如此，失去了也無可奈何，漸漸地，我也不去在意那個女仆了。

????和白發(fā)女人同居，我也搞懂了許多一開始不瞭解的事實。起先我以為這家伙是天使，是非人的神圣存在，實際和她相處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充滿人性的一面。想當(dāng)然，她需要吃東西，對食物也頗有偏好，最重要的是，她的表情變得更柔和，也比較容易攀談了。

????溫柔的生活持續(xù)下去，館內(nèi)再也沒有哀號尖叫了。

????那一天，我在出去狩獵之前尋找那個白發(fā)女人，她在大廳里編織冬天用的防寒衣物。她的眼睛失明，手倒是挺靈巧的，我默默地盯著白發(fā)女人，她忽然浮現(xiàn)了柔和的笑容。

????「怎么了嗎？」

????「你真敏銳……竟然知道我在這里?！?br>
????「我的聽力不錯，失去視力，其他的知覺變敏銳了。」

????這種知覺，也包含讀心的能力嗎？女人維持溫柔的表情，說今天的氣氛很寧靜。的確，今天的感覺是很不錯。

????「……我要去打獵了，你有什么需要的東西嗎？」

????我以為她會說沒有，但她稍事思考后，拜托我?guī)兔埩_水果。水果啊，找找看吧。

????女人繼續(xù)編織衣物，我也沒有離開現(xiàn)場。過了一會兒，她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問我是否還有其他事情，我們的視線依舊不曾交錯。

????「你的視力是天生的嗎？」

????我不是關(guān)心她才問的，只是好奇而已。女人把我的好奇當(dāng)成了體貼，她說其實失明沒有特別不方便。

????「小時候我還看得到，長大后慢慢失去光明，現(xiàn)在就完全看不到了?！?br>
????「你的眼睛失明，為何會在森林里徘徊？」

????這個疑問從那天晚上就一直盤據(jù)在我的心頭，女人的表情也變悲傷了。眼見她難過的表情，我有點后悔提問，有疑問又怎樣，答案根本無關(guān)緊要，這家伙來到我的住處，唯獨這一點是明擺在眼前的結(jié)果，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說實話，我是離開家中治療眼睛的，我聽說有不錯的大夫，想去鎮(zhèn)上碰碰運氣，不過途中馬車遭受盜賊襲擊……我一抓住機會，沒帶行李就逃跑了，然后逃進(jìn)了那座森林里?！?br>
????這女人吃過的苦，可能遠(yuǎn)遠(yuǎn)超乎我的想像。我稍微慌了，只好慶幸她沒有受傷，她也開心地笑了。

????不對，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嚴(yán)格來說是我的愿望害你受苦的，罪魁禍?zhǔn)资俏?。我……我如果沒有奢求最棒的獵物……她早就平安抵達(dá)鎮(zhèn)上，說不定連眼疾也治好了。

????……我究竟是怎么了？照理說我是自私自利……不懂得替別人設(shè)想的野獸啊，為何一看到她難過的表情，我就會有不愉快的感覺？為何聽聞她的遭遇，我就會有罪惡感呢？一直以來我殘酷殺害了多條人命，如今卻有了側(cè)隱之心？

????「那時候……我已經(jīng)變得自暴自棄了。」

????女人的語氣似乎憶及了過往。

????「自暴自棄？」

????「是的，你要殺害我的那天晚上……我決定接受這就是自己的命運。我的反應(yīng)令你不知所措，事實上我只是累了。我失去了歸宿和支柱，連辛苦存下的治療費也沒了……我對這種人生真的累了。」

????當(dāng)初我在她身上感受到的神圣性，不過是她的自暴自棄嗎？應(yīng)該不只如此吧……這是我的一廂情愿嗎？

????「可是，現(xiàn)在我認(rèn)為這樣也不錯，我來到這座洋館也是命運吧。至于眼睛的事情也無所謂了，雖然看不到你的模樣有點可惜就是了……」

????我不希望她看到我的模樣后也把我視為一頭野獸，所以盡管對她過意不去，我寧可她永遠(yuǎn)都看不到。

????「……你那一晚說過，這里有種懷念的氣息是吧?！?br>
????「嗯嗯……很不可思議，我總覺得……自己以前好像有來過?！?br>
????「難不成……你真的有來過嗎？」

????我不太瞭解懷念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記憶太短暫了。野獸是在漁村誕生的，我沒有更早的記憶了。因此，對陌生的場所感到懷念，是我難以理解的感情。

????女人搖搖頭。

????「我?guī)缀鯖]有離開過家里，我……我的外表很奇怪對吧？周圍的人都不太喜歡我……我也沒辦法在外頭工作，我受到的差別待遇沒有你嚴(yán)重，但我們或許很類似吧?！?br>
????我和她很類似？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是正好相反才對吧。我是殺人的野獸，這家伙是天使般的女人，哪里有相似之處了。

????然而，同樣都是被人疏遠(yuǎn)的存在，神明或惡魔受到的待遇都差不多吧。神明受人畏懼，惡魔則被厭惡和疏遠(yuǎn)。

????「那么……在你的心里，這座洋館是什么樣子？」

????白發(fā)女人茫然地抬起頭來，睜開的眼睛并沒有眨眼。我知道她是瞎子，但我很難相信她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到了。鮮紅的瞳孔完美無缺，絲毫不帶一點陰霾。

????「薔薇……我感覺……這里有薔薇?！?br>
????我嚇了一跳。薔薇，黑發(fā)女仆也說過這種東西。她說百年前，這里有許多引以為傲的美麗薔薇，如今荒廢的庭園里，過去曾經(jīng)點綴著鮮明的色彩。這是怎么回事？是偶然嗎……還是？

????算了，真相如何我也無從確認(rèn)，這家伙的說法也不明確，光憑直覺猜測，也討論不出一個答案吧。

????我走近女人，信手交出某樣?xùn)|西。庭園里連一朵花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別種薔薇。

????「很遺憾，館內(nèi)沒有薔薇，所以這個給你吧?！?br>
????那是我和女仆找到的飾品，白色的薔薇首飾。我一直想找機會丟掉，也不認(rèn)為自己用得到，奇怪的是，我就是舍不得拿去丟。

????過去，黑發(fā)女仆叫我有朝一日把這東西送給重要的對象……對我來說，我還不曉得這個女人是否重要，不過除了她以外，從今往后我也沒有其他人能送了。

????「謝、謝謝……」

????女人很困惑，大概是訝異我擁有首飾吧。她訝異的神色逐漸改變，我也不好意思看她復(fù)雜的表情，這次真的轉(zhuǎn)身外出狩獵了。

????那家伙有注意到嗎？

????她沒發(fā)現(xiàn)……自己其中一邊的紅眼，落下了淚水嗎？

????洋館忠實達(dá)成我的心愿，再也沒有迷路的人造訪了，這件事令我衷心地松了一口氣。明明不久前我還殺氣騰騰地等待獵物上門，現(xiàn)在卻很怕有人擾亂我的平靜。

????這座洋館真的很配合我的要求，眼下我最重視的是白發(fā)女人帶來的安寧生活。我不需要殺戮了，忘掉一切吧，忘掉我是兇惡的野獸以及所有過往。

????狩獵完回到家里，有她迎接我回來。

????看她扶著墻壁走向廚房的背影，我內(nèi)心有一個想法。

????我要繼續(xù)守護(hù)這種生活。

????『──你真自私呢?！?br>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我聽到了某個人的聲音。那聲音很清晰，不是幻聽。我趕緊環(huán)顧四周，白發(fā)女人才剛進(jìn)入走廊，那不是她的聲音。

????『你先舍棄了到手的安穩(wěn)，而今又再次緊握手中，絲毫沒有考慮到那些被你殺害的人，你實在是自私到可笑的地步呢。再來呢？等安穩(wěn)的日子過膩了，又要企盼獵物上門嗎？就這樣一直重復(fù)下去？』

????「誰，是誰!?」

????那也是女人的聲音，剩下的我就聽不出來了。女人的聲音缺乏特征，就像隔著墻壁一樣含糊，這個音質(zhì)我似乎聽過，但又無法準(zhǔn)確說出是誰。

????我分不清──聲音是從哪里傳來的。當(dāng)我以為聲音在耳邊響起時，聲源卻突然變遠(yuǎn)，我愚蠢地驚慌失措，不停地轉(zhuǎn)動視線。

????『真是太妙了……我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吧，你啊，完全沒有任何改變?！?br>
????難道──是她嗎？那個黑發(fā)女仆，突然從我眼前消失的女人。假如是她的話，說不定有可能辦到。要在不露面的情況下放話，對她來說并不困難吧，畢竟──那家伙比任何人都要超出人類的范疇。

????「喂，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消失了嗎!?」

????『你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深受殺戮的魅力吸引。』

????「出來?。砦颐媲鞍。　?br>
????『你無法得到真正的安穩(wěn)。』

????「喂……聽不懂我說話嗎！」

????『吶？野獸妄想成為人類──是不是太忝不知恥了？』

????「住口！」

????『我跟你說，你終究是一頭饑餓的野獸……你看，有一只你翹首盼望的獵物來了?！?br>
????神秘的女人話一說完，玄關(guān)響起了劇烈的敲門聲。

????不該前來的來訪者竟然來了，我嚇得面無血色。洋館一向忠實達(dá)成我的心愿，現(xiàn)在卻背叛我，違背我期望的發(fā)展。

????我終于瞭解了，我最害怕的是──親手破壞安穩(wěn)的平衡，我深怕自己搞砸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安寧生活。

????「我、我不再需要獵物了！我不殺人了……絕對不殺了！」

????我堅定地發(fā)誓，不再敗給自己的欲望了。去迎接來訪者吧，對方不嫌棄的話，我就以人類的身分招待，再讓他們平安離去。我辦得到的，沒必要害怕，這很簡單??！

????于是──大門打開了。

????沒想到門外──

????是一頭和我相似的野獸。

????傾刻間，我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腦袋也化為一片空白，不經(jīng)意地凍結(jié)了。這家伙……野獸是……是獵物？和我一樣的野獸──為何會來到這里？好不容易浮現(xiàn)心頭的思緒，盡是無解的疑問，我茫然站在原地，連眨眼或吞口水都忘了。

????在我發(fā)愣的時候野獸有了動靜，那家伙發(fā)出莫名的吼叫朝我沖了過來！我嚇得失魂落魄，那是亢奮的吼叫聲吧？就跟以前的我一樣──找到獵物時會痛快地大吼。

????我在野獸面前毫無防備，以前的我絕不會犯下這種愚蠢的失誤。我完全失去了殺意，現(xiàn)在我唯一能做的，沒錯──就只有逃跑了。

????我得先甩開野獸，重新備戰(zhàn)應(yīng)敵，到那時候我才有致勝的機會。不過──我真的有勝利的機會嗎？我變無力了，我奢求安穩(wěn)放下殺戮，舍去了野獸的特性試圖成為人類，這樣有辦法贏過真正的野獸嗎？

????不──現(xiàn)在不是思考的時候了，背后傳來野獸的叫聲，野獸要追來了，我得快點逃！

????我在走廊奔馳，穿過轉(zhuǎn)角拉開雙方的距離。焦躁與恐懼從我身上奪走大量的體力，我才跑沒多遠(yuǎn)就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我的心臟變得如此柔弱，一定是膽怯的關(guān)系，然而心跳聲卻拼命吵個不停。媽的，真想把這派不上用場的心臟直接挖出來丟掉！

????我在奔跑的當(dāng)下想起了一件很嚴(yán)重的事情。不對，我太晚想到了，我──我把那個白發(fā)女人留在廚房了！

????最壞的想像浮現(xiàn)心頭，野獸發(fā)現(xiàn)了白發(fā)女人，沖上去咬破她的喉嚨，吃食她的血肉和性命。一想到這個景象，我全身都在發(fā)抖。我絕不允許這種事，我才剛發(fā)誓要和她……我要守護(hù)她帶來的和平?。?br>
????沒有白發(fā)女人，我的安穩(wěn)就不成立，因此，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她死！

????我轉(zhuǎn)身跑向廚房──同時祈禱她平安無事、性命無虞。在我抵達(dá)廚房前，我找到了和野獸對峙的白發(fā)女人。

????野獸背對著我面對白發(fā)女人，女人在野獸面前毫無防備，而且她眼睛失明可能沒注意到野獸就在眼前！我知道這是我殺害野獸的唯一機會，野獸沒有發(fā)現(xiàn)我，就算我變無力了，從后方暗施偷襲也能殺掉野獸吧。不對……我沒有其他方法了！

????所幸，我的腰上掛著佩劍，那是我從貿(mào)易商身上搶來的東西，剛才也用它來狩獵，銳利的程度無庸置疑。

????我要殺了野獸──沒錯，殺！

????不料，我的內(nèi)心充滿殺意，膝蓋卻在打顫。對方和我同樣是野獸，帶給我很強烈的恐懼。過去我殺害的人類中也有強壯的男人，但我從來沒有恐懼過，任何人都屈服在我之下，那么這代表──我過去純粹是欺凌弱??？

????啊啊，我沒有時間恐懼了！快點拔劍奮勇作戰(zhàn)??！殺了野獸！我要親手殺了野獸保護(hù)白發(fā)女人??！

????殺！

????殺、殺、殺！

????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當(dāng)我揮劍斬?fù)簦矮F也正好轉(zhuǎn)過身來。我運劍的刀鋒一偏，沒有造成致命傷。無法一擊殺敵的焦躁感，將我打入混亂的深淵中。野獸朝我伸手，我發(fā)出大吼用力揮劍，斬下野獸的手臂。

????「去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趁野獸重心不穩(wěn)，直接騎到野獸身上，高舉長劍刺落。我不斷刺、不斷刺、不斷刺、不斷刺、不斷刺，直到地板沾滿野獸的鮮血，直到傷口深可見骨也沒有停手。我的精神早已崩潰，我莫名嘶吼持續(xù)揮劍，也不管野獸是否死了。

????「夠了，快點住手！」

????等我恢復(fù)神智，白發(fā)女人從身后抱住我，破碎的肉塊在我腳邊，我上氣不接下氣地俯視那家伙。全身上下的毛孔噴出汗水，在感受到肉體疲勞之前──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安心感。

????我笑了。不，那充其量是些微的嘆息而已，總之──我表現(xiàn)出喜悅之情。我贏了，我贏過野獸成功保護(hù)了白發(fā)女人。

????安寧的生活──被我保住了?。?br>
????「哈、哈哈……喂……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保護(hù)你了！連我這種存在……也能保護(hù)別人啊!!」

????白發(fā)女人在我身后發(fā)抖，說不定她在哭吧。這也難怪，差點遭受野獸襲擊，會害怕也是正常的嘛。

????她緊緊抱住我。

????之后，她近乎哀號地喊了幾句話。

????這也許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情緒如此激動吧。

????16 生存的證明

????──的確，當(dāng)時的我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力吧。

????心力交瘁的我，寧可去依賴任何可能性不高的線索，甚至不惜承擔(dān)風(fēng)險。我相信要找到那個人，只有勇往直前了。

????而今，我來到了陰暗的森林。

????◆◆◆

????事件的起因是奧蘭多先生病倒了。我們在村中逗留將近四周，每天我都在煩惱回國與否的決斷，這時候，奧蘭多先生罹患了高燒的癥狀。

????漁村里沒有大夫，據(jù)說大夫會定期造訪，但也是好幾個月才來一次，所以村人說奧蘭多先生的癥狀是感冒，我也只能信了。

????高燒的癥狀嚴(yán)重，幸虧沒有危急性命，真正令我在意的，是村人的態(tài)度。他們對待生病的奧蘭多先生極為冷漠，希望我們盡早離開漁村，而且說這種話的人不在少數(shù)。

????我們是外人沒錯，不過趕走一個生病的人也太過分了。長期受到他們的冷漠對待，我也忍不住抗議了，我質(zhì)問他們?yōu)楹文敲礋o情，他們的性情太反常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也太心直口快了。

????大概是我激烈反駁奏效吧，他們也說出了心里的話。

????「我們不想再惹麻煩，萬一是很嚴(yán)重的傳染病怎么辦！野獸的騷動已經(jīng)很頭痛了，外人再害我們得病那還得了啊。拜托你們，不要傳染疾病給我們好嗎！」

????村人神經(jīng)質(zhì)地懷疑我們得了傳染病，這件事固然令我訝異，可是他們口中的意外字眼，才是最令我狼狽動搖的。

????──野獸，這是個陌生的字眼。不對，單字本身的意義我很清楚，我在意的是……區(qū)區(qū)野獸不可能害他們變得陰陽怪氣，這當(dāng)中有種詭譎的異樣感。

????由于這場爭論，我得知了村中發(fā)生的事件。

????某天，村里來了大家從沒見過的野獸，村民趕走野獸卻也承受了傷亡。原以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沒想到后來發(fā)生了奇怪的現(xiàn)象，有越來越多村民在森林里消失。

????有人在傍晚時分發(fā)現(xiàn)村民跑進(jìn)森林里，決定跟上前去一探究竟。村人就像被什么東西附身似地，踩著虛浮的步伐漫無目的地在森林里前進(jìn)。穿過森林后有一片臨海的斷崖，崖上聳立著一座宅第，村人不由自主地走進(jìn)其中。

????跟蹤的人在外面偷窺，嚇得差點放聲尖叫──襲擊村子的野獸就在宅第里面，最可怕的是，野獸殘酷殺害走進(jìn)宅第里的村民。

????那個人害怕地逃回村子，將所見所聞告訴眾人。

????我一直以為村里的陰郁氣息是戰(zhàn)爭導(dǎo)致的，所以從沒過問村民的遭遇。小國確實被卷入戰(zhàn)亂失去了自治權(quán)，然而軍隊沒有來到這座漁村，戰(zhàn)爭和這座漁村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

????我聽了野獸的傳聞，內(nèi)心突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想必這就是直覺吧。我祈禱自己的預(yù)感不要應(yīng)驗，同時問了一個問題──在失蹤的人當(dāng)中，有沒有外國人？

????……村人點點頭，給了一個違背我期待的答案。他們還告訴我外國人的特征，包括遠(yuǎn)道而來的商人、旅客以及──

????似乎是從事貿(mào)易工作的男人。

????當(dāng)我得知這個消息，內(nèi)心也涼了半截。

????◆◆◆

????我用羅盤確認(rèn)方位，頷首下定決心。我從村人口中打聽到野獸居住的宅第──來到了森林的入口。四周只有我一個，沒有其他人了，奧蘭多先生臥病在床，我也沒報備自己要出門。

????……我知道自己在干一件既危險又愚蠢的事，不過沒有弄清楚我無法回國，我得親眼確認(rèn)前往宅第的貿(mào)易商──我的戀人到底怎么了。

????我不遠(yuǎn)千里來到這里，就是要證明我的戀人還活著啊。

????哪怕碰到野獸……我也在所不惜──

????「喂，你這笨蛋！不要獨自干傻事啊!!」

????「咦!?」

????一陣怒吼驟然響起，我嚇得回過頭來。本來空無一人的地方，多了劇烈喘息的哈比。他一定是全力沖來的吧，額頭上流了好多汗水，他的表情很恐怖，也顯得十分憤怒。

????「我聽村人說了……你、你要前往野獸的住處對吧!?」

????「唔、嗯，我的戀人也許在那里──」

????「你腦子有問題嗎!?」

????哈比的聲音很大，我的肩膀也抖了一下。搞不好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別人嚴(yán)厲斥責(zé)吧，對方還是一個比我小七、八歲的男孩子，他的氣焰令我畏縮。

????「你這等于是去送死吧!?你不是有保鏢嗎？為什么不帶他一起過來??！」

????「奧、奧蘭多先生發(fā)高燒了……」

????「那你不會等他病好嗎！干嘛非得自己一個人去啊──！」

????「我……我真的坐立難安??！一想到那個人可能去了宅第，我無論如何也得快點過去才行！」

????「你……」哈比張大嘴巴準(zhǔn)備破口大罵。我猜自己又要被罵了，不經(jīng)意地縮起身子，不過哈比緩緩?fù)職?，忍住了怒吼的沖動。他沒有罵我，反而以非常嚴(yán)肅的語氣說道。

????「聽好了，假設(shè)你的戀人去了宅第，他也已經(jīng)沒命了，放棄吧?！?br>
????「這……這種事誰也說不準(zhǔn)??！說不定他還──」

????「你不知道那頭野獸有多危險啦！被那家伙抓到的獵物絕對逃不了！那是沒血沒淚的恐怖畜牲??！我很清楚，因為──我親眼看過！」

????……咦？親眼看過──莫非那個到宅第一探究竟的人是……

????我的猜測是正確的吧，哈比說完后尷尬地撇開視線。他的臉上流露復(fù)雜的感情，憤怒是沖著我來的，恐懼則是野獸引起的。

????另外……還多了一份卑微。

????為什么他會有這樣的表情呢？

????「沒錯……那個找到野獸的居所，什么也不敢做就逃回來的人，就是我啦。」

????為什么──他要貶低自己呢？

????「那時候──我是打算對野獸報仇的。」

????報仇。說出這個字眼的哈比，少了這幾個禮拜以來逐漸展露的稚氣，他好像一口氣老了許多，充滿十多歲少年不該有的無奈神色……方才撇開的視線，又移回到我的身上。

????哈比愿意談起自己的事情，理由也很簡單，他是要──阻止我前往洋館。

????「我的父母，是被野獸殺死的?！?br>
????我倒吸一口氣，回想起哈比總是形單影只的模樣，包括我第一天見到他，感覺他很寂寞的往事。哈比不是性情孤癖……而是失去了最重要的親人。

????「村人消失在森林里，這個傳聞你已經(jīng)聽過了吧，我的父母也包含在內(nèi)……我爸和我媽都不見蹤影，我真的很慌張。后來，我研判這和村子的失蹤事件有關(guān)，所以觀察村人的舉動，找出前往森林的人。

????接下來失蹤的人是一位木工大叔，我不太喜歡他，卻也不希望他翹辮子，等我弄清楚失蹤事件的原因，我就要喚醒他，帶他回到村子里。

????可是……當(dāng)我到達(dá)洋館……從窗外偷窺里面的動靜──我的雙腿也僵住了。那個地方大概是廚房吧，里面堆積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堆人類的尸體?。∪缓笪业母改俯ぉげ粚?，他們的殘骸也在那里……！

????我焦急地想去里面確認(rèn)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老實說，我的雙腳抖個不停，但至少還保有理智。我尋找入口，探索窗戶和外墻，終于找到了可以看到大廳的窗戶。

????待在室內(nèi)的是木工大叔──以及襲擊村子的野獸。

????不過我一目睹野獸的表情，就當(dāng)場嚇得魂飛魄散，那根本不是人世該有的恐怖形象……我瞧見那家伙的黑色瞳孔，便再也無法思考了。我膽戰(zhàn)心驚，整個人動彈不得……我很清楚如果不出手救人大叔會是什么下場，然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慘劇發(fā)生。

????我……我不但對熟人見死不救，連替父母報仇都辦不到──就這么逃回村子了。

????村民們痛罵我，他們說我都去那里了，為何一事無成地跑回來，還批評我是不孝的膽小鬼……我很不甘心卻又沒辦法反駁他們！因為在那家伙面前，我確實什么都辦不到──不對，我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

????哈比激動說完后，嘆了一口溫?zé)岬臍庀?，眼睛也泛著淡淡的淚光。住在洋館的野獸，奇妙的失蹤事件──這些事聽起來很荒唐，但我不認(rèn)為他在說謊。說謊的人不可能露出這種表情，村子的氣氛也不會那么陰暗。

????野獸是真實存在的。

????「哈比……你不是膽小鬼，面對那樣可怕的事情，任何人都無能為力的！」

????「你要真有同感──那就別去了！你只會成為尸山血海的一部分??！」

????哈比的忠告是正確的，以身犯險去那種地方是最愚蠢的事情。

????「不過……我……我還是得去?！?br>
????明知如此，我口中嘀咕的竟是相反的話語。

????哈比的眼神充滿錯愕。

????「為、為什么!?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

????「我懂！我知道你是要制止我，可是我不能這樣活下去！在沒有確認(rèn)那個人的生死之前──這一切不會結(jié)束！」

????我想自己也隱約察覺到那個人與世長辭了，我雖然堅信他還活著，但其實我才是最否定這件事的人吧。我真正想知道的──說不定是他的死亡。

????「要是沒弄清他的生死，我會永遠(yuǎn)……永遠(yuǎn)追逐他的幻影。我自己很清楚這點……所以我才想弄個明白，萬一他真的死了──我也必須知道?！?br>
????哈比的表情痛苦扭曲，他肯定覺得我是傻瓜吧。實際上，我也的確很傻，他應(yīng)該會掉頭就走再也不理我。我們好不容易才當(dāng)上朋友，沒想到這下就要分別了。

????「你只是……想確認(rèn)是吧……」

????「咦？」

????沒想到哈比沒有罵我笨，也沒有掉頭離開。

????我凝視他的雙眼，那是覺悟的眼神。

????「你只是想確認(rèn)他的尸體對吧？那你答應(yīng)我，絕對不準(zhǔn)進(jìn)去屋內(nèi)，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外面偷窺，沒錯，就跟我當(dāng)初一樣……你不要以身犯險，知道嗎？你答應(yīng)我的條件──我就帶你去野獸居住的地方?！?br>
????「你、你愿意陪我嗎？」

????「你一個人去不曉得會干出什么傻事，我要負(fù)責(zé)制止你才行。唉，我還是第一次認(rèn)識這么冥頑不靈的人?！?br>
????看著哈比不悅地咂嘴，我全身放松地笑了?，F(xiàn)在的哈比看上去好可靠，害他遷就我任性的要求，我內(nèi)心涌現(xiàn)愧疚和感激的心意，明明他自己也很害怕前往洋館。

????「不頑固的話又怎么會離家出走呢？哈比……謝謝你，謝謝你為我盡心盡力?！?br>
????「沒有啦。」哈比瞄了我一眼，他的臉頰有點紅，今天我就不捉弄他了。

????◆◆◆

????日落前我們抵達(dá)了洋館，沒有哈比帶領(lǐng)我，我可能到晚上還抵達(dá)不了吧。在確認(rèn)戀人的生死前自己先迷路遇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們壓低身子，仰望聳立在夕陽余暉下的洋館……想不到這種地方真的有洋館，撇開外觀老舊不說，這是一棟十分氣派的建筑。

????「那座宅第究竟是……」

????我詢問哈比，他一臉困惑地說自己也不曉得。

????「我只知道那是一座奇妙的洋館，正確來說村里的人也不瞭解。你不相信也無所謂啦……洋館是最近才發(fā)現(xiàn)的，一般來說村子附近有這么大的建筑物，應(yīng)該早就被大家發(fā)現(xiàn)了才對?！?br>
????我可以理解這是一座奇妙的洋館，我也相信哈比說的話，不過──我內(nèi)心懷抱的情感反而比較難以置信。

????我似乎看過這座洋館，我忘記是什么時候在哪里看過的，不過這個地方帶給我一種懷舊……還有想要哭泣的悲哀心情，彷佛我一閉上眼睛，整座建筑就會灰飛湮滅似地。

????……當(dāng)然，我眨了好幾次眼睛，洋館沒有忽然從我眼前消失，想必是我太過緊張腦袋才會胡思亂想吧。

????「我漸漸覺得那個村子被卷入了奇怪的事件……反正我也待不下去了，過一段時間我就要離開村子去別的地方?！?br>
????「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呃……還沒有。」

????這時我靈光一現(xiàn)，俯視哈比的面容笑道。

????「那你來我的國家生活吧！我可以替你介紹工作。最重要的是，我的家鄉(xiāng)是個好地方，而且也有大海呢?！?br>
????我自認(rèn)提了一個不錯的建議，只是考量到哈比的個性，他也許會撇嘴拒絕吧?？墒?，他出乎意料地認(rèn)真考慮，良久，他不好意思地看著我的眼睛徑自說道。

????「……我考慮看看。」

????今天的哈比真老實，該不會老天要下雨了吧？

????話說回來，現(xiàn)在多了一個回國的樂趣我也很開心。哈比的口氣不好，第一印象也很糟糕，然而我很清楚他是一個好孩子，而且他的性情很溫柔，和他一起生活每天都會很愉快吧。

????既然決定了，我們得平安回去才行。

????「那我們走吧?！?br>
????語畢，哈比用眼神提醒我，只能在外面確認(rèn)戀人的生死。我也用眼神回應(yīng)他，我會遵守約定，要他不必?fù)?dān)心。

????我們躲在繁茂的草叢里，來到洋館的外墻邊。目前四周寂靜無聲，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野獸的身影，不過剛聽完哈比的親身經(jīng)歷，我既緊張又惶恐。

????我慢慢深呼吸，對于即將目睹的一切先做好心理準(zhǔn)備。我緊咬著嘴唇，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哭泣或尖叫。

????我小心翼翼地偷窺窗內(nèi)以免被野獸發(fā)現(xiàn)，窗戶正好面對走廊，舉目所及沒有無數(shù)的尸骸。我松了一口氣，同時也警惕自己不能松懈。

????室內(nèi)擺設(shè)很單調(diào)，氣氛上勉強還能住人，住在這種地方的野獸到底是什么模樣呢？

????我緩緩移動視線觀察室內(nèi)，就在我要低下頭移動到下一個地方時──走廊后方有一道搖曳的黑影，嚇得我當(dāng)場岔氣。難不成……那就是野獸？還是其他人呢？黑影逐漸走近，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那道黑影，連眨眼都忘了。

????……我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事實，呼吸和思考能力頓時停止，腦袋也一片空白，可是──那并不是因為恐懼！

????「啊、啊啊……」

????我發(fā)出了無法自抑的感嘆，身體也擅自動了起來。在我恢復(fù)思考之前，早已不由自主地拔足狂奔。

????「波、波琳!?你在干什么!!」

????哈比的勸阻聲越來越遙遠(yuǎn)，我跑到正面玄關(guān)，用力地拍打大門。

????「開門啊──拜托了，快點開門??！」

????「快住手，波琳！你答應(yīng)過我的不是嗎!?你再鬧下去，野獸就──」

????「他才不是野獸!!」

????我痛徹心扉的吼叫響徹云霄，哈比一定很訝異吧，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你、你在說什么……住在這里的只有野獸！野獸──Bestia！」

????「才不是!!」

????我使勁敲門，完全不顧拳頭滲血，一心只求大門快點打開。我激動地告訴哈比，我看到的并不是野獸！

????哈比試圖抓住我的手腕，我甩開了他的手。

????我不顧一切地敲門，終于──

????如我所愿，大門開了。

????看著站在我眼前的人，我差點就要痛哭失聲。

????這不是騙我的吧？是現(xiàn)實沒錯吧？我真的……可以相信嗎？

????啊啊──上帝啊！

????在我眼前的并不是野獸──

????而是……我的戀人??！

????「我好想你，幸正……！」

????我的戀人──幸正他變得好消瘦、好憔悴，他身上還保留著以往的銳氣，但眼窩深深凹陷，氣色非常不好。

????遇上海難大概是千真萬確，他一定遭遇了我無法想像的苦難。他僥幸逃過一劫，好不容易才活到了今天！

????「幸正！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我離開家鄉(xiāng)來找你真是太好了！已經(jīng)沒事了，我們一起回去吧……」

????我太過感動聲音不住地顫抖，他的反應(yīng)比我更加愕然，大概是沒料到我會來吧，我也差點放棄和他再會了，然而──奇跡出現(xiàn)了！

????我沖上前想緊緊抱住他，他一定會溫柔地說──不好意思，害你擔(dān)心了。

????不料──

????我的手沒有碰到他的身體。

????「咦……？」

????幸正發(fā)出驚恐的尖叫從我身邊逃走，為什么？為什么要逃離我？為什么……你會如此害怕？

????告訴我為什么？

????「等等，幸正──等等啊!!」

????我不由自主地進(jìn)到洋館內(nèi)部，前去追逐他的身影。背后傳來哈比的吶喊，他依舊在嚷嚷里面有恐怖的野獸，叫我不要進(jìn)去。哈比誤會了，這里只有我的戀人，才沒有野獸，兩者完全不一樣啊。

????吶，幸正，你一定有什么誤會吧？好好談一談就能解開誤會沒錯吧？

????我要追上他，和他說個明白！

????好在，這座洋館的規(guī)模只算中等，跟丟了也不至于找不到人。我持續(xù)朝他消失的方向奔走，窗外的陽光也逐漸微弱，整座館內(nèi)飄散著陰暗的氣息。環(huán)境缺乏打掃修繕，每一處看起來都差不多，有時候我甚至分不清自己在往哪里跑。

????這里簡直是鬼屋，平時我死也不會進(jìn)來。

????「幸正！吶──你究竟跑去哪里了!?」

????我的聲音在室內(nèi)回蕩消散，他還是沒有回應(yīng)我的呼喚。他那溫和低沉的嗓音，呼喚我名字的溫柔夜晚，我可沒有一刻或忘。

????「……！」

????幸正沒有回答我，別的地方卻發(fā)出了聲響。那似乎是門板開闔的聲音，我吃驚地回頭一看，整個人又愣住了。一時間，我以為自己看到了幽靈。

????我會這樣想也是情有可原，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位純白的女性。那晶瑩剔透的白色秀發(fā)，缺乏血色的蒼白肌膚，眼神茫然的紅色瞳孔，配上精致人偶一般的端正五官，給人不食人間煙火的印象。我很難相信，這個女人也同樣是人類。

????她注視我的方向，應(yīng)該也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但我們沒有視線交流。不可思議的是，她捉摸不定的視線也深具魅力，沒有給人不愉快的感覺。

????「請問你是……？」

????女人開口了，那是一種氣若游絲的唯美音色，我發(fā)現(xiàn)自己出神欣賞她的美貌，這才猛然驚覺一件事。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么她會在洋館里？我也想問她是誰呢，莫非──她和幸正一起生活？

????可是這就代表……

????不、不行，先不要想太多，我還沒有聽幸正解釋，總之要先和他談過，也許這個女人愿意告訴我幸正在哪里吧？乍看之下，她對我沒有抱持?jǐn)骋狻?br>
????「對不起，冒昧跑來打擾了！我有件事情想要問你，我的戀人……幸正他應(yīng)該在這里，你知道他在──」

????我向那個女人走近一步，察覺腳下多了一道黑影。

????另外還有一種破風(fēng)的聲響──我轉(zhuǎn)過身來。

????起先，我不明白這些現(xiàn)象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沒有保持警戒。

????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我怎么可能對你保持警戒呢？

????因此……我絲毫不能理解。

????我也不想理解。

????為什么──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為什么你要拿劍砍我？

????「為、為……什么……？」

????他的利劍無疑是朝我殺來，說不定，他是想一刀殺死我吧，因為他露出了不小心失手的表情。這太奇怪了，不該是這樣的啊，這是惡質(zhì)的玩笑吧……不，是惡夢才對吧？

????你送給我的衣服我有好好穿在身上，現(xiàn)在衣服破了，轉(zhuǎn)眼被鮮血染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自己流那么多血呢。驚訝的情感壓過一切，我明知那是自己的血，卻難以接受現(xiàn)實，也感受不到痛楚。

????是啊……我的身體不痛，然而──我的心真的好痛。

????「是、是我啊，我是波琳！求求你冷靜下來啊──」

????他神智錯亂了，那個溫柔的幸正不可能會做這種事，他是絕對不會……傷害我的，我得阻止他才行。

????我依依不舍地伸手想觸摸他的臉頰，平撫他紊亂的心靈──我是……這么想的，不過當(dāng)下我的手飛到了半空中。我試著彎曲手指，手指卻不聽使喚，我還無法理解斷掉的手臂是再也動不了的。

????「幸──」

????失去手臂的我重心一偏跌倒在地，他沒有放過這個機會，直接沖過來騎在我的身上……然后，他高舉長劍。他那瘋狂的眼神、粗重的氣息，我都看在眼里……我茫然地，注視著這一切。

????幸正。

????所謂的野獸……真的是你嗎？

????是你殺了村民嗎？

????你也要……殺我嗎？

????為什么……

????我們不是戀人嗎？

????我們的感情很要好對吧？

????只有我這樣想嗎？

????我本來打算和你再會后有件事要先告訴你。

????我想邀請你在我的家鄉(xiāng)生活……

????因為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了。

????我希望永遠(yuǎn)在一起。

????我相信你一定會答應(yīng)……我也夢想著幸福的未來。

????當(dāng)然，那不是多了不起的未來……

????只是平凡的生活，唯一的心愿是有你相伴就好。

????我對你說過自己的夢想對吧？

????當(dāng)我們度過一段和平安穩(wěn)的生活，最后安享天年的時候──

????回首過往，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段平凡又美妙的人生──

????你也笑著同意了對吧。

????之后……

????你不是說……你也想過安穩(wěn)的生活嗎……

????那時候……你是這么說的對吧？

????「去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告訴我，為什么？

????17 誰能證明那個男人神智清醒

????「你說……什么？」

????我無法理解白發(fā)女人吶喊的內(nèi)容是什么意思，是我聽錯了吧？

????她的手臂抱得很用力，盡管她的外表白得像雪，身上仍然帶有人類的體溫，那股溫度從我的背后傳來。女人從身后抱住我，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

????「那個人……你不能殺了她啊！她不是野獸，是人類！而且……她是……她是你很重要的對象！」

????……這家伙在胡說什么？我殺的是野獸沒錯啊，我從野獸手中保住了你的小命喔？再說了，我哪來重要的對象啊……

????「請你好好看仔細(xì)！快點恢復(fù)冷靜，看清楚那個人！」

????我依照指示俯視死去的野獸，我還跨坐在野獸身上，全身沾滿飛濺的鮮血。方才，我一心想著殺敵，現(xiàn)在看上去，真是凄慘的殺戮現(xiàn)場。走廊到處都是血液，從身后抱住我的白發(fā)女人，想必也是渾身血污吧，惡臭也很強烈。

????不過──我的感想就只有這樣而已。

????在我眼里，被我殺害的終究只是野獸。

????「請你跟我說……那個人長什么樣子？」

????白發(fā)女人的聲音依舊迫切，總覺得和我的內(nèi)心過于乖離，雙方的反應(yīng)差距太大了。

????「……黑色的頭發(fā)、黑色的眼睛?！?br>
????「還有呢？」

????「黃色的皮膚。」

????「繼續(xù)說……」

????「鼻子不高?！?br>
????「為什么……你不認(rèn)為對方是人呢……？」

????你問我為什么？

????這還用說嗎？

????因為這家伙──

????「這家伙和我是同種的野獸不是嗎？」

????我們并不完全相同，首先性別就不一樣，我的體格也較為高大厚實，外表當(dāng)然也各有差異。雙方的特征相似，但終究相去甚遠(yuǎn)，不過這頂多是個體差異吧？

????白發(fā)女人流露無力的嘆息，也可以說是充滿絕望和痛苦的呻吟。我不能理解，自己成功保住的女人，為何會發(fā)出這種聲音。

????「我終于……理解這一切的原委了。」

????理解？什么意思？我滿腦子都是疑問啊。連我都不懂了，她怎么會理解？

????「可是，我很猶豫是否該告訴你真相！當(dāng)你得知一切，說不定你的心靈會就此崩潰啊……」

????我的心會崩潰？

????「你是說，我會瘋掉？」

????我察覺到白發(fā)女人微微點頭的氣息，我的手臂也失去了力氣。然而，握住劍柄的手指僵硬，絲毫沒有松動。

????這根本是多余的擔(dān)心吧？

????假如她說的是正確的。

????我把腳下的人類當(dāng)成了野獸──

????「那我早就瘋了吧？」

????不正常的或許是我，不是白發(fā)女人也不是腳下的野獸，更不是這個世界。照此推測，所有的問題似乎都說得通了，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告訴我吧，你思考的真相是什么？」

????我的身上竄起一股寒意，分不清自己是何種表情。一定是很蒼白的氣色吧，沒有被白發(fā)女人看到算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了。

????白發(fā)女人謹(jǐn)慎選擇遣詞用字，開始娓娓道來。她盡量保持冷靜，不用激動的語氣應(yīng)該也是顧慮到我吧。

????「你在海上遭遇事故，漂流到這里的漁村……本來，你該受到溫厚的照料，遺憾的是，這個國家不久前被卷入戰(zhàn)火之中，人心疲憊不堪也很厭惡麻煩的事情。

????只是，原因不光是如此，村里的人可能被你的外表嚇到了吧。這個地方的人從來沒見過你這種長相，在海上漂流的你面容也十分憔悴吧。衣衫襤褸加上先天容貌的差異，引發(fā)了村人的惶恐──于是他們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

????也就是，把你形容成了野獸?！?br>
????我聽著女人的推論，回想在漁村的遭遇。

????我最早的記憶是在海邊開始的。當(dāng)時我一清醒就被村民包圍，他們故意說我聽不懂的語言，我的喉嚨像著火一樣痛，只好向他們求援。我記得自己有說──請給我水，不過他們聽不懂我說什么，騷動也越演越烈。

????緊接著，現(xiàn)場的氣氛逐漸惡化，村民的表情也扭曲了。有人朝我吐口水，其他人也沖上來對我施暴。

????我蜷起身子忍受他們的拳打腳踢，我聽到他們不斷罵我「Bestia！」，同時也看到遠(yuǎn)處有小孩在踢骯臟的野狗，小孩也罵野狗「Bestia！」。

????Bestia，我總算知道他們是在說我，也察覺到自己是什么樣的存在。我是野獸，不是人，由于我是野獸，難怪他們聽不懂我說的話，還要欺負(fù)我。

????可是我不甘心坐以待斃，我強忍身體的疼痛憤怒嘶吼，再趁著村民害怕的空檔逃跑。后來我搶下魚叉，打死了阻撓我逃跑的家伙，我在逃離村莊時殺了好幾個人，這些行為都算是正當(dāng)防衛(wèi)。

????沒錯，到此為止都還是自衛(wèi)罷了。

????「你誤會自己是野獸──原因是人種差異造成的不平等待遇。不幸的是，你遇上海難后失去了自身的記憶，才會接受這個扭曲的誤會……」

????我的腦袋隱隱作痛，像被插入一根針?biāo)频兀：挠跋褚苍谀X海中浮現(xiàn)，包括濃密的烏云、一道破空的雷電、還有許多人哀號的聲音。接下來，是魔物的血盆大口──不對，那是漆黑的大浪吧？

????「你遭遇的是各種可怕的不幸，這些不幸侵蝕你的精神，你雖然……犯下了殺人的罪行……卻也是一個被害者。」

????我產(chǎn)生了錯覺，竟然聞到鮮明的海水氣味。

????海水的氣味帶來了其他記憶，包括通知乘船時間的鐘聲，以及前來替我送行的女人。女人的黑發(fā)隨海風(fēng)飛舞，泫然欲泣地立下再會的誓言。

????倘若……白發(fā)女子所言不假……

????剛才的記憶也全屬事實……

????倘若我不是野獸而是人類的話……

????那我，豈不是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過錯……

????「這就是全部的真相。」

????白發(fā)女人語氣沉痛地說道。

????缺損的記憶，遺失的過往，被我錯殺的女人。

????這一切的結(jié)局……是許多不幸互相交錯所導(dǎo)致的悲劇……

????她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這才不是全部的真相?！?br>
????可是，就在我差點要接受真相的時候。

????我又聽到了那個聲音。聽起來含糊不明，像隔著墻壁說話的女性嗓音。

????『你不是被害者?！?br>
????「你、你……你這次又想對我說什么!?」

????我對著天花板大叫，卻不知道那家伙躲在哪里，我只有聽到對方的聲音。那家伙一定躲在某個地方，嘲笑我驚慌失措的模樣吧。

????我激動起身，身上的血滴也順勢滑落，驚慌失措的可不只有我一人。

????「你……你在和誰說話呢……？」

????白發(fā)女人詢問我，我回過頭來看著她，難掩內(nèi)心的訝異。

????那個聲音……其他人聽不到嗎？

????『你身為野獸，是更單純的原因?！?br>
????女人的聲音在我腦內(nèi)響起，一聽到那個聲音，我的心靈就莫名煩躁。

????『你本來就是一頭野獸?！?br>
????「閉、閉嘴……住口??！不對……全是事故害的……這女人也證明了不是嗎！」

????我抱頭尖叫，好想把自己的腦子挖出來，連同那個聲音一起毀掉。偏偏那個笑聲違背我的期望，在我的頭腦里回蕩。

????「你、你冷靜一點！」

????「閉嘴、閉嘴、閉嘴！不要在我腦袋里笑啊！」

????「你聽到的是幻聽！冷靜下來就聽不到了！」

????幻聽？最好是幻聽啦，我明確感受到當(dāng)中的惡意，那股惡意也是虛幻不實？怎么可能有這種蠢事！

????絕不可能，不對……真的不可能嗎？我能相信自己的判斷嗎？我的知覺感官亂七八糟，憑什么──否定白發(fā)女人的推論？

????我不知道，我沒有一件事情是明白的。

????我眼中的世界──

????究竟哪些部分是正常，哪些部分是異常？

????『你純粹是不想正視自己，所以只喚醒對自己有利的記憶，自以為瞭解事實的真相。我來幫你回想一下……真正的你是什么樣子?！?br>
????唯有一點我很清楚，我很害怕這個聲音。這個聲音要將我轉(zhuǎn)化成可怕的怪物，當(dāng)中的詭譎引力試圖將我拖入萬丈深淵。

????『回想起來吧，然后──』

????夠了，我不想聽，別讓這個家伙說下去，快住口，拜托你別說了！我抱頭猛抓，用上連我自己也匪夷所思的力道。

????『──受盡痛苦吧?！?br>
????女人的聲音貫穿腦海。

????我無法抗拒。

????為了追求安穩(wěn)而封印的記憶──違背我的意愿蘇醒了。

????◆◆◆

????──記憶中，我身在船艙里。

????眼前是被五花大綁的船員，繩子綁得很緊，連呼吸都有困難?？此蓱z的模樣，我很好奇是誰做出這種事的。

????「喂，愿意從實招來了嗎？」

????可是，當(dāng)我一聽到這句話，就知道這是個蠢問題。

????那個說話的人正是我自己，把船員拖到船艙五花大綁、嚴(yán)刑逼供的人，是我。

????「不是的──我是冤枉的！真的啊……相信我！」

????船員悲痛哀號，我冷冷地看著他，內(nèi)心卻很火熱。很明顯的，那絕非正義的情感。

????我們搭乘的商船發(fā)生了走私的事件，我必須從嫌疑犯的身上套出首謀者的身分。沒錯，不計任何手段。

????麻煩的是，男子主張自己是無辜的，他苦苦哀求的模樣任誰看了都會同情，說不定我也稍微表現(xiàn)出同情的神色吧，但我是料到他的命運才心生憐憫。

????我逼近男子，威脅他快點交代。他堅決否認(rèn)犯案，死也不肯從實招來，既然如此……我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切下了他的手指。

????我跟他說，我會從小姆指依序切下去，直到他乖乖吐實。

????船艙里回蕩的尖叫聲聽起來十分悅耳，隨著鮮血的氣味擴散，我的心靈也漸漸滿足。這家伙的絕望，幾乎就是我的希望啊。

????我興奮得渾身發(fā)抖，努力裝出面無表情的模樣，不過，我大概有偷偷笑出來吧。

????溫柔、誠實、嚴(yán)謹(jǐn)?shù)臍赓|(zhì)，早就從我的五官消失了。

????一切都是假面、都是虛偽。

????到頭來，我切下了所有的手指男子還是沒有開口，所以我殺了他，當(dāng)成審問中不幸引起的事故，將尸體丟到大海里。

????我絲毫沒有良心不安，更沒有罪惡感，應(yīng)該說，那些感情沒有存在的余地，因為──那個男子真的是無辜的。

????陷害他走私的人就是我，我在他的行囊里偷偷放入違禁品，好讓我可以審問──不，好讓我可以拷問他。

????至于這是為什么呢？

????為什么我要這樣做呢？

????其實我也沒有確切的答案，只是我得用這種方式犧牲別人，來壓抑日漸膨脹的欲望。

????我知道自己的行為離經(jīng)叛道、泯滅人性，從客觀的角度來看，我瞭解自己是什么樣的人。不過瞭解歸瞭解，我沒辦法阻止自己。

????長此以往，我到底會變成怎樣？

????當(dāng)我連面具都舍棄，甚至懶得偽裝自己的時候──

????到時候，我會失去人類的身分嗎？

????◆◆◆

????『你從以前就是一頭野獸，你擁有的是野獸之心，你的罪業(yè)──是與生俱來的。在你心中沒有任何重視的對象，你要的是一個名為安穩(wěn)的模糊世界吧？你無法靠自己獲得，所以才需要別人。你追求的是枷鎖，不是愛情，過去的戀人和眼前的女人，純粹是你用來維系理性世界的必需品而已。』

????女人的聲音一刻也沒有停止。

????我突然靜默不語，整個人愣在原地，另一個女人擔(dān)心地注視我。

????四周充斥著令人欲嘔的血味。

????那血味，來自曾經(jīng)被我當(dāng)作枷鎖的女人。

????「我明白這個悲慘的事實令你非常心痛，然而請你千萬不要迷失自我……你犯下的罪孽很沉重……一定會壓迫你的人生，但我相信你可以慢慢跨越這一切，我也愿意支持你，因此……請你不要……失去人性?！?br>
????『吶，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本性了，那你也該知道她說的話有多荒謬了吧？你從一開始就不覺得心痛，而且你也沒有人性，沒有的東西又何來失去呢？』

????「你只是有些混亂，這不是你的責(zé)任?！?br>
????『不對，你一直是順從本能而生的人，不管別人怎么說，這都是你心底的渴望。』

????「……你在發(fā)抖嗎？別擔(dān)心，你不必再害怕了……」

????『你就乾脆順從欲望活下去吧，你是野獸，沒必要偽裝成人類，所謂的枷鎖，對你來說是沒有意義的。你很痛苦對吧？那簡單啊，把你的另一個心愿和枷鎖一同斬斷不就得了?！?br>
????「等等，請等一下！為什么……你要拿起長劍呢？」

????『解開枷鎖……會很舒暢的?！?br>
????「不行！請你好好三思，你不該殺害我的！現(xiàn)在我愿意向你求饒……」

????『理性的世界，對你來說是不必要的?！?br>
????「我不是為了自己求饒，而是為了你！你要是殺了我，你就再也──」

????『好了，動手吧?！?br>
????「啊啊──為什么……我……我沒辦法阻止你？」

????18 野獸

????我欣羨安穩(wěn)的生活。

????女人帶來了安穩(wěn)，我在她身旁見識到夢寐以求的寧靜世界。

????畢竟，那是我無法獨自得到的東西。

????不過那份憧憬又令我痛苦萬分。

????安穩(wěn)的憧憬背離我第二個愿望，二者難以共存。

????要滿足其中一方，就得舍去另一方才行。

????于是……我……選擇斬斷枷鎖。

????踏出那一步，我輕松了不少。

????我再也不用煩惱糾結(jié)了。

????多虧那個聲音，我終于明確頓悟了。

????我──從很久以前……

????就想大開殺戒了！

????野獸的笑聲回蕩四周。

????腳下是一片血海。

????枷鎖，也已經(jīng)不存在了。

????本該暢快的心情，竟感受到無盡的空虛──

????野獸笑了，同時又有種想哭的心情。

????如今，他一滴淚也流不出來了。

幕間

19 于是，呼喚死者的聲音

????死者看到了沉淪在血海中的幻覺。

????回神瞬間，死者再次被拉回沒有色彩的現(xiàn)實。野獸的聲音仍然繚繞耳畔，地下室的階梯冷冷地出現(xiàn)在眼前，緊閉的大門再也打不開了。

????死者渾身發(fā)抖──還帶有強烈的寒意。

????「嚇到主人了是吧……放心吧，野獸不會跑到這里來的?！?br>
????死者聽到女仆溫柔的聲音，她輕輕地抱住死者。死者身上的寒意始終不退，被溫柔的女體包覆，也感覺不到人體該有的溫暖。

????那真是──太凄慘的記憶了。當(dāng)中沒有人獲得救贖，只有尸骸不斷增加，一切的悲劇，全都出自一個內(nèi)心扭曲的男子之手。

????為什么那個男人沒辦法以人類的身分活下去呢？正常和異常的界線又該如何劃清？有沒有可能……迎接不同的結(jié)局呢？

????「我也瞭解主人的心情，他實在是一個無可救藥的人。他奢求的安穩(wěn)近在咫尺……結(jié)果卻親手葬送了這一切。我希望他能保持人性，這個選擇對他來說是一條必須壓抑欲望的苦行之路，可是選擇那條路才能開創(chuàng)良好的未來吧？如此一來，那個住在港口市鎮(zhèn)的女性也就不用犧牲了。當(dāng)然……那個白發(fā)少女也是?！?br>
????──白發(fā)少女。

????聽到女仆方才提到的這個字眼，死者突然驚覺到一個事實。在記憶中感受不到百年時光摧折的人，不是只有女仆而已，那個女人和死者在第一道門看到的少女，看起來似乎是同一個人。

????女仆和她之間，好像有某種因緣……

????死者挑明心中的疑問，女仆也僅是笑而不答。相對的，她說出了野獸的末路，猶如在訴說一段故事。

????「后來，聽說有一座村子被屠村了。他失去了枷鎖，這也是命中注定的結(jié)局吧……他變成了一頭真正的野獸。這扇門的故事，也到此為止了?！?br>
????死者聆聽女仆的說明，心中另有想法。

????女仆本人又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在過程中和野獸有深切的連系，直到白發(fā)少女造訪，她就毫無預(yù)兆地消失了，彷佛她的職責(z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一樣。

????死者想瞭解女仆，好比她究竟是誰──這是一個巨大的謎團(tuán)和隱諱的疑問，女仆也不愿意回答。死者心想，至少先知道她的名字也好……

????「我的名字，就等主人想起來的時候再稱呼我吧，在那之前……主人直接叫我女仆就行了?！?br>
????所有的謎團(tuán)尚未明朗，包括女仆和白發(fā)少女，以及死者自己的事情。

????死者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恢復(fù)任何記憶。

????「是嗎……記憶還沒有恢復(fù)嗎？這可麻煩了，主人的癥狀不輕呢。不過沒關(guān)系的，反正還有下一道門?！?br>
????女仆溫柔地笑了，死者越看她的笑容就越是忐忑不安。她帶領(lǐng)死者觀看的門內(nèi)，當(dāng)真有死者本人的記憶嗎？

????如果所有的門都打開了，記憶也沒有恢復(fù)的話……

????到時候該怎么辦才好？

????「主人要是無法重拾自己的記憶──」

????女仆看出了死者的疑問。

????她瞇起眼睛，露出了一個詭譎的笑容。

????翡翠色的雙瞳凝視死者，閃耀著不可思議的光芒。

????「我就只好……把主人……」

????女仆要對死者怎樣呢？

????……

????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嫣然一笑，在死者的耳邊說：「沒什么好害怕的。」死者聽了她甜美的音色，好想就這么相信她，將一切都托付給她。

????「好了，我們?nèi)ハ乱坏篱T吧──」

????女仆再次牽著死者前進(jìn)，就和一開始相同。這個行為重復(fù)了好幾次，死者也無法甩開她的手。

????死者感覺──這是絕對不能做的事情。

????二人遠(yuǎn)離臭味撲鼻的地下階梯，折回原路漫步在黑暗的走廊下。沒有映照出二人身形的鏡子，也擺放在原來的位置。

????他們和來的時候一樣，走過了鏡子前面。

????──就在這時候。

????死者似乎聽到鏡子里有某個人的聲音。

????回頭一看，鏡子產(chǎn)生了奇妙的變化。鏡面變成了純黑色，恰似涂上了墨水，連蠟燭的火光都看不到了。

????死者猶豫了，要無視這個變化牽著女仆的手前往下一道門也無妨，只是鏡子后方傳來的聲音，聽起來又像在呼喚死者。

????那是一種熟悉又懷念的聲音。

????死者沉思了。

????這一面鏡子的后方──才有關(guān)于自身的記憶吧？

????轉(zhuǎn)念及此，死者的手擅自動了起來，指尖試圖觸摸黑暗的鏡面。不過，死者沒有碰到鏡子的觸感，直接被黑暗吞噬進(jìn)去。

????死者想叫也叫不出聲。

????「……主人？」

????察覺異狀的女仆轉(zhuǎn)過身來。

????后方已空無一人。

????死者被吸入鏡子的黑暗中，從她的面前消失了。

????當(dāng)下，他們違背了彼此的心愿，不小心放開了對方的手。

????女仆的臉上頓時失去了笑容──

????不過死者也無從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