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攘
六月末,凌晨,一列火車從呼和浩特出發(fā)往南開,大約兩個鐘頭后,在山西遇見了正在調(diào)頭的黃河,火車鳴了一下汽笛,黃河則在東岸激起一陣渾濁的水花。示意過后,它們結(jié)伴南下的旅途中就只剩沉默了。
黃土高原崎嶇不平,不管是河道還是鐵道,走起路來都得彎彎繞繞,它們的距離因此而忽近忽遠(yuǎn),近的時候,河魚甚至能感受到車輪壓過鐵軌產(chǎn)生的振動;遠(yuǎn)時,就像遠(yuǎn)在天邊。
經(jīng)過二十站后,火車在中午到了風(fēng)陵渡,這是黃河以北的最后一座車站。黃河轉(zhuǎn)身橫在火車前方,它們即將交錯,也即將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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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客朋友們注意了,前方到站——風(fēng)陵渡站,列車將在此??慷昼?。要下車的旅客請?zhí)崆白龊脺?zhǔn)備,本站為低站臺,下車請當(dāng)心……”
封存喧鬧的箱子忽然被打開,被拖動的行李箱的“轱轆轱轆”,小孩子的哭鬧,男人的高談闊論、女人的家長里短,窗外微弱的蟬鳴,混合在一起,統(tǒng)統(tǒng)涌進(jìn)明謀的腦袋,打破了他的美夢。
明謀揉著眼咕噥:“到哪了這是……”
對座的一家三口正在收拾東西,其中的女人抬眼打量了一下明謀,沒有說話,手里也沒停下,她從桌子上的一堆垃圾里翻撿出三顆五香花生、兩顆奶油瓜子、小半瓶龍夫三泉、大半根雙肥火腿腸裝進(jìn)帆布包里,然后抱起孩子往車門走去。她的男人從行李架上拿下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正要跟上去時,他又扭頭看著桌子,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明謀盯著桌子打了個哈欠,他很緊張,他不知道這男人是不是也發(fā)現(xiàn)了漏網(wǎng)之魚——那是一顆飽滿的大個頭花生米,它的皮微微裂開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金黃的果實,就像一位衣衫半敞的美女。男人很快給了明謀答案,只見他后退一步,右腳微抬,腰背斜仰,伸手拿起一個酒瓶在臉前晃了一晃,然后仰起頭吹空瓶底,把瓶子放回桌上,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火車越來越慢,窗外開始有房屋一閃而過。明謀拿起花生放進(jìn)嘴里,嚼了一下就“呸”地吐了回去:“好苦!那個女的……高手,慧眼如炬!”鄰座的老大爺瞥了明謀一眼,輕輕咳了一聲,明謀瞥回去一眼,更用力地咳了一聲,又翻著白眼“切”了一聲,拿出水灌了一大口,嘴里的苦味終于散了。
窗外閃的換成了高樓,明謀把臉貼在玻璃上往前看,提高了咕噥的音量:“這到底是哪???”
火車頓了兩頓停下了,列車廣播員用溫柔的聲音告訴他:“各位旅客,風(fēng)陵渡站到了,請有序下車,注意安全,我們下次乘車再見!”與此同時,一位女士打著電話走過:“老公老公~我到啦老公!你到車站門口了嘛老公?我的箱子好重呀老公~”
“知道了知道了,要你多嘴!”明謀憤憤地想,“外面的站牌上寫著呢!——啊,麗江!我離艷遇還有漫長的一天一夜!”
“風(fēng),陵,渡……”明謀又念了一遍站牌上的字,腦海中忽然閃過“茶桐鎮(zhèn)”,但沒來得及細(xì)想就被經(jīng)過站牌的一家三口打斷了思路,“是那個高手!”
女人一手牽著孩子,一手在帆布包里摸索;男人舉著傘給母子倆遮陰,他們緩緩?fù)稣究谧呷?。女人摸出來花生和瓜子,三顆花生被孩子一口吃了,夫妻倆一人嗑一顆瓜子。他們用右手把瓜子花生塞進(jìn)嘴里,再用右手接住殼皮,扔進(jìn)火車下面。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仿佛演練了無數(shù)遍。
明謀咋舌不已:“高手……”一家三口消失不見后,明謀重新想:“翠——”但又被打斷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明謀起身回頭看去,原來是車廂尾部的六個十八九歲的大學(xué)生在唱歌,他朝他們走去,走過他們,走到車門那里,大聲說:“吃著火鍋,唱著歌,突然就被麻匪劫了!”
車?yán)镆幌伦泳桶察o了,明謀滿意地下了車,到站牌下抽起煙。“我剛才要想什么東西來著?”他把煙頭舉到眼前,盯著煙霧絞盡腦汁。
“哎呀,找男朋友要看緣分嘛,媽你可別再給我安排相親了。不說了,我要上車了,拜拜!”一位戴著耳機(jī)的漂亮姑娘穿過明謀眼前的煙霧,上了明謀的那節(jié)車廂。
“好腿,好屁股,可惜太平……”明謀嘆息著把煙頭扔進(jìn)了車輪下,“但夏不腌魚……蝦不掩魚?”
明謀回到車上,一眼就看到了那位漂亮姑娘,她的座位就在他的后面,而她的對面沒有人。他覺得自己的艷遇提前來了。他坐到姑娘的對面,裝模作樣地看了眼窗外,看了一下手機(jī),抬起頭,用驚訝的語氣說:“哎!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正在看手機(jī)的單籟聞聲抬頭,愣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七歲那年的春天,一個穿白衣,扎小辮兒的男孩站在她家門口的杏梅樹下,陽光斑斑點點地落在他仰起的臉上,肩膀上的花瓣被風(fēng)吹走了,又有別的輕柔地?fù)湎蛩T陲w舞的梅花中,他就像一片雪地。
火車慢慢啟動了。
“哎哎,你是明謀!”
這回明謀真的驚訝了,他覺得他是用上了全部的腦細(xì)胞回憶,終于想起來六歲那年的深冬,他被爸媽帶去北方的外公家,在那里,他看到了記憶中的第一場雪。那個下雪的早晨,他也看見了她。她扎著羊角辮兒,小臉紅撲撲的,穿著一身粉色,在純白的雪地里,就像是一朵梅花。
“啊啊,你是單籟!”
“二十年沒見了啊!”
“是啊是啊,自外公去世,直到我去呼和浩特上大學(xué),期間沒再來北方?!?/p>
“過得怎么樣?”
“畢業(yè)就留在那了?!泵髦\稍微停頓了一下,他看見售貨員出現(xiàn)在車廂的連接處了,心里打算要以請單籟吃花生、瓜子、火腿腸來展示一下自己的大方,而想到火腿腸時,他情不自禁地露出猥瑣的笑容,所幸單籟正忙著把耳機(jī)收起來,沒有發(fā)覺他。
明謀繼續(xù)說:“進(jìn)了一家跨國公司,去年升職部門經(jīng)理,房子車子都全款買了?!?/p>
單籟心底緊張了,她故作驚訝地問:“那你老婆肯定比我還漂亮吧?”
“唉……”明謀倚著椅背抱起胳膊,臉轉(zhuǎn)向窗外,嘆了一口氣,“我至今仍是姑家刮人。或許上天早已給我安排好了姻緣,只是緣分還未到?!彼焖俚仄沉艘谎蹎位[,又補(bǔ)充一句:“有緣牽李來廂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啊!”明謀突然又想展示一下自己喜歡研究學(xué)問,未等單籟說話,他就露出沉思的表情說:“為什么‘姑姑家把人刮了’是一個人呢?”
單籟沒聽明白。這時售貨員開始喊了:“來,收腿!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火腿腸了??!”
“這里這里!”明謀招了招手,“花生瓜子火腿嘿嘿嘿腸,各來一袋!”
趁著明謀買東西,單籟拿出手機(jī)發(fā)了一張自拍,并配文:“有緣千里來相會。啾咪~”媽媽秒贊,評論“欣慰”。
明謀從售貨員手里接過火腿腸時,他的手顫抖了一下,他把火腿腸朝單籟遞過去,剛想占個口頭便宜,那群大學(xué)生又吵鬧起來:“落日下轉(zhuǎn)身遠(yuǎn)行/背后是沉默的風(fēng)鈴……”
單籟覺得表現(xiàn)自己的機(jī)會來了,她說:“啊,是王主超的詩!這句出自《湖邊集》,——我可喜歡他的作品了!”
明謀正巧在同事那里看過這本詩集,說是看過,其實只翻了幾頁,然后給了一個“真是胡編集”的評價而已。但他不能實話實說:“太巧了太巧了,我也喜歡他!每次年假,我都會帶一本他的書,要么坐在布達(dá)拉宮的臺階上,要么躺在可可西里的帳篷里,細(xì)細(xì)品讀,簡直是對心靈的雙重凈化!現(xiàn)在我的包里就有一本《夏徹的故事》?!彼现噶艘幌?。
單籟已經(jīng)開始幻想:她和明謀結(jié)了婚,住在美麗的呼和浩特,她生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他們每年都會去西藏自駕游,她開著車,他坐在副駕駛上給她念王主超的詩,——她打算去學(xué)駕照了。
火車駛過黃河。
“你看,黃河!”單籟指著窗外輕叫,然后低聲念起詩,“‘遠(yuǎn)處延伸來的河面/捧著一只小船’,多好的意境?。 ?/p>
“胡編的什么鬼東西?一條船也沒有!”明謀這樣想,嘴上卻說:“好濕好濕?!?/p>
兩人沉默了。明謀拿出一根火腿腸吃,邊吃邊在心里“嘿嘿”個不停。單籟突然開口:“你如果有空的話,到岳陽待幾天怎么樣?我?guī)闳ザ赐ズ妫埬愠贼兆印魈炀褪嵌宋绻?jié)……”
明謀感到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加快了流速,但他沒有流露太多表情,僅僅微笑著點了點頭:“太好了。——看不見黃河啦。”
“對了,”單籟拿出一瓶顏色不太對的康濕乎遞給明謀,“這是我在黃河邊上裝的一瓶水,送給你了。”
“這么清澈?”
“澄清過的……”實際上,這是洞庭湖水。
“一粒沙都沒有……”
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在車廂里吆喝起來:“黃河水一瓶一百,僅此兩瓶!黃河沙二十一斤!帶回家鎮(zhèn)宅辟邪,財源滾滾!”
明謀吃了一驚:“泰山有賣桃木劍的,這里賣起黃河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真是把‘因地制宜’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啊?!?/p>
單籟笑了一下,說:“騙人的,你別信。”明謀點點頭,把水收了起來。
晚上十點,火車開到岳陽。一下車,單籟就帶著明謀直奔洞庭湖邊的一家沙宣小吃。
“老板,來一斤粽子?!眴位[說。
“老板,來一打啤酒!”明謀打算把單籟灌醉。
“我不會喝酒……”
“那就少喝一點,面對洞庭湖八百粒白銀盤青螺,怎能不飲酒賦詩呢?”
“詩酒和人散之前/舉杯時吃了青螺一盤?!眴位[恍然大悟,“與王主超的詩不謀而合!”
“正是!”
粽子和酒都上來了,餓了許久的明謀迫不及待地剝開一個粽子,一口啃下去,又一口吐了出來,“這這這,什么東西?”明謀看著手里的粽子叫了起來,“肉粽???”
單籟疑惑地問:“怎么了?”
明謀崩潰了:“你怎么能給我吃肉粽?!”
“肉粽怎么了?肉粽天下第一!”
“放你的春秋大屁!棗粽天下第一!還有草莓、哈密——”
“扯你的王八小蛋!”單籟拍桌而起,奪門而出。
明謀氣憤不已,開了一瓶酒,就著火腿腸喝了。喝完三瓶,怒氣仍不息,他拍著桌子叫:“老板,結(jié)他媽的賬!”
洞庭湖邊亮著一些五顏六色的燈。明謀提著一瓶酒邊走邊喝,他決定連夜坐飛機(jī)去麗江。“路上的能叫正經(jīng)艷遇嗎?”他把酒扔進(jìn)了湖里,又想起來單籟給他的那瓶水,也掏出來扔進(jìn)湖里,“這是黃河與洞庭湖的一次艷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