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搖
我家鐘表上紋著兩朵花,上面一朵月桂下面一朵向日葵。在生命無數(shù)個巧合的瞬間、尤其是時針指向月桂以致于分針游疑著對不準向日葵的六十秒里的某一秒,我常常發(fā)自內(nèi)心質(zhì)疑月亮的存在。我不是一個社會學家,去說高懸于天上的球體是所有人類共同的臆想;也不會像一個陰謀論者或者極端的經(jīng)驗論者一樣,無視阿姆斯特丹踏出他偉大的一小步,自顧自的把它理解為為一批人對另一批人的欺騙或者所有人感官的局限;我不是科學家,我不想向你證明什么。毋庸置疑的是,月亮當然在那兒,大多數(shù)的夜晚,即使不抬頭,你也不能忽視它的輝光躍動在任意的水洼之中。有時候你看不到,或者你其實什么都看不到了,它也依然在那兒。在我還能看得見甚至于我再也看不見的時間里,只要我還有意識,我就堅決地捍衛(wèi)月亮在那里高懸。我只是說她憑什么是月亮,這個欺世盜名之徒。她從太陽那兒偷了光變得皎皎瑩瑩,用這本不屬于自己的模樣粉飾著博取人們的同情。我們乖乖地把思念、圣潔、孤獨供奉給她,讓她成為了月亮,滿懷期望寄托的情感被嫦娥刻薄地點評后喂給月兔,永遠也傳達不給任何人。月牙兒懸在池塘上像一抹冷笑,我也對她冷笑。
如果翻涌的心在那一瞬恰好迸發(fā)了激流,下一秒我一定在哭,淚水把月光打皺,現(xiàn)在我依然可以用石頭片兒把它攪亂,雜置的寂寞卻融不進這月湖里。月湖算不上湖,只是一片池塘,滿月的時候剛剛好映在正中央,夾道粼粼波光,迷幻人走進去。離這里一百米有一塊矮山頭,在那里月湖和月亮一樣大,用兩根手指就可以捏住。我和澄雅第一次約會就在那座山頭。她閉著眼睛,月光給她上妝,等我吻她。我其實有點兒緊張,并非我經(jīng)驗不足,澄雅之前我談過兩次戀愛,不過在那一刻我總覺得有什么事情會發(fā)生,月光不止給她化妝還給她披上婚紗,那潔白的幻象之下很可能藏了一對翅膀,如果我的右手不再摟抱,那雙翅膀就會在她背后展開,如果我的左手松開她的手,她就會懸在空中雙手托著我的臉深情一吻然后高飛。澄雅之前我談過兩次戀愛,不過這是我第一次愛一個人。我如此明確的體驗到怦然心動,如果你還記得自己睜眼看到第一縷光的心情,盡管在性質(zhì)和程度上其差別不亞于無法觸及的銀河和家門口的小溪,但你就能在人類的所有經(jīng)驗里最接近地理解我這種感受,那是一種形而上的突然降臨,整個世界的復雜與豁然開朗做出一瞬間的全面展示,這使浩渺天穹和最細微的內(nèi)心同時微笑,仿佛它們從來都理解一切。她像天使一樣救贖了我,我是說真的,當她微笑的時候我感到了圣潔的意義,我的整個過去和未來都填滿了信仰。和澄雅最后一次約會也在那兒,她大概真的托著我的臉深情一吻了,但那個人挺模糊的,搞不好其實是我初戀,好吧,無論怎么樣,那天的事我不怎么記得,也根本不想回憶。你可能會覺得那之后我再也不敢到這個傷心的地方來,實際上,我常在這個山頭上坐,和澄雅分手后也一樣。讀本科的時候我就經(jīng)常在那兒發(fā)呆,它比澄雅更早進入我的生活也陪我更久,雖然我不能像記住澄雅的睫毛長度一樣記住山頭上的每一處溝壑,但它是我的老朋友,知道我所有隱秘的心情。這并不意味著我能像很久以前那樣和它相處,坐在那兒就像坐在電影院,關(guān)于澄雅的一切在天空藍色的熒幕上閃回,陰云天也不要緊,它打不濕保存在腦神經(jīng)里的膠片。我不能把很多話說給它聽,作為觀眾,為了不被請出影院,我不得不遵守秩序、保持安靜。
但是如果我像現(xiàn)在這樣,站在月湖旁邊,遠離山頭,換一個角度看它,它就放映不出任何東西。更準確地說,如果我不想看,隨時可以切片。由此我暫時從舊愛的魔咒里解脫,能看點兒別的,譬如我的大學時代。說實話,在一般的城市,像月湖這樣的池塘和它周圍溝壑縱橫的靜謐的郊野可不好找,但是在c城,估計這時候還有不少人在他們的山頭看電影。c城只有一所大學,她是我十幾年的學習生活的第一所母校。07年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到這兒的時候我失魂落魄,沒有好好看她一眼,現(xiàn)在我可以把她看個夠。我學的道路工程,畢業(yè)后考了當?shù)氐墓珓諉T,趕上的第一件事就是通高鐵。15年試行的時候我本來想給c城拍張照,可我發(fā)現(xiàn)c城原來這么小,打個哈欠的功夫就不見了。這兒的路一環(huán)一環(huán)的,高鐵也得繞三繞,到外環(huán)的時候下雨了,車窗上的水滴橫斜而下,這時候它也就是一滴水那么大,比我的食指還小。然而我就被這一滴水困了十幾年。我本以為我心甘情愿。
我怎么能不心甘情愿呢?c城西邊一百里有一大片沙漠,因為我們每一屆學生都去種一排樹,一年倒一排一年生一排,風沙從來吹不進c城。當?shù)卣疀]什么錢,但對c城大學是一等一的支持,c城大學沒什么名氣,但對學生實打?qū)嵉暮?。在這偏僻的地方,偉大的母親依然照顧到她的兒女,c城大學的師生、c城大學、c城都想開出一朵漂亮的花給他們的母親看。c城大學建了兩座圖書館,專業(yè)性強的在西邊,其他的在東邊,據(jù)說是這“其他的”里除了閑書,還有些民國時候的古本,離風沙遠點好保存。我一開始往西邊去,后來失戀了就去東邊看閑書,畢業(yè)后我兩頭都去,總是得找后生借通行證,第一次就借到了澄雅那兒。c城大學在圖書館上下了大功夫,兩座圖書館一東一西,一個像城堡,豪華氣派,是最高的建筑,一個像貝殼,精巧美麗,是最大的建筑。行政樓在正中間自慚形穢。它像是、或者說就是,兩層樓的農(nóng)村自建房,在二樓的臺子上走,木板咯吱咯吱讓人發(fā)慌。我在二樓靠北的辦公室做勤工儉學,呆了兩年,老教授做的黨建工作,對我照顧不少,在他的指導下我入了黨。老教授的兒子在北京,他經(jīng)常戲稱北京的基建比不上c城,因為北京擋不住沙子,不如拆了胡同種點兒樹。
我經(jīng)常去他家里坐,教授的書房攤開很多書,書架上列了一面墻的馬恩毛列,紅皮的很多,看起來一面赤色。飯后教授和他妻子的娛樂,就是讀書消食,讀《國家與革命》、讀《莊子今譯今注》,聽起來有點不食人間煙火,但也看過《第一次親密接觸》——他的兒子和學生那一輩人看的,他也看看。有時候也看電視劇,都是學生推薦的。我在教授的客廳里追完了《武林外傳》,看《家有兒女》的時候他話特別多,大都市好,普通家庭都能吃的這么豐盛,孩子多操心多,但也熱鬧,將來總也有一個能留在身邊。他說午庭你留在這兒就挺好,常來吃口飯,不操心也熱鬧。我老覺得教授應該嘆氣,他在這兒三十多年,和他一道的學者一個接一個去了別處,同事、學生都成了校友,到后來兒子也遠走高飛,只剩下老伴,他若感慨,那一定是真情實感毫無造作的。但直到我跟他說我要走,他也只是很用力地拍拍我的肩膀,沒嘆一口氣??傊?,因為他,我對很多東西產(chǎn)生了希望,當時我看向他們,先隔天地恢弘,再隔日月星辰,但我覺得我與他們近在咫尺,我看到了真實。
決定留下來的那天,同寢的五個哥們兒各敬了我一杯,該勸的都勸了,到這兒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媽在電話那頭特別不情愿,但她還是說,兒啊,做你想做的,在那兒做建設(shè),媽當然支持,不后悔就行。當時我覺得他們扭扭捏捏,眼里看不到恢弘的真實只看到一片昏沉迷霧,后來我去北京,京城的冬天一片霧霾,我朝哪兒都看不清楚,才知道其實霧是最真實的,我不能被風打得閉上眼睛還說霧后面多么多么美麗,甚至可能我最親愛的女孩就等在那兒,因為遲早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那兒空無一人,只有新的霧。即使我看到了別的什么東西,那也只是我的真實的霧。所以說我怎么能不心甘情愿,以致于對我親愛的人都擺出戰(zhàn)斗的姿態(tài)呢?我的母親給了我生命,我的母校給了我理想,我有兩個母親,可我只是一個兒子。和澄雅分手后我兩年沒回家了,借口無非是工作需要,其實我怕自己回去就回不來。我早就待不下去了,可我無法這么離開。如果我最終要離開,當初我為什么要留下?那晚我為什么不抱住澄雅和她一起走?c城露出它猙獰的面貌了,我扎在這里,現(xiàn)在它拽住我的根莖,我把一切給了他,他有什么可給我?
月亮啊月亮,你別晃,你就定在那兒,連你也搖來搖去,叫我怎么安心?以前隨便你怎么變,我看著都感動。現(xiàn)在我不情愿啦,這不都怪你嗎?他們的月亮都是大的圓的亮的,生活都是富足的美好的充實的,老朋友成家了立業(yè)了,在北京買房子,和xx呼吸同一口空氣。你怎么就這么一彎?你只給我這么一彎嗎?你憑什么只給我這么一彎?
大概有一整年的時間,我這樣看待我的生活。糟糕的上級,可惡的同事,極其低下的行政效率,順應著它我心里無名火冒,走在它前面我力不從心。我在囚籠之中,每天只剩一日三餐有一點兒刺激。其實也沒那么糟糕,但我受不了這一切。c城困住我,她溫柔地誘惑我,懷抱住我,就再也不管不顧了。我得到房子,卻沒得到她許諾的幸福,她規(guī)劃的未來,甚至是她甜言蜜語的榮譽。一個最邊遠的房子有什么用呢?它能抵御風雨,可是溫暖的地方從來就沒有風雨。從房子出發(fā),我到不了勸業(yè)場到不了大劇院,我的目的地只是辦公位,它只是我的第二辦公室。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都在遠處呼喚我,我卻不得不在隔絕塵世的荒漠邊緣做著枯燥的無意義的工作消磨生命。我一丁點兒文字也讀不進去,c城扼住我的靈魂,我永遠也進不去城堡,心甘情愿被她扼住。我痛恨心甘情愿的我自己,卑躬屈膝,跪給c城的每一個居民,每一粒風沙,可恥的是我不僅順從渾渾噩噩,甚至在這渾噩中找到了安慰。我享受在辦公室消耗時間,譬如接一杯水,我一定要先泡上茶葉,慢悠悠踱步,沖最細小的水流,搖幾下,邊搖邊用外間的電視看會兒新聞,然后分給每一個同事,有時候能用上一整個小時。轉(zhuǎn)而我批判這種怠惰,你這碩鼠!人民干什么養(yǎng)你?于是我忙碌起來,把文件運來運去,輸入電腦,刪除,再重輸一遍,我轉(zhuǎn)而怨恨,你這沒志氣的人!你就甘心于這種工作?我自己和自己爭斗,在虛無的背景上互相怨罵,才得以不傷害到身邊的人??傊?,那一年,我憤恨所有,最為憤恨自己,因為太多東西都了無希望,憤恨畢竟是一樣事業(yè),我用憤恨來麻痹自己,以顯示我依然存在。我不敢提著這副頹靡的精神去教授那里,窘迫的經(jīng)濟打消我回家的念頭,如果澄雅沒走,我還可以有美好的幻想,可我已經(jīng)屈服了。我依然逃避進幻想,一個不美好的陰暗的幻想,最好永遠不成為現(xiàn)實的幻想,但我可以躲在里面。
在我昏沉度日一年后,沉眠的簾幕最終被撕碎。教授在家摔了一跤,再也沒站起來。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有些神志不清,我預備好聽取長篇大論的道理的勸誡,然而他在唱歌,唱他年輕時在l城大學上學時學的歌,病房里陽光普照,他背對著我看向窗外?!案顢辔覀冮L衫拋卻我們浪漫,大時代的使命奔臨在眼前?!睔鈩轃崃遥錆M希望的勇壯的旋律。可我無法被激昂。我說,大時代在哪兒呢,或許在霓虹的夜上海,或許在激流洶涌的A股,社會到了這地步,割了長衫就一絲不掛,拋棄浪漫就一無所有,誰能無畏奔臨?!按筇げ?jīng)_出潼關(guān),看一片漫天的烽煙。僅憑舌尖怎能掃蕩那兇焰,揮起鐵拳才能還我河山?!焙冒桑掖筇げ?jīng)_出去,拔劍四顧心茫然??v然我想為河山做些什么,我的拳頭朝哪兒揮,誰來告訴我?!澳龠t延,搗碎我們花冠停止我們歌筵。”沒人告訴我,可我需要誰來告訴我嗎?一百年的夜上海還有歌女在唱,一百年的股市里仍有好多躊躇滿志和絕望的吳蓀蒲,他變了又沒變,他們沒變但變了,他們可惡,但我的拳頭不揮向他們,我就在他們之中,我的拳頭絕不能揮向自己。至少我知道我不能辜負誰。
??“大時代的擔子禁壓在兩肩
?乘長風沖上青天
??望一眼卷世的狂瀾
僅憑筆尖弱小怎能保全
拼著血汗大同實現(xiàn)何難。” ?
說實話,我并沒被感動,我經(jīng)常做這樣想法上的體操,正因為我看到激昂又看到頹靡,才什么也看不到。我想他精神出了問題,因為這首歌,他唱了一遍又一遍。我在病房陪了他一下午,我站在他背后一動不動,到腳底發(fā)麻身體僵硬,后來我也學會了,就跟著他唱,一遍又一遍,跟著他揮舞我的手。心是冷的一圈圈向外冰凍,可陽光照進來太多了,在皮膚表面他們蕩起波紋,我感到世界的圖層漸次破碎。首先破碎的是晦暗的幻想,再然后是怨艾的網(wǎng)絡(luò),憤恨的烈焰,在這一切的外層,是日月星辰天地恢弘,這幾乎是真實,但是它也被撕開,暗紅色的塵埃落在地上。我看到教授虬結(jié)溝壑的揮舞的手,看到他稀疏的白發(fā);澄雅并沒給我一個吻,她自私而決絕地去了上海,我看到她并沒有翅膀但有雀斑;我為每個同事倒茶,關(guān)注時事新聞,我參與了高鐵的建設(shè);我沒看看我媽,我得回去看看我媽,不過我還會回來。我看到事實,不透過任何敘事的基調(diào),不基于任何立場的角度,只從我自己的眼睛看,不去解釋什么。從飛機上我看到北京也像一滴小水珠困住很多很多人,我看到我其實在c城允諾的房子里插上一盆玉蘭。這下我什么都看到了,其實我一直都看的到。
教授的兒子急壞了,當晚從北京趕過來,向我道謝,出門后我聽到教授笑呵呵對他兒子問好。我離開醫(yī)院走在路上,下雨了,這時候該放電影,不過我想我不再需要特意在山頭或者湖邊找一個好角度,每一處都是好角度,雨水能打濕我面前的街道和人們,卻打不濕放映著這一切的膠片。我抬起頭,看見月亮還掛在那兒,既不冷笑也不微笑,好像在搖動——點頭,一眨眼,她只是定著發(fā)出淡淡的光。淡淡的光淡淡的暈,我看到那月牙兒彎彎,我看到不久后她將盈滿。?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