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兩地書》原信 二十六至五十八 魯迅與許廣平通信集 魯迅全集
◎ 二十六
廣平兄:
拆信案件,或者它們有些受了冤,因為卅一日的那一封,也許是我自己拆過的。那時已經(jīng)很晚,又寫了許多信,所以自己不大記得清楚,但記得將其中之一封拆開(從下方),在第一張上加了一點細注。如你所收的第一張上有小注,那就確是我自己拆過的了。
至于別的信,我卻不能代它們辯護。其實私拆函件,本是中國慣技〔伎〕(我也早料到的,歷來就已豫〔預(yù)〕防),但是這類技〔伎〕倆,也不過心勞日拙而已。聽說明的方孝孺就被永樂滅十族,其一是“師”,但也許是齊東野語,我沒有考查過這事的真?zhèn)?。可是從西瀅的文字上看來,此輩一得志,怕要“滅系”,“滅籍”了。
明明將學(xué)生開除,而布告文中文其詞曰“出?!保耶敃r頗嘆中國文字之巧。今見上海印捕擊殺學(xué)生,而路透電則云,“若干人不省人事”,可謂異曲同工,但此系中國報譯文,不知原文如何。
其實我并不很喝酒,飲酒之害,我是深知道的。現(xiàn)在也還是不喝的時候多,只要沒有人勸喝。多住些時,亦無不可的。
汪先生的宣言發(fā)表了,而引“某女士”言以為重,可笑。他們大抵愛用“某”字,不知何也。又觀其意似乎說“某籍某系”想將學(xué)校解散,也是一種奇談,黑幕中人面目漸露,亦殊可觀,可惜他又要“南歸”了。
迅
六月二日
◎ 二十七
魯迅師:
這時小鬼又來搗亂了!也不管您有沒有閑工夫看這搗亂的信,但是我還照舊的寫下去:
上海風(fēng)潮起后,瞬的“以脫”的波動傳到北京來了;萬人空巷的監(jiān)視之下,排著隊游行,高喊著不易索解的無濟于事的口號,自從兩點多鐘在第三院出發(fā),直至六點多鐘到了天安門才算一小結(jié)束。這會要開國民大會,席地而坐以休憩的“它們”,忽的被指揮的揮起來,意思是這個危急存亡、不顧性命的時候,還不振作起精神來,一致對外嗎?!對的,骨碌的個個筆直的立正起來!哈哈,起來看耍把戲呢!說是什么北大、師大的人爭做主席,爭做總指揮,臺下兩派吶喊起來助威勢,且叫打者,眼看舞臺上開幕肉搏了!我們氣憤的高聲喝住,這不是爭作主席的時候,這是什么情形,還競爭各自雄長。然而眾寡不敵,鬧的只管鬧,氣的只管氣,這種情形,記得前些時天安門開什么大會,也是如此,這真算“古已有之”不圖更見于今日。那我只得廢然而返學(xué)校中。國要亡,還不能犧牲私見,做了指揮,主席……向那〔哪〕里施展你首領(lǐng)的風(fēng)頭于仰人氣息之亡國幟下!
所可稍快心意的,就是走至某一大街時,迎頭看見楊婆子笑迷迷〔瞇瞇〕的瞅著我們大隊時,我登即無名火起轉(zhuǎn)口高喊打倒楊蔭榆,打倒楊蔭榆,驅(qū)逐楊蔭榆,同儕聞聲響應(yīng),直喊至楊車離開了我們,這雖則似乎因公濟私,公私混淆,而當時迎頭一擊的痛快,比游過“午門”的高興,快活,可算是過之無不及。先生!您看這匹害群之馬,簡直不羈至不可收拾了呀!這可怎么辦?
既封了信,再有話說,最好還是另外多寫一封;“多多益善”,免致小鬼疑神疑鬼,移禍至東吳,——其實東吳確有可疑之處——但前信“第一張上”確“加了一點細注”。經(jīng)這次考究獲得破案,省掉聽半截話一樣的“別〔憋〕悶”,也好。
“勸喝”酒的人是時時刻刻都有的,下酒物亦隨處皆是的;只求在我,外緣可以置之不聞不問嗎?
小問題(校長)還未解決,大問題——上海事件——又起來!平時最顧忌的提前放假,現(xiàn)在自動的罷課起來了!雖則每日有講演,募捐,宣傳……的工作,但是暑假期到了!恐怕男女的在校的辦事人,設(shè)法拆學(xué)生之臺,相率離去,那時電燈不開,自來水不流,……飯自己可以往外買,其余怎辦呢?這是一件公私(國,校)相連的問題,政治又呈不安之象,現(xiàn)時“救死惟恐不暇”,這個教育的部分小問題,誰有閑情逸致打掃這不香氣的“毛〔茅〕廁”呢?無怪我們在“毛〔茅〕廁”坑的人,永陷不拔了!
黑幕中人陸續(xù)星散,確是“冷一冷”“冷一冷”……的秘訣,校長去了,教務(wù)、總務(wù)辭職了!自以為解決種種重要問題的,評議、教務(wù)聯(lián)席會議,不能振作旗鼓了!最末一著就是拆學(xué)生之臺,個個散去,使學(xué)生不能在校存在,像這種大有人在的極端破壞主義者,前途何堪?!
罷課了!每星期的上“苦悶的象征”的機會也隨之而停頓了!此后幾時再有解決風(fēng)潮、安心聽講的機會呢?
小鬼許廣平
六月五夕
呈文已有副稿,原紙今即奉上。
伏園老大賣氣力于《京副》,此時此境,此君究算難得,是知有其師必有其弟。
◎ 二十八
魯迅師:
六月六日發(fā)去一封信,內(nèi)附回面交的一篇文稿;不知是否今有洪喬?念念!
學(xué)校的一波未平,上海的一波又起;小鬼心長力弱,深感應(yīng)附〔付〕無方,日來逢人發(fā)皮〔脾〕氣,——并非酒瘋——長此以往,將成狂人矣!幸喜素好詼諧,于滑稽中減去許多苦悶,這許是苦茶中的糖罷,但是,真的“苦之量如故”。
今夕“微醉”(?)之后,草草握筆,做了一篇短文,即景命題,名曰“酒癮”。好久被上海事件鬧的〔得〕“此調(diào)不彈久矣”!故甚覺生澀,希望以“編輯”而兼“先生”的尊位,斧削,甄別,如其得逃出“《白光》”而鉆入第十七次的及第,則請賜列第■期《莽原》的紅榜上坐一把末后交椅,“不勝榮幸感激涕零之至”!
敬領(lǐng)
罵好?。。?!
小鬼許廣平
六月十二夕
◎ 二十九
廣平兄:
六月六日的信并文稿早收到了,但我久沒有復(fù)。今天又收到十二日信。其實我并不做什么事,而總是忙,拿不起筆來,偶然在什么周刊上寫幾句,也不過是敷衍,近幾天尤其甚。這原因大概是因為“無聊”,人到無聊,便比什么都可怕,因為這是從自己發(fā)生的,不大有藥可救。喝酒是好的,但也很不好。等暑假時閑空一點,我很想休息幾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但不知道可能夠。
第一,小鬼不要變成狂人,也不要發(fā)脾氣了。人一發(fā)狂,自己或者沒有什么,——俄國的梭羅古勃以為倒是幸福,——但從別人看來,卻似乎一切都已完結(jié)。所以我倘能力所及,決不肯使自己發(fā)狂,實未發(fā)狂而有人硬說我有神經(jīng)病,那自然無法可想。性急就容易發(fā)脾氣,最好要酌減“急”的角〔程〕度,否則,要防自己吃虧,因為現(xiàn)在的中國,總是陰柔人物得勝。
上海的風(fēng)潮,也出于意料之外??墒墙衲甑膶W(xué)生的動作,據(jù)我看來是比前幾回進步了。不過這些表示,真所謂“就是這么一回事”。試想:北京全體(?)學(xué)生而不能去一章士釘〔釗〕,女師大大多數(shù)學(xué)生而不能去一楊蔭榆,何況英國和日本。但在學(xué)生一方面,也只能這么做,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候意外飛來的“公理”?,F(xiàn)在“公理”也確有點飛來了,而且,說英國不對的,還有英國人。所以無論如何,我總覺得鬼子比中國人文明,貨只管排,而那品性卻很有可學(xué)的地方。這種敢于指摘自己國度的錯誤的,中國人就很少。
所謂“經(jīng)濟絕交”者,在無法可想中,確是一個最好的方法,但有附帶條件,要耐久,認真。這么辦起來,有人說中國的實業(yè)就會借此促進,那是自欺欺人之談。(前幾年排斥日貨時,大家也那么說,然而結(jié)果不過做成功了一種“萬年糊”。草帽和火柴發(fā)達的原因,尚不在此。那時候,是連這種萬年糊也不會做的,排貨事起,有三四個學(xué)生組織了一個小團體來制造,我還是小股東,但是每瓶八枚銅子的糊,成本要十枚,而且總敵不過日本品。后來,折本,鬧架,關(guān)門?,F(xiàn)在所做的好得多,進步得多了,但和我輩無關(guān)也。)因此獲利的卻是美法商人。我們不過將送給英日的錢,改送美法,歸根結(jié)蒂,二五等于一十。但英日卻究竟受損,為報復(fù)計,亦足快心而已。
可是據(jù)我看起來,要防一個不好的結(jié)果,就是白用了許多犧牲,而反為巧人取得自利的機會,這種事在中國也常有的。但在學(xué)生方面,也愁不得這些,只好憑良心做去,可是要緩而韌,不要急而猛。中國青年中,有些很有太“急”的毛病,——小鬼即其一,——因此,就難于耐久(因為開首太猛,易于將力氣用完),也容易碰釘子,吃虧而發(fā)脾氣,此不佞所再三申說者也,亦自己所實驗者也。
前信反對“喝酒”,何以這回自己“微醉?”了?大作中好看的字面太多一點,擬刪去些,然后“賜列第■期《莽原》”。
伏園的態(tài)度我日益懷疑,因為似乎已與西瀅大有聯(lián)絡(luò)。其登載幾篇反楊之稿,蓋出于不得已。今天在《京副》上,至于指《猛進》、《現(xiàn)代》、《語絲》為“兄弟周刊”,簡直有賣《語絲》以與《現(xiàn)代》拉攏之觀?;蛘摺毒└薄分畬]d滬事,不登他文,也還有別種隱情,(但這也許是我的妄猜)《晨副》即不如此。
我明知道幾個人做事,真出于“為天下”是很少的。但人于現(xiàn)狀,總該有點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只這一點共同目的,便可以合作。即使含些“利用”的私心,也不妨,利用別人,又給別人做點事,說得好看一點,就是“互助”。但是,我總是“罪孽深重,禍延”自己,每每終于發(fā)見純粹的利用,連“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氣力的自己而已。我的時常無聊,就是為此,但我還能將一切忘卻,休息一時之后,從新再來,即使明知道后來的運命未必會勝于過去。
本來有四張信紙已可寫完,而牢騷發(fā)出第五張上去了。時候已經(jīng)不早,非結(jié)束不可。止此而已罷。
六月十三夜迅
然而,這一點空白,也還要用空話來填滿。歐陽蘭據(jù)說不到歐洲去了。我近來收到一封信,署名“捏蚊”,云要加入《莽原》,大約就是“雪紋”(也即歐陽蘭)。這回《民眾文藝》上所登的署名“聶文”的,我想也是她(?)。有麟粗心,沒有看出。它們又在鬧琴心式的玩藝了。
這一點空白,即以這樣填滿。
◎ 三十
魯迅先生,吾師左右:
接到六月十三的信又好些天了。有時的確“并不做什么事”,但總沒機會拿起筆來寫字,這不知何故,人為什么會“無聊”呢?原因是不肯到外面走走散步不是呢?“休息”的實現(xiàn)而不至受阻,最好還是到西山去,避一避塵囂。要是在“秘密窩”中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恐怕“敲門”聲一響,逃躲也脫不掉罷!能夠“閑空”“休息”,也須有這個地位和機會;像我,現(xiàn)在和六人同進退,不至八大爺?shù)絹?,不得越雷池一步,“行不得也哥哥”,真是苦極。就我自己想,如果長此以往,接觸的實在有令人發(fā)狂的必要,為自己打算,自是暫行離開此地些時好,但是不能夠,可見有可以離開的地位和機會的,還是及早玩玩好。
設(shè)法消滅自己的辦法,無論如何我以為與廢物利用之意相反,此刻不容這種過激思想存在了,但自己究是神經(jīng)質(zhì),禁不起許多刺激而不生反應(yīng)。于是,第一步無論對誰也開槍,第二步誰也不能容納見諒,自己如不懷沙自沉,舍狂瘋無第二法,這是神經(jīng)支配肉身,感情勝過理智,沒奈何的一件事。自然我不以為這是“幸?!?,但也不覺得可怕,所希望的,假使有那一天,那么希望在我旁邊的人,痛快的給我一個黑鐵丸,或者一針圣藥,比較送到什么醫(yī)院中,麻木的活下去強得多。但是這不過說得好聽一點,故作驚人之論!其實小鬼還是食飽睡足的一個凡人,玩的玩,笑的笑,與常人何異呢。有的人志大言夸,往往流于虛偽,結(jié)果一點也不符事實,言行是不合一的,小鬼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吾師說過,不能受我們小學(xué)生的話騙倒,這回也有一點相信謊語了,可見要高人一等的不受愚,還得仔細的“明察秋毫”才行。
在現(xiàn)政府之下而不壓抑民氣,我總有點懷疑不是暗中向外人低首認過,就是另外等機會先揚后抑,使得文章警策一點??傊虾5氖?,大約有擴大而無縮小的希望,遠東的歐戰(zhàn),恐怕這次是發(fā)軔,否則自認吃虧,死了人還得賠款道歉,這真是蒙羞萬代,遺臭千年,生不如死了。蘇俄最新的政府,經(jīng)我承認后而遷延不肯交涉,是知“意外飛來的‘公理’”是做夢也不容易盼到的。洋鬼子雖然也有自知不對的覺悟,但是不是掌權(quán)的人,猶之中國今日之一品大百姓,話是好聽的,恐怕于事無補吧!先生總不肯叫后生小子失望灰心,所以發(fā)出來的談吐,總設(shè)法找一點有辦法有希望的話,可是事實究是不如此之簡單容易,自然有些人聽了安慰話不敢放心,但有些人便以為安慰話即是可靠的不足懼的依附穩(wěn)妥的滿足,而寬放下來,也未始不是常遇見的事,還請吾師注意一下子罷。
提起做“萬年糊”我也回憶起可笑了。那時在天津,收集些現(xiàn)成的雪花膏瓶子,做出許多多的“萬年糊”,廉價的托著盤子向各處賣,不用本錢買瓶子,該可以不吃虧了吧!結(jié)果還是賠錢不討好,因為做的成績究不如市上賣的好,人也不肯來熱心買,又想法拿石膏模鑄空心的臘〔蠟〕囡囡,洋狗,獅子……小品玩藝,希圖替換市上化學(xué)的日本式的輕薄皮的玩具,然而總是敵不過,終于同樣的失敗。不賣日本貨是好的,可是陽奉陰違的和事過境遷就買洋貨的實在不少,近來不是日本花紋的各色布又便宜又時興嗎?小姐們一個個一套一套的買進來,在上海事件發(fā)生以前,已經(jīng)罪在不赦,而況在近日還是買的買,穿的穿,穿起來在街頭高喊不買英日貨物,低頭一看,豈不羞死?——于此有應(yīng)聲明的,小鬼現(xiàn)用的信紙也是日貨,但在去年友人送來的,勉強可以說是例外吧?!——
“白用了許多犧牲,而反為巧人取得自利的機會”,這是小鬼所常懼慮的,即如我校風(fēng)潮,寒假時的確不敢說辦事的人沒色彩,所以我不敢做,不過袖手旁觀,現(xiàn)在也不敢說她們沒色彩,但是對方也太不像樣了!忍無可忍,先做第一步攻擊,再設(shè)法第二步建設(shè)的防備,這是我個人的自我見解,但是攻擊已成俘虜之勢,建設(shè)不敢言矣,所以我的目標是不滿于楊,但也許第三者因我們的行為而收漁人之利,不勞而獲,那么我的行動,也甚似被人“利用”,這是世界的黑暗,傻子的結(jié)果,可見事情還是不要“有點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免得自己吃苦,而且公舉你出來做事時,個個都說做后盾,個個都在你面前塞火藥,等你灌足了,火線點起了!他們就遠遠的趕快跳〔逃〕跑,結(jié)果你不果〔過〕做一個炸彈殼,五花粉碎。
《京副》有它的不得已苦衷,也實在可惜,聽說凱明先生還有一篇攻楊的未露布,自然其他的也不少,蛛絲馬跡,不問可知,但也不必因此“無聊”,其實這是人情(即面子)之常,何必多責(zé)呢!由它去罷!吾師以為“發(fā)見純粹的利用”對□□有點不滿意(不知是否誤猜),但是幾次的接著紅色的頭銜的信封時的后悔,和當面的“碰壁”是不是為激于義憤之利用呢?橫豎是一個利用,且請息怒吧!一笑,再浮一大白可也。
不到歐洲去的人,大約是等第二個泰戈兒〔爾〕來,成了詩哲再去。其實文壇甚多,如《婦周》之類,盡有伸展余地,何必向外發(fā)展呢?這是必然的趨勢。
長虹君的《精神與愛的女神》,草草看了一遍,篇首的《精神的宣言》,其前半多可觀,以后即遜色了,其余的詩,我不懂得好處在那〔哪〕里,別人也是這樣,這大約是青年人的粗心,不能一口口的細細咽下去,致發(fā)銷不暢呢?還是好似《工人綏惠略夫》的深奧,不為群眾所領(lǐng)會呢?還是此君宜于行文不宜于作古詩呢?那我可不曉得。
小鬼許廣平
六月十七下午六時
◎ 三十一
如何在世上混過去的方法
一、走“人生”的長涂〔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guān)。其一是“岐〔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岐〔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知道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用帶子縛住,連死尸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么,沒有法子,只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岐〔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過,不知道是否世上本無所謂窮途,還是我幸而沒有遇著。
二、對于社會的戰(zhàn)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勸別人犧牲什么之類者就為此。歐戰(zhàn)的時候,最重“壕塹戰(zhàn)”,戰(zhàn)士伏在壕中,有時吸煙,也唱歌,打紙牌,喝酒,也在壕內(nèi)開美術(shù)展覽會,但有時忽向敵人開他幾槍。中國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喪命,這種戰(zhàn)法是必要的罷。但恐怕也有時會迫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這時候,沒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總結(jié)起來,我自己對于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作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者就是糖罷。但臨末也還是歸結(jié)到“沒有法子”,這真是沒有法子!
魯迅師:
以前給我的信中有上面的一大段,我總覺得“獨食難肥,還想分甘同味”(二句是粵諺),以公同好,現(xiàn)在滬案事起,應(yīng)有百折不撓的精神,所以我以為上面的一段話有公開之必要,因之抄錄奉呈,以光《莽原》篇幅,至于標題,仍本吾師原文錄下,署名一節(jié),自不待言是有宗主權(quán)矣,然而發(fā)表權(quán)仍屬于作者,小鬼不敢僭為,故仍乞斟酌也。(據(jù)小鬼愚見,還希批準為幸!)
今早禮堂開大會——包括音操在內(nèi)——當以利便滬案進行,通過懇請各先生來校指導(dǎo),一同合作,并以校事負責(zé)無人,兼請先生負責(zé)維持,當由文書股起草,函至各先生處,約于星期一上午到校開大會,但不悉能否如愿也。
楊婆子在新平路十一號大租其辦事處,積極準備招生,學(xué)生方面往各先生處接洽,結(jié)果由在京四位主任親到教部催促早日處理解決校事,一方另呈文至執(zhí)政處請其早日選人至教部負責(zé),然后解決校事。在京四人,居然能做到這一點,真不容易。至于到校維持一節(jié),礙于婆子手段,恐不易肯辦,出來說話做事的,都往往吃力不討好,也惹一身臟,好比七個先生的事,就是前車,以后的人,自然不愿意輕舉妄動。結(jié)果,還是大家不管的女師大。
然而主任的先生說,非不肯管,實有愿管而負責(zé)之人在,其余的自然沒法了。這也是不管的一個原因,而且要管的人,日來趾高氣揚了。原因是狼狽為奸,互相利用的巴結(jié)上司的成功,聽說有人親口言:我能上臺,你就能返校,而我之能上臺者,以天津為背(景)也,犭比〔貔〕貅十萬,孱弱書生何足畏哉,況此外還有袁世凱從中作祟。此事一實現(xiàn),小學(xué)生無噍類矣。世界真是應(yīng)該把“真理”二字的鉛字消〔銷〕毀,免得騙了小孩子上當。目前滿布了武裝到校,文理二預(yù)科解散,再開除教預(yù)及國三教預(yù),指教育系預(yù)科;國三,指國文系三年級。學(xué)生共十八人——一說十二——之說,又云某某定端節(jié)前一日到部,反之者即拒之以孔方兄自不成問題,無論如何,最小的限度,交換條件,學(xué)生六與婆子一共同犧牲,為彼方最低要求,亦可見破壞教育之堅決,但有益于校,(可惜六人走了,未必有益于校耳)死且不悔,六人不以為惜悔也。
小鬼許廣平
六月十九晚
◎ 三十二
訓(xùn)詞:
你們這些小姐們,只能逃回自己的窠里之后,這才想出方法來夸口;其實則膽小如芝麻(而且還是很小的芝麻),本領(lǐng)只在一齊逃走。為掩飾逃走起見,則云“想拿東西打人”,輒以“想”字妄加羅織,大發(fā)揮其楊家勃谿式手段。嗚呼,“老師”之“前涂〔途〕”,而今而后,豈不“棘矣”也哉!
不吐而且游白塔寺,我雖然并未目睹,也不敢決其必?zé)o。但這日二時以后,我又喝燒酒六杯,蒲桃酒五碗,游白塔寺四趟,可惜你們都已逃散,沒有看見了。若夫“居然睡倒,重又坐起”,則足見不屈之精神,尤足為萬世師表。總之:我的言行,毫無錯處,殊不亞于楊蔭榆姊姊也。
又總之:端午這一天,我并沒有醉,也未嘗“想”打人;至于“哭泣”,乃是小姐們的專門學(xué)問,更與我不相干。特此訓(xùn)諭知之!
此后大抵近于講義了。且夫天下之人,其實真發(fā)酒瘋者,有幾何哉,十之九是裝出來的。但使人敢于裝,或者也是酒的力量罷。然而世人之裝醉發(fā)瘋,大半又由于倚賴性,因為一切過失,可以歸罪于醉,自己不負責(zé)任,所以雖醒而裝起來。但我之計畫〔劃〕,則僅在以拳擊“某籍”小姐兩名之拳骨而止,因為該兩小姐們近來倚仗“太師母”之勢力,日見跋扈,竟有欺侮“老師”之行為,倘不令其喊痛,殊不足以保架子而維教育也。然而“殃及池魚”,竟使頭罩綠紗及自稱“不怕”之人們,亦一同逃出,如脫大難者然,豈不為我所笑?雖“再游白塔寺”,亦何能掩其“心上有杞天之慮”的狼狽情狀哉。
今年中秋這一天,不知白塔寺可有廟會,如有,我仍當請客,但無則作罷,因為恐怕來客逃出之后,無處可游,掃卻雅興,令我抱歉之至。
“……者”是什么?
“老師”
六月二十八日
那一首詩,意氣也未嘗不盛,但此種猛裂〔烈〕的攻擊,只宜用散文,如“雜感”之類,而造語還須曲折,否,即容易引起反感。詩歌較有永久性,所以不甚合于做這樣題目。
滬案以后,周刊上常有極鋒利肅殺的詩,其實是沒有意思的,情隨事遷,即味如嚼蠟。我以為感情正烈的時候,不宜做〔作〕詩,否則鋒铓〔芒〕太露,能將“詩美”殺掉。這首詩有此病。
我自己是不會做〔作〕詩的,只是意見如此。編輯者對于投稿,照例不加批評,現(xiàn)遵來信所囑,妄說幾句,但如投稿者并未要知道我的意見,仍希不必告知。
迅
六月二十八日
◎ 三十三
廣平兄:
昨夜,或者今天早上,記得寄上一封信,大概總該先到了。剛才接到二十八日函,必須寫幾句回答,便是小鬼何以屢次誠恐惶恐的賠罪不已,大約也許聽了“某籍”小姐的什么謠言了罷,辟謠之舉,是不可以已的。
第一,酒精中毒是能有的,但我并不中毒。即使中毒,也是自己的行為,與別人無干。且夫不佞年屆半百,位居講師,難道還會連喝酒多少的主見也沒有,至于被小娃兒所激么?!這是決不會的。
第二,我并不受有何種“戒條”,我的母親也并不禁止我喝酒。我到現(xiàn)在為止,真的醉只有一回半,決不會如此平和。
然而“某籍”小姐為粉飾自己的逃走起見,一定將不知從那〔哪〕里拾來的故事(也許就從“太師母”那里得來的)加以演義,以致小鬼也不免賠罪不已了罷。但是,雖是“太師母”,觀察也不會對,雖是“太太師母”,觀察也不會對。我自己知道,那天毫沒有醉,并且并不胡涂,擊“房東”之拳,案〔按〕小鬼之頭,全都記得,而且諸君逃出時可憐之狀,也并不忘記,——雖然沒有目睹游白塔寺。
所以,此后不準再來道歉,否則,我“學(xué)笈單洋,教鞭17載”,要發(fā)宣言以傳布小姐們膽怯之罪狀了??茨銈冞€敢逞能么?
來稿有過火處,或者須改一點?!凹偃毡救恕钡仍?,大約是反對往執(zhí)政府請愿,所以說的罷。總之,這回以打?qū)W生手心之馬良為總指揮,就可笑。
《莽原》第10期,與《京報》(舊歷六日)同時罷工了。發(fā)稿是星期三,當時并未想到須???,所以并將目錄在別的周刊上登載了?,F(xiàn)在正在交涉,要他們補印,還沒有頭緒;倘不能補,則舊稿便在本星期五出版。
《莽原》的投稿,就是小說太多,議論太少。現(xiàn)在則并小說也少,大約大家專心愛國,到民間去,所以不做文章了。
迅
六·二九,晚
◎ 三十四
魯迅師:
接連得到兩封東西,一封是“訓(xùn)詞”,一封大概是回話罷,現(xiàn)在我也回復(fù)幾句,免得專美。
老爺們想“自夸”酒量,豈知臨陣敗北,何北〔必〕再“逞能”呢!?這點酒量都失敗,還說“喝酒我是不怕的”,羞不羞?我以為今后當摒諸酒門之外,因為無論如何辯護,那天總不能不說七八分的酒醉,其“不屈之精神”的表現(xiàn),無非預(yù)留地步,免得又在小鬼前作第三……次之失敗耳,哈哈。其誰欺,欺天乎。
那天出秘密窟后,余小姐及其二妹在白塔寺門口雇車到公園去了,我和其余的兩位都到寺內(nèi)逛去,而且買些咸脆崩豆一邊走一邊食,出了寺門,她們倆也到公園去找余小姐,我獨自雇車至南城后孫公園訪人去了。大家都沒有窠,從從容容的出來,更扯不上“逃”字去。這種瞎判決的判官,我將預(yù)備上訴大理院了。俗語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那天如非有人(非我)偷去半杯燒酒,誠恐玉山之頹可立見也。如更非早早告退,以便酣然高臥,誠恐嘔吐狼籍,不堪聞矣——也許已經(jīng)了罷——這種知己知彼的錦囊妙計,非勇者不能決然毅然行之,膽小如芝麻云乎哉,多見其不識時務(wù)也。邯鄲之夢:這日“二時以后,……六杯,……五碗……四趟”?!拔译m然并未目睹”,卻“敢決其必?zé)o”。此項撒謊專家,而想為“萬世師表”,我知到〔道〕文廟的一席地,將來必被人攆出來,即使有人叩頭求乞,恐不能回至尊之意也。戒之慎之。
太師母而有“勢力”,且有人居然受“欺侮”者,好在我已經(jīng)拜喝〔謁〕過老人家,以后吾無憂矣,聯(lián)合戰(zhàn)線,同隸太師母旗幟下,怕不怕?
“……者”,“是什么”也,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屢次題〔提〕起酒醉,非“道歉”也。想當然也?!罢娴淖碇挥幸换匕搿保郧拔以犝f過,喝燒酒未喝過兩杯,那天兩種酒之量,一加一又二分之一,是逾量了。除了先前的一,雖未逾量也算八九不離十了。雖提出第一二之大理由,但是醉字決不能絕對否認。這次算一回呢,算半回呢,姑且作懸案,俟有工夫時復(fù)試罷。但是,要是我做主考,寧可免試,因為實在不愿意對人言不顧行?!耙恢疄樯?,其可再乎?”“逞能”一時,遺害無窮,還是犧牲點好。
現(xiàn)在我還是“道歉”,那天確不應(yīng)該灌醉了一位教育部的大老爺,我一直道歉下去,希望“激”出一篇“傳布小姐們膽怯之罪狀”的“宣言”,好后先比美于那篇駢四驪六之洋洋大文,給小鬼咿呀幾下,搖頭擺腦幾下,豈不妙哉。
言歸正傳,楊婆子以前去電報至六人家屬不靈驗,致函保證人也無效。第二次(六月十號)還發(fā)電報至學(xué)生家屬,頃從粵中轉(zhuǎn)來,特附上一覽,可見她的野心還未死也。暑假遙遙,必有戲做,我現(xiàn)時算是拭目以待,至于她前后二次的電報和致保證人的信,我打算存起來,預(yù)備最后交涉。這回的劇本演得真好,文武行出齊,明的,暗的,高的,低的,好的,壞的辦法都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妙極,有趣極。
小鬼許廣平
六月卅日
◎ 三十五
廣平仁兄大人閣下敬啟者,前蒙投贈之大作,就要登出來,而我或?qū)⒈蛔髡甙蛋抵淞R。因為我連題目也已改換,而所以改換之故,則因為原題太覺怕人故也。收束處太沒有力量,所以添了兩句,想來亦未必與
尊意背馳,但總而言之:殊為專擅。尚希曲予海涵,免施貴罵,勿露“勃谿”之技,暫羈“害馬”之才,仍復(fù)源源投稿,以光敝報,不勝僥幸之至!
至于大作所以常被登載者,實在因為《莽原》有些“鬧饑荒”之故也,我所要多登的是議論,而寄來的偏多小說,詩。先前是虛偽的“花呀”“愛呀”的詩,現(xiàn)在是虛偽的“死呀”“血呀”的詩。嗚呼,頭痛極了!所以倘有近于議論的文章,即易于登出,夫豈“騙小孩”云乎哉!
又,新做文章的人,在我所編的報上,也比較的易于登出,此則頗有“騙小孩”之嫌疑者也。但若做得稍久,該有更進步之成績,而偏又偷懶,有敷衍之意,則我要加以猛烈之打擊。小心些罷!
肅此布達敬請
“好說話的”安!
“老師”謹訓(xùn)
七·九.
報言章士釘〔釗〕將辭,屈映光繼之,此即浙江有名之“兄弟向來素不吃飯”人物也,與士釘〔釗〕蓋伯仲之間,或且不及。所以我總以為不革內(nèi)政,即無一好現(xiàn)象,無論怎樣游行示威。
◎ 三十六
嫩弟手足:披讀七·九日來札,且喜且慰。緣愚兄忝識之無,究疏大義,謬蒙齒錄,慚感莫名。前者數(shù)呈賤作,原非好意,蓋目下人心趨古。好名之士,層出不窮。愚兄風(fēng)頭有心,而出發(fā)無術(shù),倘無援引,不克益彰。若不“改換”,當遺笑柄,我嫩弟手足情深恐遭牽累,引己饑之懷,行舉斧之便,如當九泉,定思粉骨之報,幸生人世,且致嘉獎之詞,至如“專擅”云云,只準限于文稿,其他事項,自有愚兄主張,一切毋得濫為妄作,否則“家規(guī)”猶在,絕不寬容也。
嫩弟近來似因嬌縱過甚,咄咄逼人,大有不恭之狀以對愚兄者,須知“暫羈”“勿露”……之口吻,殊非下之對上所宜出諸者,姑念初次,且屬年嫩,以后一日三秋則長成甚速,決不許故態(tài)復(fù)萌也,戒之念之。又文雖做得稍久,而忽地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或以事牽,竟致潦草,此乃兄事煩心亂無足為奇者,好在嫩弟精力充足自可時進針貶〔砭〕,愚兄無不樂從也。手泐數(shù)行,即詢
英國的香煙可好?
愚兄手泐
七·十三.
羅素的話
景宋
讀羅素BertrandRussel近著《中國之問題》TheProblemofChina的人們,大概還記得他是十分的贊美中國以反映英國的一種加倍寫法罷。不管他說話的動機,姑且看他在那本書上說的抽出幾句抄下來,給留心于滬案的交涉的人們注意:——
1.“一八九四年——一八九五年之中日戰(zhàn)爭,……中國人易于擊敗,又易于大敗,自此日以至于今,除私人如拳匪外,不敢以兵力反抗外國”。(見《歐戰(zhàn)前之日本與中國》)
2.“雖中國歷史上,屢有戰(zhàn)爭,而人民天然之眼光,則甚和平,……是以不若西洋國家有進步之觀念,而養(yǎng)成動作活潑之習(xí)慣。……今日中國守舊之文人所言者,仍不脫古圣賢之語氣。假如有人告以如此則無甚進步,彼必答曰:‘予等已臻完美之地位,何故再求進步?’”
3.“中國人大抵不善于戰(zhàn)爭,何則,以出師之原因,往往為彼所不直,故不屑戰(zhàn)爭也。”
4.“中國人之寬容,恐非未至中國之歐人所及料?!?以上見《中西文化之異同》)
5.“初至之歐人,迭見中國之災(zāi)害;若乞丐,貧苦,疾病,以及政治之紊亂與腐敗,等,尤為顯然。至奮發(fā)有為之歐人,初皆以為是等災(zāi)害,不可不設(shè)法排除之。第中國人即為上述可免災(zāi)害之犧牲者,對于歐人之熱心鼓吹,仍漠然無所動于其中,靜俟災(zāi)害之自形消滅。而游歷稍久之歐人,乃為之大惑;初則憤中國人之麻木不仁,繼則……起以下之疑問:兢兢然防備將來之不幸為得計,可真謂之智乎?以將來或有之患難為憂,而失現(xiàn)在各種之愉樂,可得謂之深慮乎?雖建設(shè)大廈,而結(jié)果仍無暇棲寓,吾人當如是以度一生乎?”
6.“中國人……對個人或國家之事,不主張無理之要求;……雖自認兵力較西洋衰弱,但不以精巧殺人之技藝,為個人或國家最重要之利器?!朔N意見,茍以中國人文化價值之標準觀之,非不合于論理。但西洋人則不能承認此意見,……模范之西洋人,欲時時為改變環(huán)境之主動力;而模范之中國人,欲享受自然美之人,此即為中國與操英語國家大不同之原因。”
7.“中國自非無奢望之人,但有之而不及吾人之多。彼之奢望,與吾人不同而不更善。安樂與權(quán)力二者,彼寧取安樂而舍權(quán)力?!?/p>
8.“中國人之愛‘互相讓步’,與尊重輿論,使予不能忘。沖突之趨于極端而最終用殘忍之手段者甚鮮?!?以上見《中國人之性質(zhì)》)
9.“中國茍不自強,則日本之傾崩,或在遠東得無上之優(yōu)勢,皆足為中國之大害,二者恐必有一于此。且世界列強最終之利益,幾皆與中國之幸福,中國文化最良發(fā)達之方法,不能并容。是以中國人須以自己之能力,而圖自救,斷不能倚賴任何外國之慈善,以為得計?!?見《中國之前途》)
羅素的話我們不能承認他是“金科玉律”的不能移易,但上面所舉的,也確有他真的見地。他是英國人,他看透我們的弱點,我也可以說凡世界的人,也多能看透我們的弱點,所以上海和各地近來發(fā)生的交涉,絕非“偶發(fā)事項”。我們還想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嗎?還有些兒未涼的血嗎?則誓雪“不敢以兵力反抗外國”之恥,起來作正義、人道、國權(quán)之戰(zhàn)爭。直至四萬萬人全沒有一些兒氣息然后止。我們?yōu)槭裁匆肮什阶苑狻保诘犊p下偷活而仍然望“和平”,不希望有戰(zhàn)爭呢?這種“寬容”的態(tài)度,是否可以對付狼子野心,猛獸噬人的強悍的帝國主義者?任禍害之來而“漠然無所動于中”,仍不失“現(xiàn)在各種之愉樂”的委靡不振,麻木不仁的未來的亡國奴的中國人的態(tài)度呀!你們雖則“寧取安樂而舍權(quán)力”,而“西洋人則不能承認此意見”,現(xiàn)時就是他們起來“取而代之”的時候了!你雖則想“互相讓步”,無如人家得步進尺,絕不放松,于此外交危急的時期中,以宗教文化的侵入,而希圖拜金主義的成功;表面以友善為名的某國,新來的公使態(tài)度已有幾分灰色了!其余的國度,能不替自己“最終之利益”打算么?所以這回的對待外交,一味設(shè)法“以自己之能力,而圖自救”,是超渡〔度〕“奴隸”而入“人”的境域的不二法門。
◎ 三十七
京報的話
魯迅
(編者注:這中間是魯迅貼上的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京報》的一方剪報。)
“愚兄”呀!我還沒有將我的模范文教給你,你居然先已發(fā)明了么?你不能暫停“害群”的事業(yè),自己做一點么?你竟如此偷懶么?你一定要我用“教鞭”么??!!
七·一五.
◎ 三十八
嫩棣棣:
你的信太令我發(fā)笑了,今天是星期三——七·十五——而你的信封上就大書特書的“七·十六”。小孩子是盼日子短的,好快快地過完節(jié),又過年,這一天的差誤,想是扯錯了月份牌罷,好在是寄信給愚兄,若是和外國交涉,那可得小心些,這是為兄的應(yīng)該警告的。還有,石駙馬大街在宣內(nèi),而寫作宣外,尤其該打。
其次“京報的話”,太叫我“莫明〔名〕其抄〔妙〕”了,雖則小小的方塊,可是包含“書報”,“聲明”,“招生”,“介紹”,“招租”,“古巴華僑界之大風(fēng)潮”。背面有“證券市價”,“證券市況”,“昨日公債市價漲落之經(jīng)過”,“上海紗價高漲不已”,“滬提運棧貨會成立”,“華僑商會聯(lián)合會成立”,“青島最近之煤油業(yè)”,“工大京外宣傳之近訊”(一張紅行紙粘好又割開,使左右都有紅行紙,是何道理呢?)……真可算包羅萬象,五光十色了。慚愧,愚兄沒有站立街頭看路過的男男女女而用冷靜的眼光抉擇出來的本領(lǐng)。那么,“京報的話”,豈非成了“廢話”也哉。是知嫩棣棣之惡作劇,未免淘氣之甚矣。姑看作“正經(jīng)”,大約注重在刁作謙之偉績,(但是廣告欄的剪裁何為者?故設(shè)迷人陣乎,該打!)以渠作象征人物乎。如此也真可謂小題大作。這種“古已有之”的隨處皆是的司空見慣的寫實派,實在遍地皆是,嫩棣入世較淺,故驚訝失錯〔措〕耳。
茲愚兄另告一可笑者,此乃今日之發(fā)見。地點為《婦周》?!秼D周》之組織,早已可笑,不過不為已甚,姑置之耳。本期之可笑者在題目之盜取(嫩棣的),則有“補白”,名字之影射,則吾前于第一期用之君平,今則改平為“萍”矣,以前我用“寒潭”,其后在別處即發(fā)見與此相同之名字,我姑以為人同此名,不必深究,但有我將尹默選詞中之字,擬作投稿別名者,稿未投而同樣之名用出來了,真乃離奇輩出,諸公毋乃太令人齒冷——但也許我盜取他人的名字于不知不覺中,這是我以前不好用相同之名于二次以上的弊處,近來又鑒于一日三易其名者,及一人化出男女……許多之名者,于是而把我死釘在一處了。記得我在第一期用寒潭之名時,次期有法大晶清同鄉(xiāng)替她捉刀,來信并請她仍用寒潭名發(fā)表,這是晶清以寒潭自居以告人呢?還是人家以寒潭為晶清呢?但是我的皮〔脾〕氣,一次投稿,好用一個名字的經(jīng)過,的確向晶清說過,那么,日后的第二個寒潭,必不是我了。一名之小,混淆如此,不知是我好疑呢?還是許多有可以令人疑的原因呢?我冷眼看看,總覺得可以一笑置之,所以絕沒有發(fā)表到外面。嫩棣棣聽一下,也可以發(fā)笑吧!這回的《婦周》也有可笑的標名與標題了,不能自己創(chuàng)作,總是偷偷摸摸,到底做不出偉大事業(yè),算不得好漢。
記得我在家讀書時,先生用“鞭作教刑”的時候,我的一個哥哥就和先生相對的圍住書桌子亂轉(zhuǎn),先生要伸長手將鞭打下來時,他就蹲下,終于挨不著打,如果嫩棣“犯上作亂”的用起“教鞭”,愚兄只得“師古”了。此告不怕!
愚兄泐
七月十五。
我上次的“模范文”值得幾多分?請即通知!(六十分以下要璧謝的)
◎ 三十九
“愚兄”:
你的“勃谿”程度高起來了,“教育之前途棘矣”了,總得懲罰一次才好。
第一章“嫩棣棣”之特征。
1.頭發(fā)不會短至二寸以下,或梳得很光,或炮得蓬蓬松松。
2.有雪花膏在于面上。
3.穿莫名其妙之材料(只有她們和店鋪和裁縫知道那些麻煩名目)之衣;或則有繡花衫一件藏在箱子里,但于端節(jié)偶一用之。
4.嚷;哭……(未完)
第二章論“七·一六”之不誤。
“七·一六”就是今天,照“未來派”寫法,絲毫不錯?!坝扌帧比鐖?zhí)迷于俗中通行之月份牌,可以將那封信算作今天收到就是。
第三章石駙馬大街確在“宣外”。
且夫該街,普通皆以為在宣內(nèi),我平常也從眾寫下來。但那天因為看見天亮,好看到見所未見,大驚小怪之后,不覺寫了宣外。然而,并不錯的,我這次乃以擺著許多陶器的一塊小方地為中心,就是“宣內(nèi)”。郵差都從這中心出發(fā),所以向橋去的是往宣外,向石駙馬街去的也是往宣外,已經(jīng)送到,就是不錯的確證。你怎么這樣粗心,連自己住在那〔哪〕里都不知道?該打者,此之謂也歟!
第四章“其妙”在此。
《京報的話》承蒙費神一通,加以細讀,實在勞駕之至。一張信紙分貼前后者,前寫題目,后寫議論,仿“愚兄”之辦法也,惜未將本文重抄,實屬偷懶,尚乞鑒原。至于其中有“刁作謙之偉績”,則連我自己也沒有看見。因為“文藝”是“整個”的,所以我并未細看,但將似乎五花八門的處所剪下一小“整個”,封入信中,使勃谿者看了許多工夫,終于“莫名其抄”,就算大仇已報?,F(xiàn)在居然“姑看作‘正經(jīng)’”,我的氣也有些消了。
第五章“師古”無用。
我這回的“教鞭”,系特別定做,是一木棒,端有一繩,略仿馬鞭格式,為專打“害群之馬”之用。即使蹲在桌后,繩子也會彎過去,雖師法“哥哥”,亦屬完全無效,豈不懿歟!
第六章“模范文”之分數(shù)。
擬給九十分,其中給你五分:抄工三分,末尾的幾句議論二分。其余的八十五分,都給羅素。
第七章“不知是我好疑呢?還是許多有可以令人發(fā)疑的原因呢?”(這題目長極了!)
答曰:“許多有可以令人發(fā)疑的原因”呀!且夫世間以他人之文,冒為己作而告人者,比比然也。我常遇之,非一次矣。改“平”為“萍”,尚半冒也。雖曰可矣,奈之何哉?以及“補白”,由它去罷。
第九章結(jié)論。
肅此布復(fù)順頌
嚷祉。
第十章署名。
魯迅。
第十一章時候。
中華民國十四年七月十六日下午七點二十五分八秒半。
◎ 四十
嫩棣棣:
經(jīng)中央觀象臺審定確切的日歷——七月十六——寄來的一封滑稽文收到了。該文有人名,時候,地址……按規(guī)矩,應(yīng)當排成十一幕劇本,而不合于章回小說或講義的體裁。茲為明真象起見,擇要糾正如下:——
“勃豁”當然是有對象的,愚兄既有這么高的程度,不知嫩弟是自居于“婦”,還是“姑”呢?縱然嫩弟甘居“婦姑”之列,然而,我倆不是兄弟嗎?由兄弟而轉(zhuǎn)為“婦姑”,恐怕沒有這種回造化天功的本領(lǐng)罷,那么,“勃谿”二字,是法律事實,俱不成立的,請你打消這種迷夢才好,不然,警廳是要干涉這種變形菌的人妖的,那時為兄的雖有手足之義,而愛莫能助了,奈何!?
“嫩弟弟之特征”:
A.想做名流,或(初到女校做講師)測驗心理時,頭發(fā)就故意長得蓬松長亂些。
B.(冬秋春)有紅色絨襪子穿于足上。
C.專做洋貨的消耗品,如洋點心,洋煙,洋書……(未完)
或有蟒袍洋服多件在箱子里,但于端節(jié)……則絕不敢穿。
D.總在小鬼前失敗,失敗則強詞奪理以蓋羞,“嚷,哭”其小者,而“窮兇極惡”則司空見慣之事。
E.好食辣椒,點心,糖,煙,酒——程度不及格……
F.一聲聲叫娘,娘,猶有童心。
G.外兇惡而內(nèi)仁厚的一個怒目金剛,慈悲大士。
“論七·一六之不誤”,和“石駙馬大街確在宣外”,都是犯了上文D.的毛病,同為強詞奪理,不值一笑。
“京報的話”,我本曉得“其妙在此”,但是這種故意搗亂,不可不分受,所以我也仍舊照抄,使嫩弟弟也消耗些時間來讀一讀,那么,我的“大仇”也算報了。但是“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所以我希望和嫩弟弟同仇敵愾,何如?
鄭介石夫子我是反對的,我反對他讀死書的無用,對于他個人的用功,可表示敬意的,因為敬意是私自的小問題,而指示求學(xué)做人的方法,他給我的完全不是我要的,沒得法子,所以向他開槍,他自己也明知我是敵人。記得有一天講中國文法,他寫出“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一句叫我解釋文法,我起先拒以不懂解,末后我就大發(fā)議論的從上之有可以給人不滿處申說,一直把文句倒來倒去解起來,鄭先生只得停止我的解答,說是叫我分釋文法,不是叫我講解,這時候我詞已達意了,方才住口。所以如果嫩弟弟要有什么方法,無論明的暗的,凡發(fā)布出來愚兄自有章程,不愁沒法抵擋?,F(xiàn)在時機未至,先守秘密,還是不怕的,有本事的來吧!
“模范文”是指七·十三的信,不是說那篇《羅素的話》,九十分給那封信,雖則少了10分,還可以由我自由添上,至于扯到羅素身上,真是胡說八道。
從執(zhí)筆寫“愚兄”起……至第三頁下午七點二十五分八秒半止,這個標題的時候是不對的,難道在七點二十五分八秒半的半秒間能寫這么長的一封信嗎?真真是撒謊不要本錢,好笑!
傅銅和程振基——舊日女高之英語主任,又兼了一時期的總務(wù)——回京,日來有楊聘程做教務(wù)長消息,日昨間接有人代傅程來向張平江疏通校事,當由張?zhí)岢鏊臈l:1.楊立免職。2.六人事交新校長處辦。3.新校長須由學(xué)生選擇。4.楊去留不得以六人為要挾。另外有同學(xué)親見程,作為私人談話,程表示楊是去的,但事實上是要六人陪去始可完楊的面子。當將學(xué)生方面表示楊去即無問題云。又聞程做教務(wù),進一步傅做校長,此或他們?nèi)諄碓纲u氣力的原因。另消息則說兩星期內(nèi),士釘〔釗〕一定對女師大有辦法云。傅程對章派甚有聯(lián)絡(luò),實現(xiàn)這種情形,或非不可能之事。該二人自非理想人物,但較之楊沈,及湖南縫紉婆或差勝一籌,目下仍在偵察消息中,詳情容續(xù)報。
沄沁在她的本期《莽原》那篇文上聲明我是“她”,將我姓別起來,糟糕透了!
小鬼許廣平
七月十七。
◎ 四十一
廣平兄:
在好看的天亮還未到來之前,再看了一遍大作,我以為還不如不發(fā)表。這類題目,其實,在現(xiàn)在,只能我做的,因為大概要受攻擊。然而我不要緊,一則,我自有還擊的方法,二則,現(xiàn)在做“文學(xué)家”似乎有些做厭了,仿佛要變成機械,所以倒很愿意從所謂“文壇”上摔下來。至于如諸君之雪花膏派,則究屬“嫩”之一流,犯不上以一篇文章而得攻擊或誤解.終至于“泣下沾襟”。
那上半篇,如在小說,或回想的文章中,毫不為奇,但在論文中,而給現(xiàn)在的中國讀者看,還太直白;至于下半篇,實在有點迂。我本來說這種罵法,是“卑劣”的,而你卻硬誣賴我“引以為榮”,真是可惡透了。
其實,對于滿抱著傳統(tǒng)思想的人們,也還大可以這樣罵??茨肯掠行┡u文章,外表雖然沒有什么,而骨子里卻還是“他媽的”思想,對于這樣批評的批評,倒不如直捷〔截〕爽快地罵出來,就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于人我均屬合適。我常想:治中國應(yīng)該有兩種方法,對新的用新法,對舊的用舊法。例如“遺老”有罪,即該用清朝的法律:打屁股。因為這是他所佩服的。民國革命時,對于任何人都寬容——那時稱為“文明”——但待到第二次革命失敗,許多舊黨對于革命黨卻不“文明”了:殺。假使那時(元年)的新黨不“文明”,許多東西早已滅亡,那〔哪〕里會再來發(fā)揮他們的老手段。現(xiàn)在以“他媽的”罵背著祖宗的木主自傲的人,夫豈太過也歟哉!
還有一篇,今天已經(jīng)發(fā)出去,但將兩段并作一個題目了:“五分鐘與半年”。這多么漂亮呀。
天只管下雨,繡花衫不知如何,放晴的時候,趕緊曬一曬罷。千切千切!
迅
七月二十九或三十日,隨便。一九二六年
◎ 四十二
此信《兩地書》未編入,后收入《魯迅書簡》(1946年10月魯迅全集出版社出版)。
景宋“女士”學(xué)席:程門飛雪貽誤多時。愧循循之無方,幸駿才之易教。而乃年屆結(jié)束,南北東西;雖尺素之能通,或下問之不易。言念及此,不禁淚下四條。吾生倘能赦茲愚劣,使師得備薄饌,于月十六日午十二時,假宮門口西三條胡同二十一號周宅一敘,俾罄愚誠,不勝厚幸!順頌時綏
師魯迅謹訂
八月十五日早
◎ 四十三
廣平兄:
我于九月一日夜半上船,二日晨七時開,四日午后一時到廈門,一路無風(fēng),船很平穩(wěn)。這里的話,我一字都不懂,只得暫到客寓,打電話給林玉堂,他便來接,當晚即移入學(xué)校居住了。
我在船上時,看見后面有一只輪船,總是不遠不近地走著,我疑心是廣大。不知你在船中,可看見前面有一只船否?倘看見,那我所懸擬的便不錯了。
此地背山面海.風(fēng)景佳絕,白天雖暖——約八十七八度——夜卻涼。四面幾無人家,離市面約有十里,要靜養(yǎng)倒好的。普通的東西,亦不易買。聽差懶極,不會做事也不肯做事,郵政也懶極,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都不辦事。
因為教員住室尚未造好——據(jù)說一月后可完工,但未必〔確〕——所以我暫住在一間很大的三層樓上,上下雖不便,眺望卻佳。學(xué)校開課是二十日,還有許多天可閑。
我寫此信時,你還在船上,但我當于明天發(fā)出,則你一到校,此信也就到了。你到校后望即見告,那時再寫較詳細的情形罷,因為現(xiàn)在我初到,還不知道什么。
迅
九月四日夜
◎ 四十四
(每起頭的“○”是某一個時間內(nèi)寫的,○起以示段落)
○my dear teacher:
昨日(卅一)從你住的孟淵旅館出來,叔叔的四妹領(lǐng)我到永安公司,買到小汗巾六條,只一元,算起來不到二毛一條,晚上又游四川路,廣東街,買到雨傘一把,也不過幾毛錢,去了崇智同另一姊姊家,都還客氣,留食點心或飯,點心食了,飯推卻他,這回親戚對我,較我理想的似稍佳,先生!這原故為何?!
今日(九月一)午后往先施等,買黑皮鞋一雙,只三元,又買信紙六大本,一元(與此紙同,但大多),另外又買些應(yīng)用小物,不敢多買,因為我看見那天食炒蝦仁旦〔蛋〕飯送酒,沒有買菜,我不在如此省,我心難過,不愿多買。
○今晚(一號)七時半落廣大船,有往旅館取行李之二位弟弟送行,又有大安旅館之茶房帶同挑夫到住處取行李落船,現(xiàn)在是已在船中安置好了。一房二人,另一人行李先到,占了上格床,我算下格,現(xiàn)在只我一人在房(那人未來)。我想,有機會想說什么,就寫什么,管它多少,待到岸時就投到郵筒,臨行之預(yù)約時間,我或者不能守住,要反抗的。
船票25元連挑行李及賞錢(許宅),約花卅余元,此外余下還多多,又大安旅館自滬直招呼至廣,該棧使費大約較瞎碰的公道可靠,亦足叫人放心的。
船中熱甚,竟夕是我一人在一房內(nèi),也自由,也寂寞,船未開,門窗不敢打開,悶熱極了!好在雖然醒醒也能睡去,臭蟲各處都有,但是我還一樣睡,今晚獨自落船的苦,我想起你昨晚了,本來昨晚你落船沒有,出走后的情形不知道,晚間妹妹們又領(lǐng)我上街玩,但總是驀然一件事壓上心頭,十分不自在,我因想,一年的日子,不知怎么樣?
○二日早八時十分船始開,天剛亮就有人來搜行李,先打開隨身用的木箱,后帆布箱,我特意慢慢地,他不耐煩了,問我,作〔做〕什么的,我說學(xué)生,做教員,他走了,船開后又來查,這回是查私販銅元,連床鋪都搜過,黑漆的污手,滿掌印在枕席上。
同房的姓梁,又系基督徒,有一個她的女友,住房艙的,來我們房食飯,二人總是談討厭的牧師爺,牧師奶,氣量小狹,我這回車和船都頂著“華蓋”走了!
午飯后她們要玩牌,約我,雖則不算錢,總是費時無意思的事,我急躺下看書,不久睡著,大約十一點多睡至下午四點,晚飯在六時開,菜是廣東味,不十分好,也還食得幾碗飯,也不暈船,睡著看《情書一束》,《桃色的衣裳》那篇,我覺得即便世間做得到,也是人為,非天性,多含勉強,這許是我主觀的裁判吧!
○睡起看水色已變綠了,淺淺的綠色,泛出雪白的浪波好看極了,因為在多年囚困的沙漠生活中的我見著,然而,也更可氣,艙面擠滿人,鋪蓋,水桶,貨物,房的窗口也總坐著成排的人,高高的坐在箱上,遮蓋著房內(nèi)漆黑,而我又在下層床,日里又要聽基督圣諭,my dear teacher!你的船中生活是怎么樣?
○三日早七時多起床,十時多早飯,十一時左右,在我房門口的堆滿行李的艙面上,是工友們開會,許多人聚在一起,有一個學(xué)生樣的做主席,大家演說北伐的必要……隨便發(fā)揮,也有布告各地情形的,我也把北京的黑暗略略說了。會開了有二時之久,大家精神始終貫注,互相勉勵,而趨重于鼓勵工人,因為這會是為工人開的,我站在旁邊參加,感覺出一種歡欣,算是我途中第一次的喜遇,這現(xiàn)象,在北方夢想不到吧!下午一時多散會,預(yù)約每天還開會一次,尤其在上海工廠中招募來的工友,注意向他們灌輸國民革命的工作,其中有一孫傳芳手下軍官,當場演說北方軍閥的黑幕,并稱自己當軍官以來不求升官發(fā)財,現(xiàn)在看北方軍人實在無可希望了,毅然脫出投入廣東國民革命,意欲從這里得到打破北方黑暗,這是大家歡迎的。my dear teacher,你看這種情形是多么朝氣呀!
從十時多算是午飯,一時飲咖啡牛奶一杯面包二塊,待下午四時多晚餐,晚九時再食一碗(又鳥)粥。較火車食物方便些。船甚穩(wěn),似坐長江船一樣,不知往廈門的是否也如此?
今(三)日看《蘭生弟的日記》,我甚可憐蘭生,但是絕不至如似《情書一束》的主人翁之被憐吧?!一笑。
○四日被同房的先起來驚醒,已經(jīng)八點多了,同房的那人有一人〔個〕女友一個男友(?)不絕的來,一方面唱圣詩,一方面又打撲克,雖然不算錢,也是無聊。我以為真的基督徒不應(yīng)習(xí)此,她們問我也玩,我推說不會,看書,也沒地方,也看不下去,免〔勉〕強看了《駱駝》,除第一二篇沒看,又看《炭畫》,是文言,我想起林琴南來了,格格不入,看不下去。繼看焦菊隱的《夜哭》,遭〔糟〕透了,還不如塞入紙簍,字句既欠修詞〔飾〕,文理命意俱惡劣,這樣作品,北新也替他出版。唉!因回想《駱駝》,真不愧是文藝作品,陶晶孫的《盲腸炎》,人家能寫性,但是手腕較《情書一束》高多了。再看《沉鐘》第二期《語絲》九三期,俱可以。
下午四時船經(jīng)廈門云〔時〕,我注意看看,不過茫茫的水天一色,廈門在那〔哪〕里?!室邇?nèi)隋?!!……信也實在難寫,這樣說也不方便,那樣說也不妥當。我佩服蘭生,他有勇氣直說。
聽說過廈門,我就便打聽從廈門至廣州的船。據(jù)客棧人說:有從廈至港,由港再搭火車(沒有船)至粵,但坐火車中途要自己走一站,不方便,而且如果由廣州至港,更須照相找鋪保準一星期回,否則向鋪索人,此路“行不得也哥哥”。有從廈至汕頭者,我想這條路較好,由汕至廣州,不是敵地,檢查……省許多麻煩,這是船中所聞,先寫寄,免忘記,借供異日參考。
現(xiàn)時寫字時是四號晚的九時,快要食(又鳥)粥了。男女的兩個基督徒走了,清靜些,天氣較前兩天熱了,也不愿睡,就想起上面的話寫起來。
○my dear teacher:現(xiàn)時是五日午后二時廿分了,我不曉得你在做什末〔么〕,我是剛飲過咖啡牛奶和食完面包做午點心。今日工人仍然開會,時間早了,是十時多,剛擺開早飯,那工人來請我做主席,說是有兩主席,我是一個,叫我赴會。我一想,做這種烏合之眾的主席,派別多,一不合式〔適〕,就引糾紛,不是好事,當場推卻了。我說,正要食飯,飯食過了再赴會,主席未做過,不敢當。飯食完了,只得到會,有人叫我演說,我說等一等,有話再說。一會,主席宣布喉不大好,說話不便,要我去繼續(xù),我沒法,站上臺,說:我從來不會做主席,不敢當,但是不得不簡單說幾句。于是把國家主義的人攻擊一通,最要幾句是把北京的《晨報》和《現(xiàn)代評論》,研究系之流罵一下,下臺就退席,回到房內(nèi)。聽人說,開會時共有國民黨員百來人,但是彼此爭執(zhí)開會手續(xù)不合法,一部分人退席了,一個臨時黨員會立刻分裂。這現(xiàn)象我后來才知,回心一想,我幸而出風(fēng)頭的心不有,推卻了做主席,否則難免被人利用或含恨。一個黨,內(nèi)容如此復(fù)雜,處處叫人要小心,多么不自由呢,幸而這兩次會我發(fā)言都是不?!舶ぁ尺?,否則危險呀!聽說明天上午可以到廣州了,那么,船內(nèi)的會不致再開,我或者可以不入漩渦內(nèi),但是,到廣州呢?!
現(xiàn)時船早過了汕頭,晚飯左右可經(jīng)香港北名大劃〔戔刂〕的地方,到這里,要等帶船的人來領(lǐng)船駛?cè)霃V州,如此種人一時等不到,則船要停好多個鐘頭專候人來,再能開駛行六小時之久始得到終點地,無論如何,六日必能到廣州了。
○my dear teacher,今早六號,現(xiàn)時是快到八點了,昨晚十時船停香北,名大劃〔戔刂〕地方,候帶船人來,因此處再前進伏礁甚多,必須有熟水道之人帶行才可,這帶船的人有時來快有時來遲,來遲則到廣州傍晚,還須坐小船。路上不平靜,如此更要多候一天,但是,幸而今早起來,聽說帶船人已來了,專候潮長〔漲〕,即開船了,如能準時,則午刻可到珠江了。
○my dear teacher:現(xiàn)在三時船快到了,以后再談吧。
your H.m.
六日下午三時
◎ 四十五
先生:
六號我寄了一封信,那是在車上陸續(xù)寫出,到粵后叫客棧人寄的,收到了沒有?
火船名廣大,算是大船,但食住俱不算佳,船于五號晚十時到香港北名大鏟〔戔刂〕地者,船停直至次早九時再動身駛?cè)虢?jīng)虎門黃埔,下午二時停于距城甚遠之車歪炮臺外,又候至六時,受海關(guān)外人專意搗亂,久延始來查關(guān)檢疫,然后放人換小艇泊岸,將泊岸了,該處漩渦浪紋船夫一時疏失,更兼船中人多(三十余)貨重(百余件),一時躲浪不及,致使船身左傾,水乘勢入,船夫墜水,幸全船鎮(zhèn)靜,使船放平,墜水船夫更竭力挽救,始化險為夷,水上警察來時已平安無事矣,急令泊岸,夜住大安棧,但錢幣不同,路不認識,迫得寫信中人送給約我回來的陳向庭表叔,請其到棧接我,即于七號早十時余從棧出到陳家住一日,今日(八號)到女師校方正式上課。現(xiàn)擬今日搬入校內(nèi),頃寫信時仍在陳宅,大約下午四時左右離陳宅了。一切情形還多,聽說女師甚復(fù)雜,我擔任訓(xùn)育,另外八小時為每班一時的講三民主義,現(xiàn)姑盡力,究能否長久,再看情形就是了。
這里空氣澎漲〔膨脹〕,但聞北伐順利,所以英人從中破壞,現(xiàn)多方設(shè)法尋釁,見諸事實即如武裝兵船示威珠江、沙面等,以圖擾亂后方。閩中有何新聞?關(guān)于本地或外省的,便希通知一下,以后再談。
候著安!
你的H.m.
九月八日
◎ 四十六
迅師:
七、九兩日發(fā)了兩封信,你都收到了沒有?那信是寫一路上情形的。
五日你寄的信,十日晚收到了。信來在我到校后,并非一到校也就收到。
八日搬入學(xué)校,在下午四時左右,我的妹妹嫂嫂已在校等我相見好些時候了。行李到校有陳李兩表親親送來,他倆走后,我同妹嫂回高第街老家,入門,房屋顛壞,人物全非,瞻望故園,不勝凄痛。晚間蚊蟲肆噬,竟夕不成眠。次早母氏紀念日,祀祭后十鐘余返校。臥室在舊校(即寫信來之住址,現(xiàn)專為小學(xué)教室及師范師生住宿處,另從后門通小街辟新校,為辦公處,教課辦事在此)樓上,舊為縫紉室,隔為三,前后有窗,光線足,但先已為他人住,中間室狹而暗,周圍不通窗,四面“碰壁”,即我朝夕之住處也。
仆人招呼尚好,物價食品其實亦不算太貴,不過或較北方略昂,然能可口即算值得。
本校八號正式上課,校長特許休息幾日,所以明天(十三,星一)再起首教課及辦公,以前幾天,有時在校預(yù)備教課或休息,有時也出去探親戚,但是總是人帶領(lǐng)。
這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是右傾,而且盲動,好起風(fēng)潮,我教八班,每班每周一小時三民主義,然而恐怕她們了解我就容易反對,現(xiàn)時在小心中。
我一路上不覺受苦,回來到〔倒〕精神也佳,學(xué)校內(nèi)舊的熟人不少,但是我還是常常喜歡在房內(nèi)看書。
你的較詳細的信是否在途中,還是尚未寫發(fā),我希望早點收到。
明天有二小時教課,急要預(yù)備,下次再細談吧。
your H.m.
九月十二日晚六時卅五分
H.m.的職務(wù)
第五節(jié)訓(xùn)育處權(quán)責(zé)
(甲)訓(xùn)育主任權(quán)責(zé)
(1)執(zhí)行校務(wù)會議及總務(wù)教務(wù)訓(xùn)育與各委員會會議議決之關(guān)于訓(xùn)育者
(2)宣傳黨義
(3)考查學(xué)生個性
(4)指導(dǎo)學(xué)生行為
(5)考查學(xué)生操行成績(與教務(wù)主任協(xié)同辦理)
(6)處理學(xué)生懲獎事宜
(7)維持學(xué)生秩序調(diào)解學(xué)生糾紛
(8)率領(lǐng)學(xué)生參加社會上各種正當之運動
(9)審查學(xué)生集會結(jié)社及一切課外作業(yè)之規(guī)程
(10)管理寄宿學(xué)生之起居飲食
(11)考核寄宿學(xué)生自修之勤惰
(12)審查寄宿學(xué)生費用之出納
(13)聯(lián)絡(luò)學(xué)生家庭
(14)調(diào)查學(xué)生家庭狀況
(15)辦理學(xué)生參觀及旅行事宜(協(xié)同教務(wù)總務(wù)主任辦理)
(16)填寫訓(xùn)育日記
(17)其他訓(xùn)育應(yīng)辦事宜
第四節(jié)會食堂規(guī)則
(2)會食堂坐位皆由訓(xùn)育處編定,每桌學(xué)生七人。
教課月火水木金土我國古代歷法將一周中的七天用日、月、火、水、木、金、土來表示。此處指星期一至星期六。
三師第1時6時4時5時5
民范6時6時
主八義班7八每時一年分二班
◎ 四十七
(明信片背面)
從后面(南普陀)所照的廈門大學(xué)全景。
前面是海,對面是鼓浪嶼。
最右邊的是生物學(xué)院與國學(xué)院,第三層樓上有*記的便是我所住的地方。
昨夜發(fā)颶風(fēng),拔木發(fā)屋,但我沒有受損害。
迅九·十一。
(明信片正面)
想已到校;已開課否?此地二十日上課。
十三日
◎ 四十八
廣平兄:
依我想,早該得到你的來信了,然而還沒有。大約閩粵間的通郵,不大便當,因為并非每日都有船。此地只有一個郵局代辦所,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不辦事,所以今天什么信件也沒有——因為是星期——且看明天怎樣罷。
我到廈門后便發(fā)一信(五日),想早到?,F(xiàn)在住了已經(jīng)近十天,漸漸習(xí)慣起來了,不過言語仍舊不懂,買東西仍舊不便。開學(xué)在二十日,我有六點鐘功課,就要忙起來,但未開學(xué)之前,卻又覺得太閑,有些無聊,倒望從速開學(xué),而且合同的年限早滿。學(xué)校的房子尚未造齊,所以我暫住在國學(xué)院的陳列所里,是三層樓上,眺望風(fēng)景,極其合宜,我已寫好一張有這房子照相的明信片,或者將與此信一同發(fā)出。季黻的事沒有結(jié)果,我心中很不安,然而也無法可想。
十日之夜發(fā)颶風(fēng),十分利害,林玉堂的住宅的房頂也吹破了,門也吹破了。粗如筆干〔桿〕的銅閂也都擠彎,毀東西不少。我所住的屋子只破了一扇外層的百葉窗,此外沒有損失。今天學(xué)校近旁的海邊漂來不少東西,有卓〔桌〕子,有枕頭,還有死尸,可見別處還翻了船或漂沒了房屋。
此地四無人煙,圖書館中書籍不多,常在一處的人,又都是“面笑心不笑”,無話可談,真是無聊之至。海水浴倒是很近便,但我多年沒有浮水了;又想,倘使害馬在這里,恐怕一定不贊成我這種舉動,所以沒有去洗;以后也不去洗罷,學(xué)校有洗浴處的。夜間,電燈一開,飛蟲聚集甚多,幾乎不能做事,此后事情一多,大約非早睡而一早起來做不可。
九月十二日夜迅。
今天(十四日)上午到郵政代辦所去看看,得到你六日八日的兩封來信,高興極了。此地的代辦所太懶,信件往往放在柜臺上,不送來,此后來信可于廈門大學(xué)下加“國學(xué)院”三字,使他易于投遞,且看如何。這幾天,我是每日去看的,昨天還未見你的信,因想起報載英國鬼子在廣州胡鬧,入口船或者要受影響,所以心中很不安,現(xiàn)在放心了??瓷虾?,北京已解嚴,不知何故;女師大已被合并為女子學(xué)院,師范部的主任是林素園(小研究系),而且于四日武裝接收了,真令人氣憤,但此時無暇管也無法管,只得暫且不去理會它,還有將來呢。
回上去講我途中的事,同房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廣東人,姓魏或韋,我沒有問清楚,似乎也是民黨中人,所以還可談,也許是老同盟會員罷。但我們不大談?wù)?,因為彼此都不知道底細;也曾問他從廈門到廣州的走法,據(jù)說最好是從廈門到汕頭,再到廣州,和你所聞的客棧中人的話一樣,我將來就這么走罷。船中的飯菜頓數(shù),和“廣大”一樣,也有(又鳥)粥,船也平穩(wěn),但無耶穌教徒,比你所遭遇的好得多了。小船的傾側(cè),真太危險,幸而終于“馬”已登陸,使我得以放心。我到廈時亦以小船搬入學(xué)校,浪也不小,但我是從小慣于坐小船的,所以一點也沒有什么。
我前信似乎說過這里的聽差很不好,現(xiàn)在熟識些了,覺得殊不盡然。大約看慣了北京的聽差的唯唯從命的,即易覺得南方人的倔強,其實是南方的階級觀念,沒有北方之深,所以便是聽差,也常有平等言動,現(xiàn)在我和他們的感情已經(jīng)好起來了,覺得并不可惡。但茶水很不便,所以我現(xiàn)在少喝茶了,或者這倒是好的。煙卷似乎也比先前少吸。
我上船時,是建人送我去的,并有客棧里的茶房。當未上船之前,我們談了許多話。談到我的事情時,據(jù)說伏園已經(jīng)宣傳過了(怎么這樣地善于推測,連我也以為奇)。所以上海的許多人,見我的一行組織,便多已了然,且深信伏園之說。建人說:這也很好,省得將來自己發(fā)表。
建人與我有同一之景況,在北京所聞的流言,大抵是真的。但其人在紹興,據(jù)云有時到上海來。他自己說并不負債,然而我看他所住的情形,實在太苦了,前天收到八月分〔份〕的薪水,已匯給他二百元,或者可以略作補助。聽說他又常喝白干,我以為很不好,此后想勒令喝蒲桃酒,每月給與酒錢十元,這樣,則三天可以喝一瓶了,而且是每瓶一元的。
我已不喝酒了;飯是每餐一大碗(方底的碗,等于尖底碗的兩碗),但因為此地的菜總是淡而無味(校內(nèi)的飯菜是不能吃的,我們合雇了一個廚子,每月工錢十元,每人飯菜錢十元,但仍然淡而無味),所以還不免吃點辣椒末,但我還想改良,逐漸停止。我的功課,大約每周當有六小時,因為玉堂希望我多講,情不可卻。其中兩點是小說史,無須豫〔預(yù)〕備;兩點是專書研究,須豫〔預(yù)〕備;兩點是中國文學(xué)史,須編講義??纯催@里舊存的講義,則我隨便講講就很夠了,但我還想認真一點,編成一本較好的文學(xué)史。你已在大大地用功,豫〔預(yù)〕備講義了罷,但每班一小時,八時相同,或者不至于很費力罷。此地北伐順利的消息也甚多,極快人意。報上又常有閩粵風(fēng)云緊張之說,在此卻看不出;不過聽說鼓浪嶼上已有很多寓客,極少空屋了,這嶼就在學(xué)校對面,坐舢板一二十分鐘可到。
迅九月十四日午
◎ 四十九
迅師:
七,九,十二去了三信,只接到(五日)來的一封,你那里的消息一概不知道,惟有夢想臆測,究竟近狀如何?是否途中感冒現(xiàn)在休養(yǎng)?望勿秘不見告。
我不喜歡出街,因為到處不勝今昔之感,也因回來遲了,更不好意思偷懶,日常自早八時至晚五時才從辦公室退至寢室,繼續(xù)是沐浴和預(yù)備教課……時間總覺短促,各方還未順熟,終日傻瓜似的一個。
這校有三數(shù)學(xué)生是鄒魯西山會議派,大多數(shù)是盲從,外似右實則被利用于人,今日十六晚是星四,此信寄到或不是在郵差休息時,你可以早些看見了。你預(yù)備教課忙嗎?余后陳。
祝你在新境度中秋鑒賞他們的快樂
你的H.M.
九月十七日
◎ 五十
颶風(fēng)拔木,可否向林先生要求喬遷?
my dear teacher:
你依足了一來復(fù)給我一信,我在望眼欲穿的時候得到你這些安慰——雖則是明信片。
然而我實不解,我七,九,十二,十七共去四函連此為五,如皆不到,我想,是否理由如下:
第一信,是到廣州之次早,叫大安棧茶房發(fā)出,是否他作洪喬,但可惜!該信記沿路自滬至粵情形甚詳。
第二信,同時寄出者四處,除你外尚有上海之叔,天津之嫂,東省之謝,豈學(xué)校女仆(服侍我的)作弊?
茲于收到之明片更作復(fù)函,由我自己投郵,看結(jié)果如何?
5日來信10晚到,13明片18到,前后需六天,如我寄之信不失,則汝12、14、18、22、24,應(yīng)陸續(xù)接得我信,假使非茶房女仆之誤,實請你向貴校門房一詢,凡有書周樹人,豫才,魯迅而下款為廣州或粵之景,宋,許……緘者,即為我寄之信,下筆時固〔故〕意搗亂,不知反致遺失,可嘆!
我校從十三日起我即授課辦公,教課似乎還過得去(察情形),至于訓(xùn)育,真是難堪,包括學(xué)監(jiān)舍監(jiān),從八時至下午五時在辦事處或查堂,回來食晚飯后又要查學(xué)生自習(xí)及注意起居飲食……總之無一時是我自己的時間,更有課外會議,各種領(lǐng)導(dǎo)事業(yè)及自己預(yù)備教材……弄得精疲力竭,應(yīng)接不暇。明日是星期,下午一時還要開訓(xùn)育會議,回想做學(xué)生真快活也。
現(xiàn)人已睡久,鐘停了不知何時,急忙寫此,恕其不詳,但朝夕作夢。
祝快樂,不敢勸戒酒,但祈自愛節(jié)飲
你的害馬。九月十八晚
◎ 五十一
廣平兄:
十三日發(fā)的給我的信,已經(jīng)收到了。我從五日發(fā)了一信之后,直到十三四日才發(fā)信;十三以前,我只是等著等著,并沒有寫信,這一封才是第三封。前天,我寄了《彷徨》和《十二個》各一本。
看你所開的職務(wù),似乎很繁重,住處亦不見佳。這種四面“碰壁”的住所,北京沒有,上海是有的,在廈門客店里也看見過,實在使人氣悶。職務(wù)有定,除自己心知其意,善為處理外,更無他法;住室總該有一間較好才是,否則,恐怕要瘦下。
本校今天行開學(xué)禮,學(xué)生在三四百人之間,就算作四百人罷,分為豫〔預(yù)〕科及本科七系,每系分三年級,則每級人數(shù)之寥寥,亦可想而知。此地不但交通不便,招考極嚴,寄宿舍也只容四百人,四面是荒地,無屋可租,即使有人要來,也無處可住,而學(xué)校當局還想本校發(fā)達,真是夢想。大約早先就是沒有計畫〔劃〕的,現(xiàn)在也很散漫,我們來后,便都擱在須作陳列室的大洋樓上,至今尚無一定住所。聽說現(xiàn)正趕造著教員的住所,但何時造成,殊不可知。我現(xiàn)在如去上課,須走石階九十六級,來回就是一百九十二級,喝開水也不容易,幸而近來倒已習(xí)慣,不大喝茶了。我和兼士及顧頡剛,是早就收到聘書的,此外還有幾個人,已經(jīng)到此,而忽然不送聘書,玉堂費了許多力,才于前天送來;玉堂在此似乎也不大順手,所以季黻的事.竟無法開口。
我的薪水不可謂不多,教科〔課〕是五或六小時,也可以算很少,但所謂別的“相當職務(wù)”,卻太繁,有本校季刊的作文,有本院季刊的作文,有指導(dǎo)研究員的事(將來還有審查),合計起來,很夠做做了。學(xué)校當局又急于事功,問履歷,問著作,問計畫〔劃〕,問年底有什么成績發(fā)表,令人看得心煩。其實我只要將《古小說鉤沉》拿出去,就可以作為研究教授三四年的成績了,其余都可以置之不理,但為了玉堂好意請我,所以我除教文學(xué)史外,還擬指導(dǎo)一種編輯書目的事,范圍頗大,兩三年未必能完,但這也只能做到那〔哪〕里算那〔哪〕里了。
在國學(xué)院里的,顧頡剛是胡適之的信徒,另外還有兩三個,似乎是顧薦的,和他大同小異,而更淺薄,一到這里,孫伏園便要算可以談?wù)劦牧?。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淺薄者之多。他們語言無味,夜間還唱留聲機,什么梅蘭芳之類。我現(xiàn)在唯一的方法是少說話;他們的家眷到來之后,大約要搬往別處去了罷。從前在女師大的黃堅是一個職員兼林玉堂的秘書,一樣浮而不實,將來也許會生風(fēng)作浪,我現(xiàn)在也竭力地少和他往來。此外,教員內(nèi)有一個熟人,是往陜西去時認識的,并不壞;集美中學(xué)內(nèi)有師大舊學(xué)生五人,都是先前的國文系,昨天他們請我們吃飯,算作歡迎,他們是主張白話的,在此似乎有點孤立,吃苦。
這一星期以來,我對于本地更加習(xí)慣了,飯量照舊,這幾天而且更能睡覺,每晚總可以睡九、十小時;但還有點懶,未曾理發(fā),只在前晚用安全剃刀刮了一回髭須而已。我想從此整理為較有條理的生活;大約只要少應(yīng)酬,關(guān)起門來,是做得到的。此地的點心很好;鮮龍眼已吃過了,并不見佳,還是香蕉好。但我不能自己去買東西,因為離市有十里,校旁只有一個小店,東西非常之少,店中人能說幾句“普通話”,但我懂不到一半。這里的人似乎很有點欺生,因為是閩南了,所以稱我們?yōu)楸比?,我被稱為北人,這回是第一次。
現(xiàn)在的天氣正像北京的夏末,蟲類多極了,最利害的是螞蟻,有大有小,無處不至,點心是放不過夜的。蚊子倒不多,大概是我在三層樓上之故;生瘧疾的很多,所以校醫(yī)常給我們吃金(又鳥)那霜?;魜y已經(jīng)減少了;但那街道,卻真是壞,其實是在繞著人家的墻下,檐下走,無所謂路的。
兼士似乎還要回京去,他叫我代他的職務(wù),我不答應(yīng)他。最初的布置,我未與聞,中涂〔途〕接手,一班極不相干的人,指揮不靈,如何措手,還不如關(guān)起門來,“自掃門前雪”罷,況且我的工也已夠多了。
章錫箴托建人寫信給我,說想托你給《新女性》做一點文章,囑我轉(zhuǎn)達。不知可有這興致?如有,可以先寄我,我看后轉(zhuǎn)寄去?!缎屡浴返木庉?,近來似乎是建人了,不知何故。那第九(?)期,我已寄上,想早到了。
我從昨日起,已停止吃青椒,而改為胡椒了,特此奉聞。再談
迅
九月二十日下午
◎ 五十二
廣平兄:
十七日的來信,今天收到了。我從五日發(fā)信后,只在十三日發(fā)一信片,十四日發(fā)一信,中間間隔,的確太多,致使你猜我感冒,我真不知怎樣說才好?;叵肽菚r,也有些傻氣,我到此以后,因為正聽見英人在廣州肇事,因疑你所坐的船,亦將為彼等所阻,所以只盼望來信,連寄信的事也拖延了。這結(jié)果,卻使你久不得我的信。
現(xiàn)在十四的信,總該早到了罷。此后,我又于同日寄《新女性》一本,于十八日寄《彷徨》及《十二個》各一本,于二十日寄信一封(信面卻寫了廿一),想來都該到在此信之前。
我在這里,不便則有之,身體卻好。此地?zé)o人力車,只好坐船或步行,現(xiàn)在已經(jīng)練得走扶梯百余級,毫不費力了。眠食也都好,每晚吃金(又鳥)那霜一粒,別的藥一概未吃。昨日到市去,買了一瓶麥精魚肝油,擬日內(nèi)吃它。因為此地得開水頗難,所以不能吃散拿吐瑾。但十天內(nèi)外,我要移住教員寄宿舍去了,那時情形又當與在此不同,或者易得開水罷。(教員寄宿舍有兩所,一所住單身人者曰博學(xué)樓,一所住有夫人者曰兼愛樓,不知何人所名,頗可笑。)
教科〔課〕也不算忙,我只六時,開學(xué)之結(jié)果,專書研究二小時無人選,只剩了文學(xué)史,小說史各二小時了。其中只有文學(xué)史須編講義,大約每星期四五千字即可??催@里舊有的講義和別人的辦法,我本只要隨便講講便夠,但感林玉堂的好意,我還想好好的編一編,功罪在所不計。
這學(xué)?;ㄥX不可謂不多,而并無基金,也無計畫〔劃〕,辦事散漫之至,我看是辦不好的。
昨天中秋,有月,玉堂送來一筐月餅,大家分吃了,我吃了便睡,我近來睡得早了。
迅
九月二十二日下午
◎ 五十三
my dear teacher:
廿二日得到你十四的和十二的放在一個信封內(nèi)的信,知到〔道〕好多要說的話,雖則似乎十分幽默,但是我領(lǐng)解了多少,是和這方面同此“感慨系之”!我以為:一兩天的路程,通信郵期當然也差不多,甚至較多,需加倍,不過三四天了不得了,而乃五六,七八天,唉!這叫人從何說起?況又有時且又過之呢。
我正式做工和上課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另〔零〕四天了,感覺的結(jié)果是忙,忙……早上八點起,就到辦事處,有要辦的事就辦,要自己授課就去上課,其余要查堂(查學(xué)生勤惰),五時回來食晚飯,天氣還熱,必需〔須〕天天洗身,到七時學(xué)生自習(xí),又要查了,職務(wù)是兼學(xué)監(jiān)舍監(jiān)之類,但是又有教務(wù),舍務(wù)處,又注重學(xué)生風(fēng)紀,宣傳黨義,但是訓(xùn)育與教務(wù)、總務(wù)全隸于校長之下,而如此做作者,惟廣東如此,而廣東亦暑假后始有此編制,在教育界上,所以既無經(jīng)驗初畢業(yè)之我當此地位,又無他處可參考借鑒(別校尚未成立訓(xùn)育處),盲人瞎馬,“害”字加了一目矣。更兼學(xué)生為三數(shù)右派(西山鄒魯)左右,外有全省學(xué)生聯(lián)合會(廣東學(xué)生界而為右傾,豈非“出人意表之外”)為之援,更外則京滬右派為之助,勢力滋蔓,甚難圖也。我之職務(wù)是要圖,圖即反抗群眾,早晚犯眾怒而遭攻擊,現(xiàn)時她們幸未窺破我底細,我又固示沉默,漸以圖之,如能潛移默化,有回天之力,固政府與學(xué)校之福,否則自然是我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但多半是要被排斥,因我未回來時,學(xué)生聯(lián)合會已借口省立第一、第二中學(xué)為赤化校長,種種辦學(xué)無狀之條文,洋洋灑灑,大加攻校,甚至教育廳開除學(xué)生,繼之廣大(中山大學(xué))法科反對陳啟修為主任,亦與第一、二中同一線索,女師在他們預(yù)算列入第三位對待起風(fēng)潮的,所以學(xué)生時時蠢蠢欲動,多方探聽我色彩。女子本無高見,加以外誘,更兼頑強,個個如楊蔭榆之遺風(fēng),亦大可嘆也。好在只要我自己努力,得到信仰,或不至〔致〕失敗,即失敗亦不愁沒地方去,現(xiàn)時廣東女子地位與男子等,新近何香凝為公益廳長,與實業(yè),教育……等廳平等,因此我們即便離開學(xué)校,尚有別機關(guān)可去,不似外地,一方攻擊,即難求立足之困人也。
my dear teacher!你為什么希望“合同的年限早滿”呢?你是感覺著諸多不習(xí)慣,又不懂話,起居飲食不便么?如果的確對身子不好,甚至有防〔妨〕健康,則不如失約,辭去的好。然而,你不是要“去作〔做〕工”嗎?你這樣的不安,那〔怎〕么可以安心作〔做〕工!你有更好的方法解決沒有?或者要我?guī)椭牡胤揭嗖环镣ㄖ?,從長討論。
聽說齊壽山先生想買十五元一套的文字學(xué),究竟是什么名字,出版處可知到〔道〕?我有薪水領(lǐng),可以替他寄去,你記得書名,務(wù)希告我一聲。
中秋的那天,你可玩了沒有?要食了什么異味沒有?難得旅行到福建,住一天,最好勿白辜負一天,還是玩玩食食好,學(xué)校廚子不好,不是五分鐘可到鼓浪嶼嗎?那邊一定有食處,也有去處,謝君哥哥就住(鼓浪嶼洋墓口——即大宮前——B10號紅樓)他名叫謝德南,他們待人都好,今日還接到他弟弟——常君夫——來信,托我介紹先生與謝先生見,并求先生位置,謝君信是因我曾問過他履歷回復(fù)的,他不知到〔道〕你處情形連許先生也難薦,其余更無論了。他哥哥是出身教育,做過視學(xué)及○○師師長的顧問,縣知事等,人尚開通。父早死,母寡弟幼,以一人養(yǎng)母教弟,甚有魄力,現(xiàn)時家居,有似伏櫪,雖非理想人物,但普通應(yīng)酬,多一照應(yīng)亦無不可,先生以為何如?請自斟酌。
我在中秋的那天上午隨校長往中央黨部開追悼朱執(zhí)信六周年紀念會,到的人很多,又聽見齊先生內(nèi)弟于樹德先生講演。他皮黑穿洋服,大有北方惇厚貌,后又到烈士墳憑吊,回來學(xué)校已經(jīng)下午一時了,算是過了上半天的節(jié)。是日,不斷憶起去年今日,我遠遠提著四合〔盒〕月餅跑來喝酒,此情此景,如在目前,有什么法子呢?而且訓(xùn)育方面逼住要中秋第二天開會,交出計畫〔劃〕書,我在中秋前一晚趕做一晚,中秋又繼續(xù),勉強抄襲出來,能否適用還不能說。中秋下午,我實在按不住了,跑回家內(nèi)一次,嫂嫂侄侄,冷清清又想起未出廣東前家庭的樣子,心又難過,又不忍走開,拿出錢來買菜大家食,晚飯后出街走一圈子,回來買些燈籠給小孩們,又買些水果大家食,約莫十時睡了。月是什么樣?沒有細看。
你寄來有住的房子的明片,十八日收到即復(fù),想已收閱了。
你知到〔道〕處處小心,不多吸煙,喝酒……這是乖弟弟,作〔做〕老兄的放心了。
郵政代辦所離學(xué)校有多遠?天天走不累的〔得〕荒〔慌〕嗎?
女師大事我收到兩次學(xué)生宣言,教部誣助學(xué)生之先生為圖自己飯碗,作人、祖正二先生且被林素園親口當面誣為赤化,他們遭殃了,唉!(幸而當面要求他取消話語,(已)經(jīng)答應(yīng))
伏園宣傳的話,其詳可得聞歟?北伐想是順利,此間清一色的報紙不知究竟,福建大約較得真相。
今日下課到商務(wù),工會監(jiān)視它,正在它減價時候,此間又禁《醒獅》、《晨報》之流,是比較差強人意處。
現(xiàn)時候不早,眼睛困極,下次再談吧!
祝你快樂!
你的H.m.九月廿三晚
今日(廿十三)又收到九月份新女性一冊,又及。
(附信)
比之老臭之北京精神上諒甚活潑,教育程度比之北京想亦高出萬萬,如何敢乞時錫教言是幸。弟之出身系醫(yī)大,畢業(yè)前在閩曾自己創(chuàng)辦學(xué)校,至畢業(yè)后所作事業(yè)姊已洞悉,毋庸多贅。家兄在廈賦閑,周先生能在廈大為力占一席地亦妙。通信時可提及是荷。家兄住鼓浪嶼大宮前B10號,如有機會(廣州之事與閩有關(guān)者亦可)吾姊可就近徑函家兄。此間大小均安,余不一。專此敬請
教安
常瑞麟
謝毅啟
令妹均希道及
另吾姊能致書介紹周先生與家兄晤面更妙。
九·十二
◎ 五十四
廣平兄:
十八日之晚的信,昨天收到了。我十三日所發(fā)的明信片既然已經(jīng)收到,我惟有希望十四日所發(fā)的信也接著收到。我惟有以你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收到了我的幾封信的事,聊自慰解而已。至于你所寄的七,九,十二,十七的信,我卻都收到了,大抵是我或?qū)O伏園從郵務(wù)代辦處去尋來的,他們很亂,堆成一團,或送或不送,只要人去說要拿那〔哪〕幾封,便給拿去,但冒領(lǐng)的事倒似乎還沒有。我或伏園是每日自去看一回。
看廈大的國學(xué)院,越看越不行了。顧頡剛是自稱只佩服胡適陳源兩個人的,而潘家洵陳萬里黃堅三人,皆似他所薦引。黃堅(江西人)尤善興風(fēng)作浪,他曾在女師大,你知道的罷,現(xiàn)在是玉堂的襄理,還兼別的事,對于較小的職員,氣焰不可當,嘴里都是油滑話。我因為親聞他密語玉堂“誰怎樣不好”等等,就看不起他了。前天就很給他碰了一個釘子,他昨天借題報復(fù),我便又給他碰了一個大釘子,而自己則辭去國學(xué)院兼職,我是不與此輩共事的;否則,何必到廈門。
我原住的房屋,須陳列物品了,我就須搬。而學(xué)校之辦法甚奇,一面催我們,卻并不指出搬到那〔哪〕里,此地又無客棧,真是無法可想。后來指給我一間了,又無器具,向他們要,而黃堅又故意刁難起來(不知何意,此人大概是有喜歡給別人為難的脾氣的),要我開賬簽名,所以就給他碰了釘子而又大發(fā)其怒。大發(fā)其怒之后,器具就有了,又添了一個躺椅;總務(wù)長親自監(jiān)督搬運。因為玉堂邀請我一場,我本想做點事,現(xiàn)在看來,恐怕不行的,能否到一年,也很難說,所以我已決計將工作范圍縮小,希圖在短時日中,可以有點小成績,不算來騙別人的錢。
此校用錢并不少,也很不得法,而有許多慳吝舉動,卻令人難耐。即如今天我搬房時,就又有一件。房中有兩個電燈,我當然只用一個的,而有電機匠來必要取去其一個玻璃泡,止之不可。其實對于一個教員,薪水已經(jīng)化了這許多了,多點一個電燈或少點一個,又何必如此計較呢?取下之后,我就即刻發(fā)見了一件危險事,就是他只是寶貝似的將電燈泡拿走,并不關(guān)閉電門。如果湊巧,我就也許竟會觸電。將他叫回來,他才關(guān)上了,真是麻木萬分。
至于我今天所搬的房,卻比先前的靜多了,房子頗大,是在樓上。前回的明信片上,不是有照相么?中間一共五座,其一是圖書館,我就住在那樓上,間壁是孫伏園與張頤(今天才到,也是北大教員),那一面本是釘書作場,現(xiàn)在還沒有人。我的房有兩個窗門,可以看見山。今天晚上,心就安靜得多了,第一是離開了那些無聊人,也不必一同吃飯,聽些無聊話了,這就很舒服。今天晚飯是在一個小鋪里買了面包和罐頭牛肉吃的,明天大概仍要叫廚子包做。又自雇了一個當差的,每月連飯錢十二元,懂得兩三句普通話。但恐怕很有點懶。如果再沒有什么麻煩事,我想開手編《中國文學(xué)史略》了。來聽我的講義的學(xué)生,一共有二十三人(內(nèi)女生二人),這不但是國文系全部,而且還含有英文、教育系的。這里的動物學(xué)系,全班只有一人,天天和教員對坐而聽講。
但是我也許還要搬。因為現(xiàn)在是圖書館主任請假著,玉堂代理,所以他有權(quán)。一旦本人回來,或者又有變化也難說。在荒地中開學(xué)校,無器具,無房屋給教員住,實在可笑。至于搬到那〔哪〕里去,現(xiàn)在是無從捉摸的。
現(xiàn)在的住房還有一樣好處,就是到平地只須走扶梯二十四級,比原先要少七十二級了。然而“有利必有弊”,那“弊”是看不見海,只能見輪船的煙通〔筒〕。
今夜的月色還很好,在樓下徊徘〔徘徊〕了片時,因有風(fēng),遂回,已是十一點半了。我想,我的十四的信,到二十,二十一或二十二總該寄到了罷,后天(二十七)也許有信來,先來寫了這兩張,待二十八日寄出。
二十二日曾寄一信,想已到了。
迅。二十五日之夜
今天是禮拜,大風(fēng),但比起那一回來,卻差得遠了。明天未必一定有從粵來的船,所以昨天寫好的兩張信,我決計于明天一早寄出。
昨天雇了一個人,叫作流水,然而是替工;今天本人來了,叫作春來,也能說幾句普通話,大約可以用罷。今天又買了許多器具,大抵是鋁做的,又買了一只小水缸,所以現(xiàn)在是不但茶水饒足,連吃散拿吐瑾也不為難了。(我從這次旅行,才覺到散拿吐瑾是補品中之最麻煩者,因為它須兼用冷水熱水兩種,別的補品不如此。)
有人看見我這許多器具,以為我在此要作長治久安之計了,殊不知其實不然。我仍然覺得無聊。我想,一個人要生活必需有生活費,人生勞勞,大抵為此。但是,有生活而無“費”,固然痛苦;在此地則似乎有“費”而沒有了生活,更使人沒有趣味了。我也許敷衍不到一年。
今天忽然有瓦匠來給我刷墻壁了,懶懶地觀了一天。夜間大約也未必能靜心編講義,玩一整天再說罷。
迅
九月二十六日晚七點鐘
◎ 五十五
my dear teacher:
廿三晚寫好的信,廿四早發(fā)出了,當日下午收到《彷徨》和《十二個》,包裹甚好,書一點沒有損壞,但是兩本書要寄費10分,豈非太不經(jīng)濟?
我一天的時間,能夠給我自己支配的,算是晚上九時以后,我做自己私事——如寫信,預(yù)備教材,——全得力在此時,其余的時間,也許有閑,但不一定。因此我寫信時匆忙極了,好多應(yīng)當記下來的都忘了,致使我的“嫩弟弟”掛心,唉!該打!忘記什么呢?就是我光知到〔道〕訴苦,說我住的是“碰壁”的房,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革了,我于到校的第二個星期六——忘記日子了,因我沒有簡單的寫日記(也許是十八號),記下來——在住室的東面樓上,有附小的一位先生辭職,她的房間,校長就叫我先搬去,我趕緊實行,就于到校第二個星期六搬過來,此處為一樓,方形,間成田字,住四位先生,圖為:
該三人為小學(xué)教員,胸襟狹窄,我第一晚搬來,她們就三人成眾,旁敲側(cè)擊的說我占了她們房間,又說高一級也是好的,重陽快去登高呀,意思是說師范較小學(xué)高一級。我聽了氣憤不過,但因不是做學(xué)生,總得將就,忍下去了。次早見面,我還陪〔賠〕笑臉招呼,這真是做先生的苦處,現(xiàn)在她們有點客氣了,但是我除陪〔賠〕笑招呼以外,給她們一個冷淡,可是她們太熱鬧了,總是高朋滿坐,否則三人成眾,大嘈大嚷,全沒一點“師表”氣象。而且更難堪的,她們有兩位先生自己帶老媽婢女來招呼,日間做事,晚間就在她們房內(nèi)搭床,連飯菜也是老媽自己在她們房內(nèi)用煤油爐煮食,一小房就是一家庭,可想其污濁局促了。所以,我房門口的過道就成了老媽的殖民地,在那里擺桌子食飯,梳洗,桌下鍋盆……堆積甚多,也夠看的,不過在我這方面,少交參,關(guān)起門來,就是我的世界,一大塊向南的都是窗,有生〔新〕空氣,不會病了。
這個學(xué)堂有點似廈大,從前是師范、小學(xué)合在一塊,現(xiàn)在師范分到新校去,該處未建筑好,現(xiàn)正籌捐,所以師范教員、學(xué)生仍住小學(xué)——即舊?!衲晔罴俸?,算是大加革新,分立教務(wù)、總務(wù)、訓(xùn)育于校長之下,教、總,都有他校參考,惟有訓(xùn)育管日間學(xué)業(yè)勤惰,又不時有外界什么北伐慰勞會酬〔籌〕款,演劇,赴會,接洽……不是函件就是人來,在這里要分別執(zhí)行,或交學(xué)生辦去,或自己辦,因時制宜,十分瑣碎,又全校各種委員會組織,因地位關(guān)系,總得參加,到席,這和你的“相當職務(wù)”一樣“太繁”而且又管理寄宿,而此校學(xué)生正因向日一部分領(lǐng)袖者曾起風(fēng)潮反對校長,現(xiàn)在雖然平壓下去,但憤憤不平之氣,每尋瑕找隙,與辦事人為難。我上課第一天,學(xué)生就提出改在寢室自修——向在教室,但燈暗……——的難題目給我做,現(xiàn)在答應(yīng)她們在寢室自修,加燈室內(nèi),并約于自修時間在室內(nèi)守自修規(guī)則,不得作〔做〕別項擾亂秩序工作,當已通過,明日(廿九)實行,但那么一來,從前自修在教室,聚在一起易巡查,現(xiàn)分散各地,則晚間查堂更苦,然亦無法,所可慮者,除我為訓(xùn)育,對寢室應(yīng)負責(zé)外,其余還有一舍監(jiān),現(xiàn)該舍監(jiān)因恒罵學(xué)生、仆人,大有去之之勢,學(xué)校當局,以為我閑空,叫我兼任——但不加薪——我答以暫則可,久則不可,一請到相當人,我即不管,現(xiàn)一二日間,該舊舍監(jiān)或由校長授意介紹人令其自行辭職,此人一去,我則更不堪忙了,因早晚舍監(jiān)應(yīng)做的,如督率女仆,收拾寢室、廁所……俱由我兼任也。
看你在廈大,學(xué)生少,又屬草創(chuàng),事多而趣少,飲食起居又不便,如何是好,菜淡不能加咸么?胡椒多食也不是辦法,買罐頭幫助不好嗎?火腿總有地方買,不能做來吃嗎?勿省錢要緊。
廣東水果現(xiàn)時有楊桃,甚可口,廈門可有嗎?該果五瓣,橫斷如星☆形,色黃綠。昨晚——廿七——校長請吃飯,在大新公司,共有八九人,俱屬同事,菜甚好,精致可口,可惜你沒吃到。
廣東常有雨,但雨一停立刻就可以出街,無雨則甚熱,上課時汗是直流的。前天晚上熱極了,無論如何不能合目,手總不停扇,日間也如此。蚊子,現(xiàn)在一面寫字一面喂它,螞蟻也不減于廈門,記得在“碰壁”的房內(nèi)睡醒,覺手臂甚痛癢,細看是一小螞蟻,食物也易招徠。中秋的時候,妹妹給我月餅,我已經(jīng)防備吊起來了,但是螞蟻還可以沿繩下來,后來我沒法,以唐山洗口盂盛餅,外以面盆盛水防之,始得平安,真費事了,而且此間空氣濕,衣物書籍動輒發(fā)毛,討厭極了。
我雖然忙,但是《新女性》處我愿意有機會得以發(fā)表我意思,難得章周二先生垂青,怎好推卻,但是我的作品太幼稚未成熟,你有什么方法鼓舞我?引導(dǎo)我?勿使我疏懶畏縮不前?
現(xiàn)時我在辦事上雖似加忙,但較前熟手了,三民主義八班,實則預(yù)備一、二、三、四年四班教材,而都是從頭講起,班高的講快,參考簡單,班低講慢,參考較多,互相資助,日來似覺稍為順手??傊?,此處初做事,要顯身手,則不能辭勞苦,寧可做得好自己辭去勝于做不好被人辭,所以我愿意努力工作,你以為何如?
有得北京消息沒有,學(xué)校近況如何?
祝你健康
your H.m.
九月廿八晚
◎ 五十六
my dear teacher:
今早到辦公室就看見你廿二日寫給我的信了?,F(xiàn)時是卅晚十時,我正是從外面回校,因今日是我第廿的堂兄——教廳長——生孩子的滿月,我晚間到城隍廟內(nèi)的一個酒店赴席,人很多,菜精致,這回是第二次食廣東酒席,廣東一個酒席——翅席——至少只菜就廿多元,茶水,酒……之類則加倍,所以平常請十個八個客,選得十樣八樣精致菜,動不動就要四五十元,這種消耗于應(yīng)酬,實在利害,但禮上〔尚〕往來,有時也不能避免,真是惡習(xí)。
每星期五我無課上,所以星四晚有點閑,總想寫字,其實要做的事也很多,因星六有三堂課要預(yù)備,平時急忙,此刻應(yīng)當早些預(yù)備,但人性總好對不愿做的事偷懶些,也只得稍為擱置它一下。
現(xiàn)時我對教課似乎熟習(xí)些,預(yù)備也覺容易,但將上堂時,心中仍不免忐忑,訓(xùn)育一方,則千頭萬緒,學(xué)生又多方找事給我做,找難題給我處理,往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校務(wù),舍務(wù),俱不能脫開。前信說舍監(jiān)要不干的事,現(xiàn)時好在打消了,那么,我省得獨自撐持,招人怨罵。
學(xué)校散漫而無基金,學(xué)生少,各種不完全,在那里當然減少興味,但是北京的黑暗,一時不易光明,除非北伐軍打到北京,或國民軍重入都城,我們這路人,是避之則吉的,這樣一想,現(xiàn)時我們所處地方,就算是避難桃源,其他不必苛求,只對自己隨時善自料理就是了。
從初四到十四,十天沒有消息,天天走百多級樓梯上下外出,而另一方面的人,又同時同情境,咫尺天涯,真叫人徒喚奈何了。
睡早而茶煙少食,這是出于自然抑屬強制?日間無聊,將何以寫憂?
我現(xiàn)時除辦校事外,余暇則研究關(guān)于黨的書籍之與三民主義有關(guān)者,其他昔日所好閱覽或夙所學(xué)習(xí)者,實逼處此,束之高閣了,也許將來更熟習(xí)些,比現(xiàn)時更省力,則有余力以學(xué)文。(報載福建有一派人響應(yīng)粵北伐軍,該派中有昔之師長高義,乃謝之兄之最得力上官,如高義能起來,謝兄自然也有事做,前信提及他,無非愿你多一人見了招呼,林先生處不便說話,切不可代之吹噓,免林先生為難,又及)
廣東幾乎無日無雨,天氣濕,書物不易存儲,出太陽則又熱不可奈〔耐〕,討厭之極。又廣東不似外省隨便,女人穿衣,三二月一個尺寸花頭,高低大小,千變?nèi)f化,學(xué)生又好起人外號,所以我?guī)Щ貋淼囊路即蛩憬o嫂妹穿,自己從新做,不是名流,未能免俗,然私意總從儉樸省約著想,因我實非裝飾家也。但此種惡習(xí),亦與食酒席一樣消耗得令人厭惡。
愿你把你的情形時時告我。祝你安心課業(yè)。
your H.m.九月卅晚十時半
◎ 五十七
廣平兄:
廿七日寄上一信,到了沒有?今天是我在等你的信了,據(jù)我想,你于廿一二大約該有一封信發(fā)出,昨天或今天要到的,然而竟還沒有到。所以我等著。
我所辭的兼職(研究教授),終于辭不掉,昨晚又將聘書送來了,據(jù)說林玉堂因此一晚睡不著。使玉堂睡不著,我想,這是對他不起的,所以只得收下,將辭意取消。玉堂對于國學(xué)院,雖然很熱心,但由我看來,希望不多,第一是沒有人才,第二是校長有些掣肘(我覺得這樣)。但我仍然做我該做的事,從昨天起,已開手編中國文學(xué)史講義,今天編好了第一章。眠食都好,飯兩淺碗,睡覺是可以有八或九小時。
從前天起,開始吃散拿吐瑾,只是白糖無法辦理。這里的馬〔螞〕蟻可怕極了,小而紅的,無處不到。我現(xiàn)在將糖放在碗里,將碗放在貯水的盤中,然而倘若偶然忘記,則頃刻之間,滿碗都是小馬〔螞〕蟻,點心也這樣;這里的點心很好,而我近來卻怕〔不〕敢買了,買來之后,吃過幾個,其余的竟無處安放,我住在四層樓上的時候,常將一包點心和馬〔螞〕蟻一同拋到草地里去。
風(fēng)也很厲害,幾乎天天發(fā),較大的時候,使人疑心窗玻璃就要吹破,若在屋外,則走路倘不小心,也可以被吹倒的?,F(xiàn)在就呼呼地吹著。我初到時,夜夜聽到波聲,現(xiàn)在不聽見了,因為習(xí)慣了,再過幾時,風(fēng)聲也會習(xí)慣的罷。
現(xiàn)在的天氣,同我初來時差不多,須穿夏衣,用涼席,在太陽下行走,即遍身是汗。聽說這樣的天氣,要繼續(xù)到十月(陽歷?)底。
九月二十八日夜H.M.
今天下午收到廿四發(fā)的來信了,我所料的并不錯,粵中學(xué)生情形如此,卻真出于我的“意表之外”,北京似乎還不至此。你自然只能照你來信所說的做,但看那些職務(wù),不是忙得連一點閑空都沒有么?我想做事自然是應(yīng)該做的,但不要拼命地做才好。此地對于外面情形,也不大了然。北伐軍是順手的,看今天的報章,登有上海電(但這些電什什〔么〕來路,卻不明),總結(jié)起來:武昌還未降,大約要攻擊;南昌猛撲數(shù)次,未取得。孫傳芳已出兵。吳佩孚似乎在鄭州,現(xiàn)正與奉天方面暗爭保定大名。
我之愿“合同早滿”者,就是愿意年月過得快,快到民國十七年,可惜到此未及一月,卻如過了一年了。其實此地對于我的身體,仿佛倒好,能吃能睡,便是證據(jù),也許肥胖一點了罷。不過總有些無聊,有些不滿足,仿佛缺了什么似的,但我也以轉(zhuǎn)瞬便是半年,一年,……聊自排遣,或者開手編講義,來排遣排遣,所以眠食是好的。我在這里的心緒,還不能算不安,還可以毋須幫助,你可以給學(xué)校做點事再說。
中秋的情形,前信說過了,在黑龍江的謝君的事,我早向玉堂提過,沒有消息??催@里的情形,似乎喜歡用外江佬,據(jù)說是倘有不合,外江佬卷鋪蓋就走了,從此完事;本地人卻永在近旁,容易結(jié)仇云。這也是一種特別的哲學(xué)。謝君令兄的事,我趁機還當一提,相見不如且慢,因為我在此不大有事情,倘他來招呼我,我也須回看他,反而多一番應(yīng)酬也。
伏園今天接孟余一電,招他往粵辦報。他去否似尚未定。這電報是廿三發(fā)的,走了七天,同信一樣慢,真奇。至于他所宣傳的,是說:L家不但常有男學(xué)生,也常有女學(xué)生,有二人最熟,但L是愛長的那個的。他是愛才的,而她最有才氣,所以他愛她。但在上海,聽了這些話并不為奇。
此地所請的教授,我和兼士之外,還有顧頡剛。這人是陳源,我是早知道的,現(xiàn)在一調(diào)查,則他所薦引之人,在此竟有七人之多,玉堂與兼士,真可謂胡涂之至。此人頗陰險,先前所謂不管外事,??磿圃频妮浾?,乃是全都為其所欺。他頗注意我,說我是名士派,可笑。好在我并不想在此掙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不管他了。只是玉堂們真是呆得可憐。
齊壽山所要的書,我記得是小板〔版〕《說文解字注》(段玉裁的?),但我卻未聞廣東有這樣的板〔版〕。我想是不必給他買的,他說了大約已忘記了。他現(xiàn)在不在家,大概是上天津了,問何時回來,他家里的人答道不一定。(季黻來信說如此)
我到郵政代辦處的路,大約有八十步,再加八十步,才到便所,所以我一天總要走過三四回,因為我須去小解,而它就在中途,只要伸首一窺,毫不費事。天一黑,我就不到那里去了,就在樓下的草地上了事。此地的生活法,就是如此散漫,真是聞所未聞。我因為多來了幾天,漸漸習(xí)慣,而且罵來了一些用具,又自買了一些用具,又自雇了一個用人,好得多了;近幾天有幾個初來的教員,被迎進在一間冷房里,口干則無水,要小便則需遠行,還在“茫茫若喪家之狗”哩。
聽講的學(xué)生倒多起來了,大概有許多是別科的。女生共五人。我決定目不邪〔斜〕視,而且將來永遠如此,直到離開廈門,和HM相見。東西不大亂吃,只吃了幾回香蕉,自然比北京的好。但價亦不廉,此地有一所小店,我去買時,倘五個,那里的一個老婆子就要“吉格渾”(一角錢),倘是十個,便要“能(二)格渾”了。究竟是確要這許多呢,還是欺我是外江佬之故,我至今還不得而知。好在我的錢原是從廈門騙來的,拿出“吉格渾”“能格渾”去給廈門人,也不打緊。
我的功課現(xiàn)在有五小時了,只有兩小時須編講義,然而頗費事,因為文學(xué)史的范圍太大了。我到此之后,從上海又買了約一百元書。建〔人〕已有信來,訝我寄他之錢太多,他已遷居,而與一個無錫人同住,我想這是不好的,但他也不笨,想不至于上當。
要睡覺了,已是十二時,再談罷。
九月三十日之夜迅
◎ 五十八
廣平兄:
一日寄出一信并《莽原》兩本,早到了罷。今天收到九月廿九的來信了,忽然于十分的郵票大發(fā)感慨,真是孩子氣?;耸?,比寄失不是好得多么?我先前聞粵中學(xué)生情形,頗出于“意表之外”,今聞教員情形,又出于“意表之外”,我先前總以為廣東學(xué)界狀況總該比別處好的〔得〕多,現(xiàn)在看來,似乎也只是一種幻想。你初作〔做〕事,要努力工作,我當然不能說什么,但也須兼顧自己,不要“鞠躬盡瘁”才好。至于作文,我怎樣鼓舞、引導(dǎo)呢?我說:大膽做〔作〕來,先寄給我!不夠么?好否我先看,即使不好,現(xiàn)在太遠,不能打手心,只得記賬了,這就已可以放膽寫來,無須畏縮了。稱人“嫩弟”之罪,亦一并記在賬上。
看起放大的住室來,似乎比我的闊些。我的房如上圖,器具寥寥,皆以奮斗得來者也,所以只有半屋。但自從買了火酒燈之后,我也忙了一點,因為凡有飲用之水,我必煮沸一回才用,因為忙,無聊也仿佛減少了。醬油已買,也常吃罐頭牛肉,何嘗省錢!火腿我卻不想吃,在西三條時吃厭了。在上海時,我和建人因為吃不多,只叫了一碗蝦仁炒飯,不料又惹出影響,至于不在先施公司多買東西,孩子之神經(jīng)過敏,真令人無法可想。相距又遠,鞭長不及馬腹,也還是姑且記在帳〔賬〕上罷。
我在此常吃香蕉,柚子,都很好;至于楊桃,卻沒有見過,又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所以也無從買。鼓浪嶼也許有罷,但我還未去過,那地方無非像租界,我也無甚趣味,終于懶下來了。此地雨倒不多,只有風(fēng),現(xiàn)在還熱,可是荷葉卻干了,一切花,我大概不認識;羊是黑的。防止螞蟻,我現(xiàn)也用四面圍水之法,總算白糖已經(jīng)安全;而在桌上,則晝夜總有十余匹爬著,拂去又來,沒有法子。
我現(xiàn)在專取閉關(guān)主義,一切教職員,少與往來,也少說話。此地之學(xué)生似尚佳,清早便運動,晚亦常有;閱報室中也常有人。對我之感情似亦好,多說文科今年有生氣了,我自省自己之懶惰,殊為內(nèi)愧。小說史有成書;所以我對于編文學(xué)史講義,不愿草率,現(xiàn)已有兩章付印了,可惜此地藏書不多,編起來很不便。
西三條有信來,都平安的,煤已買,每噸至二十元。學(xué)校還未開課,北大學(xué)生去繳學(xué)費,而當局不收,可謂客氣,然則開學(xué)之毫無把握可知。女師大的事,沒有聽到什么,單知道教員大抵換了男師大的,歷史兼國文主任是白月恒(字眉初),黎錦熙也去教書了,大概暫時當是研究系勢力,總之,環(huán)境如此,女師大是不會單獨弄好的。
季黻要送家眷回南,自己行蹤未定,我曾為之寫信向中日學(xué)院(在天津)設(shè)法,但恐亦無效。他也想赴廣東,而無介紹,去看壽山,則他已經(jīng)不在家了。此地總無法想,玉堂也不能指揮如意,許多人的聘書,校長壓了多日才發(fā)下來。他是尊孔的,對于我和兼士,倒還沒有什么,但因為化了這許多錢,汲汲〔亟亟〕乎要有成效,如以好草喂牛,要擠好牛乳一般。玉堂也略有此意,所以不日要開展覽會,除學(xué)校自買之泥人而外,還要將我的石刻拓片掛出。其實這些古董,此地人那〔哪〕里會懂,無非胡里胡涂,忙碌一番而已。
在此地似乎刺戟〔激〕少些,所以我頗能睡,但也做〔作〕不出文章來,北京來催,只好不理。這幾天覺得心緒也平穩(wěn)些,大約有些習(xí)慣了。開明書店想我有書給他印,我還沒有。對于北新,則我還未將《華蓋集續(xù)篇》整理給他,因為沒有工夫。長虹和這兩店,鬧起來了,因為要錢的事。沉鐘社和創(chuàng)造社,也鬧起來了,現(xiàn)已以文章口角。創(chuàng)造社伙計內(nèi)部,也鬧起來了,已將柯仲平逐走,原因我不知道。
迅十·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