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全集》━兩地書

目錄

序言

第一集 北京(1925年3月至7月) 一至三十五

第二集 廈門～廣州(1926年9月至1927年1月) 三十六至一百一十三

第三集 北平～上海(1929年5月至6月) 一百一十四至一百三十五

第三集 北平～上海(1929年5月至6月)

◎　一一四

B.EL〔1〕：

今天是我們到上海后，你出門去了的第一天，現(xiàn)在是下午六點半，查查鐵路行車時刻表，你已經(jīng)從浦口動身，開車了半小時了。想起你一個人在車上，一本德文法不能整天捧在手里看，放下的時候就會空想。想些什么呢？復(fù)雜之中，首先必以為我在怎么過活著，與其幻想，不如由我直說罷——

別后我回到樓上剝瓜子，太陽從東邊射在躺椅上，我坐著一面看《小彼得》〔2〕一面剝，絕對沒有四條胡同〔3〕，因為我要用我的魄力來抵抗這一點，我勝利了。此后睡了一會，醒來正午，郵差送到一包書，是未名社掛號寄來的韋叢蕪著的《冰塊》〔4〕五本。午飯后收拾收拾房子，看看文法，同隔壁的大家談?wù)勌?，又寫了一封給玉書〔5〕的信。下午到街上去散步，買些水果回來，和大家一同吃。吃完寫信，寫到這里，正是“夕方”〔6〕時候了。夜飯還未吃過呢，再有什么事，待續(xù)寫下去罷。

十三，六時五十分。EL.，現(xiàn)在是十四日午后六時二十分，你已經(jīng)過了崮山，快到濟(jì)南了。車是走得那么快，我只愿你快些到北京，免得路中掛念。今天聽說京漢路不大通，津浦大約不至如此。你到后，在回來之前，倘聞交通不便，千萬不要冒險走，只要你平安的住著，我也可以稍慰的。

昨夜稍稍看書，九時躺下，我總喜歡在樓上，心地比較的舒服些。今天六時半醒來，九時才起，仍是看書和談天。午后三時午睡，充分休養(yǎng)，如你所囑，勿念。只是我太安閑，你途中太辛苦了，共患難的人，有時也不能共享一樣的境遇，奈何！

今日收到殷夫的投《奔流》的詩稿〔7〕，頗厚，先放在書架上了，等你回來再看。

祝你安好。

H.M.五月十四日下午六時三十分。

＝＝注釋＝＝

〔1〕B.EL：B.是德語Bruder（兄弟）或英語Brother（兄弟）的縮寫；EL是德語Elefant或英語Elephant（象）的縮寫。意為“象兄”。據(jù)許廣平在《欣慰的紀(jì)念·魯迅先生與海嬰》中說：“林語堂先生似乎有一篇文章，寫過魯迅先生在中國的難能可貴，譽(yù)之為‘白象’?！?/p>

〔2〕《小彼得》：童話集，德國女作家至爾·妙倫著，許廣平據(jù)日譯本重譯，魯迅校改。一九二九年上海春潮書局出版。

〔3〕四條胡同：魯迅曾用以奚落女性的哭泣。參看《書信》260815信及其注〔1〕。

〔4〕《冰塊》：詩集，韋叢蕪著。一九二九年四月北京未名社出版。

〔5〕玉書：即常瑞麟。參看本卷第125頁注〔1〕。

〔6〕“夕方”：日語：日暮、黃昏。

〔7〕殷夫（1909—1931）：原名徐祖華，筆名白莽、殷夫、徐白，浙江象山人，詩人，共產(chǎn)黨員。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于上海龍華。這里所說向《奔流》的投稿，當(dāng)指所譯奧地利作家德涅爾斯的《彼得斐·山陀爾行狀》，后刊于《奔流》第二卷第五期（一九二九年十二月），署名白莽?！侗剂鳌罚乃囋驴?，魯迅、郁達(dá)夫合編，一九二八年六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停刊，共出十五期。

◎　一一五

EL.DEAR：

昨夜（十四）飯后，我往郵局發(fā)了給你的一封信，回來看看文法，十點多睡下了。早上醒來，推想你已到天津了；午間知道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了北京，各人一見，意外的歡喜，你也不少的高興罷。

今天收到《東方》〔1〕第二號，又有金溟若〔2〕的一封掛號厚信，想是稿子，都放在書架上。

我這兩天因為沒甚事情做，睡得多，吃的也多，你回來一定會見得我胖了。下午同王老太太等大小五六個往新雅喝茶，因為是初次，她們都很高興；回來已近五點，略翻《東方》，一天又快過去了。我記著你那幾句話，所以雖是一個人，也不寂寞。但這兩天天快亮?xí)r都醒，這是你要睡的時候，所以我仍照常的醒來，宛如你在旁豫備著要睡，又明知你是離開了，這古怪的心情，教我如何描寫得出來呢？好在轉(zhuǎn)瞬間天真?zhèn)€亮了，過些時我也就起來了。

十五日下午五時半寫。

EL.DEAR：

昨天（十五）夜飯后，我在樓上描桌布的花樣，又看看文法，到十一點睡下，但四點多又照例的醒來了，一直沒有再睡熟。今天上午我在樓下縫衣服，且看報，就得到你的來電，人到依時，電到也快，看發(fā)電時是十三，四○，想是十五日下午一時四十分發(fā)出的。閱電后非?？煳浚m然明知道是必到的，但愈是如此就愈加等待，這真是奇怪。

阿菩〔3〕當(dāng)你去的第一天吃夜飯的時候，叫我下去了，卻還不肯罷休，一定要把你也叫下去，后來大家再三開導(dǎo)她，也不肯走，她的母親說是你到街上去了，才不得已的走出，這小囡真有趣。上海已經(jīng)入了梅雨天，總是陰沉沉的，時雨時晴，怪討人厭的天氣。你到北平，熟人都已見過了么？太師母等都好？替我問候。

愿眠食當(dāng)心。

H.M.五月十六日下午二時十五分。

＝＝注釋＝＝

〔1〕《東方》：指《東方雜志》，綜合性刊物，上海商務(wù)印書館發(fā)行，一九○四年三月創(chuàng)刊，一九四八年十二月?？?/p>

〔2〕金溟若：浙江瑞安人，曾留學(xué)日本，《奔流》投稿者。

〔3〕阿菩：周建人女兒周瑾的乳名。

◎　一一六

H.M.D：

在滬寧車上，總算得了一個坐位，渡江上了平浦通車，也居然定著一張臥床。這就好了。吃過夜飯，十一點睡覺，從此一直睡到第二天十二點，醒來時，不但已出江蘇境，并且通過了安徽界蚌埠，到山東界了。不知道你可能如此大睡，恐怕不能這樣罷。

車上和渡江的船上，遇見許多熟人，如幼漁〔1〕之侄，壽山〔2〕之友，未名社的人物，還有幾個闊人，自說是我的學(xué)生，但我不認(rèn)識他們了。

今天午后到前門站，一切大抵如舊，因為正值妙峰山香市〔3〕，所以倒并不冷靜。正大風(fēng)，飽餐了三年未吃的灰塵。下午發(fā)一電，我想，倘快，則十六日下午可達(dá)上海了。

家里一切也如舊；母親精神容貌仍如三年前，但關(guān)心的范圍好像減小了不少，談的都是鄰近的瑣事，和我毫不相干的。以前似乎常常有客來住，久至三四個月，連我的日記本子也都翻過了，這很討厭，大約是姓車的男人〔4〕所為，莫非他以為我一定死在外面，不再回家了么？

不過這種情形，我倒并不氣惱，自然也不喜歡；久說必須回家一趟，現(xiàn)在是回來了，了卻一件事，總是好的。此刻是夜十二點，靜得很，和上海大不相同。我不知道她睡了沒有？我覺得她一定還未睡著，以為我正在大談三年來的經(jīng)歷了，其實并未大談，卻在寫這封信。

今天就是這樣罷，下次再談。

EL五月十五夜。

＝＝注釋＝＝

〔1〕幼漁即馬裕藻（1878—1945），字幼漁，浙江鄞縣人。曾留學(xué)日本，后任浙江教育司視學(xué)和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教授等。

〔2〕壽山：即齊宗頤（1881—1965）；字壽山，河北高陽人。曾留學(xué)德國，后任北洋政府教育部僉事、視學(xué)。

〔3〕妙峰山香市：妙峰山位于北京西郊，山上多寺廟，舊俗每年夏歷四月初一至十五日舉行廟會，遠(yuǎn)近朝山進(jìn)香者甚眾。廟會期間專賣香燭的集市，稱妙峰山香市。

〔4〕姓車的男人：指車耕南，浙江紹興人，魯迅二姨之婿，當(dāng)時在鐵道部門任職。

◎　一一七

H.D：

昨天寄上一函，想已到。今天下午我訪了未名社一趟，又去看幼漁，他未回，馬玨〔1〕是因病進(jìn)了醫(yī)院許多日子了。一路所見，倒并不怎樣蕭條，大約所減少的不過是南方籍的官僚而已。

關(guān)于咱們的事，聞南北統(tǒng)一后，此地忽然盛傳，研究者也頗多，但大抵知不確切。我想，這忽然盛傳的緣故，大約與小鹿〔2〕之由滬入京有關(guān)的。前日到家，母親即問我害馬為什么不一同回來，我正在付車錢，匆忙中即答以有些不舒服，昨天才告訴她火車震動，不宜于孩子的事，她很高興，說，我想也應(yīng)該有了，因為這屋子里早應(yīng)該有小孩子走來走去了。這種“應(yīng)該”的理由，雖然和我們的意見很不同，但總之她非常高興。

這里很暖，可穿單衣了。明天擬去訪徐旭生〔3〕，此外再看幾個熟人，別的也無事可做。尹默鳳舉，〔4〕似已傾心于政治，尹默之汽車，晚天和電車相撞，他臂膊也碰腫了，明天也想去看他，并還草帽。靜農(nóng)為了一個朋友，聽說天天在查電碼，忙不可當(dāng)。林振鵬〔5〕在西山醫(yī)胃病。

附箋一紙，可交與趙公〔6〕。又通知老三，我當(dāng)于日內(nèi)寄書一包（約四五本）給他，其實是托他轉(zhuǎn)交趙公的，到時即交去。

我的身體是好的，和在上海時一樣，勿念。但H.也應(yīng)該善自保養(yǎng)，使我放心。我相信她正是如此。

迅。五月十七夜。

＝＝注釋＝＝

〔1〕馬玨：馬幼漁之女，原是北京孔德學(xué)校學(xué)生，當(dāng)時在北京大學(xué)預(yù)科學(xué)習(xí)。

〔2〕小鹿：原信作陸晶清。

〔3〕徐旭生（1888—1976）：名炳昶，河南唐河人，曾任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猛進(jìn)》周刊主編。

〔4〕尹默：即沈尹默（1883—1971），浙江吳興人，曾留學(xué)日本，后任北京大學(xué)等校教授。在女師大任教期間曾簽名支持學(xué)生的革命運(yùn)動。當(dāng)時任河北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廳長。鳳舉，即張定璜。江西南昌人，曾留學(xué)日本，后任北京大學(xué)、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教授，當(dāng)時受聘為國立北平藝術(shù)?？茖W(xué)校校長，后未到任。

〔5〕林振鵬：原信作林卓鳳，廣東澄海人，曾與許廣平在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同學(xué)。

〔6〕趙公：指柔石。

◎　一一八

D.H：

聽說上海北平之間的信件，最快是六天，但我于昨天（十八）晚上姑且去看看信箱——這是我們出京后新設(shè)的——竟得到了十四日發(fā)來的信，這使我怎樣意外地高興呀。未曾四條胡同，尤其令我放心，我還希望你善自消遣，能食能睡。

母親的記憶力壞了些了，觀察力注意力也略減，有些脾氣頗近于小孩子了。對于我們的感情是很好的。也希望老三回來，但其實是毫無事情。

前天幼漁來看我，要我往北大教書，當(dāng)即婉謝。同日又看見執(zhí)中〔1〕，他萬不料我也在京，非常高興。他們明天在來今雨軒結(jié)婚，我想于上午去一趟，已托羨蘇買了綢子衣料一件，作為賀禮帶去。新人是女子大學(xué)學(xué)生，音樂系。

昨晚得到你的來信后，正在看，車家的男女突然又來了，見我已歸，大吃一驚，男的便到客棧去，女的今天也走了。我對他們很冷淡，因為我又知道了車男住客廳時，不但亂翻日記，并且將書廚的鎖弄破，并書籍也查抄了一通。

以上十九日之夜十一點寫。

二十日上午，你十六日所發(fā)的信也收到了，也很快。你的生活法，據(jù)報告，很使我放心。我也好的，看見的人，都說我精神比在北京時好。這里天氣很熱，已穿紗衣，我于空氣中的灰塵，已不習(xí)慣，大約就如魚之在渾水里一般，此外卻并無什么不舒服。

昨天往中央公園賀李執(zhí)中，新人一到，我就走了。她比執(zhí)中短一點，相貌適中。下午訪沈尹默，略談了一些時；又訪兼士，鳳舉，耀辰，徐旭生，都沒有會見。就這樣的過了一天。夜九點鐘，就睡著了，直至今天七點才醒。上午想擇取些書籍，但頭緒紛繁，無從下手，也許終于沒有結(jié)果的，恐怕《中國字體變遷史》〔2〕也不是在上海所能作罷。

今天下午我仍要出去訪人，明天是往燕大演講。我這回本來想決不多說話，但因為有一些學(xué)生渴望我去，所以只得去講幾句。我于月初要走了，但決不冒險，千萬不要擔(dān)心?！侗鶋K》留下兩本，其余可分送趙公們?！侗剂鳌犯蹇烧堏w公寫回信寄還他們，措辭和上次一樣。

愿你好好保養(yǎng)，下回再談。

以上二十一日午后一時寫。

ELEF.〔3〕

＝＝注釋＝＝

〔1〕執(zhí)中：原信作秉中，即李秉中。

〔2〕《中國字體變遷史》：魯迅擬撰寫的學(xué)術(shù)著作，后未完成。

〔3〕ELEF：德語Elefant（象）的縮寫。

◎　一一九

EL.D：

這是第三封信了，告訴一聲，俾可以曉得我很高興寫，雖然你到北平今天也不過第三天，料想你也高興收到信罷。

今天大清早老太婆開了后門不久的時候，達(dá)夫先生拿著兩本第五期的《大眾文藝》〔1〕送來，人們只聽得老太婆諾諾連聲，我急起來看時，他早已跑掉了。

午后得欽文〔2〕寄你的信，并不厚，今附上。內(nèi)山書店也送來《廚川白村全集》一本，第二卷，文學(xué)論下，我就也存放在書架上。

昨夜九時睡，至今早七點多才起來，忽然大睡，呆頭呆腦得很。連日毛毛雨，不大出門。你的情形如何？沒有什么報告了，下次再談罷。

H.M.五月十七日下午四時。

＝＝注釋＝＝

〔1〕《大眾文藝》：文藝月刊，郁達(dá)夫、夏萊蒂編輯，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日在上海創(chuàng)刊，后為“左聯(lián)”機(jī)關(guān)刊物之一，一九三○年六月?？?/p>

〔2〕欽文：即許欽文，浙江紹興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故鄉(xiāng)》等，當(dāng)時有浙江杭州高級中學(xué)任教。

◎　一二○

EL.DEAR：

今天下午剛發(fā)一信，現(xiàn)在又想執(zhí)筆了。這也等于我的功課一樣，而且是愿意做的那一門，高興的就簡直做下去罷，于是乎又有話要說出來了——

這時是晚上九點半，我想起今天是禮拜五，明天是禮拜六，一禮拜又快過去了，此信明天發(fā)，免得日曜〔1〕受耽擱。料想這信到時，又過去一禮拜了，得到你的回信時，又是一禮拜，那么總共就過去三個禮拜了，那是在你接到此信，我得了你回復(fù)此信的時候的話。雖然這還很有些時光，但不妨以此先自快慰。話雖如此，你如沒有功夫，就不必每得一信，即回一封，因為我曉得你忙，不會掛念的。

生怕記起的又即忘記了，先寫出來罷：你如經(jīng)過琉璃廠，不要忘掉了買你寫日記用的紅格紙，因為已經(jīng)所余無幾了。你也許不會忘記，不過我提起一下，較放心。

我寄你的信，總要送往郵局，不喜歡放在街邊的綠色郵筒中，我總疑心那里會慢一點。然而也不喜歡托人帶出去，我就將信藏在衣袋內(nèi)，說是散步，慢慢的走出去，明知道這絕不是什么秘密事，但自然而然的好像覺得含有什么秘密性似的。待到走到郵局門口，又不愿投入掛在門外的方木箱，必定走進(jìn)里面，放在柜臺下面的信箱里才罷。那時心里又想：天天寄同一名字的信，郵局的人會不會詫異呢？于是就用較生的別號，算是挽救之法了。這種古怪思想，自己也覺得好笑，但也沒有制服這個神經(jīng)的神經(jīng)，就讓他胡思亂想罷。當(dāng)走去送信的時候，我又記起了曾經(jīng)有一個人，在夜里跑到樓下房外的信筒那里去，我相信天下癡呆蓋無過于此君了，現(xiàn)在距郵局遠(yuǎn)，夜行不便，此風(fēng)萬不可長，宜切戒之?。。?！

今日下午也縫衣，出去寄信時又買些水果，回來大家分吃了。你帶去的云腿吃過了沒有？還可口么？我身體精神都好，食量也增加，不過繼續(xù)著做一種事情，稍久就容易吃力，渾身疲乏。我知道這個道理，所以時而做些事，時而坐坐，時而睡睡，坐睡都厭了就到馬路上來回走一個短路程，這樣一調(diào)節(jié)，也就不致吃苦了。

時局消息，閱報便知，不多述了，有時北報似更詳悉。聽說現(xiàn)在津浦路還照常，但來時要打聽清楚才好。

YOUR H.M.五月十七夜十時。

＝＝注釋＝＝

〔1〕日曜：即星期日。

◎　一二一

D.H.M：

二十一日午后發(fā)了一封信，晚上便收到十七日來信，今天上午又收到十八日來信，每信五天，好像交通十分準(zhǔn)確似的。但我赴滬時想坐船，據(jù)鳳舉說，日本船并不壞，二等六十元，不過比火車為慢而已。至于風(fēng)浪，則夏期一向很平靜。但究竟如何，還須俟十天以后看情形決定。不過我是總想于六月四五日動身的，所以此信到時，倘是廿八九，那就不必寫信來了。

我到北平，已一星期，其間無非是吃飯，睡覺，訪人，陪客，此外什么也不做。文章是沒有一句。昨天訪了幾個教育部舊同事，都窮透了，沒有事做，又不能回家。今天和張鳳舉談了兩點鐘天，傍晚往燕京大學(xué)講演〔1〕了一點鐘，照例說些成仿吾徐志摩之類，聽的人頗不少——不過也不是都為了來聽講演的。這天有一個人對我說：燕大是有錢而請不到好教員，你可以來此教書了。我即答以我奔波了幾年，已經(jīng)心粗氣浮，不能教書了。D.H.，我想，這些好地方，還是請他們紳士們?nèi)フ加辛T，咱們還是漂流幾時的好。沈士遠(yuǎn)〔2〕也在那里做教授，聽說全家住在那里面，但我沒有工夫去看他。

今天寄到一本《紅玫瑰》〔3〕，陳西瀅和凌叔華的照片都登上了。胡適之的詩載于《禮拜六》〔4〕，他們的像見于《紅玫瑰》，時光老人的力量，真能逐漸的顯出“物以類聚”的真實。云南腿已將吃完，很好，肉多，油也足，可惜這里的做法千篇一律，總是蒸。帶回來的魚肝油也已吃完，新買了一瓶，價錢是二元二角。

云章未到西三條來，所以不知道她住在何處，小鹿也沒有來過。

北平久不下雨，比之南方的梅雨天，真有“霄壤之別”。所有帶來的夾衣，都已無用，何況絨衫。我從明天起，想去醫(yī)牙齒，大約有一星期，總可以補(bǔ)好了。至于時局，若以詢?nèi)?，則因其人之派別，而所答不同，所以我也不加深究?？傊较略鲁?，京津車總該是可走的。那么，就可以了。這里的空氣真是沉靜，和上海的煩擾險惡，大不相同，所以我是平安的。然而也靜不下，惟看來信，知道你在上海都好，也就暫自寬慰了。但愿能夠這樣的繼續(xù)下去，不再疏懈才好。

L.五月廿二夜一時。

＝＝注釋＝＝

〔1〕往燕京大學(xué)講演：講題為《現(xiàn)今的新文學(xué)概觀》。后收入《三閑集》。

〔2〕沈士遠(yuǎn)（1881—1957）：浙江吳興人，當(dāng)時任北平大學(xué)、女子師范學(xué)院講師，燕京大學(xué)國文系教授。

〔3〕《紅玫瑰》：鴛鴦蝴蝶派刊物之一，嚴(yán)獨鶴、趙苕狂編輯，一九二四年七月創(chuàng)刊，初為周刊，自第四年起改為旬刊，一九三二年一月?？?，上海世界書局發(fā)行。該刊一九二九年第八期（四月二十一日）刊登題為“文學(xué)家陳源及其夫人凌叔華女士”的照片，黃梅生攝。

〔4〕《禮拜六》：鴛鴦蝴蝶派的主要刊物，先后由王鈍根、孫劍秋、周瘦鵑編輯。一九一四年六月六日創(chuàng)刊，一九二三年二月?？?，共出二百期，上海中華圖書館發(fā)行。一九二三年“革新”后改為報紙型的綜合性刊物，由上海禮拜六報館發(fā)行。一九二九年五月該刊第五十五、五十六期曾連刊《禮拜六匯集第一集》（第一期至五十期）的要目廣告，其中列有胡適的詩《叔永回四川》。

◎　一二二

D.H.M：

此刻是二十三日之夜十點半，我獨自坐在靠壁的桌前，這旁邊，先前是有人屢次坐過的，而她此刻卻遠(yuǎn)在上海。我只好來寫信算作談天了。

今天上午，來了六個北大國文系學(xué)生的代表，要我去教書，我即謝絕了。后來他們承認(rèn)我回上海，只要豫定下幾門功課，何時來京，便何時開始，我也沒有答應(yīng)他們。他們只得回去，而希望我有一回講演，我已約于下星期三去講。

午后出街，將寄給你的信投入郵箱中。其次是往牙醫(yī)寓，拔去一齒，毫不疼痛，他約我于廿七上午去補(bǔ)好，大約只要一次就可以了。其次是走了三家紙鋪，集得中國紙印的信箋數(shù)十種，化錢約七元，也并無什么妙品。如這信所用的一種，要算是很漂亮的了。還有兩三家未去，便中當(dāng)再去走一趟，大約再用四五元，即將琉璃廠略佳之箋收備了。

計到北平，已將十日，除車錢外，自己只化了十五元，一半買信箋，一半是買碑帖的。至于舊書，則仍然很貴，所以一本也不買。

明天仍當(dāng)出門，為士衡〔1〕的飯碗去設(shè)設(shè)法；將來又想往西山看看漱園，聽他朋友的口氣，恐怕總是醫(yī)不好的了。韋叢蕪卻長大了一點。待廿九日往北大講演后，便當(dāng)作回滬之準(zhǔn)備，聽說日本船有一只名“天津丸”的，是從天津直航上海，并不繞來繞去，但不知在我赴滬的時候，能否相值耳。

今天路過前門車站，看見很扎著些素彩牌坊了，但這些典禮〔2〕，似乎只有少數(shù)人在忙。

我這次回來，正值暑假將近，所以很有幾處想送我飯碗，但我對于此種地位，總是毫無興趣。為安閑計，住北平是不壞的，但因為和南方太不同了，所以幾乎有“世外桃源”之感。我來此雖已十天，卻毫不感到什么刺戟，略不小心，確有“落伍”〔3〕之懼的。上海雖煩擾，但也別有生氣。

下次再談罷。我是很好的。

L.五月二十三日。

＝＝注釋＝＝

〔1〕士衡：原信作侍桁，即韓侍桁，又名云浦，天津人，當(dāng)時在日本留學(xué)。《語絲》投稿者。魯迅曾請馬幼漁等為他謀職。

〔2〕典禮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六日，孫中山的靈柩由北京移往南京紫金山，這次的移靈儀式稱“奉安典禮”。

〔3〕“落伍”：《文化批判》創(chuàng)刊號（一九二八年一月）所載馮乃超的《藝術(shù)與社會生活》一文中，說魯迅作品“反映的只是社會變革期中的落伍者的悲哀”。

◎　一二三

D.EL：

昨天夜里寫好的信，是今早發(fā)出的。吃過早粥后，見天氣晴好，就同蘊(yùn)如姊到大馬路買些手巾之類，以備他日應(yīng)用，一則乘此時閑空，二則還容易走動之故。約下午二時回家，吃面后正在縫衣，見達(dá)夫先生和密斯王來訪，知你不在后，坐下略作閑談，見我閑寂，又約我出外散步，盛意可感。時已四時多，不久就是晚飯時候，我怕累他們破費，婉謝不去，他們又坐了一會，見我終于不動，乃辭去，說往看白薇〔1〕去了。

下午，三先生送來一本A History ofW oodengraving by Douglas Percy Bliss〔2〕，是從英國帶來的。又收到金溟若信一封，想是詢問前次寄稿之事，我擱下了；另一信是江紹平〔3〕先生的，并不厚，今即附上，此公頗怪氣也。

夜飯后，王公〔4〕送來《朝花》〔5〕第二十期，問要不要合訂本子。我說且慢，因那些舊的放在那里，不易找也。他遂即回去。

十八夜八時十分寫。

又，同夜八時半，有人送來文稿數(shù)件共一束，老太婆說不出他的姓名，看看封上的幾個字，好像“跡余”〔6〕筆跡。我也先放在書架上，待你回來再說罷。

EL.DEAR：

昨夜我差不多十時就睡了，至一時左右醒來，就不大能睡熟，這大約是有了習(xí)慣之故。天亮?xí)r，掃街人孩子大哭，其母大打，打后又大訴說一通；稍靜合眼，醒來已經(jīng)九時了。午后得李霽野信，無甚要事，且與你已能見面，故不轉(zhuǎn)寄。下午仍做縫紉，并看看書報。晚上至馬路散步，買得廣東螃蟹一只，攜歸在火酒燈上煮熟，坐在躺椅上緩緩食之。你說有趣沒有呢？現(xiàn)時是吃完執(zhí)筆，時在差十分即十點鐘也。你日來可好？為念。不盡欲言。

H.M.五月十九夜九時五十分。

＝＝注釋＝＝

〔1〕白薇：原名黃彰，字素如，筆名白薇，湖南資興人，女作家。

〔2〕英語：道格拉斯·珀西·布利斯所著《木刻史》。一九二八年由倫敦登特（J.M.Dent）書店和紐約達(dá)頓（E.P.Dutton）書店出版，附有插圖一二○幅?，F(xiàn)藏北京魯迅博物館。

〔3〕江紹平：原信作江紹原，安徽旌德人，民俗學(xué)研究者。曾留學(xué)美國?；貒笕伪本┐髮W(xué)、中山大學(xué)教授?！墩Z絲》周刊撰稿人之一。

〔4〕王公：指王方仁。浙江鎮(zhèn)海人，原為廈門大學(xué)文科國文系學(xué)生，后隨魯迅轉(zhuǎn)赴廣州、上海。當(dāng)時曾參加朝花社的一些活動。

〔5〕《朝花》：文藝刊物，魯迅、柔石編輯，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六日在上海創(chuàng)刊。初為周刊，至一九二九年五月共出二十期；六月改出旬刊，同年九月出至第十二期?？?/p>

〔6〕“跡余”：原信作徐詩荃，筆名馮珧、跡余、梵澄，湖南長沙人，《語絲》、《奔流》投稿者。

◎　一二四

EL.D：

你十五夜寫的信，今天上午收到了。信必是十六發(fā)的，五天就到，郵局懂事得很。那么，我十四發(fā)的信，你自然也一定收到在今天之前。我先以為見你的信，總得在廿二三左右，因為路上有八天好停頓的，不料今日就見信，這真使我意外的歡喜，不可以言語形容。

路上有熟人遇見，省得寂寞，甚好；能睡，更好。我希望你在家時也挪出些功夫來睡覺，不要拚命的寫，做，干，想……

家里人雜，東西亂翻，你不妨檢收停當(dāng)，多帶些要用的南來，難得的書籍，則或鎖起，或帶來，以免失落難查?？蛠硎菬o法禁阻的，你回去暫時，能不干涉最好，省得淘氣，倘自傷精神，就更不合算了。

我這幾天經(jīng)驗下來，夜間不是一二時醒，就是三四時醒，這是由于習(xí)慣的，但醒過幾夜，第三夜即可睡至天明補(bǔ)足，如昨夜至今晨就是。我寫給你的信，將生活狀況一一敘述，務(wù)求其詳，大體是好的，即或少睡，也是偶然，并非天天如此。你切不可于言外推測，如來信云我在十二時尚未睡，其實我十二時是總在熟睡中的。

上海這兩天晴，甚和暖，但一到下雨，卻又相差二十多度了。

H.M.五，廿，下午二時。

◎　一二五

H.D：

昨天上午寄上一函，想已到。十點左右有沉鐘社的人來訪我，至午邀我至中央公園去吃飯，一直談到五點才散。內(nèi)有一人名郝蔭潭，是女師大學(xué)生，但是新的，我想你未必認(rèn)識罷。中央公園昨天是開放的，但到下午為止，游人不多，風(fēng)景大略如舊，芍藥已開過，將謝了，此外則“公理戰(zhàn)勝”的牌坊上，添了許多藍(lán)地白字的標(biāo)語。

從公園回來之后，未名社的人來訪我了，談了一點鐘。他們?nèi)ズ?，就接到你的十九，二十所寫的兩函。我毫不“拚命的寫，做，干，想，……”至今為止，什么也不想，干，寫……。昨天因為說話太多了，十點鐘便睡覺，一點醒了一次，即刻又睡，再醒已是早上七點鐘，躺到九點，便是現(xiàn)在，就起來寫這信。

紹平的信，吞吞吐吐，初看頗難解，但一細(xì)看，就知道那意思是想將他的譯稿，由我為之設(shè)法出售，或給北新，或登《奔流》，而又要居高臨下，不肯自己開口，于是就寫成了那樣子。但我是決不來做這樣傻子的了，莫管目前閑事，免惹他日是非。

今天尚無客來，這信安安靜靜的寫到這里，本可以永遠(yuǎn)寫下去，但要說的也大略說過了，下次再談罷。

L.五月廿五日上午十點鐘。

◎　一二六

H.D：

此刻是二十五日之夜的一點鐘。我是十點鐘睡著的，十二點醒來了，喝了兩碗茶，還不想睡，就來寫幾句。

今天下午，我出門時，將寄你的一封信投入郵筒，接著看見郵局門外帖著條子道：“奉安典禮放假兩天。”那么，我的那一封信，須在二十七日才會上車的了。所以我明天不再寄信，且待“奉安典禮”完畢之后罷。剛才我是被炮聲驚醒的，數(shù)起來共有百余響，亦“奉安典禮”之一也。

我今天的出門，是為士衡尋地方去的，和幼漁接洽，已略有頭緒；訪鳳舉卻未遇。途次往孔德學(xué)校，去看舊書，遇金立因〔1〕，胖滑有加，嘮叨如故，時光可惜，默不與談；少頃，則朱山根叩門而入，見我即踟躕不前，目光如鼠，終即退去，狀極可笑也。他的北來，是為了覓飯碗的，志在燕大，否則清華，人地相宜，大有希望云。

傍晚往未名社閑談，知燕大學(xué)生又在運(yùn)動我去教書，先令宗文〔2〕勸誘，我即謝絕。宗文因吞吞吐吐說，彼校教授中，本有人早疑心我未必肯去，因為在南邊有唔唔唔……。我答以原因并不在“在南邊有唔唔唔……”，那非大樹，不能遷移，那是也可以同到北邊的，但我也不來做教員，也不想說明別的原因之所在。于是就在混沌中完結(jié)了。

明天是星期日，恐怕來訪之客必多，我要睡了?，F(xiàn)在已兩點鐘，遙想你在“南邊”或也已醒來，但我想，因為她明白，一定也即睡著的。

二十五夜。

星期日上午，因為葬式的行列，道路幾乎斷絕交通，下午可以走了，但只有紫佩〔3〕一人來談，所以我能夠十分休息。

夜十點入睡，此刻兩點又醒了，吸一枝煙，照例是便能睡著的。明天十點要去鑲牙，所以就將鬧鐘撥在九點上。

看現(xiàn)在的情形，下月之初，火車大概還可以走，倘如此，我想坐六月三日的通車回上海，即使有耽誤之事，六日總該可以到了罷——倘若不去訪上遂。但這仍須臨時再行決定，因為距今還有十天，變化殊不可測也。

明天想當(dāng)有信來，但此信我當(dāng)于上午先行發(fā)出。

二十六夜二點半。

ELEF.

＝＝注釋＝＝

〔1〕金立因：原信作錢玄同。

〔2〕宗文：原信作韋叢蕪。

〔3〕紫佩：即宋琳（1887—1952），字紫佩，又作子佩，浙江紹興人，魯迅在浙江兩級師范學(xué)堂任教時的學(xué)生。時為北京圖書館職員，兼任《華北日報》編輯。

◎　一二七

EL：L.！

昨天正午得到你十五日的信，我讀了幾遍，愈讀愈想在那里面找出什么東西似的，好似很清楚，又似很模胡，恰如其人的聲音笑貌，在離開以后的情形一樣。打開信來，首先看見的自然是那三個通紅的枇杷。這是我所喜歡的東西，即如昨天去寄信，也帶了許多回來，大家大吃了一通。阿菩昨天身熱得很厲害，什么都不要吃，見了枇杷，才高興起來，連吃幾個，隨后研究出她是要出牙齒了的緣故，到今天還在痛，在吃苦。然而那時枇杷的力量卻如此其大，我也是喜歡的人，你卻首先選了那種花樣的紙寄來了。其次是那兩個蓮蓬，并題著的幾句，都很好，我也讀熟了。你是十分精細(xì)的，那兩張紙必不是隨手檢起就用的。

你的日記也被人翻過了么？因記起前月已從隔壁的木匠那里租了空屋，也許因為客房不夠住，要將不大使用的東西送到那里去存放罷。倘如此，則無人照管，必易失落，要先事豫防才好。是否應(yīng)該先行聲明一下，說將來你的書籍不要挪動，我想說過總比不說要好一些，未知你以為何如？

我昨夜睡得很好，今日也醒得并不早，以后或者會照此下去也不可知。今天仍在做生活，是織小毛絨背心，快成功了。

你近來比初到時安靜些么？你千萬要想起我所希望的意思，自己好好地。

H.M.五月廿一下午四時十分。

◎　一二八

D.H.M：

今天——二十七日——下午，果然收到你廿一日所發(fā)信。我十五日信所用的箋紙，確也選了一下，覺得這兩張很有思想的，尤其是第二張。但后來各箋，卻大抵隨手取用，并非幅幅含有義理，你不要求之過深，百思而不得其解，以致無端受苦為要。

阿菩如此吃苦，實為可憐，但既是出牙，則也無法可想，現(xiàn)在必已全好了罷。我今天已將牙齒補(bǔ)好，只花了五元，據(jù)云將就一二年，即須全盤做過了。但現(xiàn)在試用，尚覺合式。晚間是徐旭生張鳳舉等在中央公園邀我吃飯，也算餞行，因為他們已都相信我確無留在北平之意。同席約十人?？偹銥槭亢鈱さ昧艘粋€飯碗。

旭生說，今天女師大因兩派對于一教員之排斥和挽留，發(fā)生沖突，〔1〕有甲者，以錢袋擊乙之頭，致乙昏厥過去，抬入醫(yī)院。小姐們之揮拳，在北平似以此為嚆矢云。

明天擬往東城探聽船期，晚則幼漁邀我夜飯；后天往北大講演；大后天擬赴西山看韋漱園。這三天中較忙，也許未必能寫什么信了。

計我回北平以來，已兩星期，除應(yīng)酬之外，讀書作文，一點也不做，且也做不出來。那間灰棚，一切如舊，而略增其蕭瑟，深夜獨坐，時覺過于森森然。幸而來此已兩星期，距回滬之期漸近了。新租的屋，已說明為堆什物及住客之用，客廳之書不動，也不住人。

此刻不知你睡著還是醒著。我在這里只能遙愿你天然的安眠，并且人為的保重。

L.五月廿七夜十二時。

＝＝注釋＝＝

〔1〕據(jù)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八日北京《新晨報》記載：原女師大史地系學(xué)生因系主任王謨?nèi)チ魡栴}分為兩派。五月二十七日王到校授課，遭到反對派學(xué)生段瑾思的質(zhì)問，當(dāng)即有擁王的阮某等五人擁上，“包圍質(zhì)問之人，墨盒、杌凳一齊飛下，將段某打得背青頭腫?！?/p>

◎　一二九

D.H：

廿一日所發(fā)的信，是前天到的，當(dāng)夜寫了一點回信，于昨天寄出。昨今兩天，都未曾收到來信，我想，這一定是因為葬式的緣故，火車被耽擱了。

昨天下午去問日本船，知道從天津開行后，因須泊大連兩三天，至快要六天才到上海。我看現(xiàn)在，坐車還不妨，所以想六月三日動身，順便看看上遂，而于八日或九日抵滬。倘到下月初發(fā)見不宜于坐車，那時再改走海道，不過到滬又要遲幾天了?？傊耶?dāng)擇最妥當(dāng)?shù)姆椒ㄞk理，你可以放心。昨天又買了些箋紙，這便是其一種，北京的信箋搜集，總算告一段落了。

晚上是在幼漁家里吃飯，馬玨還在生病，未見，病也不輕，但據(jù)說可以沒有危險。談了些天，回寓時已九點半。十一點睡去，一直睡到今天七點鐘。

此刻是上午九點鐘，閑坐無事，寫了這些。下午要到未名社去，七點起是在北大講演。講畢之后，恐怕還有尹默他們要來拉去吃夜飯。倘如此，則回寓時又要十點左右了。

D.H.ET：D.L.，我是好的，很能睡，飯量和在上海時一樣，酒喝得極少，不過一小杯蒲陶酒而已。家里有一瓶別人送的汾酒，連瓶也沒有開。倘如我的豫計，那么，再有十天便可以面談了。D.H.，愿你安好，并保重為要。

EL.五月廿九日。

◎　一三○

D.EL.，D.L.！

現(xiàn)時是廿二夜九時三刻，晚飯后我收拾收拾東西，看看文法，想到寫，就寫一些。但不知你此時飯后是在談天，還是在做什么的。今天我很盼望信，雖然明知道你沒得閑空，并且說過信會隔得長久些，寫得簡單些，但我總覺得他話雖如此，其實是一有功夫，總會寫的，因此就難免有所希望了。而況十五來信之后，你的情形也十分令人掛念，會不會頹唐廿多天呢！……

昨日下午四時發(fā)信后，收到韓君從東京寄來的《近代英文學(xué)史》一本，矢野峰人〔1〕著。今天又收到一張明信片，是西湖藝術(shù)院〔2〕在滬展覽，請參觀的。

昨今上午，我都照常做生活，起居如常。下半天到大馬路一趟，買了些粗布之類。自你去后，化錢不少，都是買那些小東西用的，東西買來不多，用款不少，真難為人也。

廿二日十時。

D.EL.，D.B.！

今天又候了一天信。其實你十五那封信，我廿日收到，到現(xiàn)在還不過三天，但不知何故我總在盼望著。你近日精神可好？我的信總不知不覺的帶些傷感的成分，會不會使你難受？D.EL.，我真記掛你。但你莫以為全因那封信的情形之故，其實無論如何，人不在眼前，總是要記掛的。

李執(zhí)中君五月廿日在北平中山公園來今雨軒結(jié)婚，喜柬今天寄到了。不知道你在北平遇見了他沒有？昨天你是否忙著吃喜酒去，要是你們已經(jīng)遇見了的話。今日又收到《北新》第八號一本。

昨夜十時寫完上面的幾個字，就睡下了。夜里阿菩因為嘴痛，哭得很利害，但我醒不多久便又睡去，不似前幾天從兩三點一直醒到天亮的那么窘了。早上總起得早，大抵是七點多。日間在樓下做些活計，夜里看書，平常多是關(guān)起門來，較為清凈，這是我向來的脾氣，倒也耐得過去，何況日子也過去了三分之一了呢。中山靈櫬南下期間，我想，津浦路總該平安的，此后就難說。你南來時，務(wù)必斟酌而行為要。

祝你安善。

H.M.五月廿三下午六時。

＝＝注釋＝＝

〔1〕矢野峰人：原名禾積，東京都立大學(xué)教授，英國文學(xué)研究者。著有《近代英國文學(xué)史》、《近英文藝批評史》。

〔2〕西湖藝術(shù)院：后改名為國立杭州藝術(shù)專科學(xué)校。一九二八年春，由蔡元培倡議、國民黨政府大學(xué)院創(chuàng)辦。設(shè)有繪畫、雕塑、圖案、音樂及美術(shù)建筑等科，學(xué)制三年。

◎　一三一

D.EL：

我盼了兩天信，計期應(yīng)該會到了，果然，今天收到你十七夜寫的信。如果照十五夜那信一樣快，我這兩天的苦不至于吃了，原因是在前一信五天到，快得喜出望外，這回七天到，就覺著不應(yīng)該了，都是郵局的作弄，以后我當(dāng)耐心地等候。至于你，則不必連睡也不睡來執(zhí)筆的。

明天是禮拜六，這是第二個禮拜了，過得似乎也快，又似乎慢。

北平并不蕭條，倒好，因為我也視它如故鄉(xiāng)的，有時感情比真的故鄉(xiāng)還要好，還要留戀，因為那里有許多使我記念的經(jīng)歷存留著。

上海也還好，不過太喧噪了，這幾天天已晴，頗熱，幾如過夏，蚊子也多起來了，圍著坐處要吃人。昨夜八時多，忽然鞭爆聲大作，有似度歲，又似放槍，先不知其故，后見鄰居仍然歌舞升平，吃食擔(dān)不絕于門外，知是無事。今日看報，才知月蝕，其社會可知矣。

我眠食都好，日間仍編衣服，趙公送來《奇劍及其他》〔1〕十本，信已轉(zhuǎn)交。聞下星期一，章公與程公將對簿于公庭〔2〕云。

H.M.五月廿四夜九時卅分。

＝＝注釋＝＝

〔1〕《奇劍及其他》：短篇小說集，魯迅、柔石等譯，共收東、北歐作品十三篇，一九二九年四月出版。為朝花社《近代世界短篇小說集》之一，魯迅為作《小引》。

〔2〕當(dāng)時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長程演生，聘請章衣萍至該校任教，已簽訂聘約，后因校方單方面毀約，章、程間引起爭執(zhí)，章衣萍擬向法庭起訴。

◎　一三二

D.H：

此刻是二十九夜十二點，原以為可得你的來信的了，因為我料定你于廿一日的信以后，必已發(fā)了昨今可到的兩三信，但今未得，這一定是被奉安列車耽擱了，聽說星期一的通車，也還沒有到。

今天上午來了一個客。下午到未名社去，晚上他們邀我去吃晚飯，在東安市場森隆飯店，七點鐘到北大第二院演講一小時，聽者有千余人，大約北平寂寞已久，所以學(xué)生們很以這類事為新鮮了。八時，尹默鳳舉等又為我餞行，仍在森隆，不得不赴，但吃得少些，十一點才回寓?，F(xiàn)已吃了三粒消化丸，寫了這一張信，即將睡覺了，因為明天早晨，須往西山看韋漱園去。

今天雖因得不到來信，稍覺悵悵，但我知道遲延的原因，所以睡得著的，并祝你在上海也睡得安適。

L.二十九夜。

三十日午后二時，我從西山訪韋漱園回來，果然得到你的廿三及廿五日兩封信，彼此都為郵局寄遞之忽遲忽早所捉弄，真是令人生氣。但我知道你已經(jīng)收到我的信，略得安慰，也就借此稍稍自慰了。

今天我是早晨八點鐘上山的，用的是摩托車，霽野等四人同去。漱園還不準(zhǔn)起坐，因日光浴，曬得很黑，也很瘦，但精神卻好，他很喜歡，談了許多閑天。病室壁上掛著一幅陀斯妥夫斯基〔1〕的畫像，我有時瞥見這用筆墨使讀者受精神上的苦刑的名人的苦臉，便仿佛記得有人說過，漱園原有一個愛人，因為他沒有全愈的希望，已與別人結(jié)婚，接著又感到他將終于死去——這是中國的一個損失——便覺得心臟一縮，暫時說不出話，然而也只得立刻裝出歡笑，除了這幾剎那之外，我們這回的聚談是很愉快的。

他也問些關(guān)于我們的事，我說了一個大略。他所聽到的似乎還有許多謠言，但不愿談，我也不加追問。因為我推想得到，這一定是幾位教授所流布，實不過怕我去搶飯碗而已。然而我流宕三年了，并沒有餓死，何至于忽而去搶飯碗呢，這些地方，我覺得他們實在比我小氣。

今天得小峰信，云因戰(zhàn)事，書店生意皆不佳，但由分店劃給我二百元。不過此款現(xiàn)在還未交來。

你廿五的信今天到，則交通無阻可知，但四五日后就又難說，三日能走即走，否則當(dāng)改海道，不過到滬當(dāng)在十日前后了。總之，我當(dāng)選一最安全的走法，決不冒險，千萬放心。

L.五月卅日下午五時。

＝＝注釋＝＝

〔1〕陀思妥夫斯基（1821—1881）：通譯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國作家。著有小說《窮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罪與罰》等。

◎　一三三

D.EL：

今早八點多起來，阿菩推開門交給我你廿一寫的信，另外一封是玉書的，又一份《華北日報》。

我前回太等信了，苦了兩天，這回廿四收過信，安心些了，而今天又得信，也是“使我怎樣意外地高興呀”。

前天發(fā)你信后，得到通知，知道馮家姑母已到上海，要見見面，早粥后我就往南方中學(xué)去，談了大半天。昨天她又來看我。她過些時又要往廬山去了，今天她來，我也許同她到外面去吃一餐夜飯。

星六（廿五）收到鋅版十塊，連書一并交給趙公了。昨日收到《良友》〔1〕一，《新女性》一，又《一般》〔2〕三本，并不銜接的。

母親高年，你回去不多幾天，最好多同她談?wù)劊嫱?，使她歡喜。

看來信，你似很忙于應(yīng)酬，這也是沒法的事，久不到北平，熟人見見面，也是好的，而且也借此可消永晝。我有時怕你跑來跑去吃力，但有時又愿意你到外面走走，既可變換視聽，又可活動身體，你實在也太沉悶了。這兩種意思正相矛盾，頗可笑，但在北平的日子少，或者還不如多到外面走走罷。

上海當(dāng)陰雨時，還穿絨線衫，出了太陽，才較熱。北京的天氣卻已經(jīng)如此熱了么？幸而你衣服多帶了幾件去，否則真有些窘了。書能帶，還是理出些好，自己找書較易。小峰無消息。《奔流》稿沒有來。

H.M.廿七上午十時十分。

＝＝注釋＝＝

〔1〕《良友》：畫刊，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編輯發(fā)行。一九二六年二月創(chuàng)刊，一九四五年十月?？?。

〔2〕《一般》：綜合性月刊，立達(dá)學(xué)會編輯。一九二六年九月五日在上海創(chuàng)刊，一九二九年十二月?？_明書店發(fā)行。

◎　一三四

D.EL！

昨早發(fā)了一信，回來看看報。午飯后不多久，姑母臨寓，教我整衣，同往南翔去。先雇黃包車至北站，買火車票不過兩角多，十五分到真茹，停五分，再十多分鐘就到南翔了。其地完全是鄉(xiāng)村景象，田野樹木，舉目皆是，居民大有上古遺風(fēng)，淳厚之至。人家較杭州所見尤為鄉(xiāng)氣，門戶洞開，絕無森嚴(yán)緊張狀態(tài)。有居滬之外人，于此立別墅者，星期日來，去后門加鎖鍵，一隔多日，了無變故。且交通便利，火車之外，小河四通八達(dá)。魚蝦極新鮮，生活便宜，酒菜一席不過六元，已堪果腹。地價每畝只三百金，再加數(shù)百建筑費，便成住宅，故房租亦廉，每室二元，每一幢房，有花園及臥室甚大，也不過十余或二十元；至三十元，則是了不得的大房子了。將來馬路修成，長途汽車由真茹通至此地，也許頓成鬧市，但現(xiàn)在卻極為清幽。我們緩步游賞，時行時息，擇一飯店吃菜，面，灌湯包子等，用錢二元，四人已食之不盡，有帶走的，比起上海來，真可謂便宜之至了。六時余回車站，候八時車，而車適誤點，過了九時始到，回滬已經(jīng)十點多鐘了。此行甚快活，近來未有的短期愜意小旅行也。歸寓稍停即睡，亦甚安。

今天上午代姑母寫了幾封信，并略談數(shù)年經(jīng)歷，她甚快慰，謂先前常常以我之孤孑獨立為念，今乃如釋重負(fù)矣，云云。她待我是出心的好，但日內(nèi)就要往九江去了。今日三先生送來《東方》，《新女性》各一本。昨日又收到季先生〔1〕由巴黎寄來的木刻畫集兩本，并有信，恐怕寄失，留著待你回來再看罷。

H.M.五月廿八晚九時差十分。

＝＝注釋＝＝

〔1〕季先生：指季志仁，江蘇常熟人，當(dāng)時在法國留學(xué)，魯迅曾托他購買有關(guān)美術(shù)的書籍和畫冊。

◎　一三五

D.L.ETD.H.M：

現(xiàn)在是三十日之夜一點鐘，我快要睡了。下午已寄出一信，但我還想講幾句話，所以再寫一點——

前幾天，春菲〔1〕給我一信，說他先前的事，要我查考鑒察。他的事情，我來“查考監(jiān)察”干什么呢，置之不答。下午從西山回，他卻已等在客廳中，并且知道他還先曾向母親房里亂闖，大家都嚇得心慌意亂，空氣甚為緊張。我即出而大罵之，他竟毫不反抗，反說非常甘心。我看他未免太無剛骨，而他自說其實是勇士，獨對于我，卻不反抗。我說，我是愿意人對我反抗，不合則拂袖而去的。他卻道正因為如此，所以佩服而愈不反抗了。我只得為之好笑，乃送而出之大門之外，大約此后當(dāng)不再來纏繞了罷。

晚上來了兩個人，一個是忙于翻檢電碼之靜農(nóng)，一個是幫我校過《唐宋傳奇集》之建功〔2〕，同吃晚飯，談得很為暢快，和上午之縱談于西山，都是近來快事。他們對于北平學(xué)界現(xiàn)狀，似俱不欲多言，我也竭力的避開這題目。其實，這是我到此不久，便已感覺了出來的：南北統(tǒng)一后，“正人君子”們樹倒猢猻散，離開北平，而他們的衣缽卻沒有帶走，被先前和他們戰(zhàn)斗的有些人拾去了。未改其原來面目者，據(jù)我所見，殆惟幼漁兼士而已。由是又悟到我以前之和“正人君子”們?yōu)閿?，也失之不通世故，過于認(rèn)真，所以現(xiàn)在倒非常自在，于袞袞諸公之一切言動，全都漠然。即下午之呵斥春菲，事后思之，也覺得大可不必。因嘆在寂寞之世界里，雖欲得一可以對壘之真敵人，亦不易也。

這兩星期以來，我一點也不頹唐，但此刻想到你之采辦布帛之類，先事經(jīng)營，卻實在覺得一點凄苦。這種性質(zhì)，真是怎么好呢？我應(yīng)該快到上海，去約制她。

三十日夜一點半。

D.H.，三十一日晨被母親叫醒，睡眠時間缺少了一點，所以晚上九點鐘便睡去，一覺醒來，此刻已是三點鐘了。泡了一碗茶，坐在桌前，想起H.M.大約是躺著，但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著。五月卅一這一天，沒有什么事，只在下午有三個日本人〔3〕來看我所搜集的關(guān)于佛教石刻拓本，以為已經(jīng)很多，力勸我作目錄，這是并不難的，于學(xué)術(shù)上也許有點用處，然而我此刻也并無此意。晚間紫佩來，已為我購得車票，是三日午后二時開，他在報館里，知道車還可以坐，至多，不過誤點（遲到）而已。所以我定于三日啟行，有一星期，就可以面談了。此信發(fā)后，擬不再寄信，如果中途去訪上遂，自然當(dāng)從那里再發(fā)一封。

EL.六月一日黎明前三點。

D.S：

寫了以上的幾行信以后，又寫了幾封給人的回信，天也亮起來了，還有一篇講演稿要改，此刻大約是不能睡的了，再來寫幾句——

我自從到此以后，總計各種感受，知道彌漫于這里的，依然是“敬而遠(yuǎn)之”和傾陷，甚至于比“正人君子”時代還要分明——但有些學(xué)生和朋友自然除外。再想上去，則我的創(chuàng)作和編著一發(fā)表，總有一群攻擊或嘲笑的人們，那當(dāng)然是應(yīng)該的，如果我的作品真如所說的庸陋。然而一看他們的作品，卻比我的還要壞；例如小說史罷，好幾種出在我的那一本之后，而陵亂錯誤，更不行了。這種情形，即使我大膽闊步，小覷此輩，然而也使我不復(fù)專于一業(yè)，一事無成。而且又使你常常擔(dān)心，“眼淚往肚子里流”。所以我也對于自己的壞脾氣，時時痛心，想竭力的改正一下。我想，應(yīng)該一聲不響，來編《中國字體變遷史》或《中國文學(xué)史》了。然而那里去呢？在上海，創(chuàng)造社中人一面宣傳我怎樣有錢，喝酒，一面又用《東京通信》〔4〕誣栽我有殺戮青年的主張，這簡直是要謀害我的生命，住不得了。北京本來還可住，圖書館里的舊書也還多，但因歷史關(guān)系，有些人必有奉送飯碗之舉，而在別一些人即懷來搶飯碗之疑，在瓜田中，可以不納履，而要使人信為永不納履是難的，除非你趕緊走遠(yuǎn)。D.H.，你看，我們到那里去呢？我們還是隱姓埋名，到什么小村里去，一聲也不響，大家玩玩罷。

D.H.M.ET：D.L.，你不要以為我在這里時時如此呆想，我是并不如此的。這回不過因為睡夠了，又值沒有別的事，所以就隨便談?wù)?。吃了午飯以后，大約還要睡覺。行期在即，以后也許要忙一些。小米（H.吃的），梆子面（同上），果脯等，昨天都已買齊了。

這封信的下端，是因為加添兩張，自己拆過的。

L.六月一日晨五時。

＝＝注釋＝＝

〔1〕春菲：原信作董秋芳（1897—1977），浙江紹興人，翻譯工作者。

〔2〕建功：指魏建功（1901—1980），江蘇如皋人，語言文字學(xué)家。當(dāng)時在北京大學(xué)工作。

〔3〕三個日本人：指塜本善隆，日本京都大學(xué)人文科學(xué)研究所教授；水野清一，當(dāng)時在北京大學(xué)從事考古研究；倉石武四郎，日本京都大學(xué)文學(xué)教授，當(dāng)時在我國留學(xué)。據(jù)《魯迅日記》一九二九年五月三十一日：“塜本善隆，水野清一，倉石武四郎來觀造象拓本”。

〔4〕《東京通信》：指杜荃（郭沫若）發(fā)表在《創(chuàng)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八年一月）上的《文藝戰(zhàn)線上的封建余孽》一文。其中說“殺喲！殺喲！殺喲！殺盡一切可怕的青年，而且趕快，這是這位‘老頭子’（按指魯迅）的哲學(xu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