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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5《兩地書》原信 一至二十五 魯迅與許廣平通信集 魯迅全集

2022-04-13 23:59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第一部分(一~三十三)

◎ 一

一九二五年

魯迅先生:

現(xiàn)在執(zhí)筆寫信給你的,是一個受了你快要兩年的教訓(xùn),是每星期翹盼著希有的,每星期三十多點鐘中一點鐘小說史聽講的,是當(dāng)你授課時,坐在頭一排的坐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憑其相同的剛決的言語,在聽講時好發(fā)言的一個小學(xué)生。他有許多懷疑而憤懣不平的久蓄于中的話,這時許是按抑不住吧,所以向先生陳訴。

有人以為學(xué)校場所,能愈隔離城市的塵紛、政潮的影響,愈是效果佳些,的確!這是否有一部分的理由呢?記得在中學(xué)時代,那時也未常〔嘗〕(注:《兩地書》原信中凡筆誤或需規(guī)范的字后用〔〕號標(biāo)出正確的寫法,漏字用()號標(biāo)出,多余的字用〈〉標(biāo)出。以后同此。)不有攻擊教員反對校長的事情發(fā)生,然而無論反與正的二方面總是偏重在“人”的方面權(quán)衡它,從沒遇過在“利”的方面去取過,先生!這是受都市政潮的影響呢,還是年齡的繼續(xù)增長戕害了他呢?先生!你請看看吧!現(xiàn)在北京學(xué)界中發(fā)生了驅(qū)逐校長的事,同時反對的,贊成的,立刻就各標(biāo)旗幟,校長以“留學(xué)”、“留堂”——畢業(yè)留本校任職——謀優(yōu)良位置為餅餌,學(xué)生以權(quán)利得失為去取,今日收買一個,明日收買一個……今日被買一個,明日被買一個……在買者蠅營狗茍,凡足以固位戀棧的無所不用其極,有洞皆鉆,無門不入。被買者也廉恥喪盡,人格破產(chǎn)。似此情形,出于清潔之教育界人物,有同豬仔行徑其尤可憤恨的,這種含多量細菌的空氣,乃播于名為受高等教育之女校長女學(xué)生身上。做女校長的,如其確有謀該校教育發(fā)展的干材的偉大教育高見,及其年來經(jīng)過成績,何妨公開的布告,而乃“昏暮乞憐,丑態(tài)百出,嘖嘖在人耳口”。嗚呼!中國教育之前途。但是女校長或者因環(huán)境種種關(guān)系,支配了她不能不如此!而何以校中學(xué)生,對于該事乃日見軟化,明明今日好好的出席,提出種種反對條件,轉(zhuǎn)眼就掉過頭來噤若寒蟬,或者明示其變態(tài)行動。嗚呼!此中國女子教育之前途!或者此政潮影響教育之前途!!!情形是一天天的惡化了!五四以后的青年是很可以悲觀痛哭的了!在無可救藥的赤火紅紅的氣焰之下,先生,你放下書包,潔身遠引的時候,是可以“立地成佛”的了,然而,先生!你在仰首吸那卷著一絲絲醉人的黃葉,噴出一縷縷香霧迷漫時,先生!你也垂憐,注意,想及有在蠆盆中展〔輾〕轉(zhuǎn)待拔的么?也愿意而且痛快地予以“楊枝玉液”時時浸入他心脾,使他堅確牢固他的愚直么?先生!他自信他自己是一個剛率的人,他也更相信先生(是)比他更剛率十二萬分的人,因為有這點點小同,他對于先生是盡量地質(zhì)言的,是希望先生收錄他作個無時、地界限的指南誘導(dǎo)的!先生!你可允許他?

苦悶之果是最難嘗的,雖然食過苦果之后有點回甘,然而苦的成分太重了!也容易抹煞甘的部分,在飲過苦茶之后,細細的吮吮嘴唇皮雖然有些兒甘香,但總不能引起人好食苦茶——藥——的興味,除了病的壓迫,人是絕對不肯無故去尋苦茶喝的!苦悶之不能免掉,或者如同疾病的不能免掉一般——除了畢生抱疾——但是疾病不是時時刻刻在身邊的,而苦悶則總比愛人還來得親切,總時刻地不招即來,揮之不去。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藥中加點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絕對不苦?先生!你能否不像章錫琛先生在《婦志》指《婦女雜志》月刊,1915年1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1931年12月??V写鹪挼哪菢幽:?,而給我一個真切的明白的引導(dǎo)?

現(xiàn)在的青年的確一日日的墮入九層地獄了!或者我也是其中之一。雖然每星期中一小時的領(lǐng)教,可以快心壯氣,但是危險得很呀!先生!你有否打算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先生!你雖然很果決的平時是,但我現(xiàn)在希望你把果決的心意緩和一點,能夠拯拔得一個靈魂就先拯拔一個!先生呀!他是如何的“惶急待命之至”!敬候

撰安!

謹受教的一個小學(xué)生許廣平

十一,三,十四年

他雖則被人視為學(xué)生二字上應(yīng)加一“女”字,但是他之不敢以小姐自居也如同先生之不以老爺少爺自命,因為他實在不佩〔配〕居小姐的身分地位,請先生不要懷疑。一笑。

◎ 二

廣平兄:

今天收到來信,有些問題恐怕我答不出,姑且寫下去看。

學(xué)風(fēng)如何,我以為和政治狀態(tài)及社會情形相關(guān)的,倘在山林中,該可以比城市好一點,伊只要辦事人員好。但若政治昏暗,好的人也不能做辦事人員,學(xué)生在學(xué)校中,只是少聽到一些可厭的新聞,待到出校和社會接觸,仍然要苦痛,仍然要墮落,無非略有遲早之分。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在都市中,要墮落的從速墮落罷,要苦痛的速速苦痛罷,否則從較為寧靜的地方突到鬧處,也須意外地吃驚受苦,其苦痛之總量,與本在都市者略同。

學(xué)校的情形,向來如此,但一二十年前,看去仿佛較好者,因為足夠辦學(xué)資格的人們不很多,因而競爭也不猛烈的緣故。現(xiàn)在可多了,競爭也猛烈了,于是壞脾氣也就徹底顯出。教育界的清高,本是粉飾之談,其實和別的什么界都一樣,人的氣質(zhì)不大容易改變,進幾年大學(xué)是無甚效力的,況且又有這樣的環(huán)境,正如人身的血液一壞,體中的一部分決不能獨保健康一樣,教育界也不會在這樣的民國里特別清高的。

所以,學(xué)校之不甚高明,其實由來已久,加以金錢的魔力,本是非常之大,而中國又是向來善于運用金錢誘惑法術(shù)的地方,于是自然就成了這現(xiàn)象。聽說現(xiàn)在是中學(xué)校也有這樣的了,間有例外者,大概即因年齡太小,還未感到經(jīng)濟困難或花費的必要之故罷。至于傳入女校,當(dāng)是近來的事,大概其起因,當(dāng)在女性已經(jīng)自覺到經(jīng)濟獨立的必要,所以獲得這獨立的方法,不外兩途,一是力爭,一是巧取,前一法很費力,于是就墮入后一手段去,就是略一清醒,又復(fù)昏睡了。可是這不獨女界,男人也都如此,所不同者巧取之外,還有豪奪而已。

我其實那〔哪〕里會“立地成佛”,許多煙卷,不過是(被禁止),煙霧中也沒有見過極樂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導(dǎo)青年的本領(lǐng)——無論指導(dǎo)得錯不錯——我決不藏匿起來,但可惜我連自己也沒有指南針,到現(xiàn)在還是亂闖,倘若闖入深坑,自己有自己負責(zé),領(lǐng)著別人又怎么好呢,我之怕上講臺講空話者就為此。記得有一種小說里攻擊牧師,說有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向牧師瀝〔歷〕訴困苦的半生,請他救助,牧師聽畢答道,“忍著罷,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當(dāng)賜福的?!逼鋵嵐沤竦氖ベt以及哲人學(xué)者所說,何嘗能比這高明些,他們之所謂“將來”,不就是牧師之所謂“死后”么?我所知道的話就是這樣,我不相信,但自己也并無更好解釋。章錫琛的答話是一定要胡涂的,聽說他自己在書鋪子里做伙計,就時常叫苦連天。

我想,苦痛是總與人生聯(lián)帶的,但也有離開的時候,就是當(dāng)睡熟之際。醒的時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國的老法子是“驕傲”與“玩世不恭”,我自己覺得我就有這毛病,不大好??嗖杓印疤恰?,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勝于無“糖”,但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哪〕里,只好交白卷了。

以上許多話,仍等于章錫琛,我再說我自己如何在世上混過去的方法,以供參考罷——

一、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guān)。其一是“岐〔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岐〔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知道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用帶子縛住,連死尸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么,沒有法子,只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岐〔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過,不知道是否世上本無所謂窮途,還是我幸而沒有遇著。

二、對于社會的戰(zhàn)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勸別人犧牲什么之類者就為此。歐戰(zhàn)的時候,最重“壕塹戰(zhàn)”,戰(zhàn)士伏在壕中,有時吸煙,也唱歌,打紙牌,喝酒,也在壕內(nèi)開美術(shù)展覽會,但有時忽向敵人開他幾槍。中國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喪命,這種戰(zhàn)法是必要的罷。但恐怕也有時會迫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這時候,沒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總結(jié)起來,我自己對于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dāng)作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者就是糖罷。但臨末也還是歸結(jié)到“沒有法子”,這真是沒有法子!

以上,我自己的辦去〔法〕說完了,就是不過如此,而且近于游戲,不像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軌上(人生或者有正軌罷,但我不知道),我相信寫了出來,未必于你有用,但我也只能寫出這些罷了。

魯迅

三月十一日

◎ 三

魯迅先生吾師左右:

十三早得到先生的一封信,我不解,何以同在京城內(nèi)而郵政的交通要阻隔到前后三天之久;我更不解,何以巧巧的也隔前后三天(十三——十五),我才能拿起這管筆陳述我的所要說的話,而于我讀來信三天中給我感應(yīng)最深時,乃不能寫得只字于片紙中。

當(dāng)我打開信封,抽出那紅線的白紙,打開箋面第一行那三個字中,看見賤名之后緊貼一個“兄”字,的確!先生吾師,原諒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配當(dāng)“兄”嗎?不!不!……絕無此勇氣而且更無此斗膽當(dāng)吾師先生的“兄”的;先生之意何居?弟子烏得而知也。不曰“同學(xué)”不曰“弟”而曰“兄”,游戲歟——游戲歟?此魯迅先生之所以為“魯迅先生”吾師也歟?!

我總不解,“教育”對于人是有多大效果?世界各地教育,他的做就人才目標(biāo)在那〔哪〕里?講國家主義,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的人們,受環(huán)境的暗示生出什么什么化的教育,究竟教育是怎么一回事?是否要許多適應(yīng)環(huán)境——包括善惡,其實也許“此”與“彼”之微有不同,無所謂二方面——的人,不惜貶損個性以遷就此環(huán)境,還是要設(shè)法保全每人的個性,這都是很值得注意而為今日教育者與被教育者所忽略,或者目前教育界現(xiàn)象不堪,在〔與〕此點不無關(guān)系吧!

尤其痛心的,因為“人的氣質(zhì)不大容易改變”,所以許多“銀樣臘〔镴〕槍頭”的“繡花枕”除了一日日做舞臺的化裝預(yù)備,以博觀眾之一捧——也許博不到一捧——外,她們是干嗎來的?考試的時候,患得不到分數(shù)的優(yōu)先,因此學(xué)問不忠實了!希望功課上多少可以省點預(yù)備,希望題目出得容易,可以事半功倍;尤其希望在先生那一方面得多少暗示,歸結(jié)一個題目,就是文憑好看,文憑好看,為的是活動……唉!……她們在學(xué)校中,除了利害二字外其余是痛癢無關(guān)的,所以其出死力爭的,不是事之“是非”而乃事之“利害”,不是唯理乃唯情的,這也許是我所遇見的“她們”,一部分的“她們”吧!不然!中國女子的教育,我干脆請它即日關(guān)門大吉。她們配談什么問題?死捧著線裝本竟日假〔價〕在作繕錄員,能夠在那里面發(fā)明了多少新大陸?愈讀愈龍鐘曲背老氣橫秋。什么時事新聞報紙雜志,都以為是無聊的出產(chǎn)品,何嘗覺得它是多少照出當(dāng)時社會形狀的一部分。先生請想:她們一概現(xiàn)社會的況味是絕不染指的,她們不是打算做現(xiàn)社會的一員的,然而除此種腐儒者之外,其間不無例外的,就是太過于欲做現(xiàn)社會的主角了!所以奇形怪狀,層見疊〔迭〕出,這叫人如何忍耐得見著,無怪先生要當(dāng)“土匪”去了!也殺個干凈,痛快痛快!

“許多煙卷,不過是(被禁止)”,這是一部苦悶史上函的總語,多么沉痛呀!人生?!哆^客》的“客”雖則不是按著自己的指南針行去,但是,“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他何常〔嘗〕亂闖呢?除非“老翁”才不理那叫聲,那客人雖則“腳早經(jīng)破了”,仍“息不下”“還是走好”的,他“不愿意喝無論誰的血”,在“許多傷”“流了許多血”之后,他的心地是何等光明悱惻,“流血”仍且前進“闖入深坑”,再急急的或緩緩的起來有多大關(guān)系呢?請先生不必怕上講臺講話吧!

那“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向牧師瀝〔歷〕訴困苦的半生,請他救助”的故事,許是她所求于牧師救助的,為“困苦的半生”的物質(zhì)上資助——維持身體之活力——牧師沒法應(yīng)附〔付〕她,只得舉出上帝的旨意,使她“死后定當(dāng)賜?!币徽Z,在人生的希望上滿足些,然而那鄉(xiāng)下女人如果向牧師瀝〔歷〕訴的,是關(guān)于精神上的資助,我想,牧師對這種問法是素有深究的,因為他恰好是個精神學(xué)者,那么鄉(xiāng)下女人必定問得其所,獲有完滿答復(fù)。先生,我猜想的許是錯的么?賢哲之所謂“將來”,固然與牧師之“死后”一樣沒根據(jù)把握,不容易解答,而且不必求解答,但是,“客”說過一句話:“老丈,你大約是久住在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個所在么?”雖然“老翁”告訴他是“墳”,“女孩”告訴他是“那里有許多野百合、野薔薇”,二者似乎并不是一樣,在“客人”知到〔道〕了未必有多大益處,或者“客人”到了那里并不見所謂“墳”“花”,而為“客人”眼睛中所呈現(xiàn)者,為另一個物事,而“客人”也不防〔妨〕而且也似乎值得一問。

除了“睡熟之后,醒時要免去若干苦痛”,固然是“驕傲”與“玩世不恭”。的確!我自小學(xué)至今,無一日不被人指斥為“驕傲”“不恭”,有時也覺悟到非“處世之道”(而且實自知沒得足以自驕的),不能同流合污,總是吃眼前虧,但子路的為人,叫他去預(yù)備給人斫肉糜則可,叫他去作“壕塹戰(zhàn)”是按捺不下的,沒得法子,還是合〔豁〕出去,“不大好”有什么法呢!先生!

承先生凱〔剴〕切的將“自己如何在世上混過去的方法”見示。雖則先生自己以為“近于游戲”,但游戲與非游戲,不都是人所給與的名詞么?在此一方面看,覺得是一個正路,何?!矅L〕不可?人總多是前進的,未嘗試過,就如“客人”之“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還是走好罷……”所以或者遇著“窮途”的時候比較“岐〔歧〕途”似乎多一點。我也相信,遇著荊棘,正可以嘗嘗荊棘刺到我的足上是那〔哪〕種風(fēng)味,刺到腿、身、手、面……是什么味,各種花草樹木的鉤刺……是什么味,對于我的觸覺是否起同樣的反應(yīng)?我嘗遍之后,然后慢慢一根根的從身上拔下那些刺來,或者也無須把那些刺拔下來,就做我后天的裝飾品??傊凇搬财纭陈贰鳖^坐下以后,先生能先“睡一覺,……遇見老實人……不問路……遇見老虎……沒有樹……”俱是最高超、最須要的辦法。何幸!先生不以“孺子為不可教而教之”!當(dāng)“書紳”以記。

草草的寫出這些話,質(zhì)直未加修飾,又是糊里糊涂用鋼筆寫,較之先生清清楚楚用毛筆詳細懇切的長番半訓(xùn)半導(dǎo)的迷津指引,我是多么感謝!慚愧!

敬祝著安

小學(xué)生許廣平謹上

三月十五日

◎ 四

廣平兄:

這回要先講“兄”字的講義了。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來的例子,就是:舊日或近來所識的朋友,舊同學(xué)而至今還在來往的,直接聽講的學(xué)生,寫信的時候我都稱“兄”。其余較為生疏,較需客氣的,就稱先生,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大人……之類??傊疫@“兄”字的意思,不過比直呼其名略勝一籌,并不如許叔重先生所說,真含有“老哥”的意義。但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則你一見而大驚力爭,蓋無足怪也。然而現(xiàn)已說明,則亦毫不為奇焉矣。

現(xiàn)在的所謂教育,世界上無論那〔哪〕一國,其實都不過是制造許多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機器的方法罷了,要適如其分,發(fā)展各各的個性,這時候還未到來,也料不定將來究竟可有這樣的時候。我疑心將來的黃金世界里,也會有將叛徒處死刑,而大家尚以為是黃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們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書似的每本一律。要徹底地毀壞這種大勢的,就容易變成“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者”,《工人綏惠略夫》里所描寫的綏惠略夫就是。這一類人物的運命,在現(xiàn)在,——也許雖在將來,是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于成了單身,忿激之余,一轉(zhuǎn)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于毀滅。

社會上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在學(xué)校里,只有捧線裝書和希望得到文憑者,雖然根柢上不離“利害”二字,但是還要算好的。中國大約太老了,社會里事無大小,都惡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無論加進什么新東西去,都變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來改革之外,也再沒有別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懷念“過去”,就是希望“將來”,對于“現(xiàn)在”這一個題目,都交了白卷,因為誰也開不出藥方。其中最好的藥方,即所謂“希望將來”的就是。

“將來”這回事,雖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樣,但有是一定會有的,就是一定會到來的,所慮者到了那時,就成了那時的“現(xiàn)在”。然而人們也不必這樣悲觀,只要“那時的現(xiàn)在”比“現(xiàn)在的現(xiàn)在”好一點,就很好了,這就是進步。

這些空想,也無法證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種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只覺得“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zhàn),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者是年齡和經(jīng)歷的關(guān)系,也許未必一定的確的,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須是有不平而不悲觀,??箲?zhàn)而亦自衛(wèi),荊棘非踐不可,固然不得不踐,但若無須必踐,即不必隨便去踐,這就是我所以主張“壕塹戰(zhàn)”的原因,其實也無非想多留下幾個戰(zhàn)士,以得更多的戰(zhàn)績。

子路先生確是勇士,但他因為“吾聞君子死冠不免”,于是“結(jié)纓而死”,則我總覺得有點迂。掉了一頂帽子,有何妨呢,卻看得這么鄭重,實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當(dāng)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陳蔡”,卻并不餓死,真是滑得可觀。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說,披頭散發(fā)的戰(zhàn)起來,也許不至于死的罷,但這種散發(fā)的戰(zhàn)法,也就是屬于我所謂“壕塹戰(zhàn)”的。

時候不早了,就此結(jié)束了。

魯迅

三月十八日

◎ 五

魯迅先生吾師左右:

今日——二十——接讀先生十九來的那信,關(guān)于“兄”字的解釋,敬聞命矣?!啊帧值囊馑?,不過比直呼其名略勝一籌”與“較為生疏,較需客氣”者有別,二年受教,確不算“生疏”,師生之間,更無須乎“客氣”而仍取其“略勝一籌”者,此先生之虛以待人歟?此社會之一種形式之必有存在價值歟?敬博一笑。這種“兄”字的稱法,若屬別人給我的,或者真?zhèn)€“大驚”,惟其是“魯迅先生”給我的,我實不覺得有什么“可驚”,更不要什么“力爭”,所以我說“此魯迅先生之所以為‘魯迅先生’吾師也歟”的話。姑無論前信那套話是廢話與否,然而這回給我的復(fù)信于“聞……聞……”之外,又聞先生的“自己制定的,沿用下來的例子”,我是多么榮幸呀!而且稱謂的“講義”無論如何編法,總是主筆人一種“無限制權(quán)”,不必他人費辭的,現(xiàn)在我再說別的吧。

如果現(xiàn)世界的教育“是制造許多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機器的方法”,那么,在非如“桮棬”如“水”之“性”的狀況之下的我,天生就一種崛〔倔〕強,落落難與人合的我,“將來”二字走到面前變成“現(xiàn)在”時,那其間——我便是一個時代環(huán)境的落伍者,雖然“將來”是極無把握、不可信任的,但是老是這樣“品性難移”,經(jīng)驗先生告訴我們,事實一定如此的,末了還是離不了“奮激”和“仇視”以至“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于毀滅”。所以我絕不“懷念‘過去’”,也不“希望‘將來’”。對于現(xiàn)在這個題目,自己的處方就是:有船坐船,有車坐車,有飛機也不妨坐飛機,如果走到山東,我也坐坐獨輪車,在西湖我也坐坐瓜皮艇和肩輿,如果什么車轎……都沒在眼前,我也不妨騎起我的風(fēng)火輪,在云頭中騰駕起來,但我絕不在鄉(xiāng)村中希望坐電車,也更不愿在地球里希望到火星上。簡單一句,我的處方,就以現(xiàn)在治現(xiàn)在;以現(xiàn)在的我,治我的現(xiàn)在。一步步的現(xiàn)在過去,也一步步的換一個現(xiàn)在的我,但是這個“我”還是含有原來的“我”的成分,有似細胞在體中漸漸變換代謝一樣。這也許太不打算,過于頹廢吧!染有青年人一般的普通病吧!其實我上面所說“對于‘現(xiàn)在’這一個題目”仍脫不了“交白卷”的公例,這有什么法子呢?隨它去吧!

現(xiàn)在實講不到“黃金世界”時代,而孫文一死,教次指教育次長。當(dāng)時是馬敘倫。立刻下臺,《民國日報》立即關(guān)門——或者以為與孫死無關(guān)——以后的把戲也許五花八門層出不窮呢。姑無論“叛徒”所“叛”的對不對,但是這種對待“叛徒”的辦法,實在不高明,而大家深以為是“黃金世界”所應(yīng)有的事。像這樣“黑色的染缸”,如何能容得下去,令它點點滴滴的潑出烏黑的漆來?我想待遇這個黑缸,索性拿個大磚頭打破它,或者拿鐵釘鋼片密封它,但是相當(dāng)?shù)拇u頭和鋼片鐵釘之屬,這時還未預(yù)備出來,可奈何?!

雖則先生處處給與青年一種前進,悲觀中未曾無樂觀之誘導(dǎo),如“并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然而人們也不必這樣悲觀……就是進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種慰安”,“‘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先生真是對于青年苦口婆心極了!在先生何?!矅L〕不曉得“黑暗與虛無”所“實有”者,乃是“黑暗與虛無”。非“非‘黑暗與虛無’”,而先生仍必給與青年以一種“不悲觀”不絕望,且先生自己也仍以悲觀作“不悲觀”,以無可為作“可為”仍自往前的走去。這種精神學(xué)生是應(yīng)當(dāng)效法的。自后當(dāng)避免些“無須必踐”的“荊棘”,養(yǎng)精蓄銳,以待及鋒而試。

我所看見的子路是勇而無謀,不能待三鼓而進的一方面,如果叫他生于歐洲,住在“壕塹”里等待敵人,他必定不奈〔耐〕久候挺身而出的。關(guān)公止是關(guān)公,孔明止是孔明,曹操止是曹操,三人個性不同,行徑亦異。我表同情于子路之“率爾而對”而不表贊同于避名求實的偽君子“方……如五六十……以待君子”之冉求。雖則圣門中許之,但子路雖在圣門而仍不能改其素性,這是無可奈何的一件事。至于他“結(jié)纓而死”自然與“肉不正不食”一樣的“迂”得有趣,但這似乎是另一個問題,我們只要曉得,當(dāng)然不會上當(dāng)?shù)摹?/p>

在紙面上得先生的教訓(xùn)比讀書聽書好得多了,可惜我自己太淺薄,找不出許多要說的話充分的吐露出來,貢獻于先生之前求教。但是我相信如果有話要請益時,先生一定不客氣的,可是時時在先生最有用最經(jīng)濟的時間中,夾入我一個小鬼在中搗亂,先生寫兩個“山”字那小鬼也不去,燒符也沒用,先生還是沒奈何的破費點光陰吧!小子慚愧則個。

魯迅先生的學(xué)生許廣平上

三月二十日

◎ 六

廣平兄:

仿佛記得收到來信有好幾天了,但是今天才能寫回信。

“一步步的現(xiàn)在過去”,自然可以比較的不為環(huán)境所苦,但“現(xiàn)在的我”中,既然“含有原來的我”,而這“我”又有不滿于時代環(huán)境之心,則苦痛也依然相續(xù)。不過能夠隨遇而安——即有船坐船云云——則比起幻想太多的人們來,可以稍為安穩(wěn),能夠敷衍下去而已??傊巳粢唤?jīng)走出麻木境界,即增加苦痛,而且無法可想,所謂“希望將來”,就是自慰——或者簡直是自欺——之法,即所謂“隨順現(xiàn)在”者也一樣。必須麻木到不想“將來”也不知“現(xiàn)在”,這才和中國的時代環(huán)境相合,但一有知識,就不能再回到這地步去了。也只好如我前信所說,“有不平而不悲觀”,也即來信之所謂“養(yǎng)精蓄銳以待及鋒而試”罷。

來信所說“時代環(huán)境的落伍者”的定義,是不對的。時代環(huán)境全都遷流,并且進步,而個人始終如故,毫無進步,這才謂之“落伍者”。倘是對于時代環(huán)境懷著不滿,望它更好,待較好時,又望它更更好,即不當(dāng)有“落伍者”之稱。因為世界上改革者的動機,大低〔抵〕就是這對于時代環(huán)境的不滿的緣故。

這回教次的下臺,我以為似乎是他自己的失策,否則,不至于此的。至于妨礙《民國日報》,乃是北京官場的老手段,實在可笑。停止一種報章,(他們的)天下便即太平么?這種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國即無希望,但正在準(zhǔn)備毀壞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只可惜數(shù)目太少。然而既然已有,即可望多起來,一多,就好玩了,——但是這自然還在將來;現(xiàn)在呢,就是準(zhǔn)備。

我如果有所知道,當(dāng)然不至于客氣的,但這種滿紙“將來”和“準(zhǔn)備”的“教訓(xùn)”,其實不過是空言,恐怕于“小鬼”無甚好處。至于時間,那倒不要緊的,因為我即不寫信,也并不做著什么了不得的事。

魯迅

三月廿三日

◎ 七

魯迅師:

昨日——二十五——上午接到先生的一封信,下午幫哲教系游藝會一點忙,直至今日的現(xiàn)在才拿起筆來談述所想說的一些話。

聽說昨夕未演《愛情與世仇》之前先生在九點多就去了——想又是被人唆的罷?先去也好,其實演的〔得〕實不高明,排演的人,常不一律出席,有的練習(xí)一二次,有的或多些,但是批評的人——《晨報》所指的“大可悲”——對劇本簡直沒有事前的研究——臨時也未十分了解——同學(xué)也不見得有多大研究,對于劇情,當(dāng)時的風(fēng)俗習(xí)尚、衣飾……一概門外漢,更加演員多是各班約請充數(shù),共同練習(xí)的時間更多牽扯,所以失敗之處,實是預(yù)料所及,簡單一句,就是一群小孩子在空地耍耍玩意騙兩個錢——人不多,恐怕騙錢的目的有點靠不住——真是不怕當(dāng)場出采〔彩〕,好笑極了,可憐極了!

近來滿肚子的不平——多半是因著校事。年假中,及以前,我以為對校長事主張去留的人,俱不免各有復(fù)雜的背景,所以我是袖手作壁上觀的態(tài)度。開學(xué)后,目見擁楊的和楊的本身的行徑實在不由得不叫人怒發(fā)沖冠,施以總攻擊。雖則我一方面不敢否認反楊的絕對沒有色彩在內(nèi),但是我不妨單獨的進行我個人的驅(qū)羊運動。——因此除于前期《婦女周刊》上以持平名義投《北京女界一部分的問題》一文外,復(fù)于十五期《現(xiàn)代評論》有一個女讀者的一篇《女師大的風(fēng)潮》,她也許是本校的一位牧羊者,但是她既承認是“局外人”,我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放肆的斥駁她一番,用正言的名義——我向來投稿恒不喜重復(fù)用一名字。我自知文甚卑淺,裁奪之權(quán),一任編輯者,我絕不以什么女士……等妄冀主筆者垂青,所以我的稿子常常也白費心血,附〔付〕之虛擲,但是總改不了我不好用重復(fù)名字的毛病——自己下筆以后也覺著該稿或不合于“壕塹戰(zhàn)”,然勃勃之氣,不能自已,擬先呈先生批閱,復(fù)以久稽恐成明日黃花,因此急急附〔付〕郵,覺骨?!蝉啞陈酝?,稍為舒快,其實于實際何嘗有絲毫脾〔裨〕補?學(xué)生歷世不久,但南北人士,同學(xué)相遇,亦不乏人,求其頭腦清醒者有幾?明白大勢者有幾?數(shù)人聚首,不是談衣飾,便談宴會,談出入劇場,熱心做事的人多半學(xué)力差,學(xué)粹功深的人,就形如槁木,心似死灰,踢也踢不動,每一問題發(fā)生,聚眾討論時,或托故遠去,或看人多舉手,亦從而舉手之贊成反對,意見毫無也,或功則攘諸身,過則諉諸人,真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心死莫大之哀。今日青年,尚復(fù)何望?!!暗沉沉天日無光,慘淡淡神州陸沉。同志同志!天壤何處尋?學(xué)生肄業(yè)小學(xué),時適光復(fù),家中長兄,因負笈南京,在校鼓吹種族思想最力之人,故對于光復(fù)民國時對幼小的我輩,恒演解大義,甚悔年幼未能盡力國事,失一良機,勉解識字,大意尚未十分了了時,即在家浸潤于最新思想之《平民報》——革命后民黨人組織——中。當(dāng)民元時,復(fù)有一種婦女刊物,亦灌輸女權(quán),解放精神身體諸束縛之言論——俱在粵出版——婦女刊物須親往購取,故每星期我輒與小妹同走十余里至城外購歸閱覽,以不得為憾?;浀厮枷胼^先,故近時所倡之婦女解放,在民元時該處已暢發(fā)無余,因之個人亦大受影響,加之先人性俱豪直,故學(xué)生亦不免粗獷,又好讀飛檐走壁,朱家郭解,助弱鋤強,草上霜……之流,更幻想得作劍仙其人者,以殺盡天下不平事。當(dāng)洪憲復(fù)辟,以為時機不可失,正效命于國之時,乃竊發(fā)書于女革命者莊君,卒以不密為家人所阻,年幼磋砣〔蹉跎〕,直至如今衰頹過甚矣!且近來年較長,社會內(nèi)幕較有所知,見同儕中實不易得與共事可暢論一切者,相接以虛偽,相處以機械,非不足謀,即不可謀,不能謀,茫茫天壤,荊棘滿涂〔途〕,狐貉一丘,何時掃凈?吾師來書既云“正在準(zhǔn)備破壞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先生吾師,這是真的嗎?我喜極欲狂矣!不知他——準(zhǔn)備破壞者——如何結(jié)合法,是否即吾師所稱的“做土匪去”呢?我不自量度,才淺力薄,不足與言大事,但愿作個誓死不二的“馬前卒”,忠于一種我以為對的主義之下,不管這團體是直接間接,成立與未?總之建設(shè)與努力,學(xué)生是十分仰望于先生,尤其愿得作一個“馬前卒”,以沖鋒陷陣,小鏤鑼〔嘍啰〕雖然沒大用,也不防〔妨〕令他搖幾下旗子。先生能鑒諒他么?不勝急切之至!

承先生“不客氣”的一封封給我回信,于“小鬼”實在是好比處在盂蘭節(jié),食飽袋足,笑的〔得〕皮開眼合,得未曾有了!謹謝“循循善誘”。

學(xué)生許廣平

三月廿六晚

◎ 八

廣平兄:

現(xiàn)在才有寫回信的工夫,所以我就寫回信。那一回演劇時候,我之所以先去者,實與劇的好壞無關(guān),我在群集里面,向來坐不久的。那天觀眾似乎不少,籌款目的,該可以達到一點了罷。好在中國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批評家,鑒賞家,給看那樣的戲劇,已經(jīng)盡夠了,嚴(yán)格的說起來,則那天的看客,什么也不懂而胡鬧的很多,都應(yīng)該用大批的蚊煙,將它們熏出的。

近來的事件,內(nèi)容大抵復(fù)雜,實不但學(xué)校為然。據(jù)我看來,女學(xué)生還要算好的,大約因為和外面的社會不大接觸之故罷,所以還不過談?wù)勔嘛椦鐣?。至于別的地方,怪狀更是層出不窮,東南大學(xué)事件就是其一,倘細細剖析,真要為中國前途萬分悲哀。雖至小事,亦復(fù)如是,即如《現(xiàn)代評論》的“一個女讀者”的文章,我看那行文造語,總疑心是男人做的,所以你的推想,也許不確。世上的鬼蜮是多極了。

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確是光明得多,當(dāng)時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覺得中國將來很有希望。自然,那時惡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總失敗。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敗之后,即漸漸壞下去,壞而又壞,遂成了現(xiàn)在的情形。其實這不是新添的壞,乃是涂飾的新漆剝落已盡,于是舊相又顯了出來。使奴才主持家政,那〔哪〕里會有好樣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滿,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國民改革自己的壞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zhuanzhi,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

但說到這類的改革,便是真叫作無從措手。不但此也,現(xiàn)在雖想將“政象”稍稍改善,尚且非常之難。在中國活動的現(xiàn)有兩種“主義者”,外表都很新的,但我研究他們的精神,還是舊貨,所以我現(xiàn)在無所屬,但希望他們自己覺悟,自動的改良而已。例如世界主義者,而同志自己先打架;無政府(主)義者的報館,而用護兵守門,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土匪也不行,河南的單知道燒搶,東三省的漸趨于保護雅〔鴉〕片,總之是抱“發(fā)財主義”的居多,梁山泊劫富濟貧的事,已成為書本子上的故事了。軍隊里也不好,排擠之風(fēng)甚盛,勇敢無私的一定孤立,為敵所乘,同人不救,終至陣亡,而巧滑騎墻,專圖地盤者反很得意。我有幾個學(xué)生在軍中,倘不同化,怕終不能占得勢力,但若同化,則占得勢力又于將來何益。一個就在攻惠州,雖聞已勝,而終于沒有信來,使我常??嗤?。

我又無拳無勇,真沒有法,在手頭的只有筆墨,能寫這封信一類的不得要領(lǐng)的東西而已。但我總還想對于根深蒂固的所謂舊文明,施行襲擊,令其動搖,冀于將來有萬一之希望。而且留心看看,居然也有幾個不問成敗而要戰(zhàn)斗的人,雖然意見和我并不盡同,但這是前幾年所沒有遇到的。我所謂“正在準(zhǔn)備破壞者目下也仿佛有人”的人,不過這么一回事。要成聯(lián)合戰(zhàn)線,還在將來。

希望我做點什么事的人,頗有幾個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領(lǐng)導(dǎo)的人,一須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二須不惜用犧牲,而我最不愿使別人做犧牲(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事情的刺激的結(jié)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結(jié)果,終于不外乎用空論來發(fā)牢騷,印一通書籍雜志。你如果也要發(fā)牢騷,請來幫我們,倘曰“馬前卒”,則吾豈敢,因為我實無馬,坐在人力車上,已經(jīng)是闊氣的時候了。

投稿到報館里,是碰運氣的,一者編輯先生總有些胡涂,二者投稿一多,確也使人頭昏眼花。我近來??锤遄?,不但沒有空閑,而且人也疲乏了,此后想不再給人看,但除了幾個熟識的人們。你投稿雖不寫什么“女士”,我寫信也改稱為“兄”,但看那文章,總帶些女性。我雖然沒有細研究過,但大略看來,似乎“女士”的〈的〉說話的句子排列法,就與“男士”不同,所以寫在紙上,一見可辨。

北京的印刷品現(xiàn)在雖然比先前多,但好的卻少?!睹瓦M》很勇,而論一時的政象的文字太多?!冬F(xiàn)代評論》的作者固然多是名人,看去卻顯得灰色?!墩Z絲》雖總想有反抗精神,而時時有疲勞的顏色,大約因為看得中國的內(nèi)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罷。由此可知見事太明,做事即失其勇,莊子所謂“察見淵魚者不祥”,蓋不獨謂將為眾所忌,且于自己的前進亦有礙也。我現(xiàn)在還要找尋生力軍,加多破壞論者。

魯迅三月卅一日

◎ 九

魯迅師:

收到一日的信,直至今日——六日——才拿起筆來寫字,寫那久蓄于中所欲說的那些話。

日來學(xué)校演了一幕活劇,引火線就是教部來人,薛先生那種傻瓜的幼稚行徑,末了他自己覺著情理上說不下去,于是反咬一口,想拿幾個人和他一塊玉石俱焚,好笑極了!這種卑下的心地、復(fù)雜的問題,我們簡單的學(xué)生心理,如何能防避得過他們狐鼠成群,狼〔狠〕毒成性的惡辣手段。兩方面的信,想先生必定已經(jīng)見及,我們學(xué)生五人信中的話,的確一點也沒有虛偽,不知對方又將如何設(shè)法對付。魯迅師!現(xiàn)時已到“短兵相接”的時候了!老實人是一定吃虧的,臨陣退縮,勇者不為,無益犧牲,知者不可,中庸之法,其道為何?先生世故較后生小子為熟識,其將何以教之?

那回演戲的結(jié)果,聽說該班每人只均分得廿余元,往日本旅行,固然一點也得不到多大補助,就是南方各處參觀之用,也是不見得解決,鬧了半天,幾乎等于○,那真真沒得法子??纯偷暮[,幾乎是中國劇場里一種積習(xí),尤其女性是在表演,他們不是過高的藝術(shù)眼光來(?),就是一種普通性的好奇心來,真真是無所為而來觀劇的,實在狠〔很〕少狠〔很〕少,惟其如此,所以“應(yīng)該用大批的蚊煙,將它們熏出”,惟其如此,它們果真早早的被人“熏出”,那么把戲演不成了!這就是目前社會相因的怪現(xiàn)狀,可嘆!

學(xué)校的事件愈來愈復(fù)雜起來了!步東大后塵的,恐怕就是女師大,在這種空氣里頭,是要染成肺病的,看不過眼的人就出來反動,反動就當(dāng)場吃虧,不反動!不反動就永遠沉墜下去,校事、國事……都是如此,人生!人生是多么可厭的一種如將死的人,服了參湯,死不能、活不可的半麻醉瘋狂狀態(tài)呀!“一個女讀者”的文章,先生“總疑心是男人做的”,這自然有一種見解在里頭,其實《現(xiàn)代評論》執(zhí)筆的人物,他的背景是英美派,在前幾期中也有一篇關(guān)于風(fēng)潮的帶色彩的論調(diào),的確我也聽見人說某大那一派的人很替她出力,我想自然有一點蛛絲馬跡之可尋,但是學(xué)校中一部分的人確也有“一個女讀者”的那種不通之論,所以我的推想,錯中也不全是無的放矢的。

民元的時候,頑固的盡管頑固,改革的盡管改革,兩派相反,只要那〔哪〕一派占優(yōu)勢,自然就成功起來,而當(dāng)時改革的人,個個似乎都有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一種國爾〔而〕忘家、公爾〔而〕忘身的氣慨〔概〕,身家且不要,遑說權(quán)利思想……所以那時的人心容易號召,旗幟比較的鮮明?,F(xiàn)在呢?改革分子與頑固派打成一起,處處不離“作用”,損人利己的事情一生,惡劣分子自然多起來了!目前中國人為家庭經(jīng)濟的壓迫,不得不謀升官發(fā)財,而賣國賊以起,賣國賊是不忠于社會,不忠于國,而忠于家庭的。國與家二重壓迫的矛盾狀態(tài),所以人們不是犧牲了國,就是犧牲了家,然而國之關(guān)系,總沒有家那么直接,所以國民性的墮落,是愈多而愈難處理。這種“貨色”,如何能有存在的價值。亡國,就是最終的一步。雖然超社會性的人們大倡最新的無國界主義,然而歐美先進之國,是否能照大同的眼光待遇這種劣貨?這是亡國也不能解決的問題,奈何?!

先生信中言:“在中國活動的有兩種‘主義者’……我現(xiàn)在無所屬”,學(xué)生以為雖“無所屬”不妨有所建,那些不純粹不高尚不徹底的團體,我們絕不能有所希望于他們,在先生不愿有所屬于“兩種主義者”,在學(xué)生也覺得于女性中所組織之什么參政,國民促進,女權(quán)運動……等等的人才的行徑,實在不敢加入,以為她們的團體,不但是“舊貨”和“兩種‘主義者’”一樣的二五等于一十,也許更有不足稱的,就是事情一點沒有建設(shè)出來,對于該團體根本上,而結(jié)果多半做成“英雄與美人”的養(yǎng)成所(也許不可必〔避〕免的吧!然而我真不解),慚愧!說起來真是叫人倒咽一口冷氣,其差強人意的,只有一位秋瑾,什么唐群英、沈佩貞、石淑卿、萬璞……喲!都是應(yīng)當(dāng)用蚊煙熏出去的。眼看那些人做事是那樣的,自然不能與之合作,自己單人只手,如何能賣得出大氣力來,所以終有望于我?guī)熈?土匪雖然是“發(fā)財主義”但是能夠“大秤分金銀”,能夠分的〔得〕公平,也比較做變相的丘八強多了!因為土匪還算能貫徹他的目的的人,不是名不附〔副〕實的丘八所〈能〉望塵可及的。丘八何嘗不是“發(fā)財主義”。如果不想發(fā)財,就不能占有地盤發(fā)展欲望。如果改革者欲置身其中,相機行事的進行他一種主張,以冀占得勢力,獲一種武力作公理的后盾的辦法。我想,眾寡不敵,你要收效也許無異與虎謀皮,所以雖則一向有許崇智許崇清……等四五個哥兒在廣東活動(孫死現(xiàn)在可變動了),但是我絕不希望在他們面前有多大的陳述意見和發(fā)生關(guān)系,我只很平常地每日自上午至下午三四時上課,下課趕即跑到哈德門之東作“人之患”直至晚九時返校,再在小飯廳自習(xí)至午夜始睡。這種刻板的日常行動,我以為身心很覺舒適。這就是《語絲》所說的,應(yīng)當(dāng)覺悟現(xiàn)時“只有自己可靠”,而我們作事的起點,也在乎每個“只有自己可靠”的人聯(lián)合起來,成一個無邊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先生果真自以為“無拳無勇”而不思“知其不可為而為”乎?孫中山雖則未必是一個如何神圣者,但他的確也純粹“無拳無勇”的干了幾十年,成敗得失,雖然另是一個問題。

“做點什么事的人”,自然是“勇猛”分子居多,但這種分子總?cè)菀籽獨膺^高,所謂有勇無禮,易招失敗,正惟領(lǐng)導(dǎo)的人,用“仔細”的觀察,處置調(diào)劑之,始免輕舉妄動之弊,于“勇往直前”正所以助其成功的成分,減其失敗的成分,那么第一種的“不行”請先生不必過慮了!至于第二種“犧牲”,在這一面是犧牲,在那一面何?!矅L〕不是“建設(shè)”,不過觀察點不同罷了!固然在“我”的方面“不愿使別人犧牲”,而在“彼”一方面,或者正以為值得犧牲,而且“壕塹戰(zhàn)”采取了以后,或者事情的代價比犧牲的總量多出若干倍,那么何樂而不為?何懼而不為?“空論發(fā)牢騷”固然不可少的,但是紙上談兵,不免書生之見,況且現(xiàn)時的昏天暗地,你打開窗子說亮話,還是免不了犧牲,關(guān)住門來長吁短嘆,也實在叫人氣短。先生雖則答應(yīng)我有“發(fā)牢騷”的機會,使我不至悶死,然而如何的能把牢騷發(fā)泄得凈盡,又恐怕自己無那么大的一口氣,能夠照心愿的吐出來,粗人是干不了細活計的,所以前函有“馬前卒”之請也?,F(xiàn)在先生既不馬而車,那么我就做那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跟在車后推著走,盡我一點小氣力吧!雖則,餓壞了的燈草般的手臂,賣不出多大氣力,然而兩三個子兒的代價——事情——先生是不忍過拒的吧!

言語就是表示內(nèi)心的一種符號,自己寫和說出來的,總帶有他的個性,但是環(huán)境的熏染,耳目所接觸,那么“說話的句子排列法”,自然“女士”與“男士”有多少不同,我愿意免掉“酒壺式”的說話,其余詞句末節(jié),似乎無多大關(guān)系。所可慮者,恐不免昔日“婦人之見”,識者所譏,是以放大眼光,開拓思想,深造學(xué)問的途徑,還乞吾師千萬“不屑〔吝〕教誨”,又“‘女士’的說話的句子排列法,就與‘男士’不同”,是因為她們好用唉,呀,喲……的字眼,還是她們純帶詩詞的句法而無清白的主腦命意在說話的詞句中,還請先生指示出來,以便改善。

《語絲》前一期金心異先生寫給劉復(fù)先生那篇作品很痛快淋漓,讀了叫人拍案稱絕,但是他前半篇教人“遠其子”,而后半篇則教人“前輩(尤其是中國現(xiàn)在的前輩)應(yīng)該多聽些后輩底教訓(xùn)才是”,我如果做著錢〔金〕先生的公子哥我真是害怕,(也許錢〔金〕師兄不“聞詩聞禮”所以不至于被“遠”吧!)同時我也替錢〔金〕先生那十八九歲的師兄捏一把汗。好在末后錢〔金〕先生又承認“多聽些后輩底教訓(xùn)”。究竟做錢〔金〕先生的“子”好呢?還是做他的“后輩”好呢?先生亦有異聞乎?《猛進》圖書館沒有,本身也不曉得有這份報,不知是何處出版,敢請示知。其余各種書籍之可以針治脾〔痹〕麻的,還乞先生隨時通知!“看得中國的內(nèi)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做事即失其勇。”話雖如此,還希望先生本“有不平而不悲觀”的精神,領(lǐng)導(dǎo)著奔向大道上。

學(xué)生許廣平

四月六日

◎ 十

廣平兄:

我先前收到五個人署名的印刷品,知道學(xué)校里又有些事情,但并未收到薛先生的宣言,只能從學(xué)生方面的信中,猜測一點。我的習(xí)性不大好,每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所以我疑心薜〔薛〕先生辭職的意思,恐怕還在先,現(xiàn)在不過借題發(fā)揮,自以為去得格外好看。其實“聲勢洶洶”的罪狀,未免太不切實,即使如此,也沒有辭職的必要的。如果自己要辭職而必須牽連幾個學(xué)生,我覺得這辦法有些惡劣。但我究竟不明白內(nèi)中的情形,要之,那普通所想得到的,總無非是“用陰謀”與“裝死”,學(xué)生都不易應(yīng)付的?,F(xiàn)在已沒有中庸之法,如果他的所謂罪狀不過“聲勢洶洶”,殊不足以制〔致〕人死命,有那一回反駁的信,已經(jīng)可以了。此后只能平心靜氣,再看后來,隨時用質(zhì)直的方法對付。

這回演劇,每人分到二十余元,我以為結(jié)果并不算壞,前年世界語學(xué)校演劇籌款,卻賠了幾十元。但這幾個錢,自然不夠旅行,要旅行只好到天津。其實現(xiàn)在何必旅行,江浙的教育,表面雖說發(fā)達,內(nèi)情何嘗佳,只要看母校,即可以推知其他一切。不如買點心,日吃一元,反有實益。

大同的世界,怕一時未必到來,即使到來,像中國現(xiàn)在似的民族,也一定在大同的門外,所以我想無論如何,總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孫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國還是如此者,最大原因還在他沒有黨軍,因此不能不遷就有武力的別人。近幾年似乎他們也覺悟了,開起軍官學(xué)校來,惜已太晚。中國國民性的墮落,我覺得不是因為顧家,他們也未嘗為“家”設(shè)想。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遠,加以“卑怯”與“貪婪”,但這是歷久養(yǎng)成的,一時不容易去掉。我對于攻打這些病根的工作,倘有可為,現(xiàn)在還不想放手,但即使有效,也恐很遲,我自己看不見了。由我想來,——這只是如此感到,說不出理由,——目下的壓制和黑暗還要增加,但因此也許可以發(fā)生較激烈的反抗與不平的新分子,為將來的新的變動的萌蘗。

“關(guān)起門來長吁短嘆”,自然是太氣悶了,現(xiàn)在我想先對于思想習(xí)慣加以明白的攻擊,先前我只攻擊舊黨,現(xiàn)在我還要攻擊青年。但政府似乎已在張起壓制言論的網(wǎng)來,那么,又須準(zhǔn)備“鉆網(wǎng)”的法子,——這是各國鼓吹改革的人照例要遇到的。我現(xiàn)在還在尋有反抗和攻擊的筆的人們,再多幾個,就來“試他一試”,但那效果,仍然還在不可知之?dāng)?shù),恐怕也不過聊以自慰而已。所以一面又覺得無聊,又疑心自己有些暮氣,“小鬼”年青〔輕〕,當(dāng)然是有銳氣的,可有更好、更有聊的法子么?

我所謂“女性”的文章,倒不專在“唉,呀,喲,……”之多。就是在抒情文,則多用好看字樣,多講風(fēng)景,多懷家庭,見秋花而心傷,對明月而淚下之類。一到辯論之文,尤易看出特別。即舉出對手之語,從頭至尾,一一駁去,雖然犀利,而不沉重,且罕有正對“論敵”的要害,僅以一擊給與致命的重傷者??傊侵挥行《径鵁o劇毒,好作長文而不善于短文。

做金心異的公子是最不危險的,因為他已經(jīng)承認“應(yīng)該多聽后輩的教訓(xùn)”,而且也決不敢以“詩禮”教其子,所以也無須“遠”。他的公子已經(jīng)比他長得多,衣服穿舊之后,即剪短給他穿,他似乎已經(jīng)變了“子”的“后輩”,不成問題了。

《猛進》昨已送上五期,想已收到。此后如不被禁止,我當(dāng)寄上,因為我這里有好幾份。

魯迅

四月八日

萬璞女士的舉動似乎不很好,聽說她辦報章時,到加拉罕那里去募捐,說如果不給,她就要對于俄國說壞話云云。

◎ 十一

魯迅師:

昨夕——九日——接到先生的一封信,前天更收到寄來的一束《猛進》共五份,打開紙卷一看,原來出版就是北大,當(dāng)時不覺失笑其何以孤陋寡聞一至于是,登即至號房處令訂一份備閱,及見師函,謂“此后如不被禁止,我當(dāng)寄上”,備感師誘掖之殷,然師殊大忙,何可以此鎖〔瑣〕屑相勞,重抱不安。既已自訂,還乞吾師勿多費一番精神,此屬先后未關(guān)照的實情,與客氣異,是例外的不同,望勿一概看待。

薛先生當(dāng)日撕下一大束紙條,滿捧在雙手中,前有學(xué)生,后有教部人,他則介乎二者之間,人物俱在,我想教部人見他這種進退維谷的狼狽景狀,著實好看煞人。而學(xué)生充分的質(zhì)問,他又苦于置答,退而不甘吃虧,令我至教務(wù)處質(zhì)問,恫嚇,經(jīng)我強硬的答復(fù),末〔無〕法對付,最終的毒計,就是以退為進,先發(fā)制人,所謂惡人先告狀,意思是責(zé)備學(xué)生,引起一部分人的反感。當(dāng)他辭職的信分送至各班,我們以為他一定在各先生面前另有表示,今乃專對學(xué)生辭職,居心何在?我以為薛先生之辭職是自知越俎辦事,不免清議,因出此下第〔策〕,不得不一走,不得不架(駕?)〔嫁〕罪他人而走。風(fēng)傳風(fēng)潮一發(fā)生,他的新夫人即勸他辭職,勿被人利用,而他終竟未辭,至三十六著,水窮山盡時,始出此上著,固然走得滑稽,但總較不走的算是痛快一點,如此則此次些少犧牲甚便宜也。茲付〔附〕上他的信一閱。貼在教務(wù)處罵他的條紙,確有點過火,所以五人的信也只可推開這層不提,因為實非五人參與而知者,但也是他的形跡可疑招人罵的。固然寫的人欠幽默,可是群眾的事,一時未預(yù)先防備得到,總不免鬧出有失慎重的時候。只怪我們當(dāng)時沒有眼見,不及防事未然,其實平心論之,罵他一句“滾蛋”也不算希奇,橫豎堂堂“國民之母之母”可以任意罵人“豈有此理”,上有好,下必甚,何必大驚小怪呢!先生!你說對嗎?

現(xiàn)在所最愁不過的,就是風(fēng)潮鬧了數(shù)月,不死不活,又遇著仍抱以女子作女校長為宜的頭腦冬烘閉著眼問學(xué)生,你們是大多數(shù)人反對嗎〈?〉的人長教育,在此君手里能夠得個好校長么?一鱉不如一鱉,則豈徒無益,而又害之,遷延不決,則戀棧人的手段益完全,學(xué)生軟化消極的愈多,終至事情無形打消,只落得一場瞎鬧,何苦如此的既有今日何必當(dāng)初呢!無處不是苦悶,苦悶,苦悶,苦悶,苦悶,苦悶……

攻打現(xiàn)時“病根的工作”,欲“改革最快的”,“使有效”而不“很遲”的唯一捷徑,自然還是吾師所說的“火與劍”。自從二次革命,孫中山逃亡于外時即已覺悟此層,所以極力設(shè)法組織黨軍,但是軍人中頭腦較新的,自然在中山幟下,但是其中可有多大建設(shè)?多少成績?一團糟的五十步笑百步!即有清醒者,一投入黑越越〔魆魆〕的帳幕內(nèi),便爾暗沉沉昏無天日,找臘〔蠟〕炬來尋光還來不及,何況還想他分光去照料他人!而且現(xiàn)時所最急切的問題待解決者正刻不容緩,如果必俟若干時籌備,若干時進行,若干時收效,恐索國魂于枯魚之肆矣,此杞人之憂也。小鬼有慮于此,故急不擇言,誠思得若干同志,暗中進行博浪一擊,對于將簽字于金佛郎(金佛郎問題曲解法律且一惟武人馬首是瞻,以決從違而不采納民意,是可忍孰不可忍?),及違反民意的亂臣賊子,仗三寸〔尺〕劍,殺萬人頭,飲千盞血,然后仰天長嘯,伏劍而殉。雖碌碌諸子或且不足污吾之劍,然以此三數(shù)人之犧牲,足以寒賊膽使有所畏而不敢妄為,然后迫得他不敢不稍從民意,此時再起而聯(lián)絡(luò)國中軍民各界,昭以大義,振以利害,加以輿論鼓吹,緩急先后或取于此。自然去犧牲的人,要有膽有勇,但不必取學(xué)識優(yōu)越者,蓋此輩人不宜大材小用。如小鬼者,竊愿供犧牲——實則無所謂犧牲,反過來說,也許是勝利——此舉雖則有點粗急,但現(xiàn)在這種麻木狀況之下,不可無此項舉動。五四一把火,可以令賣國賊銷聲匿跡數(shù)年,惜乎當(dāng)時人多犧牲大。如其有勇士給他任何一個人,送他一個黑餅,就算兩三個拼一個,也是怪有意思的。在太平洋會議時學(xué)生適在天津女師肄業(yè),曾建議舉行此種組織于十人團中,未見采擇,或者未能以身先之,致不見用歟?抑謀之不臧歟?

青年急待攻擊,較老年為甚——尤其女青年——因為他們是承前啟后的中間媒介者,國家的絕續(xù),全在他們肩上,而他們的確能有幾分覺悟?不要多題〔提〕起來吧!實在氣煞人!想“鼓吹改革”他們,一方固然為國家人材根本計,然而假使緩不濟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此亦杞人之憂也。小鬼以為此種辦法可列于次要,或者與上述的雙管并下,現(xiàn)時不妨起頭“試他一試”,見得到,做得出,愈速愈妙,今其時矣。

“柴愚參魯”,早在教者目中,必曰:“盍各言爾志”,以下問者,小鬼只得放肆“率爾而對”。

“講風(fēng)景”是騷人雅士的特長,“秋花明月”是兒女子的病態(tài)。四海為家,何用多懷,今之懷者,什么母親懷中……搖籃里,想是言在此意在彼,滿篇“好看字樣”的“抒情文”(主腦命意何在?),的確是今日女文學(xué)家(?)的特征——最顯的例子,評梅的文詩,晶清的詩,冰心,廬隱,廷玫,俱帶此種色彩。好在我還未有文學(xué)家的資格和夢象〔想〕,對于這類文章一個字也哼不出來。至于作“辯論之文”的“特別”,我真的不知不覺全行犯了!自己不提防,經(jīng)吾師慧眼覷破,心折慚愧,萬分覺悟。但這種毛病之養(yǎng)成,其“從頭至尾,一一駁去”者,以為不如此,不足以令人體無完膚,且自己總覺有遺憾,此蓋受孟子與東坡的余毒,服久不覺時發(fā)其病,其“罕有正對‘論敵’的要害……,好作長文而不善于短文”等語,不得“要害”或許是女性理智判斷及論理學(xué)未十分訓(xùn)練完備,加以積重難反〔返〕遺傳下來的此項劣根性過深之故,自后當(dāng)設(shè)法改之?!安簧贫涛摹被蛘叱鲜鲋≡赐?,也許是程度使之如此,大概學(xué)作文時總患辭不達意,能達意矣,則失之冗贅,再進則簡練矣(未進則仍不免冗贅),此或與年齡學(xué)力有關(guān),此后亦思洗刷之?,F(xiàn)時的女性所謂上流人物(?)挾其末長(?),目空一切,聞譽則喜,聞責(zé)則掩過,而且自私,嫉妒,好高騖遠,求名舍實的惡〔劣〕根性一點也沒改革清楚,所以不足與言共事。好在小鬼還夠不上女性中上流人物,所以處處求人指摘瑕〔疵〕,然而質(zhì)直之士,何可易遇,惟有求之自覺耳。然非鏡無以鑒形,自知之非,當(dāng)然正待多方教訓(xùn),先生辱而時教之,幸甚!

這封信非驢非馬不文不白的亂扯一通,該值一把火,但反過來說,現(xiàn)在最新的一派文字,也作興的,我無乃畫犬不成耳。請先生朱筆大加圈點吧!——也許先生的朱筆老早擲到紙簍里去了!奈何?!

(魯迅師所賜許成立之名)小鬼許廣平

四月十日晚

◎ 十二

廣平兄:

有許多話,那天本可以口頭答復(fù),但我這里從早到夜,總有幾個各樣的客在座,所以只能論天氣之好壞,風(fēng)之大小。因為雖是平常的話,但偶然聽了一段,即容易莫名其妙,還不如仍舊寫回信。

學(xué)校的事,也許暫時要不死不活罷。昨天聽人說,章太太不來,另薦了兩個人,一個也不來,一個是不去請。還有某太太卻很想做,而當(dāng)局似乎不敢請教。聽說評議會的挽留倒不算什么,而問題卻在不能得人。當(dāng)局定要在“太太類”中選擇,固然也過于拘執(zhí),但別的一時可也沒有,此實不死不活之大原因也。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可耳。

來信所述的方法,我實在無法說是錯的,但還是不贊成,一是由于全局的估計,二是由于自己的偏見。第一,這不是少數(shù)人所能做,而這類人現(xiàn)在很不多,即或有之,更不該輕易用去;還有,即有一兩類此的事件,實不足以震動國民,他們還很麻木,至于壞種,則警備甚嚴(yán),也未必就肯洗心革面,假使接連而起,自然就好得多,但怕沒有這許多人;還有,此事容易引起壞影響,例如民二,袁世凱也用這方法了,黨人所用的多青年,而他的乃是用錢雇來的奴子,試一衡量,還是這一面吃虧。但這時黨人之間,也曾用過雇工,以自相殘殺,于是此道乃更墜〔墮〕落。現(xiàn)在即使復(fù)活,我以為雖然可以快一時之意,而與大局是無關(guān)的。第二,我的脾氣是如此的,自己沒有做,就不大贊成。我有時也能辣手評文,也常煽動青年冒險,但有相識的人,我就不能評他的文章,怕見他的冒險,明知道這是自相矛盾的,也就是做不出什么事情來的死癥,然而終于無法改良,奈何不得,我不愿意,由他去罷。

“無處不是苦悶,苦悶,(此下還有六個并……)”,我覺得“小鬼”的“苦悶”的原因是在“性急”。在進取的國民中,性急是好的,但生在麻木如中國的地方,卻容易吃虧,縱使如何犧牲,也無非毀滅自己,于國度沒有影響。我記得先前在學(xué)校演說時候也曾說過,要治這麻木狀態(tài)的國度,只有一法,就是“韌”,也就是“鍥而不舍”。逐漸的做一點,總不肯休,不至于比“輕于一擲”無效的。但其間自然免不了“苦悶,苦悶.(此下還有六個并……)”,可是只好便與這“苦悶……”反抗。這雖然近于勸人耐心做奴隸,其實很不同,甘心樂意的奴隸是無望的,但如懷著不平,總可以逐漸做些有效的事。

我有時以為“宣傳”是無效的,但細想起來,也不盡然。革命之前,第一個犧牲者我記得是史堅如,現(xiàn)在人們都不大知道了,在廣東一定是記得的人較多罷,此后接連的有好幾人,而爆發(fā)卻在胡〔湖〕北,還是宣傳的功勞。當(dāng)時和袁世凱妥協(xié),種下病根,其實卻還是黨人實力沒有充實之故。所以鑒于前車,則此后的第一要圖,還在充足實力,此外各種言動,只能稍作輔佐而已。

文章的看法,也是因人不同的,我因為自己愛作短文,愛用反語,每遇辯論,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頭一擊,所以每見和我的辦法不同者便以為缺點。其實暢達也自有暢達的好處,正不必故意減縮(但繁冗則自應(yīng)刪削),例如玄同之文,即頗王羊〔汪洋〕,而少含蓄,使讀者覽之了然,無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見,反為相宜,效力亦復(fù)很大。我的東西卻常招誤解,有時竟出于意料之外,可見意在簡練,稍一不慎,即易流于晦澀,而其弊有至于不可究詰者焉。(不可究詰四字頗有語病,但一時想不出適當(dāng)之字,姑仍之。意但云“其弊頗大”耳。)

前天仿佛聽說《猛進》終于沒有定〔訂〕妥,后來因為別的話岔開,沒有問下去了。如未定〔訂〕,便中可見告,當(dāng)寄上。我雖說忙,其實也不過“口頭禪”,每日常有閑坐及講空話的時候,寫一個信面,尚非大難事也。

魯迅

四月十四日

◎ 十三

魯迅師:

“秘密窩”居然探險(?)過了!歸來的印象,覺得在熄滅了的紅血的燈光,而默坐在那間全部的一面滿鑲玻璃的室中時;偶然出神地聽聽雨聲的滴答;看看月光的幽寂;在棗樹發(fā)葉結(jié)果的時候,領(lǐng)略它風(fēng)動葉聲的沙沙,和打下來熟棗的勃勃;再四時不絕的“個多個多”!“戈戈”“戈戈”“戈”的(又鳥)聲,晨夕之間,或者負手在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這其中定有一番趣味,是味為何?一一在絲絲的濃煙卷〔圈〕中曲折的傳入無窮的空際,升騰,分散,是消滅?!是存在?!(小鬼向來不善推想和描寫,幸恕唐突!)

《京副》指《京報副刊》。《京報》1918年10月5日創(chuàng)刊于北京,1926年4月24日為奉系軍閥張作霖所查封。它的副刊創(chuàng)于1924年12月5日。前些天有王鑄君的一篇《魯迅先生……》和《現(xiàn)代評論》前幾期的那篇“魯迅先生……”我覺得讀了之后還合口味,我總喜歡聽那“人體生理”的那類在教室所講的話,雖則聽了之后未必能夠有多少領(lǐng)略體會,或者也許不免于“誤解”,但總覺得其味無窮,有引人入勝之妙。但這類話是不可多得多遇的,而且也常常忽略過去極容易的。惟其如此,所以愈覺得“彌高彌堅”,而不可及。但是這類文字用于“宣傳”上,普通民眾,就頂容易輕輕錯過,找不出頭緒來,然而也不要緊,到那時自然能夠有善法調(diào)和它,總比冗長好,學(xué)者非患不知,患不能法,這許是天賦才情吧!

前信所述的方法,無非以為“我不入地獄,誰當(dāng)入地獄”二語,甚有見地,攘臂而起的心情,早已蘊束于中,自然未學(xué)過“舞劍,打拳”,不佩〔配〕做武(?)士,可是一彈之?dāng)S的類似的辦法,未嘗不可試驗,自來女性大病就是默守著保守,痛癢無關(guān),食現(xiàn)成飯,壓迫來了,就給它一個忍受,哭泣,尋死,或者不覺得其為壓迫,而且以為當(dāng)然的,聽天由命的無抵抗主義者,是多么消極的頹喪的劣種呀!如其有人出來奮斗,成功,大家一塊來享受,失敗,你單獨去肩荷,國事,校事,總不少遇到這類人,心理學(xué)者承認女子是永遠立在水平線的墨痕上,窮兇極惡的事情雖則少發(fā)生,然而偉大的成績也絕不多見,這許是“嫻淑”的遺訓(xùn)流傳下來的吧!這種“女人國”中自然不容許小鬼的性急,終于也只得苦悶……“韌”固然是好的,但是膠皮糖遇到頭發(fā),那可怎么辦?

現(xiàn)時的“太太類”的確敢說沒一個配得上來這里辦的——小姐類同此不另——老爺類的王九齡下臺了!但不知法學(xué)博士能打破這種成見否。總之現(xiàn)時風(fēng)潮鬧了數(shù)月,呈文遞了無數(shù),部里也來查過兩次,經(jīng)過三個總長而事情一點沒給人一個下落,對于“若大旱之望云霓”的換人,不知何年何日始有歸宿,薛已經(jīng)厚著面皮回校任事了!用白紙一張,在公布處貼出來,大意說薛辭經(jīng)再三挽留,薛以校務(wù)為重,已允任事,自治會當(dāng)即會議是否仍認他為教務(wù)長,而四年級(理、物、文……)畢業(yè)在即,表示留意,其余的人因少數(shù)便不能通過對薛有所表示。這是內(nèi)部的麻木,“裝死”的復(fù)活,而新任的總長,聽說和研究系大有淵源——楊是得研究系捧出來的——他在法長指司法總長。任內(nèi)能究對高輩打官司,那么在教長指教育總長。上的設(shè)施,實在在他對我校未有表示以前,不能不令人先懷著幾分失望。雖則“太太類”在他腦中或者成見較輕,然而此外呢?!這種種內(nèi)外的黑幕,總想給它發(fā)泄發(fā)泄于文字里,但是各方的牽掣,和投稿的困難,迫得人叫苦連天,暗地咽氣,“由他去罷”,“欲罷不能”!不罷不可!總沒得個干脆!

既在《語絲》、《京副》等處忽略了《猛進》的每期目錄,又在門房處不留神看看貼的賣報條子,事小足見粗疏胡涂,此雖既往,但今已知有此報,如何再行放過,當(dāng)日已仍命門房訂來了!既承錦注,便以奉聞。

小鬼許廣平

四月十六晚

◎ 十四

魯迅師:

前幾天寄去那封信,料想收到了吧?

□□周刊,是否即日來所打算組織的那種材料,我希望快點縮短光陰,早些到星期五,以便先睹為快。

今日講堂的舉動,太不合于Gentleman的態(tài)度了!然而大眾的動機的確與“逃學(xué)”和“難為先生”不同,憑著小學(xué)生的天真,野蠻和出軌是有一點,回想起來,大家總不免好笑,覺得除了魯迅先生以外,別的先生,我們是絕對不干的。

近來忽然出了一個想“目空一切,橫掃千人”的琴心女士,在學(xué)校中的人固然疑惑,即外面的人來打聽這悶葫蘆的也很多?,F(xiàn)在居然打破了!原來她是S妹的形體,歐陽蘭的鬼魂。哈哈!屢次替歐辯護,原來是一鼻孔出氣,無怪其然了!日來攻擊歐的如雪片之飛,甚快人意。我老早想加入戰(zhàn)團,又覺不值得賣氣力。日前小鹿(晶清)居然詐出S妹的真話來了!她居然承認出來,而且寫了一封信,細述真情。當(dāng)時晶清將她信公開了!看完之后,隨手撕破擲入紙簍。后來我想她——琴心=雪紋=歐陽蘭——起這個名有最大目的是“想用琴心的名字將近日文壇新發(fā)表的許多文藝作品,下一個嚴(yán)格的批評,使一班自命不凡的蛇似的藝術(shù)家不至于太過目中無人了”。原來如此,無怪她(?)向培良君如此的不共戴天。先生以為將來可以鬧出點什么來,現(xiàn)在可知不然了。而她(?)之所以對玉君捧場,許是替自己說話吧!原先我就希奇我校那〔哪〕來一個這樣的無恥怪物琴心,然而現(xiàn)在既經(jīng)識破,也不足為奇了。附原人親筆函一閱,便知端的。我本打算將她這封信公開到《京副》上也怪好玩的,無奈收信人不表同意,只得作罷。然而琴心這種居心,是不可不鳴鼓而攻之的。將撕了的信重復(fù)合起來給人看,自然有點非道學(xué)家的態(tài)度,可是好在我絕不希望做什么道學(xué)家,而且她的行徑,代她守秘密的行徑,似乎比發(fā)表給人知道為更不妥,所以我只可冒死的作名教罪人,偷自宣布人家秘密——這其實收信人已破例了。請先生閱之一笑,亦知文壇上有這種新奇法術(shù)。多添自己一個口,只用一人名。

今日《京報》上登有《民國公報》招考編輯的廣告,仿佛知到〔道〕這份報亦是《民國日報》一流,但不知確否,它的辦報宗旨是偏重那〔哪〕派的政見,報館報名地點在那〔哪〕里?一切章程如何?先生是認得外面事情比小鬼多許多的,能夠示知一二,以定去取否?小鬼程度識見甚淺,自然不配想當(dāng)編輯,尤其對新聞學(xué)未有研究,其所以愿意投入的,自然以為比較“人之患”可以多得點進步,對于學(xué)識上較有幫助。先生以為何如?

小鬼許廣平

四月廿晚

◎ 十五

廣平兄:

十六和廿日的信,都收到了,實在對不起,到現(xiàn)在才一并回答。幾天以來,真所謂忙得不堪,除些瑣事以外,就是那可笑的“□□周刊”。這一件事,本來還不過一種計畫〔劃〕,不料有一個學(xué)生對邵飄萍一說,他就登出廣告來,并且寫得那么夸大可笑。第二天我就代擬了一個別的廣告,硬令登載,又不許改動,他卻又加了幾句無聊的案〔按〕語,做事遇著隔膜者,真是連小事情也碰頭。至于我這一面,則除百來行稿子以外,什么也沒有,但既然受了廣告的鞭子的強迫,也不能不跑了,于是催人去做,自己也做,直到此刻,這才勉強湊成,而今天就是交稿的日子。統(tǒng)看全稿,實在不見得高明,你不要那么熱望,過于熱望,要更失望的。但我還希望將來能夠比較的好一點。如有稿子,也望寄來,所論的問題也不拘大小。你不知定〔訂〕有《京報》否,如無,我可以使人將《莽原》——即所謂□□周刊——寄上。

但星期五,你一定在學(xué)校先看見《京報》罷。那“莽原”二字,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寫的,名字也并無意義,與《語絲》相同,可是又仿佛近于“曠野”。投稿的人名都是真的;只有末尾的四個都由我代表,然而將來在文章上恐怕也仍然看得出來,改變文體,實在是不容易的事。這些人里面,做小說的和能翻譯的居多,而做評論的沒有幾個,這實在(是)一個大缺點。

再說到前信所說的方法,就方法本身而論,自然是沒有什么錯處的,但效果在現(xiàn)今的中國卻收不到。因為施行刺激,總須有若干人有感動性才有應(yīng)驗,就是所謂須是木材,始能以一顆小火燃燒,倘是沙石,就無法可想,投下火柴去,反而無聊。所以我總覺得還該耐心挑撥煽動,使一部分有些生氣才好。去年我在西安夏期講演,我以為可悲的,而聽眾木然,我以為可笑的,而聽眾也木然,都無動.和我的動作全不生關(guān)系。當(dāng)群眾的心中并無可以燃燒的東西時,投火之無聊至于如此。別的事也一樣的。

薛先生已經(jīng)復(fù)職,自然極好,但來來去去,似乎太勞苦一點了。至于今之教育當(dāng)局,則我不知其人。但看他挽孫中山對聯(lián)中之自夸,與完全“道不同”之段祺瑞之密切,為人亦可想而知。所聞的歷來舉止,似是大言無實,欺善怕惡之流而已。要之在這昏濁的政局中,居然出為高官,清流大約決無這種手段,由我看來,王九齡要比他好得多罷。校長之事,部中毫無所聞,此人之來,以整頓教育自命,或當(dāng)別有一反從前一切之新法(他是不滿于今之學(xué)風(fēng)的),但是否又是大言,則不得而知,現(xiàn)在鬼鬼祟祟之人太多,實在無從說起。

我以前做些小說短評之類,難免描寫或批評別人,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似乎報應(yīng)已至,自己忽而變了別人的文章的題目了。張王兩篇,也已看過,未免說得我太好些。我自己覺得并無如此“冷靜”,如此能干,即如“小鬼”們之光降,在未得十六來信以前,我還沒有悟出已被“探撿”而去,倘如張君所言,從第一至第三,全是“冷靜”,則該早經(jīng)知道了。但你們的研究,似亦不甚精細,現(xiàn)在試出一題,加以考試: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頂,似什么樣子的?后園已經(jīng)去過,應(yīng)該可以看見這個,仰即答復(fù)可也!

星期一的比賽“韌性”,我又失敗了,但究竟抵抗了一點鐘,成績還可以在六十分以上??上П姽巡粩?,終被逼上午門,此后則遁入公園,避去近于“帶隊”之苦。我常想帶兵搶劫,無可諱言,若一變而為帶女學(xué)生游歷,未免變得離題太遠,先前之逃來逃去者,非怕“難為”“出軌”等等,其實不過是想逃脫領(lǐng)隊而已。

琴心問題,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先前,有人說是歐陽蘭,有人說是陸晶清,而孫伏園堅謂俱不然,乃是一個新出的作者。蓋投稿非其自寫,所以是另一種筆跡,伏園以善認筆跡自負,豈料反而上當(dāng)。二則所用的紅信封綠信紙將伏園善識筆跡之眼睛嚇昏,遂愈加疑不到歐陽蘭身上去了。加以所作詩文,也太近于女性。今看他署著真名之文,也是一樣色彩,本該容易猜破,但他人誰會想到他為了爭一點無聊的名聲,竟肯如此鉤心斗角,無所不至呢。他的“橫掃千人”的大作,今天在《京報副刊》似乎露一點端倪了,所掃的一個是批評廖仲潛小說的芳子,但我現(xiàn)在疑心芳子也就是廖仲潛,實無其人,和琴心一樣的。第二個是向培良(也是我的學(xué)生),則識力比他堅實得多,琴心的掃帚,未免太軟弱一點。但培良已往河南去辦報,不會有答復(fù)的了,這實在可惜,使我們少看見許多痛快的議論。聞京報社里攻擊歐陽的文章還有十多篇,有一篇署名“S弟”的頗好,大約幾天以后要登出來。

《民國公報》的實情如何,我不知道,待探聽了再回答罷。普通所謂考試編輯多是一種手段,大抵因為薦條太多,無法應(yīng)付,便來裝作這一種門面,故作稟〔秉〕公選用之狀,以免薦送者見怪,其實卻是早已暗暗定好,別的應(yīng)試者不過陪他變一場戲法罷了。但《民國公報》是否也如是,卻尚難決(我看十分之九也這樣),總之,先去打聽一回罷。我的意見,以為做編輯是不會有什么進步的,我近來因常與周刊之類相關(guān),弄得看書和休息的工夫也沒有了,因為選用的稿子,常須動筆改削,倘若任其自然,又怕鬧出錯處來。還是“人之患”較為從容,即使有時逼上午門,也不過費兩三個時間〔辰〕而已。

魯迅

四月二十二日夜

◎ 十六

魯迅師:

先后的收到信和《莽原》,使我在寂寞的空氣里,不知不覺地發(fā)生微笑。此外有《猛進》、《孤軍》、《語絲》、《現(xiàn)代評論》等周刊,接連地源源而來。居然,關(guān)心大局的人多起來了!小鬼每周中得看這些師資,多么快活呀!

這種小周刊總多半是第一版的首刊出周刊的名字,同版的末尾刊出目錄——本期——這不知是否有特別意味比較別的方法佳?“莽原”二字不占篇幅,較《猛進》的封面似覺改良了一步。此外小鬼小小的意見,以為如果將目錄放在刊名一起,則成為:

這樣一塊方的□,放在第一版的第一格前頭,就省得讀至第三格忽然有一段目錄出來分散讀者對于該處作品的注意力,否則把這一塊方的□設(shè)在第一版第二格的中央,似覺特別而引人興趣,再不然,周刊名仍舊——如第一期位置——而目錄則請它去坐(第八版)“交椅”,這是我的心理作用,想著這樣,但說不出正當(dāng)理由來,請參考可也。

《莽原》的性質(zhì)仍是不滿現(xiàn)代,但是范圍較《猛進》、《孤軍》偏重政治者為寬,所以形式甚似《語絲》,其委曲婉轉(zhuǎn)、弦外之音的態(tài)度,也較其他周刊為特別,這是先生的特色,無可諱言的。當(dāng)《莽原》的各篇接觸在我眼中,我即覺著冥昭是先生的作品,此外《綿〔棉〕袍里的世界》,也有不少先生的作風(fēng)在內(nèi),但不敢決定。余如《檳榔集》的作者想即姓向的那位,亦有幾分相肖于先生?!蹲呦蚴纸诸^》,也是一樣,但不知作者是否即荊有麟,而全期則先生只有二篇作品?

在《棉袍里的世界》文中,他揪了朋友來開始審判,取了他“思想”“友誼”……甚至于“想把我當(dāng)做一件機器來供你們使用”。我當(dāng)時十分慚愧,反省,我是否亦是“多方面掠奪”者之一?唉!雖則我不敢當(dāng)是朋友,然而學(xué)生“掠奪”先生,那還了得!明目張膽的“掠奪”先生,那還了……得!??!學(xué)生而“掠奪”先生,此人心之所以不古也。有志之士,盍起而防御之?!

第二期也許學(xué)學(xué)做〔作〕文章,但是仍本“粗人干不了細活計”的面目,恐怕還是做〔作〕出來不中用,那時,只請破除情面,往紙簍一捏。然而能否做〔作〕出還是一個問題。

“報應(yīng)”之來,似有甚于做“別人的文章的題目”的。先生,你瞧第八期的《猛進》,不是有人說先生“真該割去舌頭”嗎?——雖然是反話——果真如此,唉!我聞閻王十殿中有一殿是鉤舌筋的,罪條就是生前說誑,這是(說)假話的處罰,而“把國民底丑德都暴露出來”,既承認是“丑德”,則其非假也可知,而仍有“割舌”之罪,此人間地獄喲!此人間有甚于地獄喲!其實果真定起罪來,第一怪這手不應(yīng)執(zhí)筆寫出那些牛鬼蛇神的現(xiàn)形,第二怪眼不應(yīng)見那些……第三怪腦筋不應(yīng)印象那些……最要的還是怪人世間不應(yīng)有那些……于舌頭乎何有!?

考試尚未屆期呢!本可抗不交卷,但是考師既然提前,那么現(xiàn)在的答案完了,到暑假時就可要求免試——如果不及格,自然甘心補考——答曰:

那“秘密窩”的屋頂大體是平平的,暗黑色的,這是和保存國粹一樣,帶有舊式的建筑法,在畫學(xué)中美的研究,天——屋頂——是淺色的,地是深色的,如此才是適合.否則天地混亂,呈不安的現(xiàn)象,在“秘密窩”中,也可以說呈神秘的苦悶的象征,靠南雖然有門口,因為隔了一個過道的房子,所以表現(xiàn)暗的色彩,左右也不十分光亮,惟有前面——北——一大片玻璃,這似什么呢?光的一部分就似喇叭口,其余那上下左右和后面就是喇叭管,后面——南——有點光線,喇叭的小口——發(fā)音機處——那面橫斷之亦有光線,從前后溝通之,這是什么解釋呢?我擺起八卦陣,熏沐齋戒的占算一下吧!卦曰:世運凌夷,君子道消,逢兇化吉,發(fā)言有瘳。解曰:喇叭之管,聲帶之門,因勢利導(dǎo),時然后言,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這是南無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親降靈簽,適合于這“窩”的佳兆呢?還是這“窩”的風(fēng)水好,發(fā)出這個應(yīng)運靈馨的《莽原》呢?那不在本答案之內(nèi),就此結(jié)束。

此外小鬼也有一點“敢問”求答的——但是絕非報復(fù)的考試,雖然“復(fù)仇,春秋大義”,學(xué)生豈敢對先生仇而且想復(fù),更兼考呢,罪過,罪過,其實不過聊博一笑耳——問曰:我們教室天花板的中央有點什么?如果答電燈,就連六分也不給,如果俟星期一臨時預(yù)備夾帶,然后交卷,那就更該處罰(?)了!其實這題目甚平常而且熟習(xí),不如探險那么生硬,該可不費力吧!敢請明教可也!

午門之游,歸來總夾雜得勝的微笑,在洋車中直至學(xué)校,以至良久良久,更回思及在下樓和內(nèi)操場時的潑皮,真是得意極了!人們總是求自我的滿足的,何嘗計及被困者的窘狀,其實被困者那天心理測驗也盡施行夠了!命大家起立,以占是否多數(shù),再下樓遲延,以察是否誠意,然而終竟被“煽動”了!在最新的分數(shù)計算,全對就滿分,一半對一半錯就抵消了一分也沒有,如果全失敗了(終被煽動了),自不待言是等于○?!傲帧?太寬了吧!那天何嘗“被逼”而“失敗”,其實“搖身一變”的法術(shù)還未湊〔臻〕上乘,否則變成女先生,就不妨“帶隊”——其實我的話是豈有此理,男先生“帶隊”有什么出奇——或者變成女……就不妨沖鋒突圍而出,可是終于“被逼”。這是界限分得太清的原故吧?!是世俗積習(xí)之不易打除吧?!

日昨甘人一篇文發(fā)生〔出〕,晶清即受歐陽嚴(yán)重詰問,其后又要求晶清以友誼仍代他保留名譽,勿斥破其為三位一體,一方暗施狡儈〔獪〕,硬謂實有琴心其人,以他的人格,此時何難另找一人冒認琴心,觀今日琴心之文,即可窺見,他知道晶清因薔薇社關(guān)系——《婦女周刊》是歐包辦得來的,他是《婦周》的太上老君——不敢公然揭出他的底細——晶清人甚圓到,絕不干這種老實得罪人事,這也是實情——所以膽敢以琴心名字,仍出來辯護。像這樣的人,最好請文壇上的主筆,取消他的發(fā)言權(quán)。前些天我也攻擊歐一篇文章,題目是“打破一個悶葫蘆”,署款是“螞蟻作于熱鍋上”。該文草率且未將本意全行泄盡,想是落選,也大佳事。

現(xiàn)社會實在黑暗,女子出來做事實是處處遇到困難。我不是膽小,為避免麻煩,所以我多是先托人打聽,不料知識界的報界也是鬼蜮——它未寫明報名地點,即是可疑處——也是如此,這真是叫猛進的人處處感著多少阻礙和怯懦,“誰叫你生著是女人呢?”這句話我著實沒法解答于老爺、太太之前。

小鬼許廣平

四月廿五晚

◎ 十七

廣平兄:

來信收到了。今天又收到一封文稿,拜讀過了,后三段是好的,首一段累墮〔贅〕一點,所以看紙面如何,也許將這一段刪去。但第二期上已經(jīng)來不及登,因為不知“小鬼”何意,竟不題作者名字。所以請你捏造一個,并且通知我,并且必須于下星期三上午以前通知,并且回信中不準(zhǔn)說“請先生隨便寫上一個可也”之類的油滑話。

現(xiàn)在的小周刊,目錄必在角上者,是為訂成本子之后,讀者容易翻檢起見,倘要檢查什么,就不必全本翻開,才能夠看見每天的細目。但也確有隔斷讀者注意的弊病,我想了另一格式,如下:則目錄既在邊上,容易檢查,又無隔斷本文之弊,可惜《莽原》第一期已經(jīng)印出,不能便即變換了,但到二十期以后,我想“試他一試”。至于印在末尾,書籍尚可,定期刊不合宜,擅起此種“心理作用”,應(yīng)該記大過二次。

《莽原》第一期的作者和性質(zhì),都如來信所言,但長虹不是我,乃是我今年新認識的。意見也有一部分和我相合,而是安那其主義者。他很能做文章,但大約因為受了尼采的作品的影響之故罷,常有太晦澀難解處;第二期登出的署著C.H.的,也是他的作品。至于《棉袍里的世界》所說的“掠奪”問題,則敢請少爺不必多心,我輩赴貴校教書,每月明明寫定“致送修金十三元五角正〔整〕”。既有“十三元五角”而且“正〔整〕”,則又何“掠奪”之有也歟哉!

割舌之罰,早在我的意中,然而倒不以為意。近來整天的和人談話,頗覺得有點苦了,割去舌頭,則一者免得教書,二者免得陪客,三者免得做官,四者免得講應(yīng)酬話,五者免得演說;從此可以專心做報章文字,豈不舒服。所以你們應(yīng)該趁我還未割去舌頭之前聽完《苦悶之象征》,前回的不肯聽講而逼上午門,也就應(yīng)該記大過若干次。而我的六十分,則必有無疑。因為這并非“界限分得太清”之故,我無論對于什么學(xué)生,都不用“沖鋒突圍而出”之法也。況且,竊聞小姐之類,大抵容易“潸然淚下”,倘我揮拳打出,諸君在后面哭而送之,則這一篇文章的分數(shù),豈非當(dāng)在○分以下?現(xiàn)在不然,可知定為六十分者,還是自己客氣的。

但是這次試驗,我卻可以自認失敗,因為我過于大意,以為廣平少爺未必如此“細心”,題目出得太容易了?,F(xiàn)在也只好任憑占卦抽簽,不再辯論,裝作舌頭已經(jīng)割去之狀。惟報仇題目,卻也不再交卷,因為時間太嚴(yán)。那信是星期一上午收到的,午后即須上課,更無作答的工夫,一經(jīng)上課,則無論答得如何正確,也必被冤為“臨時豫〔預(yù)〕備夾帶,然后交卷”,倒不如拚〔拼〕出,交了白卷便宜。

今天《京報》上,不知何以琴心問題忽而寂然了,聽說館中還有琴心文四篇,及反對他的十幾篇,或者都就此中止,也未可知。今天但有兩種怪廣告,——歐陽蘭及“宇銓先生”——后一種更莫名其妙?!侗贝笕湛飞嫌钟幸粋€歐陽蘭啟事,說是要到歐洲去了。

中國現(xiàn)今文壇(?)的狀態(tài),實在不佳,但究竟做〔作〕詩及小說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為得想引出些新的這樣的批評者來,雖在割去敝舌之后,也還有人說話,繼續(xù)撕去舊社會的假面。可惜現(xiàn)在所收的稿子,也還是小說多。

魯迅

四月二十八日

◎ 十八

魯迅師:

因為忙中未及在題目下寫上一個“捏造”的名字,就引出三個“并且”,而且末個“并且”中更添上“不準(zhǔn)”,真算得“師嚴(yán)然后道尊”那句話了。

在以前《晨副》指《晨報副刊》,《晨報》,研究系的機關(guān)報,它的副刊在一個時期內(nèi)是贊助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期刊之一,在1921年秋至1924年冬,由孫伏園編輯。討論《愛情定則》時,我用了非心的名,而記者偏易作維心登出,我就知得編輯先生們的“細心”,非同小可,現(xiàn)在先生又因這點點忘記寫名而如是之“細心”了,可知編輯先生是不易做的。此外用過歸真,寒潭,君平……等名字,一度用過,便多棄置。這也許是鑒于出名的人們的心理狀態(tài)之可笑,而使我不免矯枉過正的迂腐吧!本星期二朱希祖先生講文學(xué)史,說到人們用假名是不負責(zé)任的推諉的表示,這也有一部分精義,敢作敢當(dāng),也是不可不有的精神,那么發(fā)表出來的就寫許廣平三字吧!然而不知何故,這三字引不出自我的快感,我的確有好“捏造”許多名兒的嗜好(也許以后要改良這惡習(xí))。這回呢!用西瓜皮——姓和名字的叫音(同學(xué)互相起的,差不多每人都有一個)三字則頗有滑稽的興趣,用小鬼二字呢,也甚新穎,這現(xiàn)時的我都喜歡它,魚與熊掌自己實難于取舍。人云周氏兄弟是專說反語的,那么,我還是“請先生隨便寫上一個可也”(或者閉上眼睛任檢一個名亦可)。要知到〔道〕,“油滑”的用處甚大,尤其在“鉆網(wǎng)”之時,先生似乎不要限制他。

前一段的確無意思,現(xiàn)在正式的要求“將這一段刪去”,其余的呢!如果另外有好的稿子,千萬就將拙作“打住”,因為令得讀者少看若干名作,總算良心上覺得遺憾的一樁事。

現(xiàn)在確乎“力爭”的時期到了!忝為“兄”長,行年耳順,這“的確老大了吧!無論用如何奇怪的邏輯”,“并且”玩羊腺把戲的某某大家,還未令我“還童”以前,則時人怎識余心樂?竟謂偷閑學(xué)少年!而加以“少爺”二字于老人身上呢,要知到〔道〕,叫老人造“小姐”,自然免不了辱沒清白,但是尊之為“少爺”,也覺不得是榮幸的。現(xiàn)時所急需的,就是注重在一撇一捺上打地基,如其舍去了空間呢!自然地基在拋棄之列,那時人們都覺有地基的齷齪范圍的可厭了!那么就大家一同毀滅這地基自然更好?,F(xiàn)在呢!這地基姑且算是橋梁舟車之類的過渡品吧!至于紅鞋綠襪,滿臉油粉氣的時裝“少爺”,我還是希望“避之則吉”。先生何苦強人所難,硬派他做個老萊子七十戲彩呢!

“不聽講而逼上午門”,是我們班中的特別本領(lǐng),請問別的高徒有我們這般斗膽么,聽說人家——師大北大——上先生的課,君君子子的,耗子見了貓似的,人們遇著夏日似的,而我們的是有儀可像〔象〕而不必有威可畏,我們只捧出赤盤的火,和冬天的日相遇,我們感著兒童的天真,現(xiàn)在要“抄襲”起來了!我們是在“母親的搖藍〔籃〕里”,有什么可怕的呢?來吧!“記大過”快來吧!這是母親給與孩子的葡萄干呢!多多益善呀!

歐陽蘭把《婦女周刊》的權(quán)利放棄了!他寫信給晶清交代清楚了,——但在晶清口里,說是黃紹谷輩迫他交出的——歐洲之游,想與“詩哲”往意大利同是后先輝映的不可免的事實吧!

同時有一小變故在《婦周》身上,就是日前晶清得自滇來電報,說她的“父逝速回”。她家中只有十三齡的弱弟和再醮來的一個繼母,她是一定要回去料理生和死的,多么不幸呀!在這時期,遇著這樁變故,我們都希望而且勸她速去速回,但“來日之事,不可預(yù)知”,因此《婦周》本身恐怕不免多少受點困難。晶清雖則自己不能有等身的著作(長不滿三尺),除了幾句新詩。學(xué)理之文,和寫情的小說體似乎俱非性近,好在她交游廣,四處貢獻材料,所以《婦周》居然支持這些期?,F(xiàn)在呢!她去了!恐怕“純陽性的作品”要占據(jù)《婦周》了!——除波微一人——這是北京女界的一件可感慨的,——其實也無須感慨。

宇銓先生近來來信稀疏,變換方法,就是登廣告,明明波微不是崔女士,而他偏偏要認故,人家懷疑未必有其人,或有其人而非真名,因作(?)另,而他即認為故人的鐵證,愈走愈紛岐〔歧〕,這是有趣的、極無聊的笑話,我也建議請波微及記者們不防〔妨〕一見令他死心。但是又恐他指鹿為馬,因此無茲勇氣?,F(xiàn)在晶清突遭意外,并無精神涉及此種“閑情逸致”的筆墨官司了,也許“由他去吧”!

縫紉先生當(dāng)校長,我們可以專攻女紅了!!!(何縮小細菌之多也!)自后描龍繡鳳,又是一番美育,德育,但不知這夢作成否,然無論如何,女人長校的觀念的成見,是應(yīng)當(dāng)饗以毛瑟的,可惡之極!“何物老嫗,生此……”

試驗的題目出錯了!如果出的是“問東邊架上一盒盒的是什么?”也許交白卷,幸而考期已過,不防〔妨〕“不打自招”的直白供出來,假如是答案,我沒劉伯溫卜燒餅的聰明,只有認為是書籍,這可給他○分么?

小鬼許廣平

四月三十晚

◎ 十九

廣平兄:

四月卅日的信收到了。閑話休提,先來攻擊朱老夫子的《假名論》罷。

夫朱老夫子者,是我的老同學(xué),我對于他的在窗下孜孜研究,久而不倦,是十分佩服的,然此亦惟于古學(xué)一端而已,若夫評論世事,乃頗覺其迂遠之至者也。他對于假名之非難,不過最偏的一部分,如以此誣陷毀謗個人之類,才可謂之“不負責(zé)任的推諉的表示”。倘在人權(quán)尚無確實保障的時候,兩面的眾寡強弱,又極懸殊,則又作別論才是。例如子房為韓報仇,以君子看來,是應(yīng)該寫信給秦始皇,要求兩人赤膊決斗,才覺合理的,然而博浪一擊,大索十日而終不可得,后世亦不以為非者,知公私不同,而強弱之勢亦異,一匹夫不得不然之故也。況且,現(xiàn)在的有權(quán)者,是什么東西呢?他知道什么責(zé)任呢?《民國日報》案故意拖延月余,才來裁判,又決罰至如此之重,而叫喊幾聲的人獨要硬負片面的責(zé)任,如孩子脫衣以入虎穴,豈非大愚么?朱老夫子生活于平安中,所做的是《蕭梁舊史考》,負責(zé)與否,沒有大關(guān)系,也并(沒)有什么意外的危險,所以他的侃侃而談,僅可以供他日共和實現(xiàn)之后的參考,若今日者,則我以為只要目的是正的——這所謂正不正,又只專憑自己判斷——即可用無論什么手段,而況區(qū)區(qū)假名真名之小事也哉,此我所以指窗下為活人之墳?zāi)?,而勸人們不必多看中國之書者?

本來還要更長更明白的罵幾句,但因為有所顧忌,又哀其胡子之長,就此收束罷。那么,話題一轉(zhuǎn),而論“小鬼”之假名問題。那兩個“魚與熊掌”,雖為足下所喜,我以為用于論文,卻不相宜,因為以真名招一個無聊的麻煩,固然犯不上,但若假名太近滑稽,則足以減少論文的重量,所以也不很好。你這許多名字中,既然“非心”總算還未用過,我就以“編輯”兼“先生”之威權(quán),給你寫上這一個罷。假如于心不甘,趕緊發(fā)信抗議,還來得及,但如星期二夜為止并無痛哭流涕之抗議,即以默認論,雖駟馬也難于追回了。而且此后的文章,也應(yīng)細心署名,不得以“因為忙中”推諉!

試驗題目出得太容易了,自然也算得我的失策,然而也未始沒有補救之法的。其法即稱之為“少爺”,刺之以“細心”,則效力之大,也抵得記大過二次?,F(xiàn)在果然慷慨激昂的來“力爭”了,而且寫至九行之多,可見費力不少。我的報復(fù)計畫〔劃〕,總算已經(jīng)達到了一部分,“少爺”之稱,姑且準(zhǔn)其取消罷。

我看“宇銓先生”的新廣告,他是本知道波微并不是崔女士的,先前的許多信,想來不過是裝傻。但這人的本相,卻不易查考,因為北大學(xué)生的信,都插在門口,所以即非學(xué)生,也可以去取,單看通信地址,其實不能定為何校學(xué)生。惟看他的來信上的郵局消〔銷〕印,卻可以大略推知住在何處。我看見幾封上署“女師大”的“琴心”的信面,都是東城郵局的消〔銷〕印,可見琴心其實是住在東城。

歷來的《婦周》,幾乎還是一種文藝雜志,議論很少,有幾篇也不很好。前一回某君在一篇論文里解釋“妾”字的意義,實在是笑話。請他們諸公來“試他一試”,也不壞罷。然而咱們的《莽原》也很窘,寄來的多是小說與詩,評論很少,倘不小心,也容易變成文藝雜志的。我雖然被稱為“編輯先生”,非常驕氣,但每星期被逼作文,卻很感痛苦,因為這簡直像先前學(xué)校中的星期考試。你如有議論,敢乞源源寄來,不勝榮幸感激涕零之至!

縫紉先生聽說又不來了,要尋善于縫紉的,北京很多,本不必發(fā)電號召,奔波而至,她這回總算聰明。繼其后者,據(jù)現(xiàn)狀以觀,總還是太太類罷。其實這倒不成為什么問題,不必定用毛瑟,因為“女人長女?!?,還是社會的公意,想章士釗和社會奮斗,是不會的,否則,也不成其為章士釗了。老爺類也沒有什么相宜的人,名人不來,來也未必一定能辦好。我想校長之類,最好請無大名而真肯做事的人做。然而,目下無之。

我也可以“不打自招”:東邊架上一盒盒的,確是書籍。但我已將廢去考試法不用,倘有必須報復(fù)之處,即尊稱之曰“少爺”,就盡夠了。

魯迅

五月三日

◎ 二十

魯迅師:

收到五三、五八的信和第三期《莽原》,現(xiàn)在才作復(fù)。然而這幾日中已發(fā)生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在寂悶的空氣里,添一點火花的聲響。

在干柴之下拋一根洋火,自然免不了燃燒。五七那天,章宅的事情,和我校的可算是遙遙相對,同在這種“整頓學(xué)風(fēng)”主義之下,生命的犧牲,學(xué)業(yè)的拋棄,誠然是無可再小的小事,這算什么呢?這總是高壓的時代必有的結(jié)果。

教育當(dāng)局也太可笑了!種種新奇的部令.激出章宅的一打,死的死了!被捕的捕去了!失蹤的失蹤了!怕事的趕快躲起來了!迎合意旨以壓迫學(xué)生為然的鼓舞起來了!今日——五九——學(xué)校牌示開除六人,我自然是早在意中的。當(dāng)五七那天,在禮堂鬧事,楊氏呼喚警察的時候,我心中想,如果真的捕了去,是為大眾請命而被罪,而個人始終未有為利淫威屈,我總覺得我的血性還能保持剛生下來的態(tài)度,這是我有面目見師長親友,而師長親友所當(dāng)為我慶賀的。這種一紙空文的牌示,一校的學(xué)籍開除,是益發(fā)令我深一層的領(lǐng)悟到漆黑的缸遍處皆是,打破的運動,益發(fā)令我鼓舞興起,幾千幾萬無量數(shù)的麻繩都變成了毒蛇來侵犯纏縛我來到了呀!我是多么榮幸,在自身得著這種機會,可以試試拿利刃——或者似“小孩脫衣入虎穴”——來相較量。雖則或者不免于犧牲,然而也不算沒趣,現(xiàn)在教育部重要人員處和本校都接連開了火,也許波淘〔濤〕洶涌,也許消防隊的力量大能夠撲滅這種災(zāi)情,但是把戲總是有的,無論成與敗。

三期的《莽原》,非心跳出來了!在當(dāng)時因為這字合起來成一悲字,分開去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一句成語,也似乎有點意思,可是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在心字排行的文學(xué)家旗幟之下,我佩〔配〕不上濫竽,而且也著實害怕冒充或時髦的嫌疑。前次既然信任先生“隨便寫下一個”,當(dāng)然是默認的,以后呢!也許又是變更。像這種意志薄弱,易于動搖的態(tài)度,真可笑吧!

《莽原》雖則內(nèi)的分子充滿勃勃的生氣,但仍然不十分激烈深透——尤其第二期似更穩(wěn)重——淺顯則味道不覺得雋永,含蓄則觀眾不易了解領(lǐng)略,一種出版物能夠適合各種人物的口味,真真是不容易。

因征稿而“感激涕零”更加上“不勝……之至”,哈哈,原來老爺們的涕泗滂沱是較小姐的“潸然淚下”為甚萬倍的。既承認“即此有淚也就是不進化”,“……哭……則一切無用”了,為什么又要“涕零”呢?難道“涕零”是傷風(fēng)之一種,與“淚”、“哭”無關(guān)的嗎?先生!我真不解。

“胡子之長”即應(yīng)該“哀”之嗎?這與殺人不貶〔?!逞鄣木裣啾持?。是敬老抑憐老呢?我有一點毛病,就是最怕聽半截話,怪悶氣的,所以仍希望聽聽“更長更明白的罵幾句”,請不要“顧忌”,灌一杯冰結(jié)〔激〕凌給我喝吧!

小鬼許廣平

五·九晚

◎ 二十一

魯迅師:

滿腹的懷疑,早已無從訴起;讀了《編完寫起》,不覺引起上面的幾句,在忙里偷閑中寫出來,不知吾師將“感激涕零”而閱之否?

群眾是浮躁急不及待的。忍耐不過,眾寡不敵,自難免日久變生,越發(fā)不可收拾,而且孤立無助,簡單頭腦的學(xué)生,的確敵不過金錢運動背有靠山的“兇獸樣的羊”,六人的出校是不足惜的。其如學(xué)校前途何?!

這一回給我的教訓(xùn),就是群眾之不足恃,聰明人之太多,而公理之終不敵強權(quán),“鍥而不舍”的秘訣為“兇獸樣的羊”所寶用。

犧牲不是任何人所能勸的,放著兇獸樣的羊而不驅(qū)逐,血氣之倫,誰能堪此。

然而果真驅(qū)逐了么?恐還只有無益的犧牲吧!

可咀〔詛〕咒的自身!

可咀〔詛〕咒的,萬惡的環(huán)境。

小鬼許廣平

五·十七

◎ 二十二

廣平兄:

兩信均收到,一信中并有稿子,自然照例“感激涕零”而閱之。小鬼“最怕聽半截話”,而我偏有愛說半截話的毛病,真是無可奈何。本來想做一篇詳明的《朱老夫子論》呈政〔正〕,而心緒太亂,又沒有工夫。簡截地說一句罷,就是:他歷來所走的都是最穩(wěn)的路,不做一點小小的冒險事,所以他的話倒是不負責(zé)任的,待到別人被禍,他不作聲了。

群眾不過如此,由來久矣,將來也不過如此。公理也和事之成敗無關(guān)。但是,女師之教員也太可憐了,只見暗中活動之鬼,而竟沒有站出來說話的人。我近來對于黎先生之赴西山,也有些懷疑了,但也許真真恰巧,疑之者倒是我自己的神經(jīng)過敏。

我現(xiàn)在愈加相信說話和弄筆的都是不中用的人,無論你說話如何有理,文章如何動人,都是空的。他們即使怎樣無理,事實上卻著著〔著著〕得勝。然而,世界豈真不過如此而已么?我還要反抗,試他一試。

提起犧牲,就使我記起前兩三年被北大開除的馮省三。他是鬧講義風(fēng)潮之一人,后來講義費撤去了,卻沒有一個同學(xué)再提起他。我那時曾在《晨報副刊》上做過一則雜感,意思是犧牲為群眾祈福,祀了神道之后,群眾就分了他的肉,散胙。

聽說學(xué)校當(dāng)局有打電報給家屬之類的舉動,我以為這些手段太毒辣了。教員之類該有一番宣言,說明事件的真相,幾個人也可以的。如果沒有一個人肯負這一點責(zé)任(署名),那么,即使校長竟去,學(xué)籍也恢復(fù)了,也不如走罷,全校沒有人了,還有什么可學(xué)?

魯迅

五月十八日

◎ 二十三

魯迅師:

五月十九的信早已讀完,因為見面時已經(jīng)知到〔道〕收得,所以一直擱置到如今,才又整理起這枝筆說幾句話。

今日——廿七——見報上發(fā)表的宣言,“站出來說話的人”已有了,而且七個之多。在力竭聲嘶時,可以算是添了軍火,加增氣力。但是戰(zhàn)線愈加擴充了——《晨報》是這樣觀察的——來日方長,誠恐熱心的師長,又多一件麻煩,思之一喜一懼。

今日第七時上形義學(xué),在沈先生——兼士——的點名冊內(nèi)發(fā)見我已經(jīng)被墨刑——名字上涂墨——當(dāng)時同學(xué)多抱不平,但不少楊黨的小姐見之似乎十分恰〔愜〕意,三年的同學(xué)感情,是可以一筆鉤〔勾〕銷的,豬肚面反過來,何堪題〔提〕起?!有值周生二人往質(zhì)問薛,渠答以奉校長辦公室交來條子。辦公室久已封鎖,此紙何來?不問而知是偏安的諭旨,從太平湖頒下,以婆婆自居之楊氏,總不甘心幾個學(xué)生安居校中,必定兩敗俱傷而后快。此種很〔狠〕毒自私的心,恐歷古以來,不易尋第二人。而取消點名冊之名字,恐怕日來因此或有一種波動也??傊車諝庖延X楊氏之不足取,但她偏厚臉不去,一方遙制女師大的死命,而且圣旨層出,一假手于薛吳……學(xué)生欲根本一概推翻,又因多方牽掣,恐治絲愈紛,同時吳沅更在金佛郎八?;鹕洗髶v其亂,聞他受李思浩每月二百顧問津貼,與查某一致行動,破壞領(lǐng)款,將來因此恐該款落于入關(guān)之某大帥手,則楊黨之肉,其足食乎!

讀吾師“世界豈真不過如此而已么?我還要反抗,試他一試”的幾句,使血性易起伏的青年如小鬼者,頓時在冰冷的煤爐上加起煤炭,紅紅地在燃燒。然而這句話是為對小鬼而說的么?恐怕自身也當(dāng)同樣的設(shè)想吧!但別方面則總接觸些什么恐怕“我自己看不見了”、“壽終正寢”……的懷念走到盡頭的話,小鬼實在不高興聽這類話。據(jù)小鬼的經(jīng)驗說起來,當(dāng)我卅歲的哥哥死去的時候,凡在街中見了同等年齡的人們,我就咀〔詛〕咒他,為什么不死去,偏偏死了我的哥哥。及至將六十歲的慈父見背的時候,我在街上更加添了胡子白須的人們只管在街頭乞食活著,而我的阿父偏偏死去,又加增一部分的咀〔詛〕咒。此外,凡有死的與我有關(guān)的,同時我就咀〔詛〕咒所有與我無關(guān)的活著的人。我因他們的死去,深感出死了的寂寞,一切的一切,俱附〔付〕之無何有之鄉(xiāng)。雖則在初師時憑一時的血氣和一個同學(xué)嘔〔慪〕氣,很傻的吞了些藤黃,終于成笑話的被救。入女師大的第一年,我也曾因得猩紅熱而九死回生。但這兩次自身的教訓(xùn),和死的空虛,驅(qū)策我一部分的哲學(xué),就是無論老幼,幾時都可以遇著可死的機會,但是票子未來傳到之時,不管三七二十一,我還是把我自身當(dāng)作一件廢物,可以利用時盡管利用它一下子,這何必計及看見看不見,正寢非正寢呢?如其計及之,則治本之法,我以為醫(yī)學(xué)士的判斷:1.戒多飲酒,2.請少吸煙。

有一個人(舊同學(xué)),特地找我,勸我加入百多人團體中的出有《北京青年》刊物的里頭,他們的主義大概和我的犧牲相同,都是不滿于現(xiàn)中國的一切的,但是我索性不敢孟浪,不知之深而隨便加入是很危險的,而且他們不知是否有一種黨的范圍,而我則極怕黨的束縛?;降囊徊糠质呛玫?,社會主義的一部分是好的,什么什么的一部分是好的,我不防〔妨〕都采取它,但不能因為遵守甲就舍棄乙,這是合作主義而非入黨主義,這種態(tài)度我以為有斟酌余地。所以《北京青年》的團體,我不敢立刻決定加入與否了。然而找我的人是特別看得上我的,我又何必猴子坐轎般不中抬舉,因此我想起那里也許有先生認得的人吧!內(nèi)容如何,其詳可得聞歟?盼切!!!

我希望《莽原》多出點慷慨激昂,閱之令人浮一大白的文字,此外如第一期的“其味無窮”也極不錯。近來似乎有點穿棉鞋、戴厚眼鏡了(其實至多不過溫文爾雅)!這許是我希望之切,不覺責(zé)備之殷吧!可是我也沒有交出什么痛哭流涕的文字——聽見開革,我還沒滴一點眼淚,何來痛哭流涕的心腸呢——雖則本期想湊篇稿子,省得我的大師忙到連飯也沒工夫食。但是自私的心總脫不掉的,同時因為他項事故,終于擱起筆來了!你說該打不該打?

大帥入關(guān),把戲快開幕了!黑暗之加添就在目前。雖則無須過于慷慨激昂,可是我有胡子,就要豎起來,要是剪發(fā),也當(dāng)沖冠。但到豎和沖的實現(xiàn),還是無補實際,“群眾也不過如此”,此老大帝國之終不可救藥也。

小鬼許廣平

五月廿七晚

◎ 二十四

廣平兄:

午回來,看見留字?,F(xiàn)在的現(xiàn)象是各方面黑暗,所以有這情形,不但治本無從說起,便是治標(biāo)也無法,只好跟著時局推移而已。至于《京報》事,據(jù)我所聞卻不止秦小姐一人,還有許多人運動,結(jié)果是兩面的新聞都不載,但久而久之,也許會反而幫它們(男女一群,所以只好用“它”),辦報的人們,就是這樣的東西。其實報章的宣傳于實際上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

今天看見《現(xiàn)代評論》,所謂西瀅也者,對于我們的宣言出來說話了,裝作局外人的樣子,真會玩把戲。我也做了一點寄給《京副》,給他碰一個小釘子。但不知于伏園飯碗之安危如何。它們是無所不為的,滿口仁義,行為比什么都不如。我明知道筆是無用的,可是現(xiàn)在只有這個,只有這個而且還要為鬼魅所妨害。然而只要有地方發(fā)表,我還是不放下,或者《莽原》要獨立,也未可知。獨立就獨立,完結(jié)就完結(jié),都無不可??偠灾?,筆舌常存,是總要使用的,東瀅西瀅,都不相干也。

西瀅文托之“流言”,以為此次風(fēng)潮是“某系某籍教員所鼓動”,那明是說“國文系浙籍教員”了。別人我不知道,至于我之罵楊蔭榆,卻在此次風(fēng)潮之后,而“楊家將”偏來誣賴,可謂卑劣萬分。但浙籍也好,夷籍也好,既經(jīng)罵起,就要罵下去,楊蔭榆尚無割舌之權(quán),總還要被罵幾回的。

文已改好,但郵寄不便,當(dāng)于便中交出,好在現(xiàn)尚不用。所云團體,我還未打聽,但我想,大概總就是前日所說的一個。其實也無須打聽,這種團體,一定有范圍,尚服從公決的。所以只要自己決定,如要思想自由,特立獨行,便不相宜。如能犧牲若干自己的意見,就可以。只有“安那其”是沒有規(guī)則的,但在中國卻有首領(lǐng),實在希奇。

現(xiàn)在老實說一句罷,“世界豈真不過如此而已么?……”這些話,確是“為對小鬼而說的”。我所說的話,常與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則我已在《吶喊》的序上說過:不愿將自己的思想,傳染給別人。何以不愿,則因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終不能確知是否正確之故。至于“還要反抗”,倒是真的,但我知道這“所以反抗之故”,與小鬼截然不同。你的反抗,是為希望光明到來罷?(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卻不過是偏與黑暗搗亂。大約我的意見,小鬼很有幾點不大了然,這是年齡、經(jīng)歷、環(huán)境等或不同之故,不足為奇。例如我是詛咒“人間苦”而不嫌惡“死”的,因為“苦”可以設(shè)法減輕而“死”是必然的事,雖曰“盡頭”,也不足悲哀。而你卻不高興聽這類話,——但是,為什么吞藤黃的?這就比不做“痛哭流涕的文字”還“該打”!又如來信說,“凡有死的同我有關(guān)的,同時我就詛咒所有與我無關(guān)的。……”而我正相反,同我有關(guān)的活著,我就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這意思也在《過客》中說過:都與小鬼的不同。其實,我的意見原也不容易了然,因為其中本有著許多矛盾,教我自己說,或者是“人道主義”與“個人的無治主義”的兩種思想的消長起伏罷,所以我忽而愛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時候,有時確為別人,有時卻為自己玩玩,有時則竟因為希望將生命從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此外或者還有什么道理,自己也不甚了然。但我對人說話時,卻總揀擇光明些的說出,然而偶不留意,就露出閻王并不反對,而小鬼反不樂聞的話來。總而言之,我為自己和為別人的設(shè)想,是兩樣的。所以者何,就因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是究竟是否真確,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試驗,不能邀請別人。其實小鬼希望父兄長存,而自己會吞藤黃,也是如此。

《莽原》實在有些穿棉花鞋了,但沒有撒潑文章,真是無法。自己呢,又做慣了晦澀的文章,一時改不過來,初做時立志要顯豁,而后來往往仍以晦澀結(jié)尾,實在可氣之至!現(xiàn)在除附《京報》分送外,另售千五百,看的人也算不少。待“鬧潮”略有結(jié)束,你這一匹“害群之馬”多來發(fā)一點議論罷。

魯迅

五月三十日

◎ 二十五

魯迅師:

捧著卅一日的信,尚未拆口,就感著不快,敵人居然檢查郵件了!以前也有這種痕跡,但茲次同時收兩封信,一封是別人的,兩封的背面下方都有拆過再粘合失了原狀的痕跡,這也可算是“碰壁”,當(dāng)然與之理論,但是何益?!我想托人轉(zhuǎn)交或免此弊罷!然而回想,我何必避他,索性在信中罵一個痛快,給他看看也好??墒俏业南壬喂迹獯烁上?。從前是有誅九族罪妻奴〔孥〕的,現(xiàn)在也要恢復(fù),責(zé)及其師嗎?可惡之極!

昨日(星期)看了西瀅的《閑話》,造了一篇“六個學(xué)生該死”,本想痛快的層層申說該死的各方,但寫了那些就寫不下去,頭涔涔的倒下床上了!今早打算以之還《婦周》評梅所約之債,但不見來,先生閱之,如伏園老子不害怕,而稿子可以對付,可否仍送《京副》。但此文多半意思,前人已說得甚多,此文不過爾爾。

我早知世界不過如此,所以無處不苦悶,而把自身看作廢物,其欲利用之者,猶之尸體之足供醫(yī)士解剖,不無小補也?!肮饷鳌痹谀恰材摹忱?老實說,我活那么大就患色盲,毫末〔未〕有光覺。一日未走盡頭,姑且一日做和尚一日撞鐘,所以從前有見船坐船之說,預(yù)算即希望,俱是不可見之魔鬼,我且不理它,“活著,就不放心”,是替活著那人個體不放心的,范圍是個人,“死了,就安心”,也是為死人的本體打算,自然是如此說法,即如“鬧潮”,為我本體想自然受賣可以比在外做人之患舒服,不反抗比反抗無危險,但是我一想到我之外的人,我就絕不敢如此這般。所以我佛慈悲,“不放心”人投苦海而思渡之,先儒警惕日月逝歲不與,不“安心”于“死”而急起直追前進。同是未能免俗,小鬼也是俗鬼,舊觀念還未打破,偶然思潮與先生合,偶爾轉(zhuǎn)過來就變掛〔卦〕,廢物利用,何嘗不是“消磨生命”之術(shù),或者比較“縱酒”稍勝一籌吧!——可是小鬼也常??v酒……自然先生的見解比我高,所以多“不同”,但是不必過于歡迎“閻王”吧!閉了眼睛什么好的把戲也看不見了!幔幕垂下來了!要“搗亂”,還是設(shè)法多住些時,褥子下明晃晃的剛〔鋼〕刀,用以殺敵是妙的,用以……似乎……小鬼不樂聞了!

小鬼許廣平

六月一號


095《兩地書》原信 一至二十五 魯迅與許廣平通信集 魯迅全集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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