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題曰：自恃權(quán)傾屢詬私，殫精竭慮廈崩析。家人散去草荒徑。救世無能誤利機。

? ? 話說賈政這幾日坐在議事廳，查辦奴才以往之營私斂財，周瑞、林之孝等聽從分派，傳齊小廝屋里屋外站著，所有閑雜奴仆不敢擅入，只在廳外靜候，忽聽有人來報，說俞祿、張財、趙嬤嬤同他的兩個兒子來了。賈政、邢夫人便道：“請他們進來罷?！蔽逦槐氵M來施禮。賈政道：“此事可大可小，然關(guān)乎主仆之需用營生，若縱信個個都為自個兒謀私財、貪便利，你們倒舒坦了，眾人就活該餓死嗎？再則，主子每日衣食用度也捉襟見肘了，你們過的咨情恰意，就那幾個人罷了，也不知你們怎么這般稀罕高貴，要比別人的命好些，你們富不富對主子又有何益？我包庇著你們也沒個理兒，故今日一概不留情查了。俞祿張財查沒家產(chǎn)，蓋大觀園時趙天梁、趙天棟兄弟借著謀事濫支冒領(lǐng)、私斂偷挪，此番一并處罰了。你們這一班十二個到他們家查處個一清二楚！”趙嬤嬤哆嗦著聲音道：“你就只知道查家產(chǎn)，那園子里有犯過事的無人過問的你也不問。你就是要銀子罷了，老身不服！”賈政停了半晌，道：“趙媽媽說的也在理。府中那些賭錢吃酒、偷拿拐騙，男盜女娼的事也甚為駭目驚心，念趙媽媽不曉得實情，他的兩個兒子我看著還好，賬目多了，難免多出私余，故只稍稍輕罰，不抄家產(chǎn)，只要你們把所貪的銀子如數(shù)交齊就訖了?！壁w嬤嬤領(lǐng)兩個兒子拜謝退下了，俞祿張財掙挫著要上前評理，被奴仆拉了下去。

? ? 忽又有人報：“趙姨奶奶來了。”賈政聽了道：“準又沒好事?！闭f著趙姨娘已挺身昂首進來了，也不行禮，只嚷道：“老爺太偏向了，只查了幾個奴才，為何不查主子？”邢夫人怒道：“這里在辦正事，亂嚷什么！大大咧咧進來了也不施禮，還懂不懂規(guī)矩，快退出去！”趙姨娘道：“不查主子我們不服！”賈政呵斥道：“你豈不懂得刑不上士大夫嗎？皇帝殺了人也要判罪嗎？混帳婆子，快滾出去！”趙姨娘仍不肯走，道：“此不在話下，可主子殺了人也饒過不提嗎？”邢夫人、賈政聽了都怔了一下，道：“那得另作別論。是那個主子殺了人，你給我找出來，找不出來休要走人，再痛打四十大板！”趙姨娘哼了一聲道：“我也不敢確定，我只是聽人私下議論過，說璉兒媳婦害死了姓尤的姐妹。我也是聽說，不敢確認。罷了，我也不鬧了，退下便是?！闭f完急忙出去了。鳳姐站在賈政旁邊氣急了，罵道：“快站住，說個囫圇話就想走，你給我說清白了，是聽誰說的！”爭奈趙姨娘已是出去了。鳳姐直氣的臉色發(fā)青，鳳眼圓睜。邢夫人、賈璉都望著他。賈政笑道：“別理這婆娘，他是造謠生事，唯恐天下不亂，真真氣死個人。以后他再進來，不用多言，即刻轟了出去?！兵P姐借口說頭暈，要回去歇著。賈政道：“你這幾日也操了不少心，累了就回去歇歇罷?！兵P姐由豐兒扶著，平兒陪著出去了。賈政笑道：“趙婆娘嚷著要查這個查那個，他自己糾集了一伙子賊在家里，倒忘干凈了?！毙戏蛉诵Φ溃骸八率裁矗∷实溃赫l臉上也沒有寫著賊字，怎么就說他們的人都是賊了?！辟Z政笑道：“可是無理至極。早前我聽說他有個侄子叫什么趙信的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常與環(huán)兒在一處的，這樣雞鳴狗盜之徒留他作甚？”周瑞上前稟告：“趙信前日已經(jīng)逐出去了，偷盜之物已經(jīng)物歸原主?！?/p>

? ? 且說鳳姐在園子里緊捯兩步，急忙趕上趙姨娘和丫頭小鵲道：“賊婆娘勿走！都給我站住！過來給我說明白了，我殺了誰了！”趙姨娘回頭煞住腳，面色故作啴緩對小鵲道：“我且不走，看他能吃了我?！兵P姐上來就是兩個耳刮子，罵道：“沒人理的混帳婆娘，天天胡沁亂嚼舌頭，老娘不吃你那一套。”趙姨娘挨了兩個耳刮子，可不依了，拿頭就往鳳姐懷里撞，潑哭潑鬧道：“你再打兩下我瞧瞧，在奴才面前逞威風也罷了，竟欺負到老娘頭上來了。”平兒、豐兒、小鵲忙去拉勸他兩個。鳳姐口中仍罵個不停：“讓我把這賊婦的嘴撕爛了，他才不嚼舌頭了！”趙姨娘嚷道：“大家都來看啊，主子在外面拿奴才的月錢放利錢嘍，這家里的帳目都是他做的，讓雷神老爺打打這個歹毒貪婪的主子罷！”平兒一邊解勸鳳姐，一邊罵趙姨娘道：“姨娘也別攻訐胡咧咧了，老天爺要打也是打你這長舌婦。你是想咒著咱賈家都過不成了才稱愿嗎？”豐兒也是罵，去推趙姨娘。小鵲嚇的躲一邊不敢吱聲。趙姨娘舉手去打豐兒，不留神一呲，摔了一腳，小鵲慌忙把他扶起，幸而周瑞家的和林之孝家的要往議事廳來，恰遇見了才把他們拉散了。

? ? 鳳姐氣洶洶回到房中，豐兒端了茶過來，鳳姐只喝了一口就啪的摔在地上，怒道：“我不殺了這賊婆娘誓不活著。”平兒忙勸道：“奶奶別和小人一般見識，小心氣壞了身子?！兵P姐猶罵個不住，道：“家里近年囧蹇得行！個個說我鄙吝貪酷，不待見我，說我是能豆子，遇到發(fā)起錢了，都說我推脫事故，假裝忙迫，我那里有幾個子兒？別說月錢糧米，就是禮上該用的，也難出手！上回娘娘重陽節(jié)禮我還把我的掛珠釵八寶攢典當了填補，你看我近日的櫛沐妝飾就知道了。我即便妝扮的咧呱賴歪，他們也說我喬模喬樣惡影人！”忽見賈璉掀簾子進來道：“老爺累了已經(jīng)散了。吳新登也被查出有克扣銀兩，已經(jīng)貶為下等奴才了?！庇忠婙P姐氣色不對，便道：“又怎么了，臉紅撲撲的，多早晚吃酒了？”鳳姐道：“別理我，心煩的很，我要歪一會，就不伺候主子了?！闭f完到里間往床上一倒。賈璉跟進來笑道：“二奶奶咋和那起小人輩的較起勁來。那都是缽頭里出蛆，沒影的事兒。趙姨娘說的那話誰都聽的出音來，分明是挑撥離間，讓大太太、二老爺對你心存戒心。我才不信他胡說的，大太太、二老爺也不是傻子，難不成會相信他的讒言？奴才私下里都說二奶奶剛愎貪戾，聚斂無厭，好干預人事，都是那些驕縱奴仆胡沁！我則看二奶奶有居正執(zhí)義之心，有二奶奶歷職內(nèi)外，恪勤在公，憑家里有何心亂目弦之事，無攻不克，無戰(zhàn)不勝?？炱饋砹T，還有正事，二老爺叫你到府里去查收俞祿家的家產(chǎn)，你不去誰去？”鳳姐一個翻身起來道：“大太太不是說從此這家里不叫我插手了嗎？怎么又派我去？我不去，我得罪不起大太太?！辟Z璉道：“剛剛大太太也提起要你去了，我聽的真真的，不騙你?！兵P姐笑道：“你也不用油嘴滑舌虛寬我的心了。不過是用著人了就夸成一朵花，用不著了就說是牛糞上的狗尾巴花了。我不去也沒人能辦了。好了，你別催了，我去不就完了。誰叫我命里就該當出頭鳥呢！”因叫平兒拿出新衣裳來，賈璉親自給他穿上。忽見小紅進來道：“剛才大太太的丫鬟來了，叫二爺去二老爺那里去，說有話要說?！辟Z璉道：“又是什么事？”便跟著出去了。鳳姐招手叫小紅進來，道：“你沒聽清楚是什么事嗎？”小紅笑道：“他沒有說，要不我替奶奶問問去？”鳳姐道：“你去那里別做聲，只偷聽著再回來告訴我。若被人知覺了，你就說來回二爺，暖壺里沒滾水了，你來找炊子?！毙〖t笑道答應(yīng)著出去了。鳳姐則揣摩邢夫人的話是什么意思，發(fā)了一會兒呆。

? ? 且說賈璉來至賈政書房，看到邢夫人和賈政正在那里聊著。邢夫人道：“今兒我特意回去問了問善姐，尤氏妹子是誰侍侯的，怎么好好的就死了，莫非是有人下了毒？善姐嚇的哭著告訴我：‘是奴才伺候的，那天奉二奶奶的命到他屋里叫他起來，推房門進來看時，卻已經(jīng)穿戴齊整，死在炕上了。也不知是怎么了?！I兒過來，我問你，尤氏妹子是怎么一回事？”賈璉見邢夫人提起往事，不免勾起舊痛，回道：“兒子確實不知，可能是他想不開，自己了斷了也未可知。太太別聽趙姨娘煽風點火的，他也拿不出證據(jù)只是混說?！辟Z政也勸道：“我也不敢說咱們的人都不犯錯，可再怎么著也不能查起自己人來?！闭l知邢夫人是個稟性愚犟的，定要查個一清二楚。賈政道：“女人家含酸吃醋也是常事。鳳丫頭興許說了些難聽的，他受不了自盡了也未可知。這也怪不得鳳丫頭，只怪他自己沒氣性。”邢夫人道：“怎么好好的懷了一個胎，就打下來了？必定有人使壞。依我拙見，那郎中也是鳳兒請來的，故意教唆他如此做的。不然，郎中同他沒仇沒氣的，咋下這么大的毒手？”賈璉、賈政都大吃一驚。賈政道：“如此說來亦有道理，只是別冤枉了鳳丫頭才好。罷了，人命關(guān)天，倘或鳳丫頭為這做了牢，則因小失大了。咱們家管轄操心人手本來就不夠，就權(quán)且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賈璉插言道：“老爺不用管了，我和大太太去查一查這事。若是他有了錯，不過教他以后別恁刻毒了些，對他也是個勸懲?！辟Z政想了想道：“也是，你們辦去罷。勿讓奴才們知道了亂傳?！毙戏蛉速Z璉便起身告辭退去。

? ? 一路上賈璉道：“先別去家里問，只到下人房里問問，不然鳳兒知道了就沒人敢說了。”邢夫人道：“也是。"賈璉道：“記得那年尤二姐病著，王太醫(yī)謀干了軍前效力，小廝們另請了個姓胡的太醫(yī)給二姐下的打胎藥，當時我氣的要死，一時查了出來是誰請的姓胡的來，便打了個半死。他只說是他請的，我看這事蹊蹺，不如回去再問問？只是這人早已離開府里，沒下落了，又該怎么查？”邢夫人小聲在他耳邊道：“不如這樣——”賈璉邊聽邊嗯嗯點頭。

? ? 一時回去之后，賈璉叫來旺兒道：“那一年請胡君榮給二姐下的藥的小廝回老家了，就在某地。你去把那人找來，我要細細查查當初他的舊賬?！蓖鷥夯Ａ艘惶恢駜涸趺刺崞疬@個，偷偷去回鳳姐。誰知賈璉是個多心的，派了人過去跟著，偷聽他和鳳姐說了什么，跟著的人無功而返。邢夫人、賈璉道：“不必跟了，已明白大半了。把旺兒那蹄子叫來，這回看他怎么說！”

? ? 于是小廝把旺兒叫來，旺兒唬的跪著只是發(fā)顫。賈璉道：“好個旺兒，叫你去找人，你去回二奶奶干嘛？是不是你二奶奶指使的，你只實說罷！再有半字假話，我可饒不了你。”旺兒磕頭如搗蒜道：“奴才不是為這個找二奶奶的，奴才是為了別的事?！辟Z璉道：“別狡辯了，你今兒逃不過的，若不從實交代，看我不打斷你的腿！”邢夫人也冷笑道：“你說為什么事找你二奶奶，我再去問他，若說的不一致，豈不敗露了！快說實話罷，我保你二奶奶不敢打你?！?旺兒只得如實說了，道：“那年確實是二奶奶指使人請的胡君榮，與小的無干，請?zhí)埫??！辟Z璉道：“沒完呢，還有——”?

? ? 一語未了，只見秋桐進茶房來，冷笑道：“二爺，我來說罷。二奶奶叫善姐虐待尤二姐，天天給他端著剩菜剩飯過去，還拿話腌咂他，給他氣受，尤二姐受不了這些閑話就自尋短見了?！辟Z璉道：“好，好，好的很!我說他怎么這么賢惠呢，原來是面甜心苦，暗中害人!可憐二姐死了還要感激害他的人。”秋桐冷笑道：“還多著呢，二爺記得那年有個張華到都察院告狀嗎？都是二奶奶指使他們告的。”邢夫人、賈璉都道：“哦，這又是怎么回事？快快說來?！鼻锿┑溃骸霸斍槲乙膊恢?，二爺找了張華問問不就明白了？”賈璉便命人去找張華。家奴都說人海茫茫，無從去找。旺兒見已東窗事發(fā)，再瞞也無益，便從實招認道：“是二奶奶收買張華到都察院告二爺國孝家孝之中背旨瞞親，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過后又吩咐奴才務(wù)將張華治死以剪草除根。我因想：人已走了，人命關(guān)天，何必殺人，就在外面待了些日子，回去說張華已被強人悶棍打死了，二奶奶也信了。”邢夫人、賈璉都唬了一跳道：“竟有此事！實在駭人?！辟Z璉氣的要去找鳳姐算賬，道：“待我拿劍斬了這悍婦的頭為二姐報仇?！毙戏蛉嗣竦溃骸安挥媚銊邮郑壑话阉偷蕉疾煸航泄俑畬徖砣?。”賈璉道：“太太所言極是，我這就寫了狀紙到都察院告去！”于是找人寫好狀紙，親自去辦。誰知賈赦那邊得到消息，趕來阻道：“何必又生牢獄之災(zāi)，如今只按府中規(guī)矩寫休書休了他罷了，仍放他回娘家去罷，他哥哥也在朝中為官，不可魯莽行事?！毙戏蛉寺犓f的有理，又不敢得罪王子騰那邊，因勸賈璉打消告狀心思，賈璉依言從之，和他一道趕回房中尋鳳姐了結(jié)。

? ? 鳳姐正和平兒在屋里商議園子里的事，忽見門外有賈璉吵嚷聲，才剛起身，賈璉同邢夫人已進來了，鳳姐見他二人都面帶忿意，心內(nèi)納罕，不知何事，賈璉冷笑道：“你還有什么要強辯的，好一個歹婦，趁著今兒天氣暖和，快收拾了包裹還回你娘家去罷，我這就寫休書?！泵γ絻耗ツ?，平兒詫異不敢走動。鳳姐滿臉驚疑，一邊彎腰給賈赦、邢夫人施禮，一邊親自拉開圈椅，要他們二人坐，笑道：“二爺這是打那里著的魔，竟攆起老婆來了？”邢夫人往大圈椅上一坐，道：“你不知道？我就說給你聽個明白。”乃把鳳姐暗算尤二姐諸事一字一句說了。鳳姐低頭占諁半天，情知大事不妙，握著帕子拭淚，跪在邢夫人跟前泣道：“我平日對二姐如何，下人們都看在眼里，我是一片赤誠待他，從未生過害人之心，即是有，也是秋桐、善姐暗中做的，與我無干啊，請?zhí)鞑??！辟Z璉對外喝了一聲，秋桐、善姐、旺兒都顫栗著掀簾子進來，跪成一排，低首不語。鳳姐情知不妙，忽然撞在賈璉懷里潑哭潑鬧道：“二爺索性拿刀殺了我罷！聽信小人讒言陷害自己老婆，你再找個好的，二爺必是嫌棄俺們娘兒了，變著法子趕我出去?！毙戏蛉死湫Φ溃骸澳銊e不知好歹了，璉兒沒有抓你入監(jiān)，讓官府斷個人命官司就算待你不薄了。你還有什么顏面待在這園子里，就是璉兒依了你，你姑父也不會應(yīng)允?！兵P姐面有愧色，挽著頭發(fā)跪著。賈璉奪過平兒手中的紙筆，一揮而就即刻寫成休書，往鳳姐臉上扔去。鳳姐接了，也不細看，捂口哭著跑了出去。

? ? 只見巧姐同小紅迎上來了，見他掩面而泣，都上前來。巧姐問道：“娘親怎么了，受誰欺負了？”鳳姐一把摟過巧姐，哭道：“從今咱娘倆就要分別了，你爹爹不要我了，要把我逐回娘家了?！鼻山懵勓杂煮@又悲，大哭道：“我不信爹爹這般無情，我去問他去?！闭f著跑至門內(nèi)，去找賈璉了。鳳姐同小紅黯然低首細述著。巧姐進來看一屋子的人，哭著搖晃賈璉胳膊道：“爹爹怎么攆起娘親來了，快收回成命罷?！毙戏蛉私澳﹃山愕溃骸安还帜愀赣H，都是你母親做的惡事太多了，日后自有我照看你，你不用怕?！鼻山憧薜溃骸安还苣镉H做了什么天大的惡事，孩兒確不可沒有娘啊?！北娙藙袼蛔。山阌挚拗芰顺鋈?，卻不見鳳姐，一路往家趕，看見幾個婆子，哭著對他們訴說娘親被休之事。展眼府中人人都已知曉此事，趙姨娘同那些素日懷怨的下人婆子們都興沖沖的奔走相告。

? ? 鳳姐正在屋子里收拾行李，忽聽門外有人吵嚷，出來一看，是兩個媳婦，都是府中的下人，內(nèi)中還有一個是寧府的，那年秦可卿辦喪事，他去協(xié)理，有個媳婦睡迷了，起來晚了，被鳳姐打了幾十板子，革了一個月銀米，正在冷笑著同另一個媳婦拌嘴。鳳姐見了道：“你是那府里的，怎么不好好待著，跑這里作甚？”那媳婦冷笑道：“喲，你是什么貨色，竟敢這樣大聲跟我說話，做了這么多惡事，還有臉待著，快滾回娘家去罷?！兵P姐怒道：“你一個奴才敢這樣同我說話，看我不剝了你的皮!”那人哈哈笑道：“你打我啊，我伸頭教你打，你敢么？如今你不是主子了，連奴才都不是了，還耍什么威風，想當初我不過是遲來了一會子，你就罰的恁重，今日不打你這個惡毒婆娘，還等什么?！闭f完上來就拽鳳姐頭發(fā)。鳳姐同他廝打著，兩個嘴里罵個不停。旁邊那個媳婦笑道：“我們今日不是吵架，而是報仇來了，打的好，臭婆娘也有今日?！闭f著也上來助著那人打鳳姐。

? ? 只見小紅從那邊走來，忙來拉勸，兩人才松手匆忙走開了。鳳姐撫著頭發(fā)，捋捋衣面，嘴里罵道：“都反了，敢打起主子了。”小紅急忙上來問他所為何事。

? ? 次日，鳳姐坐了轎子，同巧姐、平兒告辭，含淚回娘家去了。巧姐雖哭著挽留，然亦是無措，只得哭嚷著見鳳姐去遠了。誰知一傳十，十傳百，連外頭也知道榮府的璉二奶奶被休了。鳳姐回到娘家，獲知王子騰、王子勝被圣上查辦關(guān)押了，多了一層愁悶。

? ? 且說那回長安府府太爺?shù)男【俗永钛脙?nèi)一心看上張財主的女兒張金哥，打發(fā)了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守備之子的聘定。兩家同爭一人，李衙內(nèi)托鐵檻寺的老尼凈虛央求鳳姐找長安節(jié)度使云老爺依勢逼守備退親。守備忍氣吞聲收回前聘之物，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紋銀。不想金哥只鐘情于守備之子，上吊而亡，守備之子也是個癡情的，也投河而死，三家都沒有得好。如今打聽得鳳姐被休回娘家，勢力大減，都商量著告狀，三家都翻了臉來告鳳姐，說他干涉人家婚事，收了賄銀三千，間接害死兩條人命。都察院見案件重大，有幾家子要鳳姐死，便要重判，命人去提鳳姐。

? ? 且說鳳姐在娘家羞愧勉強度日，這日忽見家中來了四個青衣來園中抓人，王家的老小都吵鬧著問道：“怎么到這里抓人，家里又是誰犯了官司？”青衣答道：“奉官老爺命來抓榮國府賈璉夫人王氏。諸位莫要妨礙公事。”鳳姐聽了破口罵道：“放你娘的屁！老娘沒有罪，憑什么抓我！”青衣便說出實情，乃是那幾宗子事，鳳姐聽罷如天旋地轉(zhuǎn)，大廈傾塌，頭暈?zāi)垦?，差點沒昏倒在地。青衣上來就要抓人，鳳姐又踢又打，哭道：“我不去，我冤枉，我碰死了也不去！”青衣不由分說把鏈子往鳳姐頭上一套，推推趕趕的往門外走。鳳姐終是拗不過，只得依他們上了囚車。眼看將離開金陵地界，鳳姐探出囚車回望，想著此生恐難再回故鄉(xiāng)，不禁泣不成聲。

? ? 因離京路途遙遠，是夜青衣將囚車停在客棧，鳳姐戴了枷鎖關(guān)在客房，一個人秉燭默坐神傷，夜深有店小二端茶飯進來，鳳姐淚目問道：“這里離金陵有幾里？”店小二道：“少說也有百十里了?！兵P姐伏案大哭，店小二問了幾句，走了出去。鳳姐自個兒在屋里呼天搶地道：“老祖宗、二太太，我對不住你們，本想著替家里積攢些梯己，填補虧空，不曾想惹了官司！要以身伏法，家大族大，若多幾個理家的公子男兒，我也不必這樣殫精竭慮！可那些流蕩奢靡的子弟沒一個操心的，要我這樣一個女子操持，外頭都說府里金山銀山，那知道里頭早空竭了，都說我私藏了賈家的錢送回王家，我們王家墻縫地縫里都是錢，可誰知道非但王家沒有錢，連賈家也空了?。∥姨尜Z家弄的錢還不夠一點節(jié)禮份子錢，還偷偷地找老祖宗借當。如今我枉費了心思，弄來一點子錢，把我也弄衙門里了，我真是痛斷肝腸??！”正在啼哭，忽聽遠遠地有人吹笛唱道：

此生作惡惹眾怨，回首再看金陵遠。

因果都是自身種，自省已遲名難全。

? ? 且說鳳姐被押至都察院后，往日在外面放利錢之事也被查出，罪行深重，人人都說天理難容，潑皮市儈張華也聞訊趕往都察院，佐證當初鳳姐所犯之事，都察院便將鳳姐打入死牢，擬秋后處斬。老尼凈虛也獲罪入獄。王子騰及家人獲悉鳳姐被判了死罪，慌忙湊了錢往都察院送，賄賂官老爺，請他判輕點。誰知那三家出的錢也不少，鳳姐死罪雖免，可終身難出監(jiān)牢。平兒小紅哭著來牢里探望鳳姐，被監(jiān)禁卒攔住了，兩人從袖子里掏出碎銀子買通了禁子，得以探看鳳姐。

? ? 只見鳳姐關(guān)押多日，身上傷痕累累，臉兒臘黃，云鬢散亂，正坐在破席上低首不語，一見了平兒、小紅，忙起來扶著監(jiān)柵哭道：“你們可來看我了。他們是怎么判的，家里怎么不來贖我？”平兒哭道：“奶奶還不知道，官府里已判了奶奶重罪，奶奶恐怕終身也難出監(jiān)牢了?！兵P姐哭天搶地道：“我要找官老爺申冤。我犯的那里就這么重，官府里是非不清??！”平兒又告訴他家里已經(jīng)拿錢求情了，死罪已經(jīng)免了，可終身不得出監(jiān)。鳳姐悔恨自己為了貪那三千銀子把自己終生誤了，只淚如雨下，又道：“我也沒有什么牽掛的，只是牽掛巧姐的婚事未定，以后見不到娘親，又有誰知冷知熱給他一口吃一口喝的？”平兒哭道：“奶奶放心，巧姐交給我了，我一定好好照看他。”小紅又問鳳姐在牢里都吃些什么。鳳姐道：“這里缺茶少食的，我都快餓死了。帶吃的了嗎？”小紅來時帶了幾個饅頭，遞給了他。鳳姐搶了往嘴里狼吞虎咽填著，噎的不住打嗝。平兒、小紅看了不覺放聲痛哭。鳳姐到墻邊取了破碗，只一揚脖，便把涼水喝干。平兒見他衣衫破爛，便問是誰撕的，鳳姐道：“還不是牢里那些犯人撕打時弄破的。我不怕他們，和他們都干了幾架了。正說著，墻邊三個女囚奔過來搶他手里的饅頭。鳳姐一邊罵著一邊爭搶饅頭，被那三個壓在身下痛打。平兒小紅忙喊著住手，那三人那里肯聽，仍打個不停。平兒小紅沒法，只得去喚禁卒過來。禁卒道：“探監(jiān)時間到了，該走了?！被仡^見牢里正在翻滾撕打，又道：“這也是家常便飯，不必管，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庇执叽倨絻盒〖t快走，怕上頭來看見了。平兒小紅哭著對牢里喊：“奶奶保重，下回再來看望！”

? ? 一語未了，便被禁卒推趕著出去了。鳳姐挨的臉腫鼻青，躲在墻角討?zhàn)?。那三個女囚因餓的不輕，到墻邊分饅頭吃去了。鳳姐見平兒小紅走了，含淚晃著監(jiān)柵欄，喊道：“怎么都走了，我還沒有說完呢！”一時無人理會，鳳姐自覺凄涼，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大哭。

? ? 半夜鳳姐冷醒，因血山崩舊疾未愈，在牢中又缺醫(yī)少藥的，病愈發(fā)重了，渾身作燒，面上通紅，幾處疼痛難忍，實在承受不住，抱著胳膊再也睡不著，只呆呆望著窗外一彎細月。那三個女囚已經(jīng)睡了。鳳姐想道：“想我聰明一世，人稱脂粉英雄，如今自作自受，遭到報應(yīng)，又有疾病纏身，無法忍受，活著又有何趣？不如一死也少受些活罪?！币蛟谏砩辖庀乱粭l汗巾，往那監(jiān)柵高處一投，系個死結(jié)，將頭探入，把腳一蹬，不多時便咽堵氣絕，靈魂出竅。

? ? 只見可卿隱隱在前，鳳姐大為不解，道：“蓉兒媳婦怎在這里？”秦氏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兒媳婦，我乃警幻之妹可卿，這有個緣故，待我告訴你。我在警幻宮中掌管情司，奉警幻仙子之命前來接你，你今生罪行甚重，本應(yīng)打入地府。因結(jié)怨司無人掌管，又念你頗有些才干，故警幻欲將此司交你掌管?！兵P姐道：“我從不信陰司報應(yīng)，今兒才知是我錯了。這神仙靈怪原是有的，只是拋卻紅塵家業(yè)，著實于心不忍。如今家里諸事未結(jié)，不免掛念，怎有心思去管這空職虛司？”可卿嘆道：“嬸子實在癡矣，把那當年之托竟忘了?！兵P姐不解，可卿道：“如今提也無益，不如不提?？祀S我去見了仙姑，在情榜上銷了號。”鳳姐因飄飄蕩蕩跟他去了。

? ? 且說平兒小紅回去，哭著和賈璉說鳳姐在牢里受罪。賈璉念及往日夫妻情分，亦心有不忍掉下淚來，因找到賈赦賈政哭道：“如今他在那牢中受苦，雖是報應(yīng)，卻著實可憐。本以為休了他就罷了，誰知又牽出一串子命案，今生不得放出，大家再聚些銀兩減減他的罪罷?！辟Z赦賈政落淚道：“談何容易，家里實在困窘艱難。”正說著，忽見巧姐大哭著跑進來道：“爹爹，娘親出事了！”大家趕忙出去，只見都察院將鳳姐的尸首放在馬車上令兩個獄卒送回來了，說這里離王家近些，省些路途，托賈家把鳳姐尸身送回王家。眾人哭作一團，巧姐哭的昏了過去，平兒忙抱起去找太醫(yī)。賈璉撲到鳳姐身上號啕大哭不肯放手，賈赦賈政哭著拉他不動。邢夫人、尤氏、賈蓉也趕來哭了一場。園子里有與鳳姐不和的，都說活該報應(yīng)。趙姨娘、賈環(huán)更是趁心如愿，慶幸不已。賈府將鳳姐厚葬了。巧姐小紅都為他穿孝守靈，不在話下。

? ? 話說賈璉見鳳姐逝后，屋里少了當家的，便將平兒扶了正。平兒待巧姐如同己出，亦不須多述。有幾家要求娶巧姐的，托官媒婆拿來庚貼，賈璉看了都不甚滿意，扔到一邊。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