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張迷龍。東北人。我爹是個賭徒，我爹要是哪天發(fā)了賭運贏了錢，會去篩幾碗酒來喝，也會去聽書，我爹最喜歡聽的是老紀的《閱微草堂筆記》，黑柳黃白灰，天寒地凍的地方，該信萬物有靈，舉頭三尺有神明。我爹聽的最多的故事，是陰司賭神迷龍的故事，據(jù)說這便是我名字的來歷。

貧賤人家，起了神的名字，無福消受，愈發(fā)敗落了。

于是從了軍，當(dāng)了兵。

我是張迷龍，東北兵。

九一八，是我打得最憋屈的仗。窯姐得聽老鴇的，混道得聽大爺?shù)?，?dāng)兵得聽長官的，長官是張大帥，不讓打，一路撤。連隊里有一人，名字叫做李連勝，算他倒霉，因了他這名字，我見一次打一次。后來在緬甸，虞師座下，警衛(wèi)連連長，名字叫做何書光的，什么癟犢子玩意兒，二人天生一對，絕對！

上聯(lián)：李連勝？！

下聯(lián)：何書（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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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潰軍不如寇，流兵即為賊。

就這么一路被裹挾著由東北而東南，到了上海。

要想不這么死，得換個活法，迷龍被我隱去了，我叫自己老鐵。打鐵自身硬的老鐵。

我遇著的第一個上海人，他叫自己老算盤。我尋思百家姓當(dāng)中也沒這么個姓，就知道老算盤跟我的老鐵一樣，叫什么不是叫，老算盤？什么癟犢子玩意兒？

等到趴在了一個戰(zhàn)壕當(dāng)中，有今天沒明天的時候。老算盤開始說他的故事，不知道是姓張還是姓林，單名一個“譯”，就叫他阿譯好了。

阿譯他爹好端端拎了公文包在大馬路上走著去上班，剛轉(zhuǎn)過街角，就被日本兵當(dāng)靶子給槍殺了。阿譯憤而當(dāng)了丘八，然而就是一憤，憤青的憤，熱血上頭的三分鐘。等到分了槍，被派了任務(wù)，阿譯直接嚇尿了，阿譯當(dāng)了逃兵，被抓了回來，跟我一樣，被中華民國國民革命軍第88師524團收編，原是要被斃掉的，奈何形勢急轉(zhuǎn)直下，暫且收押，等候上峰新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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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禪達。這輩子怕是忘不了的地方了，這輩子怕是回不去的地方了。

在南天門上的祭旗坡，遙望怒江對岸，竹內(nèi)連山把整座山都挖空了。

竹內(nèi)連山，什么癟犢子玩意兒。煩了他那個爹，北平來的，種植了一園的花花草草，花花草草上都寫滿了詩，以我有限的筆墨，記得有這么兩句：拂曉執(zhí)籠林中覓，好竹連山覺筍香。

好竹連山，竹內(nèi)連山，香個屁！

怒江兩岸，總是會讓我想起蘇州河兩岸。

后來，上峰的命令下來了。

民國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七日，上峰電令中華民國國民革命軍第88師524團就地收編我們這些潰兵，補充兵力，聊勝于無，即刻趕往閘北四行倉庫，就地堅守與抗擊日寇。

自阿譯口中，我得知，上海早已淪陷，走得掉的，早經(jīng)由垃圾橋進入了蘇州河北岸的公租界，走不脫亦退無可退的，就是我們這些身著各色戎裝的軍人。

在謝團副的調(diào)度下，四行倉庫內(nèi)部被重新構(gòu)造，就像怒江對岸竹內(nèi)連山挖空了整座山一樣，居于蘇州河南岸的四行倉庫，也一變而為上海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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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據(jù)說我的團長是廣東梅州人。

民國二十七年，徐州會戰(zhàn)后期，我跟隨部隊去了沽寧?；蛘哒f是我主動要求去的。

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1937年10月，蘇州河南岸，進擊的日寇當(dāng)中，有一個叫做長谷川的頭目，讓我的很多袍澤永遠地留在了上海。1938年，偶然間我聽說這個人去了沽寧，并占領(lǐng)了那里。

當(dāng)我在沽寧城的時候，有一天打南邊來了一個人老婦人，兵荒馬亂的，這么大年紀了還跑來跑去的，不容易啊。

她說她是廣東人，廣東梅州人，她說有人在沽寧城看見了她的兒子，她就是來找兒子的。

她還說，她兒子從了軍，當(dāng)了軍官，說好像是個團長。

她問我見過她兒子嗎？她說兵荒馬亂的，她想帶兒子回家。

回家，家，我的家，在東北，在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有煤礦，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東北，在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冬天的沽寧城，雖然跟東北比起來不算啥，但呆久了，畢竟是冬天，還是挺冷的，生了火，煙道不通，我假裝被煙迷了眼，別過頭去，揉眼睛。

這是我的團長，這是我的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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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娘后來告訴我說，我的名字，是我三舅給起的。我三舅是留了洋的教書先生，他說中國病了，若說中國是條龍，也該是迷迷糊糊迷迷瞪瞪的龍，這孩子生在了這樣的國家，就叫他迷龍吧。

民國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蘇州河南岸，四行倉庫，團長對我們這些袍澤說，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個國家一味最好的良藥，因為我們四百人讓四萬萬人看到了，我們中國還有希望！

為著這句話，為著這希望，我決定活下去，打回去，回家去。

為著這句話，我又去了沽寧城，了結(jié)了長谷川的事情之后，我又跟著遠征軍去了緬甸。

巧了，我的團長，他的姓名當(dāng)中也有一個“龍”字。他，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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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想了這么多，自說自話了這么多，總算是痛快多了。

不多說了，請轉(zhuǎn)告我的團長我的團，老鐵我，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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