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等你(第三十五章 子夜歌)
第三十五章 子夜歌
清晨,一如往常,院子里是眾人忙碌的身影,小羊咩咩的叫聲,油餅下鍋的刺啦聲,大蘆花的毛色鮮亮依舊,高傲的漫步在庭院中,這只喬年當時執(zhí)意要買來用于‘打鳴’叫早的大公雞從來都沒有履行過它的職責,導致每次我看到陳喬年同志一臉怨憤的狠狠盯住它的時候,心里都一陣緊張,真害怕有陣子沒沾過葷腥的喬年同志下一秒就會將它變成香噴噴的燉雞。
此時杏花的花期已過,只剩下蒙上黃沙的灰綠色的葉子有氣無力的掛在干癟的樹枝上,耳邊,‘夕歌’悠揚的旋律早已被無聲的嘆息所替代。
我雙手提著三角梯子,將雞毛撣子夾在腋下,蹣跚著步子,來到院門口,將梯子架好,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一手扶著梯子,另一只手顫顫巍巍的拿起雞毛撣子,一絲不茍的拂去匾額上的灰塵。
春天的北京,除了繽紛的花雨、細雨中的楊柳,還有時不時的吹過的漫天風沙。而我能做的,便只有將這蒙上塵土的匾額,擦拭干凈,讓它依舊如新。
我仰著頭,一只手緊緊的抓住欄桿,腳尖慢慢的去試探著踩住梯子的橫桿,我有點怕高,小的時候,書房內(nèi)高架子上的書,從來都是安排家中的侍女替我取下來,所以,我盡量避免眼睛看向下方,以此減少內(nèi)心的恐懼感。
就這樣一步一步,慢騰騰的向下挪動著,我覺得自己像一只蝸牛,唯一不同的是,蝸牛永遠都是慢條斯理、不緊不慢的,而此時的我,卻只有雙腿的綿軟和無法控制住的抖動。
身上,一陣溫熱傳來,有人扶住了我的后背。我心中有些驚慌,卻不敢回頭看,只能一動不動的趴在梯子上。
“你先把撣子給我,我扶著你,你慢慢下來。”
是陳延年的聲音。
“哦,好的。”慌亂的心逐漸安定,我深吸了口氣,按照他的吩咐,將手中的雞毛撣子遞給他。騰出來的手,可以讓我更加牢牢的扶住梯子的欄桿,他的手一直扶在我的腰際,就像是一道溫暖結(jié)實的屏障,讓我能夠放心大膽的去倚靠,我知道,即便我掉下來,他也會護住我,斷不會讓我摔到地上。
當雙腳落地,我長長的喘了口氣,這種踩在地面上的踏實感實在是太好了。
“怕高就別逞強?!标愌幽昀渲?,一臉埋怨的看著我,語調(diào)卻依舊的柔和。
我聳了聳肩,臉上帶著‘毫無畏懼’的笑,理直氣壯的回道:“不是還有你嗎?”
他無奈的搖著頭,溫柔的看著我良久,唇角最終勾出一抹淡淡的、妥協(xié)的微笑。
我知道他心里也是清楚的,相處了這么多年,對于我這種愛逞強的性格,無論他嘮叨多少次,我依舊還是會義無反顧的去做的。
對于這樣心照不宣的默契,或許也是因為我們都篤定,我們會一直這樣相互陪伴,到很久,很久。
延年將梯子收好,扛回院里的雜物間。我跟在身后,先拿起一條干毛巾,先將自己身上的灰塵拍打掉。此時,延年已經(jīng)從雜物間中返回來,走到我的面前,雙臂很自然的舒展開。我見狀,立刻會意,也用手中的毛巾,拂去他身上的灰。
我轉(zhuǎn)身將毛巾放回原處,又端過用來洗手的木盆,這邊延年已經(jīng)從水缸中舀了一勺清水等著我了。我們一塊兒將臟兮兮的手洗干凈,用同一塊兒帕子,擦干手上的水漬。一切收拾完畢,我招呼延年,準備到前院吃早餐,卻被他叫住。
我站在原地,看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我的面前,很自然的抬起手。我的目光隨著他的手向上揚,他的袖口在我的鼻尖附近反復晃動,弄得我有些癢癢的。
“我頭上有什么?”我忍不住發(fā)問。
他沒說話,放下的手在我面前緩緩攤開,定睛一看,原來是撣子上的雞毛。我玩心大起,咧著嘴笑了笑,隨即俯下身,深呼一口氣,鼓起腮幫,將那一片絨絨吹向遠處。
灰白的羽毛徐徐升起,隨著風在院子里空悠悠的飄蕩著,飛過枝頭,滑過地面,最終緩緩地落在一個人的腳邊。
準確的說,是穿著精致的高跟鞋的腳,啞光的牛皮鞋面鑲嵌著渾圓的珍珠,閃著柔潤的光澤。
我愣了一下,緩緩抬起頭,深灰色的羊絨大衣,寶藍色的旗袍,脖子上掛著一串紅珊瑚項鏈,發(fā)髻綰的端正整齊,臉上帶著高貴溫婉的笑。
我原本笑咧開的臉頓時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陳延年的反應要比我迅速的多,他深深的鞠了一躬,禮貌的問候:“阿姨好?!?/p>
“媽,您……怎么來了?!毖幽臧蛋的罅宋乙幌?,我才反應過勁兒來,支支吾吾的冒出來這么一句不痛不癢的話。
對于母親的到來,著實讓我意外,也讓我嗅到了幾分不妙的氣息。來北京已經(jīng)一年多,在以往的書信中,母親一向只是叮囑我要吃好、穿好,夏天不要中暑,冬日不要著涼,要懂得愛惜自己、照顧自己,字里行間雖然有母親對女兒的思念,卻從來沒有動過要來看我的念頭。前陣子,《神州日報》和《半谷通訊》的文章在社會上鬧得沸沸揚揚,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母親竟然不遠千里的從上海來北京特意看我,想必絕對不僅僅是單純的‘思念’那么簡單。
莫名的忐忑和緊張代替了原本母女相見的喜悅,這種不安的情緒縈繞在我的心間,揮之不去。
我站在那,一動不動的盯著母親,妄想從她寧靜的面容中找尋答案。
“來看看你?!蹦赣H淡淡的開口,言語間卻是一如既往的和順:“怎么,囡囡不歡迎媽媽嗎?”
我笑了笑,可心卻依舊懸著,蹦蹦跳跳地走上前,將母親的胳膊摟在懷里,臉頰貼在她的肩頭,拿出了久違了的撒嬌本事:“當然歡迎啦,我也想媽媽了呢?!?/p>
我?guī)е赣H參觀了我們的互助社,相比于曾經(jīng)帶著君曼姨媽參觀時的那種意氣風發(fā),此時的我多多少少缺了曾經(jīng)的那份底氣,有些沮喪。
我們吃了近一個月以來最為豐盛的一頓早餐,雖然主食依舊是白粥、窩窩頭,但海威還難得的炒了兩個清淡的小菜,算是略微彌補了不足,以歡迎母親的到來。
一頓飯吃的融洽,并沒有因為一位陌生的長輩的到來而顯得拘謹,大家依舊時而嘻哈喧鬧,時而慘淡愁云。
母親端坐在一旁,嘴角噙著淺淺的笑意,平靜的看著我們,準確的說,她的目光鎖定的只有我和陳延年。
她是受過‘舊式’教育的女子,本就帶著一份靜雅和順,而多年來在陪在父親身邊各種交際,也早就適應了各種場面,從容優(yōu)雅在她的身上詮釋的恰到好處,很難讓人琢磨的出她內(nèi)在的真正情緒。
她越平靜,我就越是惴惴不安。手里端著飯碗,可是腦子里卻是一片的混亂。
母親為什么來?因為報紙上胡亂編纂的‘私奔’?還是因為別的?我胡亂的猜測著,可無論是哪種理由,終歸是因為對我的‘不放心’。
我不知道為什么,只是一瞬間,心情變得有些沮喪和低落。
自打與延年相識,我羨慕他的獨立,敬佩他的自主、自律。我努力的向他靠攏,有意識的脫離我原有的洋娃娃的生活。跟著他去亞東圖書館做編務,為了他學著去熬中藥、學著做飯,學著和他一樣的自力更生。我們一路從上海來到北京,經(jīng)歷了太多驚心動魄的事情,在這三年多的時光里,我認為我是自由的,可以陪在他的身邊做自己想做的事,喜歡的事,而我的父親母親也給了我極大的包容度。
可是今天,母親依然來了,像是一位不速之客,沒有給我任何心理上的準備。她沒有在仲甫先生的家里等我,而是直奔我們的互助社。這種不放心的情緒,顯而易見。
我不喜歡這樣的打著關(guān)心、惦念的幌子下‘不放心’。這讓我覺得,我的人生依然是受制于父母的態(tài)度,我依然不自由。而這種‘不自由’又是相對而言的,相比于互助社的其他伙伴,我依然是被牽扯的風箏,籠子里的小鳥,不能自由的飛。這讓我覺得有些丟人,至少在互助社的伙伴面前,有些抬不起頭。
也不知胡思亂想了多久,我的胳膊被拉扯了下,我茫然的看了看身邊的陳延年。
“想什么呢?”他皺著眉頭,一臉不解。
“啊?”我依舊呆愣愣的。
“你要不要再添點粥。”他的目光清和,輕輕的嘆了口氣:“感覺你都沒吃什么?!?/p>
我晃過神,將手中的飯碗放回到桌子上,有氣無力的沉聲拒絕道:“不用了,我吃好了?!?/p>
待大家都吃飽了,我自覺地站起身,和白蘭一塊收拾桌子上眾人撂下的碗筷。
“柳眉,你別忙活了,去陪阿姨說會兒話!”白蘭走到我身邊,欲要搶過我手中的洗了一半的陶碗。
“沒事?!蔽覀?cè)了下身,抬起胳膊攔住白蘭,笑著回絕了她的好意:“今天本就輪到我來刷碗,過會兒我再陪她也不遲。”
“柳眉、柳眉。”易群先一路小跑飛奔過來,只見她一只手扶著廚房的立柱,另一只手不斷的呼扇著,上氣不接下氣的:“柳眉,快,快……”
“你什么情況,氣順平了再說話!”我看了她一眼,將手中濕漉漉的碗用帕子抹干。
“你媽媽把陳延年單獨叫走了!”群先趴在一旁,揉著肚子,總算完整的把話講完了。
我怔了怔,頗有些意外。
“你還不快去聽聽!”群先擠眉弄眼的,眼底含笑。
“我不去!”我垂下眼簾,將擦干的陶碗摞好,整齊的擺放進碗柜里,雖然嘴上漫不經(jīng)心,毫不在意的拒絕了,可是心卻早就飛過去了。
“走吧,我特別想知道,就當陪我了!”群先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牽著我的手,連拉帶拽的將我拖到女生宿舍門口。
宿舍的門是開著的,我和群先貓著腰,蹲在窗下。
屋子里很靜,過了很久,只聽得到母親沉靜如水的聲音。
“延年,阿姨希望你記住你今天說過的話?!?/p>
……
我不知道母親和陳延年到底談了些什么,本以為在母親的話語結(jié)束后,會聽到延年的答復,不過很可惜,屋內(nèi)寂然無聲。
我和群先面面相覷,只得踮著腳步,悄無聲息的離開?;氐酵庠?,群先故意扯著嗓子和我高聲談笑,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母親和陳延年一前一后的從里院走出來,我心不在焉的拿起籃子里的青草去喂小羊,眼神卻偷偷的瞥向他們,兩個人的神色平靜而淡然,雖然我們四人都是在掩飾,與我和群先的刻意相比,他們二人要自然的多。
不一會兒,母親已緩步走到我的面前,我抬頭望著她,她看了我好久,目光中滿是慈愛。
我站起身,想要去抱住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尖被小羊的舌頭舔的濕漉漉的。
我知道,母親素來愛干凈,原本向前傾的身子微微滯了下,急忙將手放在身下的圍裙上蹭了蹭,輕輕地說:“媽,互助社都規(guī)定,每天要勞作四個小時,我手里還有活,要不你到屋里坐一會兒,等我忙完了,我陪你出去逛逛!”
母親帶著柔婉的微笑,光滑細膩的指尖摩挲著我的臉龐,心平氣和的說道:“囡囡,你忙吧,你們的互助社的規(guī)矩延年也和我簡單的說過了,媽媽好不容易來一次北京,也要去見見曾經(jīng)的老朋友,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我十分聽話的點點頭,目送著母親的離開。
今天原本就是周末,學校沒有課。延年帶著喬年去《新青年》忙著搞發(fā)行,白蘭去使館區(qū)做她的家教,我跟著群先、施存統(tǒng)還有何孟雄一塊,去北大找齋夫們商量‘洗衣組’攬客提成的事情。
我們和齋夫們達成協(xié)議,每介紹成一單的生意,我們便分給他們一成的收入,雖然暫時緩解了‘洗衣組’沒有生意的危機,可是何孟雄和我都隱隱有些擔心,總覺得齋夫前腳和我們談條件,后腳就能拿我們的價格去和別的洗衣房談條件,終究是‘買方市場’,我們不占優(yōu)勢罷了。
忙完已是晌午,我們一行四人匆匆回到互助社,滿心疲憊,此時,海威和延年已經(jīng)做好了午飯等著我們了。
吃過午飯,或許是因為太累的緣故,一回到宿舍,群先便攤在床上唉聲嘆氣。
我垂著頭,坐在方桌前,心中反復思量琢磨,母親到底和陳延年說了些什么,可就算我怎么揣測,也無法探知真相,心中氣餒,不由地趴在桌子上。
“柳眉?!比合群龅亻_口叫我。
“怎么了?”我沒有動彈,側(cè)臉依舊貼在桌子上,輕聲應著。
“你說,我們會堅持下去吧?!比合扔挠牡目粗?,目光里透著幾分空茫:“會的,是不是?”
她的聲音里帶著幾分惆悵,似是問我,又似是在給自己打氣。
有的時候,面對可以看得到的失敗,我們越努力,反而越痛苦。
我有些黯然,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安慰道:“無論怎樣,咱們都是同甘共苦,親如一家的同志?!?/p>
整個下午,我都悶在宿舍里看書,快到傍晚時分,陳延年走到我們宿舍門前,敲了敲門。
“有事兒嗎?”我合上手中的書,望著他。
“阿姨來了?!彼届o的看著我:“在門口等你?!?/p>
我站起來,將手中的書放回到自己的床鋪上,轉(zhuǎn)身走出宿舍。
“你應該好好陪陪她,她很惦念你?!碑斘覐难幽晟磉吔?jīng)過,他又語重心長的追了一句。
我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眉毛微微揚起,給了陳延年一個眼神上的回應。
踏出互助社的大門,一輛嶄新的奔馳牌汽車停在那里。半懸著的車窗后面,母親溫和典雅的面龐清晰可見。
相比于馬路上跟常見的黃包車,母親更喜歡坐汽車出行,她覺得汽車行駛的更平穩(wěn),完全沒有黃包車的晃晃悠悠的顛簸感。
我怔了怔,走上前,掰動汽車銀色的把手,隨著車門打開的瞬間,我恍然發(fā)覺,從什么時候開始,我離這種新世紀的交通工具越來越遠了呢?
汽車行駛至前門大街,最終在‘正陽樓’前停下,這座享譽盛名的北京‘八大樓’之一的老飯莊,在夕陽的余暉下,透著古色古香的氣息。
“媽,你怎么帶我來吃飯了?!蔽依赣H,不愿意再向前踏出一步。
“囡囡,你看你,瘦的下巴都尖了,媽媽帶你改善下伙食?!?/p>
“可是,我們互助社要求一日三餐都要在社里吃的,我不能違反規(guī)定。”
對于我的堅持,母親溫柔的笑了笑,一只手輕輕地覆住我的肩膀:“囡囡,你就當陪媽媽吃一頓京城特色好嗎?你總不想看著媽媽餓肚子吧?!?/p>
母親話已出口,我也沒有了可以拒絕的理由,只能順從的跟著她走進二樓的雅間,心里卻早就打好了主意:陪您吃飯,不代表我要吃,是不是。
玫瑰棗、小酥魚、炸排叉,還有地道的羊頭肉,一盤盤特色精致的菜肴擺在我的面前,我咽了咽口水,極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大快朵頤的心。
如果忽略我們母女倆都想避而不談的話題,這頓飯算的上是一頓溫馨的晚餐。
我嘴巴不停,興高采烈地講述這一年多來北京的種種趣事,有意無意的提起我們互助社的經(jīng)歷,為的就是要打消母親的顧慮。
因為餓,我只有不停的去喝高腳杯里的白開水,眼看著一壺的水,快被我喝了個精光。
母親似乎明白我的堅持,也不再勸我多吃,只是靜靜的看著我,滿眼的心疼?!班镟?,媽媽只是擔心你。”
“我知道,可是您也應該相信我們,報紙上都是胡說八道?!蔽业椭^,囁喏道:“我長大了,也有自己的判斷?!?/p>
“可你終究還是媽媽的女兒?!蹦赣H急忙將話接了過去:“媽媽并不懂你們年輕人所謂的理想與信念,在我的心里,只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一生平安順遂?!?/p>
我有些動容,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害怕自己的任何言語都會不小心泄露了自己開始微酸的情緒。
“或許,你會怪媽媽不打招呼就來看你,可是你并不知道,當那些傳聞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我是有多么的擔心,我只是想看你一眼,看到你平安無事,快快樂樂的,我的心也就安定了?!?/p>
我用力的點點頭,卻不敢開口發(fā)出任何的聲音,我將頭埋的很低,手指尖輕輕劃過眼角,將那即將涌出的淚水擦干。
“囡囡,跟媽媽回上海吧。”過了良久,當我們的情緒重新歸于平靜,母親還是說出了她最終想說的話。
我咬了咬牙,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握成了拳,堅定的回道:“不,我要留在北京?!?/p>
熱鬧的飯莊,侍者帶著京腔的傳菜聲,映襯著只有我們母女的包間,愈發(fā)沉寂。
“陳延年,是個好孩子?!?/p>
這是即將分別前,母親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在熙熙攘攘的飯莊前,為了讓這短暫的離別并不那么傷感,我強顏歡笑的抱了抱母親,并拒絕了她讓司機送我回家的好意。
漆黑的夜晚,疏冷的月影,散發(fā)著青光,我一個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只覺得莫名的孤獨,心情越發(fā)的灰暗。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終于回到了互助社。延年坐在門口的臺階上,見我回來,站起身,迎面向我走來。
“回來了。”他的眼睛明亮依舊,投射著柔和的光輝。
“嗯?!蔽尹c了點頭,沒有再理會他,而是徑直向后院的宿舍走去。
伴著昏黃的燈光,群先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透過窗欞傳到小院里:“還說是同甘共苦,親如一家呢,家里人來了就可以出去享受……”
我整個人僵在那,片刻后,我認真的思考了下,晃晃悠悠的來到前院,一個人躲在廚房的墻根下,將頭埋在膝蓋里,像一只鴕鳥,肚子早就餓的咕咕叫,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懊惱。
我不知道我要在這個地方躲多久,但是此時此刻,我不想回到那個在一個小時前,我還渴望的不得了的宿舍里。
忽然間,我覺得自己的頭頂暖暖的,下意識的抬起頭,延年蹲在我的身前,他的右手輕輕地放在我的頭頂上,很溫柔的揉了揉。
“我給你留了飯,要吃嗎?”
很稀松平常的一句話,卻讓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不爭氣的嘩啦嘩啦的全部順著眼角涌了出來。
我胡亂的用手背擦著眼淚,不住地搖著頭,細著嗓子,努力的讓自己說話的聲音不帶哭腔:“我不餓?!?/p>
“肚子都叫了,還不餓?!彼恼Z氣依舊是輕輕的,柔柔的。
過了一會兒,大概是蹲的累了,而我也依舊嘴硬,沒有要吃飯的意思,陳延年挪動了下身體,坐在了我的旁邊。
“你靠著我吧,墻面太冷了,著涼可就不好了。”
我歪著頭,盯著廚房的房梁上掛著的一串串干辣椒,思索了片刻,最終聽了他的話,和他背靠著背坐在一塊兒。
那是很溫暖的,很堅實的后背,最起碼,比冰冷堅硬的墻面,要好上千倍萬倍。一股暖意,瞬間籠罩住我的全身。我將上半身都倚靠在他的背上,好像整個人都有了依靠,方才的委屈與失落,也隨著這種踏實的感覺而逐漸消散。
“你說,你傻不傻,有大餐不吃,非要回來餓著?!彼χ蛉の?。
我揉了揉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嘟囔道:“我可是守規(guī)則的人?!?/p>
“是啊,是啊,我知道的?!彼呛堑幕卮鹬?。
我知道他在說當年我將他趕出震旦的事兒,回憶起我們倆吹胡子瞪眼睛的那場爭吵,讓我忍不住撲哧的笑出了聲。
雖然,初見并不美好;但回憶卻讓人分外懷念。
或許,這就是為什么,所有人都喜歡追憶往昔的原因吧。
延年的頭動了動,似乎是側(cè)著看向我:“你終于笑了,還是笑好,你哭喪著臉的樣子實在是不好看。”
“真難得,我以為,在你眼里,我就只有胖或瘦……”話說到一半,我忽然想起母親的話。
在這個世上,只有他和母親,才會留意到我是胖了還是瘦了。
我的心底,忽然變得很柔軟,那種淡淡的溫情彌漫在每一處角落,我仰著頭,擦干了臉上的淚水,重新調(diào)整好心情,笑嘻嘻的輕聲開口:“延年,我餓了,想吃東西。”
延年一聽,二話沒說,從地上站起身,掀開鍋蓋,遞給我一個還溫熱的窩窩頭以及一碗燉白菜。
我餓的極了,抓起窩窩頭,狠狠地啃了一口。
“你慢點吃,別噎著?!彼欀?,一副驚呆了的表情看著我。
“真好吃?!蔽夜闹鶐妥?,難得的蹦出個這三個字。
“凈瞎說。”
“我沒瞎說。”我將嘴里的窩窩頭咽下去,十分認真的看著他:“延年,我想一直都這樣,永遠都這樣……”
他神色微動,靜靜的看著我。
我唇角上揚,露出狡黠的笑容,繼續(xù)說到:“做伴你身邊一同前行的人。”
他笑了,笑的難得的云淡風輕,帶著少年人的明媚。
他又抬起手,揉了揉我的腦袋:“我說過,我會好好照顧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