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到達(dá)日本的第一晚，我尋著一家小飯店打算隨意吃些什么，然而看著店內(nèi)的自助點餐機卻犯了愁。畢竟我從未使用過此類機器，顯示屏上也全是我看不懂的文字。一旁坐著正在用餐的身穿藍(lán)色牛仔衣的青年男子大約是見到了我的窘境，起身向我走來并幫我點單，他邊用中文問我想點些什么，邊在機器上操作著給我看樣圖。我點了份牛肉蓋澆飯，他告知將錢塞進(jìn)右邊的進(jìn)鈔口，然后取出打印好的餐券，取回找零，將餐券交給店員即可。

完后他回到座位，我則坐在他對面的位子。

“十分感謝，”我向他點頭致意，“你是中國人？”

“我們是一個旅行團(tuán)的?！?/p>

“真的？”因為只是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我對同團(tuán)的人員并不熟悉，“你的日語似乎很好?！?/p>

“母親是日本人來著?！?/p>

“那你怎么報了來日本的旅行團(tuán)？”

“我的父親是中國人。確切地說，我從小在中國長大，也是中國人?！?/p>

我還想再問他些什么，店員端來了我要的牛肉蓋澆飯。

“吃完再說吧，我可是餓著呢?！?/p>

吃完后，我們找了家附近的咖啡店坐下，他點了份摩卡，我怕晚上睡不著，只要了份熱巧克力。男子相當(dāng)?shù)亟≌劊蛟S是因為他是作家的緣故吧。

“不算有多大的名氣，卻也寫了幾本還算受歡迎小說。但最近似乎對生活有了一絲的倦怠，也寫不出屬于我的文章來了?！?/p>

“何為你的文章？”

“所謂的我，即是普通人。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煩惱，普通人的快樂，注有此類靈魂的文章。我曾試著寫過一點，然而全被自己否定了。你能明白？全都空洞洞的，高談闊論而已。我需要能成為普通人的靈感。”

“你跟團(tuán)來此便是為了找尋靈感？”

“是這樣沒錯。或者用獲取這個詞更確切一些，放空原有的自己，才能收獲更多?！?/p>

“這只是個普通的旅行團(tuán)而已，你又能從中收獲些什么呢？”

“從普通的事物中搜尋最根本的原動力，將之化為文字。這樣的文章才更容易被讀者所接受?！?/p>

青年的理論我一時聽不明白，只好望著咖啡店門口的一家掛著綠色招牌的藥妝店，看著進(jìn)出期間的顧客，思索著其與學(xué)生會同學(xué)所在的那家是否相同。

“這種店到處都是，每個城市都會有一些，形式也雷同，城市與城市之間的差別不大。除此之外，服裝店、首飾店、家具店、大賣場等等，每個地方都會有那么一些?！?/p>

“那豈不是毫無特色可言？”

青年點點頭。

“就像這個國家的一位著名作家所言，高度發(fā)達(dá)的資本主義國家。不論過去如何，現(xiàn)在都一個樣，將來也不會產(chǎn)生不同。”

我無言。那個體間的差異豈不是隨之消失？如此，人生存在于此的目的為何？千辛萬苦就是為了和別人相同？想了一會兒，隨之啞然失笑。

不過誰又能真正知道人生存于世真正目的呢？我居然想到了對續(xù)說過的話。

?“你說你母親是日本人？”

“是的，上世紀(jì)出國潮那會兒，父親去日本念書，認(rèn)識了母親，畢業(yè)后兩人結(jié)了婚?！?/p>

“家人沒反對？”

“沒有，我也曾好奇地問過父親這個問題。要知道祖父年輕時當(dāng)過兵，一次和日本人打仗時，不知從哪個方向飛來了一顆炸彈，就炸在了他的身邊。幾個平日里關(guān)系不錯的戰(zhàn)友在他面前就這樣被炸死，飛斷的手臂搭在了他的肩上，自己也被那爆炸聲震聾了左耳。按理說，他應(yīng)該痛恨日本人從而反對自己兒子的這樁婚事才對。父親告之要與母親結(jié)婚時心里也是很忐忑。不料祖父只是笑著拍拍父親的肩膀。告訴他盡管做自己想做的事，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好了，固然不能忘記，卻也無須對現(xiàn)在造成困擾。”

“聽著不像是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所能說出的話?！?/p>

“我也同樣認(rèn)為，能真正放下心中仇恨的人不多。我聽后也是相當(dāng)感動。年輕時的我雖不至于做出些出格的事來，但是到該工作的年紀(jì)我仍在社會上閑蕩。倒并非一直這樣，剛畢業(yè)那會兒托人找了份在別人眼中相當(dāng)?shù)皿w的工作，我也因此而相當(dāng)自得。但久后便覺得整日只是擠公交上下班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于是我便辭去了工作。期間寫過一些文章寄給雜志社以此換回點收入，勉強不至讓自己餓死。直到知曉父親與祖父的這個事情后深有感觸，靈感之泉噴涌而出。我因此寫了好幾本相當(dāng)受歡迎的書，而現(xiàn)在這份感動已經(jīng)淡去，所以我不得不尋找其他能觸動我的靈感?！?/p>

我點頭表示理解。

“說說你吧。一個人出行必然也是出于某種原因才是，能對他人說？”

“完全可以?！?/p>

這樣，青年男子每晚便來我的房間找我聊天，來時必然帶上兩罐啤酒。白天兩人則絕不說話。

我將我的經(jīng)歷告訴了他。說了死去同學(xué)的葬禮，其前女友的婚禮，學(xué)生會同學(xué)的現(xiàn)狀及續(xù)的遭遇。也說了此行是為了找回原來的自己。

“精彩的人生。尤其鐘意‘在樹上行走著的螞蟻這句話’”青年每聽完一段都會有些手舞足蹈。

若是從別人口中說出這樣的話我定然不悅，然而他這么一說，我卻覺得或許有些在理。怕是在別人眼里，我的人生大約是如其所言。

“能以此寫本小說?！?/p>

“我不在行?！蔽也⑽磳⒋饝?yīng)煜寫小說的事告之。

“可惜，可惜。若能發(fā)表必然大受歡迎，即使將之化成詩句也必然廣受好評。

我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真奇怪，聽了你的故事，我發(fā)現(xiàn)我也有了繼續(xù)寫作的信心。這就是我在尋找的能觸動我的靈感，是我要的普通人的生活。”

青年似興奮地看著我。

?

已是下班時間，店里的人越聚越多，煜表示周末想同我去哪里散散心，算是為我接風(fēng)。原本她周末是應(yīng)當(dāng)值班的，但因為我的緣故，領(lǐng)導(dǎo)必然能夠同意她的換班請求。似乎派出所里已經(jīng)為我填寫了市里十大見義勇為青年的評選表格，我對此感到相當(dāng)?shù)貙擂巍?/p>

煜說她不愛喝咖啡，不喜歡吵鬧的環(huán)境，所以我和她去了擺渡口邊上的觀景平臺，便是那將整個城市化為兩段的江水的渡口，也是我去看望死去同學(xué)的必經(jīng)地。

這里的人很少，人們似乎不愿在這充滿潮濕江水味的地方多作停留。我和煜坐在親水平臺的長椅上，看著依然往來不息的船只和自由翱翔的海鷗，祥和且平靜的陽光使人的心情舒緩。煜像是勾起什么回憶似的將手置于雙膝上望向江水入?？谔?，那里的江面無限延伸，與天際神奇般地交匯成一直線。若是清晨來此看日出定是相當(dāng)美麗。

“想些什么？”

“小時候聽父親過一個故事。傳說許久以前這里還是個小漁村的時候，離江岸邊不遠(yuǎn)的水底有個洞。那個洞能通向另一個地方，什么地方不知道，人們認(rèn)為那個洞通向的是不祥的地方。有人進(jìn)去探索過，但卻都未曾出來，就在大家為此感到害怕的時候，卻收到了那些人的來信，信上說他們過得都很好，只是出不來了而已?！?/p>

我笑著搖了搖頭。

“那個故事怕是你父親用來哄你睡覺用的吧?！?/p>

“大概吧，”煜輕笑，“據(jù)說若是你感覺到了那個地方在召喚你就說明你不久就會進(jìn)去了?！?/p>

我順著煜的視線，那里除了泛著陽光的江水外別無一物，渾濁的江水倒是與灰蒙蒙的天空同色，但久視后并無任何不妥，亦不曾有任何聲音在召喚著我。

“只是個傳說而已?！?/p>

“那是自然?！?/p>

“你說你同學(xué)覺得日本的生活缺少了點什么。你這次去可有感受到他說的是什么？”

我仔細(xì)回想。

“具體說不上來，感覺是缺少一種對生活的熱情。”

我理了理思緒。

“那里的人們按部就班地活著，即便行走在路上也是表情淡然，對周遭事物相當(dāng)?shù)乩淠?。似是不再懷有對自身生活品質(zhì)的追求，如一臺早已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對了，應(yīng)該說是缺乏感動，缺乏對自身經(jīng)歷的應(yīng)有各種情感。”

“那你可有什么感動的事？”

“有。我最感動的是能和你在一起?！?/p>

煜似有些不解地皺了皺眉。

我整了整略有些歪斜的領(lǐng)口。

“我們能合得來，我確信?！?/p>

煜仍望著遠(yuǎn)處，微笑。

“能忘記過去的一切？”

我長嘆一口氣，“真忘記不太可能，所謂忘記過去即是對自己現(xiàn)存在于此的否定。但過去一切必然不再會迷惑我的現(xiàn)在。如你所言，我必然會回歸成原來的我。”

遠(yuǎn)處的貨船適時地鳴出長長的汽笛聲，像是對我的某種肯定。煜也長吁一口氣，收回久望不動的眼神轉(zhuǎn)頭看著我。

“歡迎原來的你回來。”

繼而露出了久違的虎牙。貨船的汽笛聲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