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順著草叢邊上的石頭臺階走路，鍛煉一下平衡。

臺階沒有很窄，剛好能容下我的一只腳。我把兩只手伸平，很快就熟悉了交替前進的節(jié)奏，而且越走越快。

有了目標，我會很容易有動力。像提前想好要做什么事一樣，有計劃，讓我感到內(nèi)心踏實。

不過當(dāng)我看到臺階的盡頭，我不禁感嘆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那是我平時會經(jīng)常路過的十字路口，如果我向左轉(zhuǎn)，幾分鐘就能到清澄同學(xué)的家。

跳下臺階，心思又被草叢里蹦來蹦去的螞蚱勾去。

我完全沒法和它們比。它們長出強有力的雙腿，輕輕一躍，便可直沖上天。不過在這偌大的青色國度，螞蚱會因為自己能夠看到更大更廣闊的世界而感到開心嗎？

但是無論怎么想，我即使不能飛到五十米那么高的地方，我也已經(jīng)比它們看到的事物總量要豐富得多了。

或許它們今生，都不會離開這片綠野。

而我只要等到初中，又或是做高中生的時候，就可以通過一張車票去往任何遙遠的地方。

不知道怎么走，那至少要向前走。

正因為很多事情我還不懂。

所以我不能，也不想停留在這個路口。

我向清澄家的方向望了望，隨后下決心般地擺出沖刺姿勢，轉(zhuǎn)向右邊。晚間的風(fēng)在耳邊低語，撩撥起我向后飄著的頭發(fā)，酥酥的，并不很癢。

沒有跑很久，我便看到一名和我身高差不多高的女孩子。

她穿的是和我不同的制服，此時正背對著我，一只腳站在地面上，另一只腳則踮著臺階，左右按著節(jié)拍，輪流交換。稍硬的制服鞋跟偶爾會踢踏在階邊，發(fā)出好聽的聲響。

啪嗒！

啪嗒！

一聲接著一聲，就像小時候爸爸教我打水漂時，我蹲在淺可見底的小河中聽到的一樣。

眼前的景象如同在我腦海中雪白泛起的浪花，明亮得仿佛能使太陽失色。

我決定忘記才說過要早回家的承諾，不假思索地向她走去。

「那個，你在玩嗎？」

「哦呦！你嚇死我了！」

「?。Σ黄?！對不起！對不起！」

「嗯……沒關(guān)系。」

她扭過頭的時候整個人都沒有站穩(wěn)，表情也比較緊張，像受驚的貓咪，反應(yīng)十分強烈。我松開剛剛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她的臉這才柔和起來。

看來我真的有嚇到她。

或許是注意到自己和我年齡相仿，她說話的語氣沒有太大變化。我可以理解成對方對我不感興趣，也可以理解成她對我沒有什么防備。

可要是被這么好看的女孩子疏遠，我感覺會很受打擊。特別是就在幾個小時之前，我還大哭了一次的情況下。

門牌上寫著「藤田」二字，我猜測這就是她的姓。

「你家在附近嗎？」

「這就是我家啊，我不太想跑很遠，而且——」

說完，她嘟著嘴巴，反舉起手指對著身后戳了戳，隨后就像是想起什么，咽下了后半句。

「唔，我家也不遠，離你家很近。」

「嗯?！?/p>

「嗯……你上幾年級啊？」

「三。」

「三，啊……嗯，我也是三年級，看來我們一樣大誒！」

「哦！」

「啊，我看你的制服和我不同，我們應(yīng)該不是一個小學(xué)的耶？」

「哦？原來如此。」

原來是什么??？

不知道說什么了。

在陷入沉默的這段時間里，路燈由遠及近地紛紛亮起，和我們擦肩而過。

「嗯……這么晚了你還不回家啊？沒帶鑰匙？」

「剛剛和我媽媽吵架了，爸爸讓我出門先待一會?！?/p>

「噢，其實我也和我朋友鬧不開心了?！?/p>

「誒？」

她忽地松了一口氣，肩膀的高度在此刻有所下降。

「夕子？你在哪，沒有亂跑吧？」

推門而出的成年男人把目光放到她身上，他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墻壁，和我們又瘦又小的陰影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碎步向我們靠近，就這樣打破了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氣氛。

因為走到光下，我能看出他們二人長得有些相似。

「哦！我爸爸，那我先回家了哦？」

「嗯嗯。拜拜啦！」

夕子直到最后都沒有問我的名字，而從剛剛的呼叫聲中，我已對她的全名心中有數(shù)。

我看著他們匆忙回家的背影，才發(fā)覺我正被淹沒在路燈的海洋。

完蛋了！我要是再不回家，媽媽肯定就要把我吃干抹凈了。

路上跑得有多奔放，回到家里就得有多小心。我頗有儀式感地馱著個腰，半摸著墻壁，緩緩向客廳挪去。

「寶貝女兒回來了！」

媽媽你別突然這么親熱。

「陽，快去洗手啦，吃飯吃飯?！?/p>

「好~」

我趁機溜到盥洗池，想讓回家晚的章節(jié)盡快翻過去。

奇怪。

沒記錯的話，我放學(xué)回來的時候，水池并沒有這么干凈，至少沒聞到此時攢動在鼻尖的水果香味。

我用清水沖去臉上的皂液，注意到衛(wèi)生間的吊燈似乎比幾個小時之前更加明亮。抬頭的時候，我被晃得滿眼都是五顏六色的斑點。

「今天是什么日子?。考依锸谴髵叱藛?？」

走進餐廳，我邊揉眼睛邊問他們。

「沒什么沒什么，陽，你還小?！?/p>

媽媽向爸爸使了個眼色，笑意寫滿了她的臉頰。

「告訴陽也沒事，慢慢就懂了。你說吧，別讓我說?！?/p>

「嘿，你這人……」媽媽輕咳一聲，「其實今天是你爸爸和我結(jié)婚的紀念日哦！」

「結(jié)婚？」

「就是我和你媽媽在一起的那天?！?/p>

所謂結(jié)婚紀念日，這我當(dāng)然是知道了。無非就是兩個人把對彼此都有意義的日子，約定用來翻曬回憶的一天。

和平時一樣，一家人坐到飯桌旁，動作迅速地吃完了晚餐。

在我家，飯桌上幾乎沒有什么話題。

因為最后吃完的那個人，要被安排去刷碗。

我分幾趟才把所有的餐具都端進廚盆，途中還用舌尖挨個舔了一遍牙齒，消滅完這最后的烏冬湯漬的味道。有一顆已經(jīng)松動很久了，然而它絲毫沒有換崗的意愿。

「洗完了哦？我回屋做作業(yè)?！?/p>

沒等他們回應(yīng)，我便回到了我的房間。一個飛身平躺，我順利地在床上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勢。

來自身下的柔軟觸感擁抱著我，這讓我有了一絲困意。我使勁把腿抬起來，用手拽掉襪子，將它們擱到床下的盒子里。

閉上雙眼許久，黑暗中出現(xiàn)了夕子的面容。

嘴角上揚了。

之前是不是在國語課上，老師有教過類似的道理呢？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我當(dāng)時只是懵懂地理解了一下，未能體會到它在每個人生活中，所被賦予的不同寓意。

今天與什么人的關(guān)系發(fā)生裂痕，或許是在所難免的事；明天還會與什么人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締結(jié)，這也無可厚非。

當(dāng)然，倘若清澄還肯理我，那我一定要向她道歉。

我胡亂地摸了摸頭發(fā)，一個翻身又把臉埋進枕頭。淡淡的洗發(fā)水香味從枕巾深處鉆進鼻孔，實在令人安心。

「不可以，給我起來，作業(yè)還沒寫！」

我對自己如是說。

?

?

時間一晃已來到十月中旬。

我和清澄現(xiàn)在僅僅恢復(fù)到能打招呼的程度。有些話在腦海里想的天衣無縫，可輪到實際說出來時，效果就會因表現(xiàn)而大打折扣。

「陽，我先走啦？」

一放學(xué)，清澄便對我叫道。

她眨著那雙閃閃發(fā)亮的眼睛，這讓我怎么再好意思惹惱她呢？

「嗯嗯，早點回家哦。」

她肯定是去找花游遠行同學(xué)了。

有那么一些細微的瞬間，我經(jīng)常會感到失落。若要更準確地形容它，那就是我為自己缺失同等分量的感情而產(chǎn)生了一種生活枯燥的實感。像干癟的海綿，再怎么擠壓，也不會析出內(nèi)容。

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世界是不是就會發(fā)生一點變化呢？

我有些嫉妒地看著清澄，卻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嫉妒花游同學(xué)。

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的。

我抽起書包背帶，賭氣似的從走廊的另一個方向，只身走出教室。

昨天剛下過雨，有幾株被挪到墻邊的綠植還沒有搬回原位。假如天氣預(yù)報準的話，這場雨還要再下兩天。草坪最近才修剪過，有些低矮的地方，裸露出了深黃色的地皮。潮濕的空氣中摻雜著泥土的甘甜氣味，雖然鉆進鼻孔時有些涼，但聞起來卻十分清新，使人神經(jīng)也放松下來。

在家換好閑裝，我迫不及待地向新習(xí)慣的目的地進發(fā)。

路上還是能感到有些冷，我向下拽了拽衣袖，因為嫌麻煩，就懶得回去再添。

敲過門后，屋里傳來了夕子的腳步聲。我盯著門牌上有著磨損劃痕的「藤田」二字，想象著夕子走路的姿勢。

「你來啦~」

「我來啦~」

「什么啊~」

一見到我，夕子的臉上就掛滿了歡欣。

不同于往常，今天她沒有穿制服，而是穿了一條亮黃色長裙。布料看起來非常柔軟，上面還繡著幾朵淺白色花瓣。

在門口脫下鞋子，我左右看過抬起的腳底，確認襪子沒有很臟后，小聲嘀咕著「打攪啦」穿過玄關(guān)。

我跟在夕子后面，眼神在不經(jīng)意間，掃過她白皙而纖細的后頸。

「我家沒人沒人，你大膽點?！?/p>

「噢噢！好！」

夕子突如其來的回頭，害我差點崴了腳。

提起家里沒人，我知道是在說她媽媽。

隨著我來夕子家玩的次數(shù)增多，我發(fā)現(xiàn)她媽媽對她很是嚴格，脾氣也不是很好。她甚至?xí)?dāng)著我的面指責(zé)夕子。

「哎，我什么時候能去你家玩一次??？」

才走進房間，夕子的氣息就一如既往地撲面而來。她撫著裙尾，悠然地坐在床上，舉止透露出一種我學(xué)不來的優(yōu)雅。

如果不是天賦所定，那八成是因為她的媽媽吧。

「你媽媽還是一直不肯你出門嗎？」

「對啊，我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只會讓我學(xué)這個學(xué)那個?！?/p>

「上次我走之后，阿姨沒有為難你吧？」

「她經(jīng)常那樣了，但是看我練得好，頂多嘴上不饒人罷了?！?/p>

我把目光轉(zhuǎn)向她房間里的鋼琴，沒有固定牢靠的一疊樂譜，破罐破摔地伏倒在幾條黑鍵和白鍵上。

「唔，那你喜歡彈鋼琴嗎？」

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問過。

單單看她彈琴時的神態(tài)，我覺得那不像是喜愛之外的表情。

「還好吧，不是很難，并不討厭。」

夕子朝我彎起一邊嘴角，好像在說見笑了。她快步走到鋼琴前，熟練地把樂譜重新夾好。

「但是我更希望，我是因為自己想彈，才去彈的?！?/p>

「對啊，我還超喜歡你每次彈到結(jié)束就使勁往下按的那個動作呢！簡直超級帥耶！如果是被迫的話，反而沒有那種激動的感覺了……」

我這股干勁到底是從哪來的??？

「那個是我跟電視上的人學(xué)的，瞎彈而已，不過……」

「不過？」

「其實我也覺得確實帥啊，哈哈！還有就是想著彈完就不用繼續(xù)了，我就容易控制不住力氣！」

「對啊對啊，超超級帥！」

「哎呀，這樣一直說就好幼稚了?！?/p>

「沒有?。【褪浅墡?！」

「你那是什么必殺技嗎？」

鋼琴雖然閑置，房間卻并非安靜。

夕子大概是真的喜歡鋼琴吧。

我放下交叉在胸前的雙臂，彎腰扯平褲腿。

從窗格瀉入的微黃陽光，懶洋洋地躺在印有可愛熊圖案的橢圓形地毯上。細小的灰塵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仿佛是在伴舞。

「嗯……要不要今天問問阿姨？看看哪天她同意你來我家玩？」

「??？那你還不如直接殺了我。算了吧，我媽媽不肯聽的。」

說著，夕子擺了擺手，表示這事沒轍。

「這么堅決啊……」

「你是不知道她有多兇哦，有時候呢！要不要喝飲料——不對，我家沒飲料，去學(xué)校他們也不讓我?guī)уX?！?/p>

「居然不讓帶錢嗎？」

「居然可以帶錢嗎？」

她笑著回答我，告訴我家里還有水果就半低著頭走出房間。

「就剩一根香蕉了，分一根？」

回來時，夕子趴在門框上，捏著香蕉柄晃來晃去。

「好??！」

「那我剩一點給你？還是你先吃？哈哈，沒辦法，就一根了。」

「剩多少我吃多少！」

我看著夕子用嘴唇抿平香蕉，然后從她手中接過。

入口的糯香味裹著溫暖，我用發(fā)出的嗯嗯聲，表示對這頓招待的感激。

吃完香蕉，夕子又躺回床上，兩只腳耷拉在邊緣，時不時地上下?lián)u擺著。

「哎，要不要彈彈琴看？」

「誒？怎么，你突然感興趣？」

她翻了個身，把頭扭向我。

「嘛，以前都是你在彈，今天我也想試試。」

「嘿……真稀奇，你直接彈吧，我沒收拾。」

「我不會弄壞吧？」

「弄壞了把你賠給我，哈哈哈！」

「我哪里值幾個錢啊？」

「逗你呢，弄壞了正好，那樣我就不用彈了。」

「原來居心叵測?。　?/p>

椅子和鋼琴離得有些遠，我剛想把它往前搬一般，夕子把臉換了一個方向，仍然對著我。

「不要搬得太近比較好哦？」

「誒，這是為什么？」

「你能看到下面的踏板嗎？」

「哦，是要踩是嗎？」

我剛坐下去踩，一擎刺耳的「咚」聲，讓我的大腦當(dāng)場發(fā)白。等我睜開眼睛時，夕子還保持著微妙的表情。

「嘶……呼，停停，陽你的手別搭在鋼琴上，還有那個陽你不用踩那個了，你往前搬搬也可以?！?/p>

「噢噢，好！」

因為看不懂音符，我只是單純控制手指在琴鍵上劃來劃去。

說不定，這連控制也不算。

同樣是鋼琴，夕子能用她它奏出悅耳的音樂，但在我的手里，卻只能變成噪聲機器。

「你可以翻到第一頁，第一頁那個比較簡單？」

「那我拿下來看？」

「嗯嗯。」

夕子說著，走到我的身后，給我大致講了一下怎么彈。

這首曲子確實簡單，它沒有連續(xù)彈奏的動作，唯獨有一處需要左右手同時配合。

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操控右手手指，但是一輪到左手，它就不怎么聽使喚了。練習(xí)了好幾次，結(jié)果每次都在這里卡住。

想想真是自討苦吃，我在心里打起退堂鼓。

眼睛已經(jīng)開始打結(jié)，原本清晰可辨的黑白二色，現(xiàn)在卻像一團摔亂的壽司。

見我停下來，夕子把兩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溫柔地拍了拍。

是要幫我撣去灰塵嗎？

我左右晃了一下頭，沒看見哪里臟。

「你往右邊點，我擠擠?！?/p>

不等我向右挪，夕子就把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我慌忙地用右腳撐了一下地，這才沒有摔倒。

「誒？這是？」

「一起彈啊~」

「可是我左手，你看它……」

無辜的左手地被我舉向空中，笨拙的手指僵硬地曲張著。

好吧，其實是我這個主人太不厲害了。

出乎意料的是，夕子忽然用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指間傳遞的溫暖帶給我一絲絲麻痹的觸感。

貼緊的腰間也感受到夕子的體溫，不知是否是因為衣服的摩擦，我的腰還有些癢。

「我負責(zé)左邊，陽管好右邊就可以了？怎么樣？」

先不管這些，夕子能察覺到我剛剛的失落，這讓我非常開心。

雖然動作和獨自按下琴鍵時沒有什么兩樣，我甚至不懂聲音是怎樣和琴鍵對應(yīng)的。但是和夕子坐在一起，我就覺得自己仿佛真的在彈奏。

憑著記憶，我謹慎地按照順序不停地點按著鋼琴。

快到了。

就快到我一直失敗的地方了。

心跳提到了嗓子眼，音樂卻并未中斷。

夕子接過我的殘局，她靈活的左手彌補了我的缺憾。

修長的手指宛如展開潔白雙翼的天鵝，輕盈地飛翔在這雙色背景的天空。

接近尾聲，其間我處理不來的地方，她還會徑直把右手穿過我的臂彎，任音符熱情地揮灑在我的領(lǐng)地。

「你真的好厲害??！啊啊啊，好厲害！」

「不要大叫了??！」

「啊啊，可是真的好厲害啊，你彈了幾年了??？」

夕子用小腿向我這邊碰了碰，我以為是讓我站起來，但她卻捏住我的袖子不放。

「很小就開始了吧?！?/p>

「誒？」

「你擋住那個鞋盒子啦?！?/p>

「那我起來不就好了嘛？誒，什么鞋盒子？」

我追著她的眼神，在鋼琴踏板靠后的位置，看到了我們正在說的事物。

「幫我夠一下，我手夠不到……」

「你明明……好，好，我?guī)湍隳贸鰜韣」

看著她，撒嬌的樣子？

我決定咽下諸如「你明明根本沒有努力拿吧」的調(diào)侃。

掀開盒子，一雙尺寸袖珍的紅色高跟鞋出現(xiàn)在眼前。

夕子脫掉白色的小腿襪，快速地沖我眨著眼睛，這是希望我說點什么的表情嗎？

「這是要做什么？」

「當(dāng)然只能是穿它了啊。」

「穿鞋要脫襪子？」

對于高跟鞋，我唯一的印象來自于媽媽，而且她很少會在家里穿這個，說什么不太舒服。

「誒，陽你不懂~」

我一臉狐疑地看著她先把腳趾小心地放進高跟鞋里，然后再用手托住鞋跟調(diào)整，最后才把兩只鞋都穿好。

夕子從椅子上站起，「嘎嘎」地跺了兩腳，像是在向我展示自己似的，整個人轉(zhuǎn)向我。

原本她穿了襪子，即使長裙沒有遮住腳踝，我也看不見?，F(xiàn)在她赤著雙腳穿著這雙紅色的高跟鞋，我一時被這幅美妙的光景吸引地說不出話來。

白嫩的腳踝從鞋子的低矮后幫中露出，和鮮艷的純紅色鞋漆一起，給我的視覺造成了巨大沖擊。

「唔哦哦哦！吼！」

「啊，陽你干什么！」

「好看！」

「不好看就不穿了呢！」

把兩只腿并在一起，她雙手疊握，端正了坐姿。

「誒？難道你是想讓我看才穿的？」

「也沒有吧，有一點點?！?/p>

「那還有？」

「就是我臨時想讓你看看而已！」

「嗯~那還是真好看耶！」

夕子在我的眼中，此時儼然一位名門的公主。

「我彈，你一會輕輕踩一下踏板?！?/p>

「誒？不嫌我吵了？」

「嫌！快踩，我開始彈了?！?/p>

「嗚哇，那我為什么要踩？！」

「為了教你？」

「哪有可能一下子學(xué)會的嘛！」

激動的腿不安分地向前伸去，我的腳跟沒輕沒重地撞上了踏板。鋼琴只突兀而笨重地悶響了一聲，總體來說，比上次要好受很多。

「誒？難道我學(xué)會了！你看它不吵？」

「笨蛋，你純屬運氣好。你剛剛是不是拿腳跟踩的？」

我調(diào)動身體記憶，大概作出了肯定回答。

「踩踏板不要用腳跟去踩，也別用腳趾或者腳心?！?/p>

「夕子老師你好像在上課啊?！?/p>

「這不是看你感興趣才講的嘛？」

「好~那請問老師我該用什么踩呢？」

夕子沒有作聲，反而用細細的鞋跟朝著地面使勁一磕。

聲音清脆好聽，我側(cè)著身看她的腳，腦袋也因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而亂晃。

真的好喜歡看夕子。

光是看著夕子，我就能高興好一陣子。

「答案是要用前腳掌去踩哦，你多試試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更容易使上力氣。」

伴著夕子行云流水的彈奏，我在她眼神的指導(dǎo)下來來回回踩了好幾次。

基本上都不盡如人意啊。

「誒，夕子夕子，穿上高跟鞋踩會有什么不同嗎？」

「唔，會好用力一點吧。不過我一開始并不喜歡穿這個，是我媽非要我穿的。」

「你媽媽？」

「對啊，我現(xiàn)在有時候還在班里表演呢，我媽說穿這個好看，就讓我穿了?！?/p>

她把右腳的鞋子熟練地拽下來，給我看她的腳面。每一個修得小巧的指甲，下面都透著朦朧的淺粉色。

或許是才意識到害羞，夕子淺笑了一下，把腳放回地面。我注意到她腳的這側(cè)有些發(fā)紅。

「你的腳疼嗎？」

一只手不夠用，我轉(zhuǎn)而用兩只手在空中努力比劃，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懂我的意思。

「哦~你說那個啊~」

夕子揉著眼睛，又補充說「還好吧」。

「好看確實好看，可緊又確實緊。因為不能不穿，所以我只能去習(xí)慣它?！?/p>

「這樣啊……」

「剛買的時候其實是正好合適的，后來我就不得不光腳穿了，穿著襪子就擠不進去了?！?/p>

「再買一雙唄？」

「都換了好幾雙啦，她可能不太想讓我再買了……」

她的聲音就像凝結(jié)在玻璃杯上的水滴，順著杯壁緩緩滑落。最后我都快聽不見了。

「你試試，我看看你穿著好看不？」

「我穿？」

說實話，我連學(xué)校制服都懶得穿。配套的鞋子雖然不至把腳勒紅，但是我確實不喜歡腳被束縛的感覺。

她用一根手指勾住鞋子，挑起眼神看我。

就是剛才她脫下的那只。

「好吧好吧，我可不知道能不能穿的下哦~」

解開鞋帶，我猶豫了一下，也把襪子脫掉了。穿進去的時候很涼，腳心像是不忿似的抽搐了一下。

「啊……」

「啊……」

我的表情恐怕和夕子的一模一樣。

單從體感來說，就是完全不擠。夕子又把手指試探著塞到我的腳和鞋子后幫之間，結(jié)果通行無阻。

「你的腳也太小了吧！」

「是啊……」

「陽還是很好看的哦~」

她笑著撓我的癢癢，穿上這種鞋根本沒法跑著躲開，弄得我只好貓著腰來四處抵御她的進攻。

「哪里~好看了！哈哈哈，停停，癢死了！」

幾乎是在一瞬間，夕子嚴肅地停下了手。

她重新彈起鋼琴，從她長裙的微微抖動中，我能感受到一股快要溢出的壓力。若不是聽到客廳傳來的聲音，我還以為出了什么事。

「今天練完琴了嗎？哦，有同學(xué)在啊?！?/p>

「練了?！?/p>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剛緊張地穿好自己的鞋子，就看到夕子的媽媽正站在房間門口。她的臉上飄過一絲不明不暗的風(fēng)，顯然是因為女兒沒有按照自己的預(yù)期行動。

「阿姨好~夕子今天教我練琴啦，她真的好厲害！」

『教同學(xué)練琴了？』

「是?！?/p>

『你以前有學(xué)過這個？』

「沒有沒有，我學(xué)不——我學(xué)得不是很會，哈哈……哈?！?/p>

夕子媽媽沒有繼續(xù)問下去，這種時候，她會想些什么呢？

我摟住夕子的肩膀，輕輕搖晃著她。

仍然很難想象她每天都要經(jīng)歷怎樣的要求。

「今天先這樣咯，陽你快回家吧~」

「真的沒問題？」

「我沒事，一直如此嘛?！?/p>

你那副表情就不像沒事好嗎？

「不用擔(dān)心啊，我媽她就那樣。今天她心情還算好呢，多虧了你哦！」

拗她不過，我半推半就地離開了夕子的家。

反正明天我也會來找她玩，更何況那是她媽媽，應(yīng)該盡可以放心吧？

夕子從來沒有找過我。

我知道，是她沒有辦法好好找我。

?

?

猝不及防。

清澄突然向我這邊倒來。

簡直毫無征兆。

我下意識地想伸手托住她的身體，卻也被順勢帶倒在地。

幾分鐘前，我們班正在一起上體育課。由于我和清澄的身高相仿，所以我排在她的左后方，恰好是一個斜對角。

緩過神來的時候，我已顧不上被折得火辣辣的虎口，映入滿眼的都是躺在我懷里的清澄。她雖然仍沒有清醒過來，但好在我總算是接住她了，沒有讓她直接摔在地上。

見狀，我先是幫她整理衣擺，然后大聲地呼喊體育老師。

「清澄，清澄，你聽到的我嗎？」

我一刻都不敢放松神經(jīng)，想要扶她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腿莫名其妙地擦出了血，現(xiàn)在則有點使不上勁。

體育老師人有點微胖，臉上火急火燎地跑過來。

「向野里同學(xué)是嗎？」

「是。老師，我先陪她去醫(yī)務(wù)室吧?！?/p>

「我跟你們一塊去，你自己能走嗎？我抱著她就行?！估蠋熞膊煌P(guān)心我，「啊呀呀，你這個腿，你也去處理一下吧。」

用力繃緊腿部的肌肉，創(chuàng)面還在不斷散發(fā)出熱氣，聞起來有些腥味。我決定暫時不管它，想利用每次擦傷時都會附贈的麻痹感捱過這幾分鐘。

「我先跟您一塊去醫(yī)務(wù)室吧，我不要緊的?！?/p>

我逞強說自己能走。實際上走起來也沒有那么痛，因為我更關(guān)心的是清澄的情況。

醫(yī)務(wù)室就安排在一樓，我跑在前面，幫正抱著清澄的體育老師推開醫(yī)務(wù)室的門。

『這孩子怎么了？這邊這邊，先讓她躺在床上吧，我檢查一下?！?/p>

「聽同學(xué)說，上課上著就暈倒了?！?/p>

『她中午沒吃飯吧？』

「不知道啊?！?/p>

負責(zé)值班的醫(yī)務(wù)室老師一邊抻平床單，一邊向體育老師確認基本情況。老師把清澄放在床上，順便幫她脫掉鞋子。

『這個學(xué)生是……呀，怎么弄的這是？你先去把腿用清水沖一下吧，水管不要開太大?；貋砦医o你擦一擦，這樣好消毒?！?/p>

「我想在這等她。」

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了床尾的金屬桿。

『她會沒事的?？烊グ?，小心存臟東西進去，以后留疤的?！?/p>

「枝元同學(xué)快去吧，要不要我領(lǐng)你過去？」

「我不想去！」

連我都被自己帶著顫音的哭聲嚇到，兩名老師顯然也大吃一驚。

『我先照顧這個同學(xué)了啊，你哄一下她。』

「嗯，枝元同學(xué)？我們先去旁邊吧，讓向野里同學(xué)好好休息?！?/p>

該說不愧是老師嗎？這樣的話聽起來讓人無法拒絕，否則就會使我看起來很不理智。大人們在公共場合尤為如此。為了實現(xiàn)既定的目標或者維護自己的利益，他們總能想到各種各樣的辦法，來讓事情向著自己認為合理化的方向發(fā)展。

這些道理并非由誰傳授于我。我只是在想，或許大多數(shù)人，都像是和香蕉放在一起的青澀蘋果。隨著時間的流逝與彼此的交往，其表面都會漸漸變得柔軟，內(nèi)容也變得溫和。

當(dāng)然，有些人會變好，有些人則會變壞。

我在幼兒園時就開始反感被人直呼姓氏，我在現(xiàn)在的班級中能發(fā)現(xiàn)處處抱團的小群體，而夕子的媽媽會做出種種干涉女兒自由的決定。

能夠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束縛于條條框框的，未免有些悲哀。而我所經(jīng)歷的還太少，并且對于怎樣與人交往這件事，我又消化地非常慢?？杉幢闳绱耍乙蚕脒x擇一直向前。

『那個，小姑娘自然醒了?！?/p>

聽到值班老師的聲音，我立刻奔到清澄的床鋪旁邊。

「清澄！你沒事啦！」

「誒？是陽啊——誒，你腿怎么啦！」

『是這個女孩子送你過來的哦。她好擔(dān)心你的，我叫她去洗傷口也不去?！?/p>

「嗯嗯，是我！清澄，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是你送我過來的??？啊……謝……我想想，剛才是體育課嗎？老師也在……我怎么……啊，陽你快去弄弄吧！」

值班老師托著她的背，示意她仍需要休息，接著幫她裹好被子。

『你再躺一下吧，看起來你還是有點累。可能凍著了吧。』

「向野里同學(xué)不要緊吧？」

站在角落里的體育老師終于走到跟前。我才發(fā)現(xiàn)剛剛一直是我們?nèi)栽谥v話，實在沒有他插話的份。

窗外晴空萬里，干凈地不著一片云彩，更不見一只飛鳥。

但此時空氣中盡是烏鴉的羽毛誒。

毫無疑問，這句問候的心意是真的，可一時間誰也沒有接下去的意思。

老師好慘。

「我覺得最要緊的是陽誒……」

清澄把被子向下拽，露出了她圓滾滾的腦袋。自從我找她道過歉后，我們就保持著這種不溫不火的狀態(tài)。

她的頭發(fā)是不是又長了？

睫毛真好看啊。

上一次好好看她，是什么時候了呀。

鼻尖涌上一股酸意，我總是很容易這樣。

三個人齊刷刷地看著我。

所以你們把尷尬的接力棒塞到我手里了嗎？

「那……我去沖一下，馬上，馬上回來！」

我頭也不回地一溜煙跑出醫(yī)務(wù)室。

太好了，現(xiàn)在還沒下課，衛(wèi)生間里沒有一個人。

基本上已不再流血，但附著在我小腿上，接觸過空氣的血液仿佛凝固成電視紀錄片中熔巖的樣子，同時呈現(xiàn)著黑色與紅色。

唔，是我看過的哪部來著？「恐龍滅絕」嗎？

擰開水龍頭，我將雙手捧成碗狀，一把一把地接滿水，然后「啪」的一聲灑在小腿上。我擔(dān)心洗不干凈，就又狠下心來把翹起的皮膚都用手小心撕掉，中途因為手軟或是手抖還折騰了好幾次。我甚至想過索性把腿直接抬到池子里，但怕有人突然進來，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應(yīng)該差不多了？起碼看不見有沙粒或是土了。

從衛(wèi)生間出來，濕潤的傷口被風(fēng)鉆得生疼。我咧著嘴穿過一樓大廳，沒有在操場上看到半個身影。疾走于空曠的走廊，我聽到教室里有上課的動靜，心想這已經(jīng)是下節(jié)課了。

一旦下課，清澄就會和花游同學(xué)在一起。他們肩并著肩走出學(xué)校的景象，有時是我即使刻意不看也無法避免的。

我雖然不可能盼著她像這樣出事，但無需置疑的是，正是因為今天的巧合，我同清澄的距離才有所重新拉近。

如果能征求她的原諒，我們是不是就能恢復(fù)如初？

或者，我應(yīng)當(dāng)對現(xiàn)狀感到滿足嗎？

立于門前，我遲遲無法給自己一個回答。

指間觸碰到門的把手，大腦在頃刻就收到了秋日發(fā)來的低溫簡訊。而我卻感到兩頰正滾滾發(fā)燙，眼睛也脹脹的。

下一次要等到什么時候？

?

?

「真的可以嗎？」

「放心，放心，我都跟老師講好了?；丶倚菹⒉藕玫目炻飤」

隔著更衣室半掩的門，清澄和我一問一答。

把什么都安排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希冀它萬無一失是不現(xiàn)實的。雖然知道自己的選擇有些勉強，但所謂先斬后奏，就是如此。

無論如何，今天我必須要和她單獨回家。

清澄換好制服，我便拉住她的手往校門走。中途她想自己提包，被我以含糊不清的話搪塞了過去。

兩個人手拉著手走路，對于我們來說，其實并不算是稀奇事。彼此掌心傳遞的溫暖，也與昔日相差無幾。

幾個月的時間能改變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