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石定規(guī)）

那是發(fā)生在不能稱之為夏天或春天，春夏交際的故事。

我穿過乾爽清涼的空氣，在闊葉林中飛行。森林非常廣闊，無論飛多久都看不到盡頭。

每當(dāng)我在狹窄的道路中為了閃避阻擋去路的枝條左搖右擺時，樹枝就互相摩擦發(fā)出低語。

森林的樹木茂盛到從林中看不見天空，頂多只能隱約看見綠色網(wǎng)眼的彼端某種炫目的光芒而已。

「……哎呀。」

邊抬頭邊飛，害帽子不小心被樹枝勾到了。

停下、返回、回收，我繼續(xù)在森林中前進(jìn)。

既然森林這么難飛，乾脆飛在森林之上算了——我雖然有點后悔，但是事到如今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差不多已經(jīng)來到「想折返會太花時間」的地方了。如果硬是要從這里向上飛的話，感覺被勾掉的可能就不只有帽子了。

我感覺自己好像陷入了各種晚了一步的狀況。

要說是誰的錯，嗯，全都是我的錯，有意見嗎？

像這樣，在心中不知道對誰抱怨，我繼續(xù)飛行。

道路突然展開是在那之后不知道多久之后的事。

「哇啊……」

我不禁贊嘆。

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片花海。

我在花海之上飛翔。

紅、藍(lán)、黃等色的花朵在眼前擴(kuò)展，每一朵花都朝向太陽生長。在掃帚拖曳的微風(fēng)吹拂下，花瓣隨著清爽的花香飛舞。

打從心底獲得洗滌的芬芳與色彩鮮艷的花瓣們一同舞上半空。為了避免帽子飛走，我單手按住帽檐，同時放慢掃帚的速度。

位在森林中的另一個世界。

不知不覺間迷住了我的心。

「……哎呀?！?/p>

花叢中——我看見一個光彩奪目的人影。

是管理這片花海的人嗎？我乘著掃帚朝向那邊前進(jìn)。

「那個，不好意思?！?/p>

我在掃帚上這么一說，那個人便坐著回過頭。是個跟我差不多同年的可愛女孩子。

「哎呀，你好?！?/p>

「你好，請問你是管理這片花海的人嗎？」

她搖了搖頭。

「不是，這片花海沒有人管理。我只是喜歡花才會待在這里而已?！?/p>

「沒有管理人……？那么，這些花都是自己開的嗎？」

「是的，沒錯?！?/p>

喔喔，我很訝異。

我原本以為花海只有在人類管理下才有可能成立。不過，花好像在人類誕生前就存在了，應(yīng)該也不會不假人類之手就無法恣意生長。

這片壯闊的景觀并非人為，而是只靠自然的力量存在的嗎？

太厲害了。

「你是魔女嗎？」

她看著我的胸口，歪著頭說。

「是的，我正在旅行?！?/p>

「真了不起——啊，對了，那么我有一個請求?！?/p>

「如果我能做得到的話?！?/p>

接著，她摘下幾朵花，用脫下的上衣包住后，交給了我。

是當(dāng)場做成的花束。

「如果可以的話，請把這束花送到你接下來造訪的國家?！?/p>

「？我要交給誰才好呢？」

我收下花束，不解地歪頭。

「誰都可以。把花交給別人，讓他們覺得花朵美麗才是最重要的?！?/p>

也就是想讓更多人知道這片花海的意思對吧。

的確，我好像能理解想與人分享這片美景的心情。

「也就是要我?guī)兔π麄骰ê幔俊?/p>

「不愿意嗎？」

「不，完全不會?！?/p>

不如說我很樂意接受——我這么回答，她像是打從心底松口氣似地說聲「太好了」并露出笑容。

接下來我們隨意聊了一陣。我至今為止造訪過的國家的事情、她最喜歡的花朵的事情。我想，應(yīng)該是這種內(nèi)容。

然后，我們兩人一同度過了快樂的時光。

「那么，我還要趕路——花，我就交給下個國家的某個人了?！?/p>

「拜托你啰，旅人小姐。」

她笑著對我揮手。

「…………」

突然，我感到某種顧慮?！改悴浑x開這里嗎？」

「是呀，只要在這片花海里，就什么痛苦都沒有，能一整天都跟花朵玩耍。光是沐浴在陽光之下就很幸福，你難道不覺得很棒嗎？」

她明明白白地這么說。

始終沒有起身。

○

「小丫頭，停下。喂，我叫你停了?！?/p>

騎著掃帚離開花海幾個小時后，抵達(dá)某個國家的我被語調(diào)不甚善良、身穿黑衣的衛(wèi)兵迎接。

突然對陌生人采取高壓態(tài)度，還叫我小丫頭。被做到這分上不可能有人還有好心情，我當(dāng)然也對他的應(yīng)對感到頗為不滿。

但是我不會把情緒反應(yīng)在態(tài)度上，我真成熟。

「你是旅人嗎？」

「是的，看就知道了吧？」

「那束花是什么？」

「沒有，沒什么?！?/p>

「…………」

「？怎么了嗎？」

「你那個給我看一下?！?/p>

他冒冒失失地靠了過來，從我手中搶走花束。

「啊，等一下！」這下果然不能當(dāng)作沒事，立刻從掃帚上下來的我抓住花束，想把花搶回來。

但他揮開我的手，接著盯著花看——像是要在上面看出一個洞一樣，我的反抗連個屁都不如。

不只如此，他還臉色慘白嘀咕著「這……難不成是那家伙的——」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根本不知道是何意思。

……這個臭衛(wèi)兵。

「你這是哪來的？」

「哪來的不重要，請還給我。」

「這不會是在那片花海撿的吧？」

「與你無關(guān)?！?/p>

完全被小看了呢。怎么辦呢，乾脆把他燒成灰好了——我取出魔杖。

「喂，這是在做什么。」

正當(dāng)我舉起魔杖要用強(qiáng)風(fēng)把他吹倒時，背后響起另一個聲音。又是個高壓的態(tài)度。

怎樣，現(xiàn)在是怎樣。這個國家只有這種只會小看別人的家伙嗎？是嗎？我憑著一股怒氣向后轉(zhuǎn)。

「那是那位旅人小姐的東西吧，還給她?！?/p>

眼前出現(xiàn)的是個中年男人——他和年輕的衛(wèi)兵相同，身穿黑色的制服——他沒有看我，而是狠狠瞪著年輕衛(wèi)兵。

我回頭看向年輕衛(wèi)兵，他表情尷尬地握著花束?！缚墒乔拜?，這……這是……」

「我有眼睛自己會看，剩下的交給我，你下去?！?/p>

「不是，這是——」

「我叫你下去，沒聽到嗎？你稍微休息一下?！?/p>

「……嘖！」他咋了聲舌，用怨恨似地眼神瞪了我一眼便離開了。

「啊，請把花束還我?！?/p>

「…………」

以一身懶洋洋態(tài)度返回的他一推——

「……拿去?！?/p>

把花束塞進(jìn)我手中。

「謝謝?！?/p>

他沒有回話，然后就不知道去哪了。這個臭衛(wèi)兵到最后都這么惹人厭。

下次遇到給我小心一點。

確認(rèn)到看不到他的身影后，被稱作前輩的中年衛(wèi)兵擺出愧疚的表情。

「抱歉，魔女小姐。那家伙的妹妹最近失蹤了，之后就一直是那種樣子，原諒他吧?！?/p>

「我沒放在心上。」

才怪。

「話說回來，關(guān)于那束花很抱歉，不過能讓我們銷毀嗎？那是不能帶進(jìn)這個國家的違禁品。」

「？違禁品？這束花嗎？」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也不明白他的企圖。

我下意識地抱緊花束。

「那些花有毒?！顾麤]有硬搶，而是平淡地說道：「對身為魔女的你無害，但對無法使用魔法的人來說，里頭混雜的魔力好像會蠱惑人心——詳情我不清楚，總之好像就是這么回事。」

「……毒。」

他點頭道：

「被那些花魅惑的人會被引導(dǎo)到花的居所，然后變成花的養(yǎng)分，結(jié)束一生。所以才會變成違禁品?！?/p>

「…………」

「怎么了嗎？」

「……沒有。」

假使，我手中的花真的有毒。

難不成——

把這束花交給我的她，為什么一次也沒有起身——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么她始終坐在花海之中。

如果那不是不起身，而是無法起身呢？

她的下半身，如果已經(jīng)不再屬于她呢？

…………

「那個，請問剛剛那位衛(wèi)兵先生的妹妹是？」

「她啊，幾天前進(jìn)到有花海的那座森林里后就失蹤了?！?/p>

他低下頭，視線前方是那束花。

「我說，小姐。那是有人給你的嗎？該不會——」

「不會?！?/p>

我打斷他的話。

「這是我自己摘的，包花的衣服是我的換洗衣物之一?！?/p>

所以我不認(rèn)識衛(wèi)兵的妹妹喔——我明確地這么說。

○

之后，入境后沒做什么稱得上是觀光的事情就前往旅館的我，開了一晚的房間，洗完澡直接鉆進(jìn)被窩里。

我看著薄木板整齊并排的天花板陷入思考。

花海的事情。

坐在那里的她的事情。

——以前看過名為《妮可冒險記》的小說中，也有出現(xiàn)奇怪的植物。

那個故事中的來龍去脈，好像是因突變使得原來應(yīng)該吐出魔力的植物轉(zhuǎn)為吸收魔力，獲得了自我意識后大鬧了一場——這樣的故事。

再怎么說，魔力本來就充斥自然界各處。特別是草木等植物，只要照射太陽光就會吐出魔力，只是沒人知道原理為何。

然后，吸收原本人類身體無法吸收的魔力，并能自由自在使用的人們——就是魔法師。

所以魔法師在充滿魔力的森林中才能發(fā)揮最大的力量。我為了成為魔女時與老師修練的地點也是森林。

我們魔法師也可說是類似于《妮可冒險記》中突變植物的存在。

……不，說不定無法使用魔法才不正常。

我不知道那邊才是正常、哪邊不正常。想了這么多卻說這種話有點不負(fù)責(zé)任，但是思考這件事本身就毫無意義。這種問題就跟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只是沒有意義的問題而已。

「……呼啊?！?/p>

我忍住呵欠，揉揉雙眼。我還不困。沒問題，不困不困。

——這次的花海。

恐怕是因為魔力過于充沛，使花海朝奇怪的方向進(jìn)化了吧。就跟小說中獲得自我的植物一樣。

仔細(xì)想想，那片花海所在森林的樹木茂盛到從中完全無法看到陽光，所產(chǎn)生的魔力應(yīng)該也不少。

一滿再滿的魔力就算使花海變成別的東西，說不定也不奇怪。

然后，吐出蜜一般的毒素，引誘人靠近的花海——究竟會生出什么呢？

「…………」

被那片花海吸引的人們究竟會變成什么樣子？

煩悶的心情一直揮之不去，縈繞腦海之中。

○

「哎呀，魔女小姐。你要走了嗎？」

隔天早晨。

守護(hù)國家大門的是昨天相遇的中年衛(wèi)兵。他好像還記得我，臉上浮現(xiàn)輕快的笑容跟我問好。

我也同樣擺出笑容說：

「是的，國家并不大，所以我花一天繞了一圈就出來了?！?/p>

「這個國家很無聊吧?！?/p>

「不會不會，我玩得十分開心?！?/p>

「哈哈！真愛說笑?！?/p>

被看穿了嗎？

「話說回來，昨天的年輕衛(wèi)兵呢？」

「嗯？他今天休息。自從昨天傍晚離開這個國家后，就一直沒有回來喔。怎么，你想找他嗎？」

「哪會。」

就是不想見到他才問的。

「不過，他說今天晚上就會回來，想找他的話等就好了?！?/p>

「不必?！?/p>

「嗯。那么，你要走了嗎？」

「是的，雖然不急，但是早上不出發(fā)的話，日落前可能會無法抵達(dá)下一個國家?！?/p>

而且，我還有個想去的地方。

對我來說，那里比這個國家更令我在意。

「是嗎，那么就自己小心啊。」

「好的，謝謝?！?/p>

我離開了國家。

然后。

我乘著掃帚朝遠(yuǎn)方所見的森林——昨天那里飛去。

像是從森林中彈出的些許樹木四散聚集，為遼闊的叢綠帶來一點變化。

廣大的大地上，失去熱度的冷風(fēng)纏上我一般吹拂著，烏云浮上天邊，遮蔽太陽的光芒。

灰色的天空已經(jīng)漸漸被染成了鉛色。

就快要下雨了吧。

○

在森林中，穿過樹枝嘎吱作響比肩生長的樹木后，開闊的空間迎接我的到來。

花海。

與天色相應(yīng)，昨天鮮艷的花海今天也和昨天完全不同，黯然失色。

「…………」

不只顏色，從氣氛也稍微有些異狀。

我原本以為自己是原路折返而來的，應(yīng)該不會是很相似的地方，但確實有股無法抹滅的違和感。

我從掃帚上下來，走向違和感的源頭。隨著喀沙喀沙毫無情調(diào)的聲響，我感覺到花瓣在我腳下死去。

彌漫著宜人香味的花海前方有人影。

違和感的真身，就是那個。正是那個人影。

「…………」

給我花束的女孩子。她的對面是一個男人——服裝和昨天不同，不過熟悉的面孔確實坐在花海之中，對女孩子擺出笑容。

是昨天的衛(wèi)兵。

「你好。」

「啊啊，是昨天的旅人小姐啊，你好。」他的反應(yīng)非常平淡。

「那個是你的妹妹嗎？」

他點頭回答我的問題。

「是啊，終于找到了。沒想到居然在這種地方?！?/p>

他帶著溫柔的表情握住女孩子的手。

越看越覺得奇妙的我，怎么就是無法把他手中握著的她視為人類。

肌膚浮現(xiàn)綠色的斑點、全身爬滿藤蔓、虛無的瞳孔眨也不眨地仰望混濁的天空、嘴巴宛如空洞一般張開，從嘴角流出唾液。

最為異常的是她的下半身。她的身軀從腰部以下包在巨大的紅色花瓣中。

簡直就像是從巨大的花中長出的人類，又像是硬把花跟人類接合，異樣的模樣。

而他則是用朦朧的眼神看著這樣的她。

「真的好漂亮。居然在這種地方變得這么漂亮。」

「…………」

「？怎樣？」

我搖頭說：

「不，跟昨天樣子很不一樣，我吃了一驚而已?！?/p>

「啊啊，昨天啊。抱歉，昨天我不知道妹妹去哪了，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p>

把視線稍微移向下方，我看見他被藤蔓纏繞的雙腳。他一定也跟她一樣無法動彈了吧。

與其說是無法動彈，更像是失去了移動的意志。

「…………」

他并沒有留意我的存在，只要我沒向他搭話，他便立刻轉(zhuǎn)向她，用不帶感情的雙眸繼續(xù)對她說話。

「——真是的，居然獨占這么漂亮的地方?！?/p>

「——是啊，沒錯。那么下次我們兩個一起把全國的人請來吧。大家看了一定都會高興?！?/p>

「——然后，我還想跟大家炫耀你變得這么漂亮了?！?/p>

「——怎樣？不錯吧？」

「——是嗎，謝謝?！?/p>

他說不定聽得到我所聽不到的言語。但在我眼中，他看起來只像是單方面在跟曾經(jīng)是妹妹的東西說話而已。

昨天跟我交談過的妹妹現(xiàn)在就連表情都無法改變，什么都無法表達(dá)。

感情、身體、所有的一切，全都遺失在這片花海之中了吧。

除了被人賞玩以外，她什么也做不到。

簡直，就跟花朵一樣。

○

我乘著掃帚在草原上飛行。

幸好我開始騎掃帚的時候還沒下雨。原本想在下雨前抵達(dá)下一個國家，但不知能否如愿。

「……哎呀。」

灰色的天空下，我看見行進(jìn)方向前方有個蠢動的影子。

隨著我越來越接近，影子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晰，終于看出是一個人影。我沒有放慢速度，從他身旁飛過。

「…………」

我不知道那是個男性還是女性，也不知道他的年齡，只知道他是個人類。

那個人朝著某個方向走去。他所前往的地方，說不定會有國家。

在一切融入曖昧不明的景色中，只有一樣?xùn)|西，我看得一清二楚。某樣物品映入我眼中。

是那個人用雙手珍貴地抱在手中的——

一束花。

（小罪木有話說）

伊蕾娜這樣做是對的，即使一把火燒了花海也有可能再長回來。

“春風(fēng)吹又生嘛?！?/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