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火石主線(十二)

事后想起來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們的行為如果被人看到的話是無論如何也解釋不通的,但那時面對第二起命案的可能時我根本來不及想很多就被萊斯利拽著到了喬然家窗子樓下。洪升小區(qū)的樓都有些發(fā)黑發(fā)舊,一樓的空調(diào)外機上落滿了灰塵,上面擺著幾盆枯死的植物。
“你能爬嗎?”萊斯利說道。
“什么?我連出門都很少出?!?/p>
“那你蹲下?!比R斯利這次沒有再嘮叨,語氣中除了焦急外更多的是興奮。我扶著墻彎下腰,讓萊斯利踩著我的后背爬到了一樓的空調(diào)外機上,然后順著防盜窗爬上了二樓的陽臺。 “窗戶鎖著的。”他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玻璃,說道。
我忍不住想萊斯利以前是不是做過入室盜竊的扒手,否則他怎么會這么熟練。記者和攝影師也跑到了樓下,攝影師拎著我認不出型號的攝像機看著萊斯利,一副不知道該不該拍點什么的表情。我對他做了個“別拍”的口型,他把攝影機放下了。
“能看到里面嗎?”記者說道。
“看不見,窗簾都拉著?!?/p>
萊斯利踩在窗臺邊上向另一扇窗戶的方向移動,盡管窗與窗之間的距離并不是很大,我還是為他捏了一把汗。他扶著裸露在墻外的水管稍微跳了一下來到似乎是客廳方向的窗前,稍用力敲了敲窗戶。
“有人在嗎?”
沒有任何變化。窗簾是半開著的,玻璃上零星貼了幾條長長的黑色膠帶。萊斯利用胳膊肘用力撞了一下窗框,窗戶竟向內(nèi)側(cè)打開了一點。
“窗戶沒鎖,”他一邊向下看著我們,一邊將一條腿伸進窗戶里,“里面確實有一股臭味,但是不是很濃,我要進去嗎?” 記者回頭請示似的看了一眼矮胖攝影師。攝影師點了點頭:
“來都來了?!?/p>
于是我們上到二樓,萊斯利給我們打開了防盜門。門口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腐敗氣味,但并不像電影里所描述的那么濃郁。記者從腰包里拿了幾個一次性鞋套分給我們,連萊斯利也得了一個。我被記者和攝影師夾在中間擠進了喬然家里。
“沒有發(fā)現(xiàn)尸體什么的,”萊斯利說,“就是臥室床邊有好多頭發(fā)?!?/p>
“頭發(fā)?”
“是的,特別長,還沾著嘔吐物一樣的東西??磥沓粑妒菑哪抢飦淼摹!?/p>
我環(huán)顧四周。房間不算很大,進門以后就是客廳,門左側(cè)是廚房,正對著房門的是一扇似乎是洗手間門的毛玻璃門,上面有一些干涸的灰白色水漬。房間里家具齊全,茶幾上扔著空了的外賣盒,上面幾乎沒多少灰塵,似乎昭示著這里在不久前確實曾有人住過。
“也許喬先生只是出個門,很快就會回來了?”
記者戴上橡膠手套,小心地翻了一下茶幾下的雜物。茶幾下幾乎沒有什么東西,只有一個小鐵盒和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攝影師戴上手套打開其中一個塑料瓶聞了聞,挑挑眉毛:
“是酒,”他說,“純度很高的酒精,再純一點就可以灌到車子里了?!?/p>
我接過來聞了一下,確實有一股醇類的香味。這時記者從一個罐子下面拿出了一片東西,發(fā)黃得厲害。我愣了好久才意識到那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不常見的名叫“照片”的東西。
“您怎么看?”記者把那張照片展示給我。我沒帶手套,于是就沒有接。照片上似乎是一個三口之家的合影,一對夫婦倆中間站著一個穿著暗藍色長褲的孩子。但奇怪的是所有人的上半身都被整齊地裁掉了,留下半個人形的空洞和一雙腿杵在畫面里。
“背景好像是一個學校,有點眼熟?!蔽艺f,“現(xiàn)在還保存照片的人不多了,這么破壞有點可惜?!?/p>
“是吧,”記者小心翼翼地將東西放回原處,“拍下來了嗎?我們最好快一點,一會兒警察肯定會來的?!?/p>
我不由得想象起火石被當場抓捕歸案的樣子,沒來由地有些失落。萊斯利把臥室的門打開,指給我們看那坨嘔吐物所在的位置。臥室里的腐敗氣味更加濃郁一些,我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如果這滿地的頭發(fā)都是一個人的,那喬先生現(xiàn)在應該是個禿子?!蔽胰滩蛔≌f道。
記者似乎被我逗笑了,但望著眼前的景象又有些笑不出來。臥室里肉眼可見的表面幾乎到處都是散亂的頭發(fā),像一層薄薄的紗一樣,靠近床頭柜附近有一小堆糾結(jié)成團的黑發(fā),上面沾著暗黃色的黏濁固體。萊斯利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沒有尸體,也沒有血,床單下面也是頭發(fā),”他說,“我們還是快走吧,要不警察來了不好解釋。”
“但是喬然去哪了呢?”
雖然我也并沒有期待過會直接找到喬然本人,但屋子里見到的東西還是隱約讓人覺得有些不對。我想起那個編輯說過的,火石錄像用的手機上也纏滿了頭發(fā)……視頻中那只腫脹的老鼠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盤旋不去。
記者拿出一個小自封袋,從地上小心地拈起幾縷黑發(fā)裝進袋里?!傲魝€樣本,請人化驗一下DNA,”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她解釋道,“只是……以防萬一?!?/p>
“以防什么萬一?”
“確定一下這一屋子的毛是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喬先生的,而不是警方隨便推出來的另一個‘喬先生’,你懂吧?”
“你懷疑警方可能有內(nèi)鬼?”
“不好說,去年寶石艦隊下屬的黑曜石市就出過警方和檢方串通一氣偽造證據(jù)的丑聞?!?/p>
她說的案子我大概有點印象,不由得也警覺了起來,但轉(zhuǎn)念一想又想不到火石一個連身份證都沒有的人造人能有什么背景,只好一個勁點頭,低頭和她一起仔細觀察地上的頭發(fā)絲。那些頭發(fā)看上去長度都很接近,末端并不規(guī)則,盤結(jié)在一起讓人想起某些植物的須根。我用腳尖輕輕撥了一下纏結(jié)成團的發(fā)絲,余光忽然瞥見那團東西下面似乎有什么動了動。
“萊斯利!”
萊斯利從床頭柜邊跑過來:“怎么了?” 我瞪著剛剛的那團頭發(fā)絲,只覺得寒意止不住地往外冒:“那那那團好像動了一下……”
“哪個哪個?”
萊斯利幾乎把臉貼在地上,像條狗一樣到處嗅探了半天。 “你說哪個,奈里?”他茫然抬起頭來望著我。
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試圖找到剛剛?cè)鋭拥哪菆F頭發(fā),卻意識到已經(jīng)無法準確確定那團頭發(fā)的位置。這里到處都是差不多的發(fā)絲,全都安安靜靜地貼在地上,除非有微風否則一動也不動。
“您剛才看到了什么?確定不是靜電現(xiàn)象嗎?”記者好奇地湊了過來。?
我對自己說那絕不可能是什么靜電。剛剛那團頭發(fā)下面明顯鉆出了一個頂端膨大的東西,像某種真菌的子實體,又像是花蕾。但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
“你是不是之前熬夜熬出幻覺了?”萊斯利摸了一下我的額頭。?
我想辯駁,卻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時防盜門那里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們?nèi)奸]上了嘴,面面相覷。
“您好,請問喬然先生住在這里嗎?我們是虎耳草刑偵大隊的,有一些情況需要向您了解?!?/p>
記者用口型對我說出“警察”一詞。我小心地挪到客廳窗戶那里,從厚厚的窗簾縫隙中往外瞥了一眼,看見樓下停著一輛沒什么特點的車,只在車頂上頂著一個紅藍雙閃燈,但沒有打開。
“完蛋,徹底說不清了?!比R斯利緊張地掐著大腿。門外的敲門聲仍未停止,聽上去極富耐心。
“我們在樓下看到您家窗戶里有人,麻煩開一下門。”
“出門好好解釋應該……”
記者看著我的臉,似乎想要反駁什么,忽然猛地甩過頭去。
“什么…什么味道?”
我也聞到了,像是某種東西燃燒的刺鼻氣味。不等我前去確定到底是哪里在燃燒,濃煙伴隨著滾滾熱浪便撲了過來。洗手間和廚房里倏然竄起一道道扭曲的赤紅色。白亮灼眼的火光驟然膨脹升起,空氣被壓縮成了震耳欲聾的尖嘯,我感到有龐大的力量掃中了我的胸口,緊接著便眼前一黑。
我從未想過火焰原來能蔓延得這么快。龐大的熱量從四面八方襲來,無論哪個方向都只有無處可逃滾燙的痛楚。我感到自己陷入了噩夢,即使閉著眼睛也能看到魔鬼的赤紅色。那是火,人類用了上萬年以為徹底掌控了的東西。皮膚像是變粘了,仿佛要融化一樣。我想起母親,想起萊斯利,嘗試從地上爬起來時,忽然意識到我正被人攔腰拖拽著,一只手勾著我的腋下,一只手緊緊捂著我的口鼻,下水道一樣的霉臭味從那只手里的布片上散發(fā)出來,然而那是濕的,隔離了大半刺鼻烏黑的濃煙。
“別死……”
我不確定是不是幻覺,但確實感到身體貼上了某人堅實的后背。騰空的感覺持續(xù)了短短的一瞬間,接著重力的感覺狠狠撞擊到了我的胃部,我干嘔了半天,但什么也吐不出來。周圍持續(xù)喧鬧著,但我什么也聽不清楚。一陣巨響再次傳來,聽上去像是地獄里的聲音。有人在尖叫,似乎是小石子的碎片從很近的地方噼里啪啦地掉下來。風的氣息逐漸取代了濃煙的刺鼻惡臭。我拼命睜開眼睛,只能看見模糊的光影。一個人托著我的身體踉蹌了幾步,跪倒在地上,兜帽從頭頂滑落,黏濕纏結(jié)的黑發(fā)從繃帶的碎片間垂落下來。
“……火石?”
那人的動作頓了頓,繼續(xù)將手里的塑料瓶擰開,將里面的水拍在我的額頭和手臂上。
“你看到了嗎?”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似乎是吸入了太多濃煙的緣故。我感到整個人都被無法描述的沖動攫住,反應過來時已經(jīng)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角。掌心到處都是水泡,但我顧不了那么多。他露出驚恐的表情,手指痙攣地抓住了身旁的草莖。?
“你…你看到了?這次還是我嗎?又一次?”
“……自首,”我望著那雙藍眼睛,凝視著那雙眼睛中倒映的火光,“自首吧……戴罪立功,爭取減刑?!?/p>
那青年渾身都在顫抖。他將手指按在我的手背上,似乎是想要掰開我的手指,但并沒有使出什么力氣。
“對不起……”他像被掐住了喉嚨一樣囁嚅著,似乎有很多話堆在喉嚨中,反而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不是……不……不可能的……是別人……”
“別害怕……”我悄聲說道,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呂一檸的影子,抓著作業(yè)本站在我家門口的樓梯上,“自首吧……把事情都說出來。”
我感到身體逐漸失去力氣,抓著他衣角的手指越來越難以收緊。他低下頭將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沒有用很大力氣,只是一點點近乎溫柔地掰開了我的手指。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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