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是瘋了，一定是。沒有一個人會自愿做這種事的。

每天我穿好從頭到腳的防護衣，在我心中并沒有一點對此的厭惡和不安。相反，很平靜。一個正常的人不會如此平靜，即使注定你會死，也沒人肯干這事?？墒俏颐刻彀岩卉囓嚨氖w像垃圾一樣扔進焚化爐里，卻像這事有種趣味。

我知道我準(zhǔn)是個瘋子。

※※※

瘟疫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流行的。

當(dāng)?shù)谝粋€病例被披露時，人們還沒有想到這事的嚴(yán)重性，，有一些愚蠢的生物學(xué)家甚至歡呼終于找到了另一種生命形式，因為引起這場瘟疫的那種病毒的分子鏈中是硅和氫、氧結(jié)合而不是碳。

當(dāng)感染這種病毒的初期，除了全身關(guān)節(jié)稍有點不靈便，并沒有什么不適。然而到了兩周后，病人會突然不會動了，全身皮膚首先成為二氧化硅，也就是石頭。但此時人并沒有死，眼睛還能眨動。這時的人如果想強行運動，是可以動的，只是皮膚會像蠟制的一樣碎裂。我看到過好幾具石化了的尸體，身上凹凸不平，全是血跡。隨后內(nèi)臟也開始石化，直到第六周，全身徹底石化。換句話說，到第四十天左右，一個活人就成為一座石像。

沒有人知道這種病毒是如何產(chǎn)生的?，F(xiàn)有的抗生素也只能對蛋白質(zhì)構(gòu)成的病毒起作用，對這種病毒毫無用處。

更可怕的是，這種病毒的傳染性極大，甚至從呼吸也可以傳染。而初起階段，正因為沒有癥狀，極難發(fā)現(xiàn)。你可能在人群中走過，就已經(jīng)被感染了。

唯一的特效藥是酒精。

酒精可以延緩這種病毒的活動，但充其量不過是讓病毒的代謝延緩一周。即使你浸在酒精里，也不過多活一個星期。據(jù)科學(xué)家說，人體的石化，是因為病毒的代謝物堆積在細胞里。酒精其實不是殺死病毒，而是讓病毒保持活性。所以，酒精不是藥，而更像一劑毒品。通俗點說，因為病毒保持活性，它們活得更長，在體內(nèi)同時生存的個體數(shù)就更多，因此在它們代謝時產(chǎn)生的尸體也就更多，到后期人體石化得更快。

可不管從哪方面來說，人們覺得酒精還是一種靈藥。酒精的消費量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

當(dāng)然，統(tǒng)計局早已經(jīng)撤銷了。世界也沒有國家可言。在瘟疫早期，一些僥幸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病毒的國家還在幸災(zāi)樂禍地指責(zé)是其他國家的國體以至于造成了這場瘟疫，而傳到自己國家時又氣勢洶洶地指責(zé)別國采取的措施不力。然而當(dāng)這種瘟疫已成燎原之勢時，誰也不說出多余的話了。不管意識形態(tài)如何，國體如何，在這場瘟疫面前人人平等。

在這種情況下，形成了世界大同，是在是種很奇妙的現(xiàn)象。

緊急應(yīng)變機構(gòu)建立了。而這種應(yīng)變，只有一種對策。對感染的人進行隔離，未感染的人發(fā)防毒面具。好在這種病毒的個體尚通不過石墨過濾器，不然人類真的要無處可逃了。

當(dāng)一個人被發(fā)現(xiàn)感染了病毒，立刻被收繳面具。因為對于尚未感染的人類來說，一個帶菌者無異于一頭危險的猛獸。這些人立刻被拋棄在外，有錢的開始酗酒，不管會不會喝。沒錢的到處搶劫。事實上也不必搶劫，已經(jīng)有三分之二的住宅已經(jīng)空了，隨便進出，財物也隨便取用。

我的任務(wù)是善后工作。說白了，就是到處收集已經(jīng)變成石像的尸體，運到郊外焚燒。由于沒有藥，所以只能如此做，盡量把病毒消滅掉。做這事，不但感染的可能性更高，更可怕的是，我們往往收集到尚未徹底石化的尸體。而把這樣的尸體投進焚尸爐，往往會從里面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我有兩個同僚因為不能忍受良心的譴責(zé)而自殺了。

這不是個好工作，但總要人做。

我說我瘋了是因為我不但不害怕這種慘叫，反而在投入每一個石像時，總是滿心希望它發(fā)出那一聲絕望的呼叫。

畢竟，不是所有的石像都是門農(nóng)。

※※※

我駕著大卡車駛過空蕩蕩的街道。今天只收了七具尸體，每一具都不想還會在焚尸爐里叫喚的。

我駛過一個幼兒園時，一個沒有面具的男人男人抱著一堆東西跑出來。

由于兒童的身體小，他們感染病毒后發(fā)作的比成人快得多，因此早就沒有兒童了。然而這幼兒園門口并沒有表明無人的白標(biāo)牌，也沒有紅標(biāo)牌，說明里面還有正常人。無人住宅是白標(biāo)牌，病人住宅則是紅標(biāo)牌。

對于病人搶劫無人住宅，這并不違法。而他從這幼兒園里出來，只怕那里已沒人了，不然，他是犯了搶劫罪，我可以將他就地正法。

我跳下車，拔出槍來，對他喊道：“站住。”

他站住了，看著我。他的手里，是一堆女人的衣服。

我說：“這不是無人住宅，你已經(jīng)觸犯緊急狀態(tài)法第八條，必須接受死刑。”

那個男人的臉也擠作一堆。能做這種表情的人，至少還可以到處跑上一個禮拜。他道：“我不知道，我是新來的。”

“不必解釋了，你必須接受處罰?！?/p>

他的臉扭屈，變形，嘴里開始不干不凈地罵著。我開了槍。在槍聲中，他的腦袋像是一堆腐爛的爛肉，四處飛濺，在墻上形成一個放射狀的痕跡。而他的尸體，也是真正的尸體，向后倒去。

緊急狀態(tài)法第八條，凡病人進入未感染者住宅，不論何種理由，一律就地處決。

這條不近人情的法律得到了所有未感染者的支持，因而得以通過。

※※※

我踏進那幼兒園里。

生與死，在這個年代已不重要了。殺了一個人，我心中沒有一點波動。我想的只是，他進入這里，可能原先的住民已經(jīng)死了，或者這里的住民已感染。不論如何，我必須要弄清楚。

“有人嗎？”

我喊著。在教室里，還貼著一張張稚拙的兒童畫。《我的家》。在那些夸張得可笑的人和景中，依然看得到畫畫的孩子的天真和可愛。盡管畫筆拙劣，但至少看得出那些人沒有感染。

沒有一個人。黑板上還寫著“一只手，一口米”這樣的字，但沒有一點有人跡的樣子。也許這真是個無人住宅，我是錯殺了那個人了。但我沒有一點內(nèi)疚，他無非早死幾個星期而已。

我穿過幾個教室。后面是一排宿舍，但沒有人。

看來是個無人區(qū)了。我的車?yán)镞€有幾塊標(biāo)牌，得給這兒釘上。

我想著，正準(zhǔn)備走出去，忽然在樓道下傳來了一點響動。

樓道下，本是一間雜物間，沒有人。從那里會傳來什么？目前已沒有老鼠了。所有的老鼠早于人石化，因為個體要小得多?，F(xiàn)在，只有大象在感染后活得最久。

這里有個地下室！

我推了推門，門沒開。我退了一步，狠踹了一腳，“砰”一聲，門被我踢開了。

下面，簡直是個玩具工場。

我說那象個玩具工場，因為足足有三十個小孩的石像。有各種姿態(tài)，甚至有坐在痰盂上的。但那確實都早已石化了。

我苦笑了一下。每個小孩，也有近六十斤，三十多個，一共一千八百多斤。這可是件體力活。我搬起一個手里還抓著玩具汽車的小男孩，扛在肩上，準(zhǔn)備走出這間地下室。

※※※

“你不能帶走他們?！?/p>

我看到從墻上一個隱藏得很好的門里走出一個人來。聽聲音，那是個女子，可身上也穿著厚重的防護服。

我站住了：“還有人？你剛才為什么不出來？”

她盯著我隱藏在面具后的臉，像要看透我臉上的卑鄙和無恥。她慢慢地回說：“你是烏鴉？”

我不由苦笑?！盀貘f”中一般人對我們的俚稱，因為我們的防護衣是黑色而不是一般的白色，而做的事也象報喪的烏鴉一樣。

“算是吧?！?/p>

“你要把他們帶走？”

我看看手里抱著的一個像個大玩偶一樣的石像，道：“這可不是工藝品?！?/p>

“你要把他們燒掉？”

“你有什么更好的辦法么？請與緊急應(yīng)變司聯(lián)系，電話是010—8894……”

“我不是與你說這些，”她有點惱怒地說，“你不能帶走他們?！?/p>

“小姐，”我說，“請你不要感情用事。古人說斷士斷腕，也是這個道理。他們已經(jīng)沒有生命，就同一個定時炸彈一樣危險，你把他們藏在這兒，能夠保證你自己不會染上么？”

她憤怒地說：“不對，他們沒有死?！?/p>

我有點好笑。這種感情至上主義者我也碰到過不少，如果由他們亂來，人類的滅絕那早就指日可待了。我說：“一個人已經(jīng)成為石像了，你說他沒有死？”

她說：“是。他們并沒有死，只不過成為另一個形式的生命。就像我們?nèi)祟惖纳眢w里，纖維素極少，但不能由此說絕大部分是纖維素構(gòu)成的植物不是生命一樣?！?/p>

我有點生氣了。她真如此不可理喻么？盡管政府告訴我們，如果遇上人無理取鬧，可以采用極端手段，但我實在不想拔出槍來。我說：“小姐，你說他們有生命，那他們有生命活動么？植物不會動，可還會生長?！?/p>

她說：“他們不會動，只不過他們成為這種形式的生命，時間觀念與我們不同了。我們的一秒鐘，對他們來說可能是一天，一個月，一年。但不能因為他們動得緩慢，我們就剝奪他們的生存權(quán)力?！?/p>

我笑了：“小姐，科學(xué)家們早就證明了，人一旦石化，就不再有生命了，和公園里那些藝術(shù)品沒什么不同。小姐，你想成為羅浮宮里的收藏品，機會有得是。”

她尖叫著：“他們騙人！”她拖著我的手說：“來，我給你看證據(jù)?！?/p>

透過厚厚的手套，我感到她的手柔軟，卻又堅硬。我吃了一驚，說：“你已經(jīng)感染了？”

她苦笑了一下：“是，已經(jīng)兩天了。根據(jù)一般人的感染速度，我大概還活上五天，所以我一定要你來看看?！?/p>

她給我看得是那個坐在痰盂上的小女孩。這小女孩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我也并不陌生。每一個人大便后都是這樣的不論年紀(jì)大小。然而她的手提著裙子，屁股卻不是坐在痰盂上的。

她說：“這個孩子已經(jīng)石化兩年了。兩年前，在她還沒完全石化時，是坐在痰盂上的，可今天她卻成了這個樣子。你說她想干什么？”

我說：“天啊，他想站起來！”

她沒有看我，只是說：“是。她知道自己拉完了，該站起來了。只不過時間對于她來說慢得很多，在她思想中，可能這兩年不過是她坐在痰盂上的一小會，她甚至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們的動作對于她來說太快了，快得什么也看不清。你把她扔到焚尸爐里，她被焚燒時的痛苦甚至還來不及從神經(jīng)末梢傳到大腦就已經(jīng)成為砂子了。你說，你是不是在殺人？”

我只覺頭有點暈。根據(jù)統(tǒng)計，我一天大約焚燒二百個人。照這樣計算，兩年來，七百多天，我是殺了十四萬個人了？

也許她在說謊？然而我不太相信。因為石化不是快如閃電，從能運動到不能運動的臨界時間，大約是三十分鐘。我見過不少人在這三十分鐘里強行運動而使本來的皮膚龜裂的例子。也就是說，這小女孩不可能在三十分鐘里保持撅著屁股的姿勢一動不動的，不然她的皮膚一定會裂開。然而現(xiàn)在她的皮膚光滑無暇，幾乎可以當(dāng)鏡子照。

然而，要我相信一個變成石頭的人還能動，還能思想，而思想比血肉之軀時慢上千百萬倍，這難以讓我想象。我不是知識分子，不會相信別人口頭上的話，即使那非常可怕，非常誘人。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我的手摸向槍套。對于不想理解的事，槍聲是最好的回答。

然而我沒有開槍。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防護面具后面是一種憐憫和不屈，仿佛我只是一個骯臟的爬蟲。

我移開了目光，道：“把你的防護衣脫下來，你已經(jīng)沒有資格穿了?！?/p>

※※※

第二天，上午，我在一個兵營里收到了一大隊士兵。在回去時，我到那個幼兒園里轉(zhuǎn)了轉(zhuǎn)。

她正在晾曬衣服。我把車停在門口，抓了一包食物，向她走去。

她的目光還是不太友好：“你來做什么？”

“你沒有糧食配給，我給你拿來一些?！?/p>

糧食配給也是緊急應(yīng)變司的一項措施。由于植物與動物一樣，也石化了，因此食物極為稀少，每個正常人每月只有十八千克的食品。像我們這一類烏鴉，由于沒人肯干，因此每月要多十千克。而感染者立即停止配給食物，讓他們自生自滅。

她看著我：“是憐憫？”

我也看了看她，但很快不敢面對她的目光：“是尊重。”

她道：“如果你真這么想，我只希望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什么？”

“當(dāng)我石化以后，不要把那些孩子燒掉?！?/p>

我抬起眼，看著她眼里的期待，實在不忍心告訴她真話。我垂下眼瞼，道：“好的，我答應(yīng)你?！?/p>

我無法告訴她，我的任務(wù)就是收集已經(jīng)石化的人體，然后，燒掉，不論他們是不是成為另一種生命形式，是不是還有感覺。然而我只能說些這種話，讓她在剩下的時間里得到一點不切實際的安慰吧。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把自己寶貴的食物給她，那也許是太蠢了。可是我總覺得我應(yīng)該這么做。不能要求我成為殉道者，那么我只能做一個旁觀者。

過了幾天，我又去了一次那個幼兒園里。她的衣服還晾在外面，大概她已不能運動了。我走到樓下，她正站在門口，張開了手，像不讓我進去。但她已經(jīng)是個石像，就算她有意識，她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也許當(dāng)她意識到我違背了諾言時，她早成了灰塵了。

我把她搬到一邊，從里面把那些小石像一個個搬出來。當(dāng)我最后去抱她時，看到她眼里，盡是對我的痛恨與不屑。我不敢去面對她，只是把她小心抱上卡車。以前我可是動作很粗野，不時有人在被我搬動時弄斷了手臂和腳，然而這一回我像搬一件一碰就碎的細瓷器一樣，先在地上放了幾件她的舊衣服，讓她小心地躺在上面，然后，我在幼兒園門口訂上了一塊白色的牌子。

回到我的住處，我把那些小孩卸下車后，沒有把她們燒掉，只是有點羞愧吧。我把她豎在我住處的門口。

在滿地從焚尸爐里飛出來的白灰中，她伸開了雙手，站在我門口，那張開的臂彎仿佛在期待，但更像在遮擋什么。她的外表光滑之極，衣服也有點破了，然而并不給人不莊重的感覺。然而她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滿了厭惡。

眼睛石化得很晚，人石化后，即使無法動彈了，但眼睛有時還能轉(zhuǎn)動。不過，她再過一兩天就完全石化了。我有點羞愧，覺得自己實在不是個好人，在她成為石像后，我還要把她變成一件裝飾品。那些小孩，還是等她完全石化后再燒吧。

我把收來的另外十幾個石像拖到了焚尸爐。在我把他們?nèi)舆M爐膛，聽到了一聲凄慘的呼叫。然而，我沒有像以前那樣感到快慰，心頭只是一陣抽搐。

即使石化后沒有生命，但此時他們總還活著，只是身體不如尚未感染者那么柔軟。我們有什么權(quán)利剝求他們生存的權(quán)利？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住處。地上，那些孩子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我小心地繞開他們，走到屋內(nèi)。

※※※

第二天，我又出去拉了一車。

在路上遇上安檢員，他十分贊許地給我的積分卡上加了一顆星。我現(xiàn)在是四星級，再加一顆星，就可以進入緊急應(yīng)變司，成為安檢員了。安檢員告訴我，目前全球未感染人數(shù)只剩下五十幾萬，但由于措施得力，有幾個地區(qū)已不再發(fā)現(xiàn)感染者。看來，徹底撲滅這場瘟疫不是不可能。

好消息如此，但他也告訴了我一個壞消息，全球做我這種烏鴉的，一共有一萬多人，平均每月有十幾個自殺。

好消息和壞消息都讓我心情沉重。

我把收回來的幾十個人扔進焚尸爐。也許，她對我說，他們?nèi)杂猩?，我口頭上雖不信，但心底，卻也有點動搖了吧，在把那些石像扔進去時，我只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劊子手。

回到住處，進門時，我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已經(jīng)改變。

也許是我的錯覺，但我發(fā)現(xiàn)她眼里不再是那種厭惡和受欺騙的眼神——如果石像也有眼神的話。

是因為我沒有把那些小孩燒掉么？

我看看地上一堆橫七豎八的小石像，那個小女孩孩提著裙子，但人卻躺在地上，十分可笑。我把那些石像一個個放好，按我記憶中的樣子，把他們一個個回復(fù)原來的樣子。盡管沒有痰盂，但由于重心的緣故，這小女孩也能撅著屁股站著。

我放好孩子，走到她面前，慢慢地說：“如果你還能聽到的話，你也該知道，我遵守了諾言?！?/p>

他當(dāng)然沒有反應(yīng)。

我進了屋，在消毒室里讓強烈的紫外線照射到我身上。

生命是什么？那么脆弱。石頭比我這種血肉之軀堅固多了，然而如果他們還有生命，他們卻只是一堆可以讓我隨意消滅的沉重的垃圾而已。

可是，我有權(quán)力這么做么？

※※※

二十三天。

現(xiàn)在能收到的石像越來越少，我每天只能收上十幾個了。如果我是在殺人，那每天殺一個和每天殺兩百個也沒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

再一次遇上安檢員，是在三十天后。他這一次是特意等我的。奇怪的是，他不敢來我的住所找我。也許，他也是從烏鴉做上來的。

“恭喜你?！彼灰娢?，這向我伸出手。隔著厚厚的手套，我也感到他肌肉的柔軟。

“恭喜你，經(jīng)過討論，一致同意你成為安檢員。你做得很好，這一塊已經(jīng)大致?lián)錅缌宋烈摺！?/p>

如果是一個月前聽到這消息，我會很高興。然而此時我并不怎么興奮。

“是么？謝謝?！?/p>

“明天，我?guī)闳ゾo急應(yīng)變司總部。”

※※※

緊急應(yīng)變司總部位于北方一個城市。本來有上千萬人口的大城市，現(xiàn)在只剩了不到幾千人。

總部大樓被一個巨大的透明罩子罩住，與外界徹底隔開。那是層離子化的空氣。要維持這個罩子，每天都要消耗以前儲存下來的大量能源。我和安檢員經(jīng)過嚴(yán)密的消毒，終于進入內(nèi)部。

總部占地大約有兩百萬平方米，相當(dāng)于一個小鎮(zhèn)了。里面不需要穿防護衣，因此每個人都帶著一種優(yōu)越感。也難怪，那些人本來就都是國家上層機構(gòu)的人物。

我被帶到幾個地方看了看。人們安居樂業(yè)，食物充足，和沒有發(fā)生瘟疫時沒什么不同。

“目前，這里周圍兩百平方公里內(nèi)已沒有再發(fā)現(xiàn)過那種病毒。預(yù)計，再過五個月，就可以撤除放護罩了?！?/p>

我看見在大道街心的廣場上豎著一個女子的石像。那是幾年前紅極一時的影星，但她早就石化了，而且是第一批。據(jù)說就是她從國外染回的病毒?，F(xiàn)在這石像卻雕得極其精細，栩栩如生。

“這里也有她的影迷？”我有點好奇地問。

“是，司長很喜歡她的電影?！?/p>

我走上前，仔細地看了看，不由笑了：“怎么不把衣服雕出來，卻要給石像穿衣服？多浪費，為了更有真實感？”

我吃了一驚：“那不會有病毒么？”

“沒關(guān)系，據(jù)嚴(yán)格檢查，石化后七個月，體內(nèi)就不存在病毒了。她放在這兒足有一年了?！?/p>

我有點訕訕地一笑：“看樣子，我們做的事，其實都是無用功？只需隔離，也可以消滅病毒?！?/p>

“那可不一樣，你們把剛石化的都焚燒掉，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病毒的擴散，你們?yōu)槿祟愖龀隽撕艽蟮呢暙I。好，我?guī)闳⒂^這里的食品加工基地?！?/p>

我跟著他去看食品加工基地。那是緊急應(yīng)變司的中心，因為外面的食品不免會被污染，只有這里，與外界完全隔離，可以放心。目前，所有正常人的食品配給都是來自于這里，通過無重力通道發(fā)送給各地的。

走馬觀花地看了一圈，他和我又來到廣場上。坐在噴水池邊，他小聲說：“下午司長要接見你，和你面談，你要順著他的意思說話?！?/p>

“為什么？”

“目前，司長具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我們誰也不能違背他的意愿?！?/p>

“他會說什么？”

“他說的話，你可能會無法接受，但你一定要忍耐。你能有這個機會很不容易，你要珍惜?！?/p>

我腦中一閃，道：“你是不是說，那些石化了的人，仍然有生命？”

他的臉變了：“誰告訴你的？”

我的臉色也一定變了：“這難道是真的？”

他沒有回答我：“是誰告訴你的？這是一級機密。”

我的聲音有點響：“那是真的了？”

他看著我，我逼視著他，他不敢再面對我，垂下眼，道：“是。你說話輕一點，這兒有不少人。”

我站起來，指著那個豎著的女明星說：“事實上，她也仍然是活的，只是動作、思想遠比我們慢而已？”

他也站了起來，“是的，”他慢慢地，小聲地說，“一年前我見她的手還是舉過肩的，現(xiàn)在卻已在肩頭以下了，腳的位置也發(fā)生了變化?！?/p>

“所以說，我這兩年來，是在殺人？”

“不用說得這么難聽，”他說，“老鼠也是生命，可你以前抓到老鼠會毫不猶豫地浸死它們?！?/p>

“它們不是老鼠，是人！”

他突然堅毅地說：“不對，他們不再是人了。它們既然成為另一種形式的生命，那就是一種異類，當(dāng)他們威脅到我們時，我們有權(quán)消滅他們。”

“有權(quán)？”我的喉嚨里發(fā)出了干笑。我想起那個女子的話。權(quán)力是什么？無非是無恥的代名詞。在權(quán)力中，我只是這部絞肉機中的一個小螺絲而已。即使我反抗，只能是讓機器的所有者換掉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零件而已。

我說：“我要求放棄成為安檢員的資格?！?/p>

他吃驚地看著我：“你瘋了？你知不知道，烏鴉盡管感染的機會少一些，可每年還會有近一百個感染。只有安檢員……”

“謝謝你的好意，只是我想我還有一點多余的，叫做‘良心’的東西吧。”

他看著我，把手搭在我肩上，說：“我知道，我也是從烏鴉做上來的。只是，看問題的角度可能每個人都會不同，你再考慮一下吧?！?/p>

我把他的手拿下來，說：“不必了，我想過了許多。”

“不，你還是很感情用事。下一批的安檢員資格申請是三個月后，希望你到時能回心轉(zhuǎn)意?！彼x開了我，走了幾步，他又回頭說：“你知道吧，雞蛋去碰石頭，毫無意義。你再想想吧。”

我看著他漸漸地走向消毒室，心頭有點沖動地想叫住他，告訴他我是有點意氣用事了。然而我沒有。

回到住處，天色晚了。我走進房時，看到她的目光已經(jīng)顯得很溫柔，我不由苦笑。我是為了一個不值錢的信念放棄了一次好機會么？沒那么高尚。我到此時，才明白我那些自殺的同僚才真正的偉大。

在這個時代，我們無法讓自己做到對一切都無愧于心。

※※※

第二天，我把車開出去。繞過一個街口，我突然聽到在一家廢棄的商店里有人在哭喊。我停住，跳下車想里走去。

有兩個不穿防護衣的大漢在地上壓住了一個穿防護衣的人。這人聽聲音是個女人。

我拔出槍，說：“住手！”

一個大漢抬起頭，喝喝地干笑了幾聲，道：“是個烏鴉啊，沒你的事，快走開吧。哥們沒幾天活頭了，你就讓哥們樂一樂?！?/p>

我看著地上那個人。那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子，在這種時候，她頭上還有戴著首飾。我把槍揚了揚，說：“快走開。你既然知道沒多久可以活了，就更不應(yīng)該害人。”

他從腰上拔出了一把刀，冷笑道：“臭烏鴉還會說大道理。要是信你這一套，老子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子了。讓開，你要有種的話就朝老子身上開槍。”

我拉下保險。如果前幾個月，我會毫不猶豫地開槍了，但此時我卻沒有。我猶豫了，他卻猛地把刀擲了過來，我一閃，刀擦著我的手臂飛過，扎在身后的墻上。

我開槍了。他的身體跳了跳，姿勢十分優(yōu)美地倒了下來，血像一條小蛇，流在地上。

另一個也跳起來。他的眼神卻沒那么狂妄，帶著乞憐和憂郁。我揚了揚槍，說：“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那女人從地上爬起來，毫無用處地掩著已經(jīng)破損的防護衣，在那人身上踢打著，一邊哭叫：“快開槍，殺了他！殺了他！”

我拉開她，對那男子說：“你快走，真要我開槍么？”

他轉(zhuǎn)身跑了。那女人開始踢打我，說：“你為什么放了他？你知道我爸以前是省長么？”我推開她，說：“小姐，把你的防護衣脫下來，你已沒有資格穿它了。”

她哭喊道：“我沒資格，你有資格么？”

這時我才意識到，剛才那一刀，劃破了我的防護衣。我的手臂上，有條血痕。盡管這點上根本無關(guān)緊要，然而我知道成千上萬個病毒已經(jīng)涌入了傷口。我開始脫下防護衣，說：“是，你說得對?！?/p>

她幾乎嚇傻了。我脫下防護衣，只覺得輕松了不少，說：“快把你的防護衣脫下來。”

※※※

回到住處，我沒有再進房里?，F(xiàn)在，里面那種嚴(yán)格的消毒設(shè)施對我已毫無意義。由于是從傷口進入，感染速度很快，我的傷口附近已經(jīng)有些堅硬了。我和衣躺在地上，看著星空。

許久沒有見過星空了，閃爍的繁星那么美麗。從遠古以來，它們就存在著，也許，也有星球上有過生命，也曾有過種種悲歡離合吧。

我也有點像苦笑。也只有這時，我才能看一眼星空。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在滄海中，一粒粟米與須彌山都沒什么不同，而在無垠的宇宙里，滄海又算什么？夜郎自大。哈哈，夜郎不大，但漢就有權(quán)力取笑別人么？

我睡在溫暖的灰中。那些灰，仿佛也還有著生命，在空氣中浮動，落下，像大片的螢火。

月光溫柔，她的眼波也似流動。然而我沒有做夢。

※※※

安檢員來的時候，我還沒醒，并不知道。他給我留下一大包食物，足夠我吃兩個月了。

每天，我仍然四出收集石像，把他們燒掉。生命總是不同的。然而我已經(jīng)決心，絕不燒掉她。

※※※

我已經(jīng)無法移動。那病毒已經(jīng)大規(guī)模代謝，使得我的身體迅速石化。盡管我的眼睛還保留著視覺，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全身徹底石化，還能不能看到？

如果我強行移動，是可以移動的。在石化的皮膚下，肌肉還保持了一定的活力與彈性，足以移動身體。但如此一來，勢必要造成皮膚龜裂。當(dāng)然，這并不疼痛，盡管會慘不忍睹，但神經(jīng)末梢早已經(jīng)石化，無法傳送痛覺了。不，還是能傳送痛覺的，但那可能要很久很久，一年，兩年，或者，一百、一千年之久吧。

我不想讓我的身體千瘡百孔，我只是努力而又小心地挪動我的雙腳，努力把我的身體向前移動，每一天能移動多少？一微米？一納米？這一米多的距離對我來說，恍若天涯，然而在一千年，抑或兩千年后，我會攬住她的腰，我的嘴唇也會接觸到她的嘴唇的。

我靜靜地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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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xué)們，”教授在臺上說，“你們大約也在前幾節(jié)課上讀到過，六千年前是人類文明的萌芽時期。以前一直認為這個時期人類的文明還是很初級的，可能只會用火，但最近發(fā)掘出來的兩個雕塑可能會顛覆我們所有的陳舊觀念?！?/p>

他拉開了講臺前一塊白布，兩個雕塑出現(xiàn)在學(xué)生們面前。

“你們也看到了，這兩個雕塑栩栩如生，盡管有過于寫實的毛病，表情的刻畫也有點錯誤，這男子過于熾烈而女子過于冷漠，但大家可以看到，人體的比例掌握得相當(dāng)好，幾乎可以寫生用?！?/p>

他開了句玩笑后，說：“藝術(shù)上的問題不是我們要研究的，這堂課我要講的是當(dāng)時的工藝水平。以前我們認為當(dāng)時不可能產(chǎn)生鐵器，但有一點可能證明我們錯了，因為沒有鐵器是做不到這一點的。請看，”他從講臺上拿起一張紙，放在兩個人像的臉之間，道：“請注意，他們嘴唇間的距離，大約只有兩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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