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的軍火商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dāng)街一個曲尺形的大城堡，城里面預(yù)備著炸彈，可以隨時打仗。打仗的人，傍午傍晚休了架，每每花四枚金幣，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碗要漲到十枚，——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枚，便可以買一碟矮人火炮，或者榴彈炮，做物資了，如果出到十幾枚，那就能買一樣魔法武器，但這些顧客，多是侏儒，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鎧甲的，才踱進(jìn)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槍要炮，慢慢地坐用。

我從出了殼起，便在精靈的奧術(shù)都市里當(dāng)傭兵，精靈說，我樣子太兇，怕招不到什么主顧，就在里面睡會覺罷。外面的一些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軍火從城堡里運(yùn)出，看過車子里有假沒有，又親看將軍火放在車子里，然后放心：在這嚴(yán)重監(jiān)督下，摻假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精靈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我的龍息實在太厲害，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收錢的一種無聊職務(wù)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柜臺里，專管我的職務(wù)。雖然沒有什么事故，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精靈是一副巴結(jié)討好的面孔，主顧也好聲好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浮乙己到城里，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浮乙己是飛著買軍火而是英雄的唯一的龍。他身材很窄長；青綠膚色，鱗片間時常夾些傷痕；一身亂蓬蓬的青綠色的鱗片。身上雖然有鱗片，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整理，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浮，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浮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浮乙己。浮乙己一到店，所有買軍火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浮乙己，你身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柜里說，“要兩桶汽油，要一桶炸彈。”便排出九枚金幣。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浮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割喉的水晶，吊著打?！笨滓壹罕銤q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水晶不能算偷……竊水晶！……魔法師的事，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君子固窮”，什么“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wù)?，浮乙己原來也學(xué)過魔法，但終于沒有進(jìn)學(xué)，又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會一手魔法，便替人家打打架，換一碗飯吃?？上钟幸粯訅钠?，便是好喝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物資軍糧軍餉，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打架的人也沒有了。浮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浮乙己的名字。

浮乙己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旁人便又問道，“浮乙己，你當(dāng)真會魔法么？”浮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法師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自然附和著笑，精靈是決不敢責(zé)備的。而且精靈見了浮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浮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魔法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會魔法……我便考你一考。阿瓦達(dá)索命的達(dá)字，怎樣寫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浮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yīng)該記著。將來做掌柜的時候，寫賬要用?！蔽野迪胝乒穸疾桓易屛矣涃~呢，而且我們掌柜也從不將阿瓦達(dá)上賬；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就走字底上面一個大的達(dá)字么？”浮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大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yuǎn)。浮乙己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多乎哉?不多也?！?/p>

有幾回，鄰居英雄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浮乙己。他便給他們一人一顆。英雄拿著水晶，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浮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敝逼鹕碛挚匆豢此В约簱u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庇谑沁@一群英雄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浮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取下粉板，忽然說，“浮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金幣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買軍火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他打折了翅膀了。”掌柜說，“哦！”“他總?cè)耘f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偷到食人魔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嗎？”“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寫服辯，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翅膀?！薄昂髞砟兀俊薄昂髞泶蛘哿顺岚蛄?。”“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闭乒褚膊辉賳枺匀宦乃闼馁~。

中秋過后，秋風(fēng)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窩在錢堆里，也須噴噴火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碗酒?！边@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磿r又全沒有人。飛起來向外一望，那浮乙己便在柜臺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一身的鱗片破爛不堪，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身上掛?。灰娏宋?，又說道，“溫一碗酒?！闭乒褚采斐鲱^去，一面說，“浮乙己么？你還欠十九個金幣呢！”浮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xiàn)錢，酒要好?！闭乒袢匀煌匠Ｒ粯?，笑著對他說，“浮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會打斷翅膀？”浮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溫了酒，讓人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嘴里吐出四個金幣，放在我我面前，見他滿爪是泥，原來他便用這爪爬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爪慢慢爬去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浮乙己。到了年關(guān)，掌柜取下粉板說，“浮乙己還欠十九個金幣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浮乙己還欠十九個金幣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guān)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浮乙己的確死了。

寫于一九一八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