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雨幽蝶 第二十九章
? ? ? ?此為轉(zhuǎn)載,原創(chuàng)作者為coolcate大大。
主祭大人一回到家,訪客已經(jīng)在家里等他了。
少納言秀麻呂,似乎是個性子很急的人。雖然他端坐時不會有東張西望的丑態(tài),反而一派的閑適,但其等不住的個性往往在其他層面展現(xiàn)出來,比方還沒到約定的時刻,卻已經(jīng)在主人家中等候這種失禮的行為。
雖然看起來已經(jīng)過梳理,雜亂的黑發(fā)仍從紗帽與頭皮的縫隙中頑固地透出來,全黑色的狩衣,灰黑色的衣?,冷暗的色調(diào)在這夕陽將落的時刻彷彿與屋子的陰影融在一起,但膚色卻是異樣的蒼白,映著微光,好像整個身體都被吞食了,只剩一張空虛的臉浮在暗處。
主祭微微左右張望一下,并沒有看見他帶著隨從,甚至也沒看到他的牛車,難道就像個平民老百姓一樣安步當車地走過來?
兩人約略寒暄幾句,少納言就直入正題。
“主祭大人,這些紙簽,請您過目一下?!?/p>
說著,將帶來的布包倒置,散落一地白紙如雪。主祭心中一個打突,之前已經(jīng)聽說過了白玉樓主的作為,但此時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他的手跡,就好像惡夢里的東西突然跑到了現(xiàn)實,每張裁切齊整的紙緣都像漫著森森的鬼氣。
等主祭大人隨手拈來一張,看上好一會,少納言才問:“在您看來,這些紙簽如何?”
主祭大人又把它翻來覆去地看:“…你這么問,應(yīng)該是問這上面有沒有隱藏什么惡咒吧?答案是什么都沒有。就是非常簡單的一張紙,有著難看如涂鴉的字跡,
但不是什么符文,紙也是非常普通的紙,稍微殷實一點的人家都買得起?!?/p>
“寫這紙條的,是人是鬼呢?”少納言又問。
“好個奇想,會是鬼寫的嗎?確實,這么多的神秘死亡,如果說是惡鬼的詛咒,也許對你們而言是最簡單的吧?”主祭大人搖搖頭,露出憐憫的神色:“可惜,惡鬼根本不會做這種事情?!?/p>
“喔?”
“你必須了解不同境界的居民所在意的事情也是截然不同的。以我們?nèi)祟惗?,過于短暫而脆弱的壽命讓我們把死亡看得很重,但如果你的壽命已經(jīng)長得看不到盡頭,直到不想活了也許都死不了,那么許多價值也會跟著改變,權(quán)位、金錢、許多凡人重視的東西會顯得無足輕重。這個白玉樓主的目標雖然多變,卻很明確有個基本界線:‘權(quán)位’,沒有一定權(quán)位以上不會成為目標,姑且不論背后到底有什么利益牽扯,這無疑是人類的思想。”
“嗯?!鄙偌{言點頭,看他的微笑,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卻又問:“那么,能不能用其他方式,如陰陽術(shù)的某些手段,進一步確定白玉樓主必然是人類?”
“我剛剛的說明還不夠明確嗎?”主祭大人面帶一絲慍色。
“絕不是懷疑您?!鄙偌{言舉起雙手分辯道:“但若如此,就只能得到一個我最想避免的結(jié)論:白玉樓主是一個身懷異能、而且聰明異常的人,某種似人又非人的存在,這是唯一合理的解答了?!?/p>
主祭大人想了好一會,才確定他沒聽錯。
“這么…有趣的答案,到底是怎么得來的?”
“從這里?!鄙偌{言拈起一張紙簽。
?。?/p>
“謹收靈魂一只白玉樓主”?
怎么看,主祭大人都無法從這么簡單的內(nèi)容看出比剛剛他的分析更詳盡的解釋。事實上,他認為從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根本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重點。
“主祭大人,您知道‘俠客的留言’嗎?”
“那是什么東西?”
“俠客殺人,強盜也殺人,兩者的區(qū)別在于盜賊不辨好壞,目的在于財色;俠客只殺他們認為的壞人,目的在于正義。既然背后有這樣的目的,就會希望別人不要弄錯他們的目的,把他們當作一般的毛賊看待,那些俠客是非常愛好名聲的,所以,有些人就會在作案的現(xiàn)場留話?!?/p>
“一般他們的學(xué)問都不太好,所以通常只是個慣用的手法,比方說在東北地方有個俠士,號稱專殺*婦女的惡賊,他著名的風(fēng)格就是把那家伙的那話兒切掉,污辱了幾個婦女,就把那東西剁成幾截,然后全釘在那家伙頭上,從五官開始…”
聽到這,主祭大人的臉色開始不太對勁,有點想吐的感覺。
“…對不起,我舉極端的例子,只是想給您比較深刻的印象,聽到這里,您想必能了解他們那些人的思路跟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樣才能進入狀況?!?/p>
“…我想我確實清楚地了解了?!?/p>
“那就好。當然,絕大部分的手法溫和多了,有些家伙喜歡揮灑筆墨的,甚至洋洋灑灑寫上數(shù)千言的自白書,痛批該人的罪惡,或是單純簽名‘殺人者乃某某某’之類的也有,隨著這種方法在俠客中成為一種流行,也有分風(fēng)格高低,手法優(yōu)劣。
一般而言,越高明的俠客表現(xiàn)的手法越有逸趣,兇案現(xiàn)場卻越是‘干凈’。所謂的‘干凈’意指不拖累他人、不損害環(huán)境、不為人所見,只留下想殺的人的尸體與想說的話。說來簡單,做起來可非常困難,若能符合上述兩大條件,再血腥的殺戮也會像是難得的藝術(shù)品一樣,令人玩味不已?!?/p>
“…簡直是有病?!?/p>
“是啊,‘正義成癮’也是一種病,與邪惡的面貌也差距不遠,粗暴之處同樣讓人不敢恭維。這樣的家伙你厭惡,我也一樣厭惡,因為他們那種狹隘的正義對于社會只有害,沒有利。”
主祭大人有點驚訝地看著少納言,他侃侃而談的樣子,好像非常欣賞他們似的,但此刻露出來的厭惡感又不像是故意做作。
“了解之后,從‘留言’的角度去分析,白玉樓主是個怎么樣的人呢?這些紙條讓人不得不注意到它,并把它與一連串的死亡聯(lián)想在一起,可說是非常利落地達成了它的目的。沒有挑釁、沒有‘天理昭彰’之類的無聊話語,反而更讓人直接注意到死亡本身。若要分析殺人的目的,必須直接從死者的背景與共通點去求?!?/p>
“再從我剛剛說過的兩大要件去分析,兇案現(xiàn)場是否是‘干凈’的呢?事實上,干凈得簡直不像是人做的。不拖累他人,不損害環(huán)境,不為人所見,三個極困難的條件都被達到了,唯一留下的是那些紙簽,上面卻沒有任何可供追蹤或聯(lián)想的線索,紙是普通的紙,字是亂七八糟的字,但語氣非常禮貌,又取‘白玉樓主’
這種文縐縐的名字,會是個連字都寫不好的人嗎?那些欺騙人的幻影,姑且可以當作一種遮掩,甚至是嘲笑而已?!?/p>
“那么,表現(xiàn)手法是否有趣呢?那些死者都沒有痛苦的表現(xiàn),甚至還面帶微笑,就像睡一睡覺就死去了一樣,如此說來,‘收走靈魂’可說是對死狀的精確描述,只有看過死者的人才寫得出來,也間接地與兇殺本身起了連接,卻又用一種富有詩意的口吻來暗示,確實是有趣又獨特的記號?!?/p>
“看似隨意又兒戲的手法,其實有著驚人的合理性與一貫性,若從剛才提到的,殺戮的美學(xué)去評論,則白玉樓主就是一個宛若藝術(shù)家的,令人又愛又恨的存在。我雖不愿承認,卻也有些著迷的感覺,真想看看這樣的人叫什么名字呢?長什么樣呢?殺得死嗎?隨著我們的追尋,這些問題也會得到令人滿意的答案吧?!?/p>
少納言的和緩語調(diào)似乎也滲進了鬼氣,主祭大人覺得全身都不對勁了起來。不禁想起了這位過于年輕的少納言,之所以被稱為麒麟兒的理由。
在那個時代,年輕人要被賞識需要過人的才氣,否則就只能慢慢靠著賄賂與人脈往上爬。正如幽華父親當時被破格拔升為“殿上人”是靠著精湛的和歌才華,他則是在古琴與琵琶上均有絕妙的造詣,但是真正讓他非常出名的,是他另外一個才能。
他…太聰明了,聰明到,讓人覺得他太愚蠢的地步。他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不是“舉一反三”能夠形容的,而是舉一可以反十,甚至反百。跟他聊天剛開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但慢慢會覺得不太對勁,后來甚至?xí)X得非??膳?。好像沒有聊幾句,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一樣,什么也瞞不過他。
那種聰明,讓人有種會薄命的感覺,就像三國時代,一個叫做楊修的人,一開始讓曹操欣賞,讓曹操倚重,最后讓曹操殺了他。
他曾與無聊的殿上人打賭,只要那人可以把他引薦到皇上面前,他就能猜中皇上最近的心事,并且在摒退左右的情況下,與皇上秘密聊上半個時辰。那個殿上人當然跟他賭,連瞎子也看得出皇上最近心情不好,在晨間的朝議時,連聽起來很嚴重的大事也草草了結(jié),還有什么能夠拖住他半個時辰的事情呢?
如果做得到,那個殿上人家里一把珍藏數(shù)代的琴就送給他,做不到,他就得當眾做一件極為出丑的事情。有點像現(xiàn)代的真心話大冒險,但貴族間的無聊游戲有時可以玩得非常殘酷,在那個時代,這絕對是要賭上性命與前程的游戲。
結(jié)果,蒙皇上召見時,他只是一見面就恭喜了皇上,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賀詞。每個人都覺得他輸定了,完蛋了的時候,一下朝他卻不見了,后來宮里消息傳出,他竟然真的與皇上密談,摒退左右,談了將近一個時辰。
后來,一個嬪妃失蹤了,連著整個宮的人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也沒有人敢問,隨即傳出皇儲廢立的消息,巨大的改變竟然悄無聲息的發(fā)生了。
而他,拿到了遠超乎他年資與地位的少納言之位,與那把傳說中的名琴。他拿到琴,花了一個下午又一個晚上的時間仔細整頓,好不容易滿意了,才彈奏了短短一曲。彈完,嘟囔著:“果然,這種寶物放在那種笨蛋家里,真是太浪費了?!?/p>
從此之后,他就被叫做“麒麟兒”,意思是得上天寵愛的小子。身價暴漲的他,有許多意圖攀龍附鳳的人也纏了上去,但在稍有政治知識的人眼中,“麒麟兒”這稱號與其說是事實,不如說是諷刺。他已經(jīng)碰到了某些絕對不該碰觸的事情,顯然命不久長,雖然他那豁出一切瀟灑而活的性格確實讓不少少女為之傾心,但她們也同時被父母淳淳告誡,嫁人也要挑對象,嫁個死人是絕對沒有前途的。
但是,這位死人卻一直活了好幾年,直到現(xiàn)在,仍然活得好好的。他的生存之道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人而言就像是不可解的謎,稍有雄心的人都不敢對他深交,淺薄無知的人他則不屑理會,無視于周圍的人們復(fù)雜的目光,就這么悠哉悠哉地活了下去。
?。?/p>
“所以,我姑且這么說,如果白玉樓主有著難以想像的能力,足以做到那些事情…那么找出那能力是什么,恐怕不是我們力所能及?!鄙偌{言秀麻呂說:“反正,那一定有許多人已經(jīng)著手去找了,也無需我們?nèi)ゲ傩?。我們只要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就好?!?/p>
主祭大人只能點頭。
“從紙條上已經(jīng)可以猜出白玉樓主基本的特質(zhì),受過一定的良好教育,有某種浪漫的憧憬與完美主義,更有出乎意外的毅力與縝密的思緒,對付這種人,追著他刻意給我們看的東西不會有太大的用處,真正重要的東西,往往隱藏在非常明顯卻一眼難見的地方。”
“白玉樓主的手法不斷顯示出游刃有余的空間,殺這些人對他而言似乎是很簡單的事情。我們也許不該煩惱‘他為什么要做這些事情’,而是該去想‘如果是個有如此能力的人,他會不會有那私心去作些有利自己的事’?如果只是像是舉手之勞一樣輕易的事情,應(yīng)該很難避免得了這樣的誘惑。所以,我會去追尋這段時間內(nèi),沒有留下紙條卻死亡的重要官員,如果呈現(xiàn)出利益上的一致性,明顯圖利某個人或家族,那么那個人就涉有重嫌?!?/p>
“不…!”
“當然,努力理解他的思考也是很重要的。但是比起我剛剛說的,就顯得次要,只有正常人的思考才有意義,如果白玉樓主只是個聰明的瘋子,他的想法很可能無理可循,多理解也是一樣無用。”
“嗯…”
“此外…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做不做得到?!鄙偌{言說:“白玉樓主留下的這張紙,他已經(jīng)考慮到讓筆跡與紙張難以追蹤,應(yīng)該自認萬無一失了。卻有一個很容易疏忽掉的東西。那就是墨?!?/p>
“墨這種東西也有很多種玩法,一般而言,越是高貴的人家使用的墨也越珍貴,我是想,如果白玉樓主把這視為他偉大的作品,卻礙于不能暴露身份,無法使用高級的紙與漂亮的字跡,想必覺得有些遺憾吧?會不會在一般人不會注意到的墨上,無意間使用了他最好的墨呢?這是兩種‘完美’的堅持沖突下,很有可能犯的錯誤。我是知道有某種方法可以試驗?zāi)膬r值…卻不知…”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敝骷来笕藧灹撕芫?,終于有個比這位小伙子懂的東西,一吐悶氣,講話也大聲了?!八^墨的價值,當然可以試驗,用某些藥就可以做得到。但是那必須拿到那個墨,削下小小一塊才有可能試得出來。若只有一張紙,要驗出那上面的字跡是不是用好墨寫成,是根本辦不到的?!?/p>
“是嗎…”少納言好像有些遺憾。
“…只要對這方面有些基本講究的人,大概都會跟你這么說?!?/p>
“您的意思是?”
“但在稍微更厲害一些的人眼中,也許又不太一樣了?!敝骷来笕宋⑿χ?。
?。?/p>
“陰陽師”與“藥”為什么會有關(guān)系呢?人們都認為那是主祭大人個人的興趣,是鉆研陰陽道術(shù)之外的第二專長,沒有人知道的是,其實他從來沒有喜歡過陰陽師這個角色,也不認為陰陽鬼神之術(shù)是什么可以倚仗的學(xué)問。當然,這不代表他是靠著騙吃騙喝混到了今天的地位,一個陰陽師該會的,他基本上都會了。只是從未喜歡過,甚至可以說,厭惡得不得了。
他會當陰陽師,是因為他父親是個陰陽師,就這么簡單。
生在公認的咒術(shù)世家,并沒有普通人想像的一半浪漫,事實上那意味著從生下來就必須過著與常人截然不同的苦修生活,忍受普通小孩不需忍受的折磨,看遍所有普通人們一輩子都不需要去看的恐怖東西。挺得過來的,才夠資格叫自己陰陽師。他父親就輕而易舉地挺過來了,事實上,他們家數(shù)百年來從未有過像他父親這么杰出的人才,據(jù)說其才能甚至直追偉大的先祖?zhèn)儯瑩羝屏恕爸湫g(shù)師的血統(tǒng)只有越來越稀薄,所以其靈力也只有越來越弱”這種無端流言。
諷刺的是,身為長子的他卻好像是這句流言最佳的例證,在杰出的父親身后,應(yīng)該準備繼承衣缽并且發(fā)揚光大的他,卻半點天賦都沒有。
他父親感到不可思議,真不想承認這是他兒子。他對于幽冥、神靈等陰陽師必須熟悉如自家后院的境界,鈍感的程度簡直跟普通人差不了多少,甚至比起所謂“比較敏感”的普通人都還不如。那真是巨大的挫折,他父親從頭開始檢討,他到底做錯了什么呢?為什么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一位咒術(shù)師連生育的時刻與日期都有嚴格的規(guī)范,也就是說連夫妻歡合的時機也必須經(jīng)過謹慎計算,是絕對不能亂來的。而他很清楚自己嚴守了傳統(tǒng)規(guī)范,做得就跟以前任何一個咒術(shù)工作一樣完美,但結(jié)果卻完全不如人意。他父親甚至懷疑是不是妻子偷偷出了墻?不然怎么會生出這樣的兒子?
而看到安倍家剛生出來,小他兒子兩歲的幼子時,更是讓他父親的理智斷了線。不知他們用了什么作弊的方法,天賦總是完整的傳承下來,光看那雙討厭的眼尾吊吊狐貍眼就知道,全都是那該詛咒的、偷了他家珍貴的學(xué)問、然后害得他家名蒙塵的,安倍晴明的小型翻版。雖然安倍家從未搶走他們家實質(zhì)上的領(lǐng)導(dǎo)地位,但在這些代代相傳的主祭眼中,那囂張的模樣簡直就是目中無人!
當兩人都四歲之后,依照兩家傳統(tǒng)定下來的友好親善之法,會交互由兩家的家長培養(yǎng)教學(xué),兩家的繼承人學(xué)著一樣的內(nèi)容,吃睡都在一起,直到出師為止。陰陽鬼神之道這種學(xué)問,起步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在最重要的稚年時期藏了私,等到他們出師后很可能也接受不了了,所以師父們必須對雙方都傾囊相授,不能獨厚自己的孩子,把好東西留到之后再教。
這種把孩子綁死的條約,是維持兩大咒術(shù)世家平衡的重要力量。如果說一山不容兩虎,受過完整訓(xùn)練的咒術(shù)師從很多層面來講都比老虎還要可怕,兩大家族卻都要在同一個城市和平相處。那種恐怖的暗流,讓廣大的京城也顯得窄小,爆發(fā)過幾次表面輕微卻意義深遠的沖突后,兩家都不得不承認,為了避免未來可能發(fā)生的憾事,無私的溝通與交流是有其必要性的。但他們也沒有愚蠢到期望大人們能夠拋開成見,只能把這種意念,寄托到尚無包袱的下一代而已。
可惜先代的苦心美意,浸過光陰的河流后,往往會變質(zhì)成意想不到的模樣。原本嚴肅的,純粹知識傳承的儀式,不知從何時起,卻變成了兩家咒術(shù)較勁的賽場。
這也是他父親榮光之路的起點,打從與上一代安倍家掌門人一同學(xué)藝以來,幾乎是一路把對方壓著打,那可真是令人懷念的愉快時光呢。所以,現(xiàn)在才像要討債一樣,給了他這樣的兒子嗎?
考慮過種種的可能,甚至連“殺子”這種可怕的念頭也考慮過,主祭大人的父親最后決定變一個無人知曉的戲法。他可是天才,這也不過是另一個難纏的工作,
而他向來最不怕的,就是挑戰(zhàn)。
這一年,未來的主祭大人四歲,未來他口中的“安倍家的臭小子”兩歲,根據(jù)條約,只要安倍家的繼承人一滿四歲就要開始教學(xué)。還剩兩年的時間。對那種“儀式”而言,留給他的時間實在稍嫌太少了些。所以要快。
一個肥胖的老人身影,佇立于霧鎖的街道上。
他感到自己好像陷入某個醒不來的惡夢,一切都不對勁,卻又說不上是哪里出了問題…他記不得自己這樣站了多久,也不記得自己是從哪走過來的,他茫然走過幾步,看看四周,再看看自己的手掌,腳確實有踩在地面的感覺,他捏捏臉頰,有些微痛感,這讓他稍微感到安心。
他看看天色,是黑夜,晴朗無云的夜空,月兒感覺亮得驚人,時間確定了,地點…說不上來是哪里,他向來只需要發(fā)號施令,然后坐上車,自然就會到達目的地。
他努力想要在道旁找到某個熟悉的情景,試了許久,發(fā)現(xiàn)徒勞無功而放棄。今天是什么日子?往哪個方位走比較吉祥?這么想著,自然開始張望,觀察四周庭院的景色,墻角還凝著臟臟的碎雪,應(yīng)該是初春吧?然后,發(fā)覺哪里不對勁了,
自己只穿著喜歡的輕便夏衫,卻沒感到有絲毫寒意,景色看得雖然清楚,卻缺乏許多視覺、聽覺以外的元素,就像是掛畫一樣缺乏實感。還有許多不對勁的地方,但他不想繼續(xù)思索下去了。也許,是怕繼續(xù)下去會發(fā)現(xiàn)什么更可怕的東西。他把注意力放在另一方面,內(nèi)心有個念頭不斷驅(qū)使他往某個方向前進,去找某一個人、或事、或物。他連那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一個模糊的想望,往前走,就會走到那里…然后…就會找到…就會找到什么?…
他不自覺地走著,不知多久,終于聽見人的聲音,這提醒了他,剛剛意識到自己在走路時,一路行來竟然毫無人煙,安靜得詭異,人聲就像是在無盡雪原里遠遠的一堆篝火,溫暖而亮眼,于是他加快了腳步,人聲吸引了所有的注意,而長年腿腳不靈、腰酸背痛等毛病都消失了,對于這個改變他尚無感覺。
終于看到了一個陌生人,穿著莊稼人的服裝,那人看了他一眼,眼神不驚訝,也沒有多余的好奇心,好像比點頭之交更淡一點的交情,他一路走去,人越來越多了,幾乎都是陌生的臉孔,有些展現(xiàn)出普通的好奇,有些一片漠然,還有些眼神讓他非常不舒服,很久沒有人敢用那種無禮的眼神看他,所以他花了些力氣才從遙遠的記憶里找出類似印象,那是輕蔑、嘲笑、憎惡的匯流。
“大人。”
有點熟悉的聲音,他抬起頭來,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女人。但他當然不記得她是誰,只是在這個陌生地方遇到會用尊稱對他的人,多少給了他一種安心感。
“你是?”
“曾經(jīng)承蒙大人…照顧,至今未忘?!彼f到“照顧”二字,臉非常輕微地扭曲了一下,盡管只是眉眼間些微間距的不同,都充分地表現(xiàn)出這句話并不是表面上那種意思。
可惜老人并未察覺這點,察言觀色已經(jīng)是他久未磨練的技巧了。
“原來如此…”他盡可能露出最和藹的微笑?!澳敲础闭f著,伸出手去,那女人卻退后一步。
“您已經(jīng)記不得我的名字了吧?”女人禮貌地、不帶期望的等待片刻,續(xù)言:“盡管如此,還是想像以前那樣輕薄無禮么?我已經(jīng)不再是您家的下人了,所以以前那名字您也不用去猜了,現(xiàn)在我叫若葵?!?/p>
老人這才發(fā)現(xiàn)女人背后蹲踞著一個過于沉默的男人,目光相交的瞬間,他陡然想起,那種體型的男人只要見過一次就很難忘記:“你!…原來是你!”
男人滿是胡渣的嘴,裂開一個諷刺的笑意。
“歡迎來到白玉樓,前左大臣大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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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個月內(nèi),無論是幽華或秀麻呂都在忙重復(fù)性的工作,一邊忙著讓人死亡,一邊則忙著從這些死亡中理出頭緒。雖然許多重要的價值正是從重復(fù)性的工作中累積出來,但就敘述的立場而言,那實在不是有趣到值得細細陳述的過程。所以,我們得把這段時間稍稍撥快一點,只敘述幾個重要的轉(zhuǎn)折。
為明晰閱讀,必須將時間軸統(tǒng)一,且將這段時期命名為“白玉樓時期”,自幽華宣告“吾輩名為白玉樓”的時間點開始起算,略等于左大臣死的時刻。之后種種重要事件的時間點,一律用“白玉樓后幾個月”定義之。比如說,秀麻呂與主祭大人的搭檔關(guān)系,即是從“白玉樓后六個月”開始的。
***
?。瓡r間,白玉樓后約九個月-
“師父!師父!”一個瘦瘦的、還結(jié)著學(xué)徒發(fā)辮的小伙子跑過主祭家大門,大聲呼喊。
“找到他了!終于找到他了!”
主祭坐在原處,對于年輕人的興奮或是失態(tài)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面無表情就是他最常用的表情,。
“師父…”
“我知道了。”主祭打斷年輕人的話頭,那小伙子立刻感到了師父語氣里最微妙的差別而閉了嘴,主祭的“知道了”并不是單純的回應(yīng),還包含了“早在徒弟跟他報告前,就已經(jīng)知道他想講什么了,也許還比徒弟知道得更清楚些?!钡囊馑?,
如果不明了這之間的差別還自鳴得意地賣弄自己辛苦奔波的成果,師父下一句話就是用吼的,而那會讓他足足耳鳴一個禮拜,耳鳴過很多次之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非常正確地理解師父的意思了。
現(xiàn)在他喘了幾口氣,瞥見那蜷在師父懷里的貓形黑影,暗呼好險,難怪師父一副不想講話的樣子,看來早就用別的方法找到想找的人了。
?。瓡拥截堄郑磥韼煾刚娴暮茉谝饽俏簧偌{言大人的行蹤呢。徒弟這么想著,卻不敢說話,只是察覺到師父心情不好,無意間擺出了低著頭縮著肩膀的姿態(tài),跟他瘦瘦的臉型搭配起來,很像一只怕挨罵的小猴子。
“那小子到底在搞什么東西…”主祭緩緩?fù)鲁鲆痪?,從那彷彿戴了面具的表情與冷冷的聲音根本聽不出喜怒哀樂,但徒弟清楚得很,師父現(xiàn)在極度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