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我心——《追憶》續(xù)84
第八十四章
微云漫卷著最后一抹亮色終于沒入了天際。盞盞宮燈次第亮起,館驛褪去了白日些許的肅然平添了幾分婉然。

范昂確認過所有崗哨后也終于得以片刻的休息,邁步走在回廊里,遠遠便看見他房里亮著燈,他知道那是野利錦每日為他所留:一盞燈,一葷一素的小菜,一碗精心烹煮的熱粥。盡管每次都未見其人,卻每每都能讓范昂食其味而思其人,每到此時范昂心中都是溫熱的,他從未曾想到過,能有一盞燈,一餐飯在為他等待,竟會是如此幸福之事。
嘴角不由得漾起笑容的飯昂推開了房門。
暖暖的燭光搖曳在那雙明眸里,野利錦正側(cè)身舉箸撥弄著碗碟中的菜肴,柔柔地光暈在她玉雕般的側(cè)顏之上,剔透得讓范昂的心跳直接漏了一拍。
呆呆地攥緊了握著佩刀的手,推門的手堪堪停在半空忘了放下,范昂傻傻站在房門外。
“傻站在門口干嘛?不認識自己的房間?還是不認識我?”野利錦并未轉(zhuǎn)眸,也未停下手中的動作。
“嘿嘿嘿?!狈栋荷岛鹾醯匦χX袋順著門邊蹭進了房里。他很慶幸野利錦似乎還沒功夫注意到他,不然不知道她會不會因為他的太過傻氣而不再理他。
“傻笑什么?去洗洗手,過來嘗嘗我的手藝,今天我特意多做了兩個菜。”野利錦終于抬眸看向范昂,舉著筷著,指了指一旁的水盆,指揮道。
正是這個小小的動作,讓范昂看到了她腕間的那對玉鐲,那是他今早刻意留在桌上的,是他趁前日例行回宮報稟館驛境況時,抽空特意到“珍寶齋”買的,雖算不得上上之品卻已是他傾其所有積蓄能給她買到的最好的一對玉鐲了。
“嘿嘿嘿,好。”范昂笑著便預行至桌邊坐下,卻不曾想被野利錦攔住。
“洗手?!币袄\微仰著下巴,輕挑娥眉嗔道。
“嘿嘿嘿,好。”范昂連忙止步,取下佩刀掛在床邊,在盆中凈了雙手才最終坐到了桌前。
野利錦見范昂已落座,也在他身旁坐下,為范昂斟了一杯酒,又夾起一塊小羊排放到了他身前的小碟里,道:“我的拿手菜,香煎小羊排,你嘗嘗?!?/p>
范昂有些愣愣地看了看身前的酒杯,小心翼翼地問道:“今日......今日可以喝酒了嗎?”
野利錦點了點頭。
“你......你不會生氣?”范昂想起他服了解藥,解了毒傷之后,曾經(jīng)因為展昭知曉為了救他而受傷不輕之后,自責不已,又苦于不能分身前去看望,當面叩謝救命之恩而苦惱異常,便選擇了獨自借酒消愁。結(jié)果被野利錦撞見,狠狠地被數(shù)落了一番,說他幼稚可笑,重傷初愈就如此糟踐自己的身子,簡直是辜負了展大人對他的救命之恩,說展大人救他,不是為了求一人的苦情感恩,而是希望他能一直是那個忠誠可靠,讓人放心的范統(tǒng)領(lǐng)。若真是想報答,就是珍惜這條好不容易才被展大人從閻王手中搶回來的命,好好地盡忠職守,確保館驛萬無一失,如此也能讓展大人放心,安心養(yǎng)傷,早日康復。范昂還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幾乎被野利錦說得頭都抬不起來,還不得不敬佩她的確比他看得透徹深遠。
“當然不會,今非昔比?!币袄\笑著搖了搖頭道。
“嘿嘿嘿,好。”范昂開心地將小羊排扔進嘴里,又舉起酒杯淺淺咂了一口,滿意之情溢于言表。
“好吃嗎?”野利錦歪著頭,看著范昂問道。
“嘿嘿嘿,好......”范昂一邊吐出羊排的骨頭,一邊嗚嗚囔囔地答道。
“那就多吃一點?!币袄\又朝范昂的碟子里添了菜,腕上玲瓏的環(huán)翠輕輕與盤盞相擊,發(fā)出悅耳的叮當聲。
范昂的目光滑過,眼中是滿滿的幸福。
“再過幾日便是太后的壽誕?!币袄\給范昂又斟了些酒道。
“是啊,我聽說你家公主到時會獻舞?!狈栋鹤焐想m說得是召靖公主,心里卻盤算著:若以后都能和野利錦過這樣的日子,那他范昂就真是此生足矣。
“嗯?!币袄\點點頭。
“我聽說你家公主的“玉人舞”可是一絕,可惜我是沒那個眼福,皇上有旨此次乃皇室家宴,通常這種家宴能參加的重臣都可謂是少之又少,更慢說他人了?!狈栋河置蛄艘豢诰频溃皠e說,你家公主也真是厲害,武功那么好,舞技如果也真如傳說般那么好的話,真是難得一見的奇女子?!?/p>
“她的確是?!币袄\很肯定。
“我知道她是個女子的時候簡直都不敢相信。你知道嗎,因為值守的關(guān)系,我偶爾也會見大內(nèi)高手們向展大人請教武藝,展大人謙遜,從不以武壓人,但我能看出來,若論劍術(shù)還沒有一人讓展大人贊賞的,你家公主卻是第一個。而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還是個女孩子。真是出人意料,想必展大人知道之時也是嚇了一跳的?!狈栋航蚪蛴形兜爻灾\心誠意地贊道。
野利錦放下手中的筷著道:“那又怎樣?如你所說,公主再怎樣難得,展大人對她再怎樣贊賞,也不能如公主所愿,因為她要的不是他的贊賞?!币袄\頓了頓,抬眸看著范昂,眼中滑過一絲痛楚,似有所指道:“她和展大人終歸殊途,不是嗎?”
范昂突然就覺得口中的這口酒有點難以下咽。一時間房間里變得很安靜。
“公主說,太后壽誕一過,她便向皇上請旨,恩準我們回黨項。”野利錦垂下眼睫,她的聲音很低卻分外清晰。
“什么?”范昂“啪”地一聲將筷著拍到了桌上,嚯地站起身來。
也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范昂緩緩又坐了下來,放緩了聲音問道:“你要......你們要走?”
“嗯,這是遲早的事?!币袄\低著頭,范昂看不到她的眼,也看不到她已紅了的眼眶。
對,這的確是......遲早的事,野利錦的話合理得讓范昂無法接下去。
野利錦垂眸看向腕間的玉鐲,眼淚已經(jīng)漫入眼眶,模糊了視線。將玉鐲又細細摸了很久方才緩緩褪下,輕輕擱在桌上,起身便欲離開,卻不想腕間一緊,一只手驀地拉住了她。
回頭已來不及收拾滿是淚水的眼。
從模糊到清晰再到模糊,她看不清范昂的神色,她只能感到那對冰涼的玉鐲代替了那雙溫熱的手掌重新回到了腕間,接著便是她自己洶涌滾燙的淚和范昂低低的聲音:“這原本就是給你的?!?/p>
野利錦想被人一記重錘錘在了胸口上,疼得她轉(zhuǎn)身奪門而出。
“原本”,這個從她出生起,就不配擁有的兩個字,今天卻被一個異族男子捧出來真摯地獻給了她。
野利錦雖出身貴族,卻畢竟是個女孩,她的一切都是在等待被安排。跟隨公主以后更是一切所得之物都是拜人所“賜”,她從未想過會有一天有一樣東西“原本”就屬于她。
嘭地一聲,野利錦迎面撞上一人。
“小錦?”野利榮微微擰眉,納悶地看著野利錦,方才的確是他走了神,但他竟然會和他這個素來為人謹慎細致的妹妹撞個滿懷,這還是頭一遭。
“你怎么了?有人欺負你了?是不是范昂那小子?好大的膽子,看我怎么收拾他?!币袄麡s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妹妹滿臉淚痕,著實嚇了一跳,提刀便欲找范昂算賬。
“哥!”野利錦一把拽住野利榮,“沒有沒有,沒人欺負我,只是春日里小蟲多,不注意被迷了眼?!?/p>
“真的?”野利榮卸下勁來問道。
“真的?!币袄\點點頭,連忙用手絹拭去臉上的淚痕。
“哼,我就說,范昂那小子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以我們野利家在黨項的聲望,若非名門貴族的世家子弟怎能配得上你?!币袄麡s哼道。
“誰說我一定會喜歡貴族子弟?”野利錦垂眸看向一邊,低低道。
“喜歡?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憑你喜歡?”野利榮見素來恭順的妹妹竟然也會說出此番言語,不由濃眉一豎,數(shù)落道,“你跟公主跟得久了,不也常常在我面前時不時將漢人的道道都夸得跟朵花兒似的嗎?怎么但凡言及談婚論嫁時,就都一個個與之背道而馳了?”
野利錦微微垂下眼眸,淡淡道:“你不懂?!?/p>
“我不懂?”野利榮疑惑地看著野利錦,旋即黯淡了眸光問道:“你懂她,所以你寧肯替她掩人耳目,讓她有機會去單獨見他。”
“是。”野利錦依然垂著眸,但聲音卻異常堅定清晰。
“你!”野利錦出人意料的桀驁,激怒了野利榮,上前一步,提高了聲音繼續(xù)質(zhì)問道:“你懂她,所以你選擇去幫一個外人而不是幫你自己的親哥哥?”
“是?!币袄\抬起眼眸,眸光異常堅定。
野利榮驚訝得看著野利錦,似乎有些不認識她了。
“小錦,你可是我的親妹妹!你......你簡直太令我失望了,你可知連展昭......”野利榮一驚,當即收聲,粗著嗓子糊弄道:“展昭......展昭不會理她的,你們這樣做簡直是有失我黨項威儀!”
“是,展昭沒有理她。如了哥哥所愿。但是,連哥哥你都能看出之事,你認為公主她會不清楚?”野利錦抬眸,哀哀地看著野利榮道,“哥,求你別再拿整個黨項國來壓她了。讓她痛痛快快過完這段在大宋的時日不好嗎?她就只是想讓展昭明確的給她一個答案而已。她就算輸也要輸?shù)妹髅靼装?。她不想猜,也許她的確也想為他自己爭一爭吧,但結(jié)局其實她早已知曉。難道這么多年你還不了解她?敢愛敢恨一直是她的個性,萬事在她那里若不曾爭過,她就不會徹底死心。所以請哥哥你也多多擔待她的任性,她除了公主這個甩不掉的身份外,她也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就算她任性吧,她又能再任性多久?”
“......”野利榮訥訥看著野利錦良久,最終深深嘆了一口氣道:“她,我管不住。也不想管了。但你卻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離那個范昂遠一點!還有,你別總和公主湊在一起就是兒女情長,別總是慣著她,你可知萬一她有任何差池,你我賠上性命事小,賠上了整個野利家的聲譽事大。”野利榮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留下野利錦一人立于廊中良久。
野利榮氣沖沖回到房里,一拳砸在桌上,杯盞茶壺被震得撒落一桌。
來大宋之前,野利榮認為此次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次出使,大不了也就是陪著李寧令游游山玩玩水,曾經(jīng)的他還暗自竊喜過,說不定還可以增進一下他們的感情。哪知竟會是如此一番光景,陪了自己從小便心心念念的李寧令還不夠,如今似乎還要賠上自己的妹妹,為什么?憑什么?
“哼!”野利榮恨恨地坐下,方才和李寧令的對話再次回響在耳邊。
......
“野利榮,我來問你,你必須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展昭到底有沒有用玉蠶?”李寧令高高坐在殿前,直呼著他的名字,言語威然,目光犀利。
野利榮一怔,下意識握緊了佩刀。他不知李寧令為何會突然問及此事。
“難道說展昭將歸還玉蠶之事告訴了她?”這是野利榮的第一反應。先前對展昭的那絲感激在這一瞬蕩然無存。此時,在他看來,展昭歸還玉蠶的舉動就是想讓李寧令對他更加死心塌地的卑劣手段。
深知李寧令心細如發(fā),野利榮不及多想,心念閃回間,決定先以退為進,看看李寧令到底知道多少,便連忙恭敬拱手道:“卑職無能,當時身受重傷,只來得及讓小錦將玉蠶親手交給了展護衛(wèi),卻的確未曾親眼見展護衛(wèi)用玉蠶。公主為何會如此問?怎么?公主在懷疑展護衛(wèi)沒有用玉蠶?”
野利榮的謙恭和反問讓李寧令語塞,自從她重回館驛,野利榮提到展昭時言語間稱呼和態(tài)度的改變,她是看在眼里的,加之他方才所答又的確和她后來從野利錦那里得知的情況絲毫不差,讓李寧令覺得,也許真的是自己太過敏感。
李寧令低低一嘆:“對不起阿榮,也許是我太過敏感了。我忘了你當時也受了傷,是我不對,剛剛還對你那么兇?!崩顚幜钊岷偷哪抗?,起身走下殿來,行至野利榮身旁,傾身歪頭尋找到野利榮垂著的眼,問道,“不過,阿榮,你不會生我的氣的,是不是?”
李寧令的反應讓野利榮放下心來。李寧令的確對玉蠶之事一無所知。她只是生性敏感性,也許是某些蛛絲馬跡讓她有些不確定??粗顚幜羁聪蜃约旱哪请p晶亮含笑的眼,野利榮有一絲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從前,每次李寧令跟他任性之后,總是過不了多久,便會主動找到他,道歉求原諒。每次也和此次般可愛得令人心動。只是野利榮此刻很明白此時她的楚楚動人是為了誰。
“公主言重了,卑職哪有資格敢生您的氣。”野利榮別開了視線,再次拱手躬身道。
“阿榮,你抬起頭,看著我?!崩顚幜盍⒂谝袄麡s一步遠的地方,溫和著聲音道。
野利榮抬起了頭。
“你我雖是君臣,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自不同尋常,我有事從不瞞你,所以你有事也絕不會瞞我,是不是?”李寧令詢問地掃視著野利榮的眼。
“卑職不敢?!币袄麡s直視著李寧令,眸光沉靜而堅定。他下了決心要護她一世幸福,就再不會讓自己上了李寧令的當。
片刻之后,李寧令收回了目光,轉(zhuǎn)身走向內(nèi)室,淡淡道:“我這里沒事了,你回房歇息吧。”
“是!”野利榮朝李寧令躬身告退,毅然轉(zhuǎn)身離開,他不再像以前般沖動,哪怕他的心一次次被扔進了谷底,他也不會再計較,只要他野利榮活著,誰也別想從他手中奪走承載著李寧令一輩子幸福的玉蠶,李寧令本人也不行!
......

夜風穿過窗欞,吹亂了燭火,紛亂的光影,將野利榮的思緒拉了回來。他錯怪了展昭,并非不信,只是也許他其實也與李寧令一樣,心中之人不容觸碰。
起身行至窗前,野利榮抬頭望著天邊的那絲游云,喃喃道:“展昭,是你自己說你承擔不起她對你的付出,希望你能一直記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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