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特稿記者，我平生去過無數(shù)的地方，有大洋中的小島，有高山下的村落，有月球上的智能化工廠，還有戈壁灘上的小鎮(zhèn)，足跡可謂是遍布五湖四海了。 可是我有一個怪癖，就是在我深度采訪過的地區(qū)，從來不會再去第二次。 可是就有這么一個地方，它讓我破了例，特意去了兩次。 而就在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已經(jīng)留在那兒，過起了生活…… 以下這篇文章，是我對這趟旅行的整理，也算是我對曾經(jīng)記憶的重溫吧。 ??????????一、石油重鎮(zhèn)的興衰 6月的一天，我收到一條消息。 杜川：我回克拉瑪依了。 杜川，男，62歲，胡子拉碴，爽朗健談。 大概六年前，我因為一篇稿子要到克拉瑪依去采訪，在從烏魯木齊到克拉瑪依的列車上認識了老杜。他很健談，一來二去我們成了朋友。 老杜算是半個克拉瑪依人，他父親和爺爺卻是地道的克拉瑪依人。據(jù)他講，在上世紀(jì)之前克拉瑪依還是一片荒涼的無人區(qū)，天上沒飛鳥，地上不長草，一眼望不到邊的戈壁灘。就在這片大戈壁灘上，每平方公里不足兩人。而就在1955年10月29日，一個巨變發(fā)生了。當(dāng)時，老杜的爺爺是1219鉆井隊的一個井架工。那天夜里，鉆頭在“黑油山一井”鉆至一定深度時，原油突然噴涌而出，高達二十多米。黝黑粘稠的液體猛烈沖擊著井架，連噴了三天三夜。據(jù)說當(dāng)時沒有足夠的油罐，原油就在地下流成海，工人們只能用砂石筑起堤壩來儲油。 老杜說他小時候經(jīng)常聽爺爺講起這段兒歷史，那個年代的人們都是敲鑼打鼓地歡慶克拉瑪依出油。年產(chǎn)量高達三十多萬噸，這讓克拉瑪依一躍成為全中國最受矚目的明珠。無數(shù)的工人和學(xué)者，懷揣著建設(shè)祖國的夢想來到這里，帶來了大量的物資，很快就在戈壁灘上建設(shè)起了這座初具規(guī)模的小城。 可這種光景也就持續(xù)了短短幾十年，老杜告訴我說，石油小城的衰落和當(dāng)?shù)厥唾Y源的匱乏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經(jīng)過長時間的開采以后，這里原本儲量豐富的石油被開采殆盡，生活在這里的人開始漸漸離開了石油小城。不過還有另一種說法，就是克拉瑪依石油小城所在的地理位置，位于準(zhǔn)噶爾盆地西北緣，氣候干旱少雨，氣候惡劣，最終導(dǎo)致人們開始搬遷，小城也就此荒廢。 后來，老杜的父母就帶著全家來到內(nèi)地，而他也順利考上了大學(xué)。這一晃就十幾年過去了，雖然還時不時有人提起來克拉瑪依，可是等老杜真正再回克拉瑪依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克拉瑪依人體傳真基地的建設(shè)時期了，那時候，老杜是中科院研究所的一名人體遠距離傳真接線員。 在回憶起將要去克拉瑪依人體傳真基地的時候，老杜說，臨出發(fā)前的那天晚上，他爺爺硬是要跟他一起回克拉瑪依，這個老石油人，非得再看看自己曾經(jīng)奮戰(zhàn)過的地方。但是他爺爺當(dāng)時已經(jīng)八十二歲高齡了，行動很不便，為此家里還大吵了一架。可老爺子說什么也要跟著一起走。家里人拗不過這個倔強的老頭兒，沒有辦法，只能遂了他的心愿。 一路的車馬勞頓很是辛苦，可老爺子很堅強，他整個人的精神非常飽滿，路上有說有笑，仿佛他心里依然是那個站在油井旁，滿身黑色油污的二十出頭壯小伙子。而此刻，他正像當(dāng)年那樣兒，咧著嘴憨憨地笑著。 可是據(jù)老杜講，等他們到達了克拉瑪依，老爺子邁著顫抖的腿走下車子，呼嘯的西北風(fēng)把他的褲管吹得撲啦啦地直響。 他放眼望去，只見曾經(jīng)熟悉的街道上，這座石油城的舊址，此刻已滿是斷壁殘垣，蕭索不堪。 他心里翻倒了五味瓶。那個年代的克拉瑪依小城，有學(xué)校、醫(yī)院、歌舞廳、電影院、酒店、客棧等等，車輛往來不息，燈火輝煌，熱鬧繁華。可現(xiàn)在呢，這兒已經(jīng)成為了一片廢墟，沒有一座完整的房子，所有房頂都沒有了，墻也倒塌了，據(jù)說房梁、大門、門框、家具等木材都被帶走，只遺留下一堆黃土和沙石。 老爺子扶著一塊兒寫有“克拉瑪依石油基地遺址”的石碑緩緩蹲了下來，泣不成聲。 這一別，就是幾十年；這一泣，老爺子再也沒能醒來。 后來，在鎮(zhèn)醫(yī)院的病床上，一大家子人圍著這位彌留之際的老人，他，曾用有力的雙臂讓克拉瑪依、讓中國開心地笑過。而此時，老爺子在走之前用最后一口氣告訴家人說，他想工友們了，很想，很想…… 老杜講到這兒的時候，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淚水。他干枯臉上被淚浸濕了的痕跡愈發(fā)地清楚了，就像是克拉瑪依鎮(zhèn)外那片飽受歲月摧殘的戈壁灘。 老杜說他那個時候?qū)死斠辣緵]有多少感情，而且后來在克拉瑪依人體傳真基地又遇到了313事故，一百多號人被無接收傳送去了外層空間，他更覺得這片戈壁是無情的，是殘忍的，它一次次奪走了老杜認為重要的東西。 老杜說他想不通，為什么后來他爺爺非要再回克拉瑪依?？捎袝r他又想得通，因為那是在他每年去給爺爺掃墓的時候。 每年快到那個日子臨近的時候，老杜的父親總會跟他說，你現(xiàn)在可能還不理解你爺爺，但有一天我也躺到那（克拉瑪依）了，你也就能明白我了。 而我認為，這種復(fù)雜的感情，也許就只有克拉瑪依這種奇特的地方才能夠給予吧。 ???????二、一號公路與克拉瑪依專列 類似這樣的情感，也體現(xiàn)在列車長焦國梁身上。 老焦是克拉瑪依人，用他自己的話說，應(yīng)該叫“克拉瑪依之子”。他父親是上個世紀(jì)新疆軍區(qū)的一名軍人，汽車兵，隸屬于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某部隊工程兵一工區(qū)。 老焦十分榮耀地跟我介紹他父親，他說那個年代還不興出國，但他父親卻很早就出國了。因為當(dāng)時要修建新疆到巴基斯坦的跨境公路，他父親曾參與工程，把路修進巴基斯坦國內(nèi)幾十公里，出國了。 我聽罷哈哈地大笑著，從老焦的身上，我看到了屬于那個年代特有的樸實。 老焦擦著嘴角的吐沫，繼續(xù)說。那個時候他還很小，就跟著父親一起在部隊。他父親是汽車兵，開大解放。走的是從新疆吐魯番到西藏日喀則，運送物資。 有一次車隊開到昆侖山口，由于要爬山，所以車上的物資都用鋼纜系上。他們一行六輛車，他前面那輛車?yán)氖撬艽笠粋€罐，用纜繩系著。剛上山的時候天氣還好，但沒多久，天氣就變了，狂風(fēng)夾雜著雪花怒號著，地下瞬間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 老焦他父親是個老司機，開得很穩(wěn)，油門和剎車都是慢慢地點。但前面那輛車是一個新兵在開，忽快忽慢還打滑。剛剛轉(zhuǎn)過一道山梁，前車不小心壓到一個碎石，只聽“咕咚”一聲，那個新兵連忙急踩剎車。這可壞了，車是剎住了，但是罐里的水卻沒停住。水隨著慣性往前一涌，車身被壓得嘎吱吱直響，又往后一涌，只見車頭被高高地翹了起來。還沒等他們反過味兒來，前車的纜繩就斷了。老焦親眼看見拳頭大小的纜繩頭直沖他們的風(fēng)擋玻璃砸過來。 “那真是驚心動魄！”老焦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回味著當(dāng)時的情景。 還好當(dāng)時稍微偏了一些，只是在風(fēng)擋玻璃上穿了個洞，否則老焦的臉就交待了。 從那以后老焦他父親就轉(zhuǎn)業(yè)了，在克拉瑪依這邊扎下根，開起了貨運。再后來他父親退休，老焦就接過了方向盤。 那個時候正趕上克拉瑪依的旅游資源大熱，國內(nèi)、國外的人們都爭相來瞧瞧這個大漠深處的地方。在“魔鬼城”的雅丹林里開起了野外求生，盤起了國際頂級的越野車賽道，大戈壁上建起了露營地，豎起了高大的方尖石碑。不僅如此，加依爾山還被選為優(yōu)質(zhì)光學(xué)觀測條件的世界級天文觀測基地，巨大的天文臺矗立在加依爾山頂，即使在克拉瑪依的街道上都能看見遠處山頂上，那一顆顆雪白色的小圓頂。 游客們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就像是早先戈壁上的自噴油井，源源不斷。 老焦看到了商機，于是賣了大貨車買客車，搞起了客運。雖然每個月要還兩千多貸款，但扣除了貸款、油費、維修費和各種稅以后，每年還能進賬十多萬。 像這樣的司機，在克拉瑪依旅游最繁忙的時期大概有兩百多個。他們同老焦一樣，每天都穿行在克拉瑪依這里的國道、高速，還有一號公路上，維系著克拉瑪依優(yōu)質(zhì)旅游資源的正常運轉(zhuǎn)。 老焦給我算了一筆賬，從烏魯木齊到克拉瑪依要四個小時，他一天往返兩趟，連上包車費、賣水錢、小禮品什么的，能掙一千二。刨除油錢，他凈賺五百，一個月就是一萬五。每個月家庭開銷大概幾千塊，剩下的剛好夠給兒子存上買房錢。而且這還是不病不災(zāi)的日子里，好在克拉瑪依人都不懶，誰也不是要靠這個發(fā)財，背后都是一個個家庭等著拿錢來維持。 后來聽說克拉瑪依要通專列，老焦心里一合計，早早地賣了車，跟幾個伙計包了一條線。起初拉旅客，后來遇到全球大缺水，克拉瑪依這邊發(fā)現(xiàn)地下冰礦資源，于是又推了客運車皮換成罐，專門往外面運水。 老焦說前頭幾年是掙了些錢，直到后來人體傳真讓大規(guī)模星際旅行成為可能，而且那會兒火星也開發(fā)起來了。為了給孫子孫女湊移民火星的錢，老焦又把所有的積蓄都搭了進去。 “錢就是為人服務(wù)的?！崩辖姑看味夹呛堑鼗卮?。 老焦說，當(dāng)年克拉瑪依專列的線路有一段是能看到一號公路的，就在剛剛翻過天山山口的地方，每次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老焦總會深深地望向那條路，就仿佛看到了曾經(jīng)開車行駛在這條路上的自己。而且有時也會遇到依然開著車的同行，每當(dāng)那時，他都會拉響汽笛，那車聽到了，也會按住喇叭回應(yīng)他。兩種笛聲伴隨著列車的隆隆，久久地回蕩在天山的山谷中。 就在前兩年，老焦的子女們都移民到火星。但是老焦卻堅決不去，我問他為什么，他卻答不上來。他只是說會一直開著列車走這趟線，哪怕只有一個客人，也要繼續(xù)下去。 后來，也就是今年年初我收到他的信息，說列車要停了，之所以邀請我回去，是想讓我當(dāng)這趟克拉瑪依列車的最后一個客人。 我覺得還是挺榮幸，而且時隔多年，我也想再回克拉瑪依去看看，走走一號公路，看看雄偉的魔鬼城雅丹林。 自從我來克拉瑪依采訪之后，我發(fā)現(xiàn)像老焦生活中的這種儀式感，并非他獨有。而是存在每一個克拉瑪依人的身上。這種儀式感的本質(zhì)，是一種對生活的執(zhí)著?？死斠廊说男宰赢?dāng)中都有一種倔強，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倔強和對生活的執(zhí)著，才能夠讓他們在這塞外戈壁上扎下根，繁衍生息。 上次去克拉瑪依的時候，我遇到一個女人，她也是個很有儀式感的人。 ???????????三、克拉瑪依之戀 龐藝萌， 42歲，知性大姐。 龐姐是克拉瑪依鎮(zhèn)上一個小酒館的老板，她的生活很奇特，每天的上午從不打理店面，都是用來畫畫。而且她晚上從不吃飯，只喝酒。 算起來，龐姐是這家酒館的第二任主人。她不是克拉瑪依人，上一任店長老劉是克拉瑪依人。 上個世紀(jì)末的時候，老劉在克拉瑪依做酒的生意。 沙漠的酒很烈，就像這戈壁灘上的西風(fēng)一樣烈。 每年開春后，老劉都要組織人來酒窖里踩曲。這踩曲很有講究，必須得是未生育、未成年的姑娘來完成。還不能有腳氣，或是長短腳、扁平足之類。等人組織齊了，姑娘們脫掉鞋子，挽起褲腿，用香料浸泡雙腳。一道道紛繁復(fù)雜的工序之后，踩曲正式開始了。她們交替著在平鋪地面的酒曲上踩來踩去，有時候合著拍子，有時候放著傳統(tǒng)的樂曲，煞是好看。 這樣的儀式每年都有。老劉的酒生意做得紅火，每年招踩曲工的時候，十里八鄉(xiāng)的姑娘們都排著隊來應(yīng)征。后來姑娘多了，媒人和來相親的小伙子們也多了起來。漸漸地竟然也形成了氣候。 老劉看到鎮(zhèn)上年輕人多起來，便開了克拉瑪依的第一間酒館。而這個時候，恰恰是克拉瑪依旅游熱的時間段，酒館的生意一落地就很火爆。 老劉很欣慰，雖然說他是個生意人，但據(jù)他講，凡是做酒的人，性子都烈，做事也風(fēng)風(fēng)火火，要么成，要么不成，來不得半點虛偽。 然而我卻認為，這跟做酒沒什么直接關(guān)系。而是克拉瑪依這邊的人大多這樣的性格。他們性子烈，是因為骨子里有穿越雪山隘口的風(fēng)，因為心中有戈壁上石油燃起的火。一輩子都在扎扎實實地做自己，任憑沙石侵襲了面龐，卻仍像這大漠深處的雅丹林一般，穩(wěn)穩(wěn)地扎根在克拉瑪依這片土地上。 雖然老劉的生意很火，但他一直沒有成家。老劉說，他自己很喜歡這個地方，但是不知道是否會有女人也喜歡，更不知道將來他的孩子是否也喜歡。自己已經(jīng)錯過了最佳的結(jié)婚年齡，心里想的，大概就是跟這片沙漠做伴吧。 后來，老劉就遇到了龐姐，他們年齡相差很多，但是卻有種特別的默契。那時候龐姐還很年輕，她是來鎮(zhèn)上報名踩曲工的。龐姐說，當(dāng)時家里窮，父母又離了婚。母親帶著她改嫁到克拉瑪依，家里還有一個小弟弟。她年齡大了，家中留不住，便將她半推半就趕了出來。可等她出來闖蕩了兩年，再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繼父帶著母親還有弟弟搬去了別的地方，杳無音信。 于是，龐姐就留在了克拉瑪依，留在了老劉身邊。再后來，老劉把店轉(zhuǎn)給了龐姐。而一直到老劉死，龐姐都沒有離開過。 她說老劉屬于克拉瑪依，而她則屬于他。 龐姐沒有什么經(jīng)營的天分，她只好把店交給別的人來打理。但她每天都會來店里，是在畫完畫之后。過來簡單對一下賬，再從酒窖拎瓶酒，坐在樓頂?shù)穆杜_上，望著遠處的加依爾山，喝到星輝滿天。 我看過龐姐的畫，屬于寫實風(fēng)格的水彩畫，有雅丹林，有雪山，有廢棄的學(xué)校，有銹蝕的叩頭機……她說她不喜歡攝影，因為那照片太過于真實。而克拉瑪依這個地方，需要一些更加魔幻的味道，水彩畫就很合適。不過說實話，龐姐的畫工也就是一般水平，但是洋洋灑灑一大摞堆在那兒，還是很有成就的。 龐姐說她從不畫人，我問她為什么，她不說。可是有天晚上我在那堆畫里，倒是翻出一張老劉的肖像，畫得相當(dāng)逼真。第二天我問她，她依然不承認那是她畫的。直到晚上我們喝多了，龐姐才告訴我說，她就畫過這一張人像，畫完之后第二天，老劉就走了。 她認為這畫有魔性，但是她又不肯燒掉。所以她就把畫放在那兒，也不裝裱，就等著克拉瑪依的干燥空氣讓油彩自然褪去。 但是漸漸地克拉瑪依的游客越來越少，酒館也快開不下去。她怕有天店倒閉了，而畫的油彩還沒有褪完。 我說，那你就燒了吧，燒了以后去內(nèi)地。 龐姐低著頭想了一陣兒，笑了。她用手摩挲著那幅肖像，心里還是舍不得。 一直到我臨行前，龐姐還是不肯將畫燒掉。后來人體傳真往火星大移民那幾年，聽人說龐姐把店賣了，湊了錢移民火星。也不知道這消息是真的假的，也不知道她最后是否燒掉了畫，而且我也不知道再回克拉瑪依的時候，我是否還會在那家店里看到。 ???????????四、克拉瑪依的旅店 克拉瑪依有個旅店，就在離龐姐的酒館不遠處。 老板叫趙德旺，六十多歲，泡得一手好功夫茶。 六年前，我在克拉瑪依出差三個多月，就住在老趙的旅店里面。偶爾與他喝喝茶，也算是相熟。 克拉瑪依這邊本不產(chǎn)茶，但老趙是個福建人。用他的話說，福建人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茶湯子。 近幾年，老趙一直在煩心兩件事。 第一件，萬一自己活到九十歲，沒人養(yǎng)老，該怎么辦。 第二件，生意難做，沒有錢。 老趙有一個兒子，在北京上學(xué)，畢業(yè)后就留在了北京。后來沒多久就在北京成了家，有了一個孫子。大城市的生活總是很艱辛，方方面面都需要錢。兩口子雖然都有工作，但孫子一上學(xué)，日子就過得緊巴巴了。 當(dāng)年，克拉瑪依剛開通旅游線路的時候，老趙跟著同鄉(xiāng)一起過來做生意。福建人很信風(fēng)水，他來之前也是找高人看過，說他想發(fā)財就得往西走，越偏的地方越能賺到錢。 老趙媳婦聽了這話只想笑，她文化層次比老趙要高，上過中專。直勸老趙別聽先生的，人少的地方哪能賺到錢，除非天上掉餡餅。 可老趙不這么想，他父親，他爺爺都是經(jīng)商的，每次出門前都會找先生給問問吉兇。只要是吉簽，再苦也要動。他打定主意，收拾好行李就跟同鄉(xiāng)上路了。 說來也巧，他剛在克拉瑪依安頓下來，這邊的旅游生意就旺了起來。老趙先是在這邊販茶葉，后來又跟同鄉(xiāng)一起開茶館。等有些積蓄了，老趙瞅準(zhǔn)時機又盤下來這個旅店，還把媳婦叫過來一起打理。 那幾年的生意是真好做，躺著都能賺錢。老趙說他閉上眼睛都能聽見pos機刷卡結(jié)賬的聲音。別提有多帶勁兒了。 老趙心里是美，但是媳婦卻一直想去北京陪兒子。后來她借著照顧孫子的由頭，也過去了北京。旅店這邊就剩下老趙一個人。 講到這兒，老趙的眼神逐漸黯淡下來。 他經(jīng)營這個店也就七八年的時間，也不是沒攢下來錢。只是為了給兒子成家，把自己的棺材本兒都拿出來付了首付?？蓛鹤铀麄円患?，倆人每月三萬塊錢的收入，扣除房貸和日常消費、教育支出，所剩無幾。 老趙大半輩子的養(yǎng)老錢全掏空，一把年紀(jì)還要獨自在克拉瑪依這邊照顧生意。 其實只要能一直掙著錢，老趙是可以忍的?？死斠朗莻€旅游區(qū)，做的就是游客生意，只要人多，就不愁掙不到錢。 說這話的時候，還是許多年前。后來很快人體遠距離傳真項目落地克拉瑪依，這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當(dāng)時世界上只有四個大的傳真中心，克拉瑪依人體傳真接線站就是其中之一。其它三個分別位于北美的科羅拉多接線站，南美阿塔卡瑪沙漠接線站，歐洲的格林尼治接線站。這些接線站的建立，使得人類星際殖民變?yōu)榭赡?。短短十幾年的時間，人類就在木衛(wèi)六、火星、海王星建立了大大小小幾十個殖民空間。其中最大、最便捷的，就是火星的殖民基地了。 最初那兩三年，火星還僅僅是給科研人員和富商們移民的場所?？墒请S著火星殖民基地的巨型量子計算機存儲空間的落成，人類真正開啟了數(shù)字元宇宙時代。大量的地球居民開始花巨資移民火星。 那兩年，克拉瑪依這里的旅客依然很多，可是卻沒幾個來老趙這兒住店的人，大都是直接去接線站那邊兒往火星移民的。 但是在克拉瑪依接線站發(fā)生313事故之后，國家徹底關(guān)閉了克拉瑪依接線站的發(fā)射端。想要移民的話，就只能去其它的地方。 克拉瑪依，一下子冷清了。而老趙他兒子，也賣了北京的房子，從歐洲那邊兒移民去了火星。 “世界上什么人最傻，做父母的最傻，我就是那個最傻的人。” 老趙大半輩子的積蓄全掏空，一把年紀(jì)還要在克拉瑪依這邊給自己養(yǎng)老。 看著空蕩蕩的街道，老趙心里不是滋味，前兩年囤的一批老茶餅，也都快發(fā)霉了。媳婦勸他趕緊賣了店，也去火星算了。 可老趙心里卻一直在盤算，這次出門不知道是吉還是兇。 直到我那次離開克拉瑪依前，老趙都還沒拿定主意。后來我就問他，哪怕先賣了店，去別的地方看看也好，說不定會有更好的打算呢。 但老趙卻搖搖頭，他說他心里面總有一種感覺，冥冥之中覺得這些走的人都還會再回來的。特別是我從火星來了以后，他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我聽罷笑了笑，于是跟老趙打賭，他肯定輸了?？伤麉s不以為然，拍著我的肩膀說：“你瞧著吧，你一定還會再回俺們克拉瑪依的，如果到時候我死了，你就去魔鬼城的那片雅丹林里找我，我肯定葬在那兒?！? ??????????五、加依爾山上的光芒 2046年3月13日。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記得這一天發(fā)生了什么，但是王鵬卻始終記得。 加依爾山應(yīng)該被視為天山山系的余脈，從新疆克拉瑪依傳真基地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看到的它。由于它海拔比較高，大概有一千多米，所以才顯得尤為突兀。也正是因為它突兀，所以才能遠離準(zhǔn)噶爾盆地表面的那一層浮沙。因此，這里的天文觀測條件非常好，能達到世界同類地區(qū)的頂級水平，就在這個山頂上，就在加依爾山。 王鵬就是加依爾山天文臺的一名工作人員，但是2046年3月13日之前，他還不是。那時候，他還是克拉瑪依人體傳真接線站的一名接線員。 3月13日的深夜，王鵬給遠在江西上饒的女朋友發(fā)了一條短信：情況不妙，速來克拉瑪依。 就在當(dāng)天，克拉瑪依接線站在進行往火星接線站的人體傳真發(fā)射的時候，幾百人消失無蹤，無法正常重塑成人形。 即使后來有多位世界級的專家站出來辟謠：現(xiàn)在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這些失蹤的人體傳真信號已徹底不能再被挽救回來。 即使后期火星接線站監(jiān)測數(shù)據(jù)顯示：對此次人體傳真信號的解析工作仍在緊張進行當(dāng)中。 但是，涉及人體遠距離傳真、火星大開發(fā)的多米諾骨牌，還是被推倒了。一時間，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大規(guī)模人體傳真活動全都按下了暫停鍵。 而第一個停止人體傳真的站點，就是克拉瑪依接線站。史稱“313事故”。 王鵬給我看了一組對比數(shù)據(jù)。 在313事故發(fā)生前一周，克拉瑪依接線站的日均吞吐量為十四萬六千三百一十二人，峰值高達二十多萬人。而在事故發(fā)生后，接線站的吞吐數(shù)據(jù)只有兩次。 第一次：四十二人；發(fā)射地：克拉瑪依；接收地：不詳。 第二次：兩人；發(fā)射地：克拉瑪依；接收地：火星。 數(shù)據(jù)的末尾罕見地，用紅色記錄下這兩人的名字：沈中鈞、劉夢帆。 王鵬指著這兩個人，笑著對我說：“因為他倆，我把接線員的工作丟了。只能調(diào)往加依爾山頂去看天文臺的大門。” “那是為啥？”我好奇地問王鵬。 他卻輕描淡寫地講道，那是因為這兩個人根本不是按正常流程發(fā)射，是他趁人不注意私自放行。簡單地說，屬于偷渡去火星。 原來這兩個人的身份比較特殊，劉夢帆就是王鵬的女朋友，而沈中鈞則是原克拉瑪依接線站首席科學(xué)顧問沈峰之子。 沈峰是中國人體遠距離傳真項目的奠基人之一，可謂家喻戶曉。國家照顧到他的名譽，于是這件事情便沒有再追究。 而王鵬和他女友劉夢帆，其實是早就預(yù)定好了要去火星的項目基地。只可惜劉夢帆當(dāng)時要去鄱陽湖做另一個科考項目，便一直耽擱了下來。 說來也巧，本身王鵬的科研身份是可以讓他順利移民火星，但是這次“偷渡”火星的操作，直接給他的科研生涯畫上休止符。但是王鵬卻絲毫不后悔，他說沒有什么能比得上讓女朋友開心了。 我笑著望向這個已不再年輕的“年輕人”，他此刻臉上洋溢的幸福，顯得與他布滿細紋的臉龐極不相符。 王鵬說他的朋友們都不看好這段感情，因為劉夢帆的研究方向是社會學(xué)，總是往人堆兒里扎。而他的科研項目卻是天文學(xué)相關(guān)，孤僻與冷峻是這個專業(yè)的主題。這是兩個完全相反的社會圈子，又怎么可能一直持續(xù)下去呢。 “一開始，我們是異地戀，還有點兒盼頭。她上傳后，就成了網(wǎng)戀，見面是不可能了。再后來……就徹底斷了，我也只能在哲學(xué)和科學(xué)的盡頭尋找她了?！?我有些不能理解，為什么劉夢帆不能留在克拉瑪依陪著他。王鵬說，他同樣也不理解。 “那她對你不是真愛?！蔽艺f。 王鵬搖搖頭，說他感覺那就是真愛。 “真愛就不能犧牲一下？” 王鵬講不出來，但他認為愛情就應(yīng)該這么做，否則自己也不會冒著風(fēng)險把她送走。 “后悔嗎?！蔽覇?。 他只是笑了笑，不說話。 王鵬說自己有嘗試過以平民的身份從外國移民火星，但最大的問題是錢不夠。就在劉夢帆剛剛移民過去的時候，王鵬就開始想辦法。起初他通過倒賣天文臺里的觀測數(shù)據(jù)，賺了一些錢。后來“水饑荒”時期，天文臺難以為繼，他就又做起了“賣水”的生意。 那段時期缺水到什么程度，用一句話概括：全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河流、湖泊，都可以拿著臉盆下去舀魚。 而且這種情形不止在我國出現(xiàn)，世界各地都是同樣的狀況。當(dāng)時的結(jié)論是，由于某種未知因素，導(dǎo)致赤道兩側(cè)的信風(fēng)帶減弱，氣壓和洋流同時受到影響，大氣水資源的陸上循環(huán)與海陸間循環(huán)徹底紊亂。水汽不能得到補充，江河也就逐漸斷流和干涸了。 可事情就是這么怪，全世界都沒水了，只有克拉瑪依這邊兒有。別看這地方常年干燥少雨，但是就在準(zhǔn)噶爾盆地的地下斷層中，蘊含了極其豐富的冰礦資源。有人說，這是由于上個世紀(jì)把石油都抽走后，冰雪融水填充到地下所致。但不管怎樣，克拉瑪依冰礦在那幾年，支撐起了整個西北地區(qū)的淡水。 克拉瑪依，因石油而繁榮，因科技而聞名，又因冰礦而奶活了中國西北幾千萬的老百姓。 可是好景不長，在那之后，全球性的大低溫又席卷了一遍，地球仿佛進入一個新的冰期。 也正是因為如此，人們往火星移民的速度更加快了。在五年的時間里，全球先后有超過二十多億人移民火星。而截至我去克拉瑪依采訪之前，火星元宇宙的意識上傳率達到了百分之八十七。 我曾與火星元宇宙研究所的楊所長聊過，她說這是人類社會的一個必然選擇。本身人體傳真項目就是通過技術(shù)手段把人數(shù)字化、信號化。而貯存人類意識信息，只是人體傳真的一個副產(chǎn)品。就像高速公路的修建，勢必會引起交通工具的變革一樣。人類社會已經(jīng)由物質(zhì)化的實體基礎(chǔ)，加速升華到數(shù)字化的超意識領(lǐng)域建設(shè)了。 人體傳真，才是壓垮人類實體社會的最后一根稻草。 短短十幾年，這才是現(xiàn)實中真正可怕的地方。 然而，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王鵬仍然堅守在克拉瑪依加依爾山上的天文臺里。 他說他并不覺得辛苦，因為克拉瑪依這邊的天文觀測條件很好。再加上這幾年天文臺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也沒人管他，他可以隨意開展自己的科研項目。 錢，他是湊不夠了，不過他也沒想過再移民去火星。 那天夜里，我跟他一起從龐姐的酒館出來，倆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走在克拉瑪依最大的那條街上。他用手一指街的盡頭，那正是加依爾山的方向。 “看見天文臺沒。”他含混不清地說。 我點了點頭。 “中間最大的那個，就是我現(xiàn)在的住所。那圓頂上有束光，你辨認一下?！?我定了定神，瞇縫著眼睛仔細瞧，確實有一束綠幽幽的光芒，從圓頂?shù)目p隙中直射出來。 王鵬向我解釋，那束光是給位于魔鬼城雅丹林里的接線站導(dǎo)航用的，只要光束在，克拉瑪依接線站就能隨時完成人體傳真信號的接收。人們，也就隨時能回來。 “十幾年了……”王鵬喃喃地說，“你是沒見過……十幾年前，克拉瑪依人體傳真大發(fā)射……那時候，加依爾山上的光柱就沒斷過?！?我是沒見過，可我能想象出來，這座承接著地、火兩星命運的天文臺，還有天文臺里的人，他們的故事，將會永遠凝聚于這片戈壁的砂石里，一如天上的群星般閃耀著光芒。 ????????????六、油匠心·冰礦情 郝樹民，66歲，克拉瑪依冰礦工人。 “沒來過克拉瑪依吧！”老郝一邊擺弄著我的尼康鏡頭，一邊問我。 這里是位于準(zhǔn)噶爾盆地西北部的黑油山，就在克拉瑪依市邊兒上，離克拉瑪依大概有十多公里。著名的黑油山瀝青丘就在這附近。 上個世紀(jì)中葉，這里有當(dāng)時全中國第一個整裝大油田“黑油山一號井”。老一輩的人們都還記得，克拉瑪依黑油山油田，日自噴油產(chǎn)六百多噸，那是一種屹立于世界巔峰的感覺。 可是這種狀況只持續(xù)了三年多，很快，油不噴了，就算往上抽，每天也只有二十噸的產(chǎn)量，比之前縮減了三十倍。 老郝從來沒跟我講過這些，但是他肯定是清楚的，因為他家從那時起，就沒有離開過克拉瑪依。 “黑色黃金”沒有了，克拉瑪依日漸蕭索。但是后來冰礦資源的發(fā)現(xiàn)，又讓克拉瑪依重回世界的巔峰。 “這邊兒天氣狀況很不穩(wěn)定，我們一天能經(jīng)歷四種天氣：晴天、沙塵暴、下雪、下雨?！?老郝一邊跟我講著，一邊拿出照片給我看。 照片中是克拉瑪依城里的一個廢棄的校園，一張上是陰天，大雪覆蓋了所有的校舍和操場、花池。另一張看上去也是相同的地點和角度，只不過照片上面沒有雪，而是花開得很鮮艷，樹上也都是綠油油的，陽光正好。 “你能想象嗎，這是俺同一天上午和下午拍的，差別就這么大?！?老郝笑嘻嘻地給我展示著他拍的照片，他說他酷愛攝影，而且什么都拍，而且拍出什么都留著，哪怕是鏡頭再晃、再虛焦的照片，他都保存著。 他說這個習(xí)慣是從年輕時候，在克拉瑪依這兒冰礦下井時養(yǎng)成的。每天輪到他的班次下去時候，都會在礦井口自拍一張，然后發(fā)給媳婦。天天如此。 相比較煤礦工人，挖冰礦還算是好多了，但是依然很艱苦。老郝所在的那個工作面不算深，水平面負一百五十米，由于冰礦的存在，這里的溫度比較低，大概能維持在零度。 老郝說，下礦的話得穿棉襖。但是由于冰礦的采掘面比較窄，有時候又得手動、機采交替進行，用不了半個小時就會大汗淋漓，但是又不能脫衣服，怕著涼影響工作，就只能忍著。 他所在的這個冰礦就在“黑油山一號井”附近，礦層的含冰量非常可觀。老郝的這個班有十一名工人，每班六人下井，三人卸冰，兩人開票。日均供冰量超過三百噸，是克拉瑪依最大的一個礦。 “保證每天不斷冰，保證成品冰能順利運出去，是那個時候我們的頭等大事。” 老郝指著遠處的一條砂石路，他說那里曾是每天冰礦運輸?shù)慕煌ㄒ溃皇乾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道路的模樣，被厚厚的沙塵所掩蓋。 “我們最怕遇到風(fēng)沙天，幾乎看不見人。一天晚上，罐車送冰時車輪陷入泥坑，因為手機沒有信號，只能通過礦區(qū)員工的手臺聯(lián)系搶險，從凌晨兩點一直忙到早上七點，才將罐車拖出來。” 說起當(dāng)年保不斷供，老郝深有體會。那是冰礦投產(chǎn)第一年的冬天，克拉瑪依突降大雪，六輛冰罐車上午從位于克拉瑪依的冰庫裝滿成品冰出發(fā)，原定下午兩點左右到烏魯木齊車站，誰知直到下午四點時，車輛仍未到達，而且罐車司機的手機一個也無法接通。 “當(dāng)時烏魯木齊運冰專列已經(jīng)空載等了兩個多小時，如果再不裝載，后續(xù)的列車就無法按正常時刻運行，重新排班次需要浪費很多時間，屆時整個西北地區(qū)的淡水供應(yīng)都會受到影響?！?老郝介紹當(dāng)時的“十萬火急”，“因運輸造成的冰礦斷供，按照合同約定損失由我們礦上公司承擔(dān)，一個小時就是十萬元?！?后來在晚上七點的時候，運冰車隊抵達了烏魯木齊站。二十多分鐘后，專列開始裝載。這一天終于沒有斷供。老郝摸摸被汗水浸透又被寒風(fēng)凍得有點發(fā)硬的衣服，長長舒了一口氣。 其實扣錢是小事，老郝后來感慨道，如果當(dāng)時耽擱時間太久，很多地區(qū)的淡水供應(yīng)都會停止。本來水資源已經(jīng)很緊缺，群眾吃水都是大問題。 老郝說這里的工人大都是油田子弟，“保安全，促生產(chǎn)，增效益，為國家”也絕不僅僅是一句口號，而是每一個油田人的操守。經(jīng)過一代代的傳揚，老一輩的“油匠精神”早已印刻在這些人的基因里面，生生不息。老郝說他這輩子算是離不開克拉瑪依了，因為生在這兒，長在這兒，夢想也都奉獻給了這兒。 退休后他自己買了相機，開始用鏡頭記錄這片土地。還時不時地把照片傳給遠在火星的兒子，讓他也時?？纯矗荒芡思亦l(xiāng)的模樣兒。 我問老郝，為啥不讓兒子也留在克拉瑪依呢？ 老郝笑呵呵地說：“在這兒干啥？這還有啥。當(dāng)初俺們留在這，因為有油、有冰礦，這是克拉瑪依選擇了俺。他應(yīng)該往遠處去，帶著俺們這種‘油匠精神’去建設(shè)國家，到更需要他的地方去扎根?！?扎根，是每一個中國人都有的情結(jié)，即使是在最艱苦的環(huán)境中，即使是在最冰冷的宇宙深處，這類人總是在咬著牙奮斗，他們的堅韌、樂觀和昂揚的斗志，才是對腳下這片熱土最大的回報。 ??????????????七、永生 上次從克拉瑪依回來火星這邊的時候，我確實很不舍。因為沒有辦法，我必須回來，我需要把這篇稿子寫出來，讓大家看看地球上這個最像火星的地方，要比火星本身還像。 在火星其實很局促，由于它的大氣還未改造完全，人類只能暫時生活在一個個巨型的透明罩子里。那里面，根本不是火星，只是同樣是鋼鐵洪流的城市罷了。而且就算是這樣，現(xiàn)在也沒有多少真正的“人類”生存在這個罩子里，他們大部分都選擇了意識上傳，去火星元宇宙空間了。 我倒是很羨慕克拉瑪依那些人，他們能夠親自用肉身踩在茫茫的大戈壁上，而并不用穿什么護具。他們可以親手觸摸到魔鬼城雅丹的萬年風(fēng)化石，感受自然之力的蒼涼偉岸。 這一切的一切都令我神往。那才是真正的火星，而這，則不是。 同樣有這種感覺的，是火星元宇宙研究所的楊所長。這是一個老學(xué)院派，但是你同她交談之后會發(fā)現(xiàn)，她的有些想法卻非常地現(xiàn)實。在幾年前，我準(zhǔn)備出發(fā)去克拉瑪依采訪的時候，倒是先跟她有過一次交談。 楊雅婷，71歲，性格孤僻，思維敏捷。 “劉夢帆是個好孩子，我?guī)哪菐啄辏瑤土宋也簧倜?。只是很可惜，年紀(jì)輕輕非想要什么永生，就連我這個老骨頭都沒想過……現(xiàn)在的年輕人吶?！睏羁傦w速地寫著工作日志，一邊同我聊起來。 嘭的一聲，她用力合上記事本?，F(xiàn)在這個年代，還堅持用筆寫字的人，真的很少見。 還沒等我開口，她先問了我一個問題。她說，你認為硅基生命好還是碳基生命好。把我一下子問懵了，我搪塞著說，對于這方面我是不大懂，您直說就行。 楊總淡淡地一笑，說：“現(xiàn)在能來火星的都來了，也差不多全走進元宇宙里，獲得永生。但是我們呢，這些做科研的人卻不行。因為離不開實驗，離不開現(xiàn)實。如果只是單純的意識上傳，那么還不能算得上硅基生命。人類指望著把所有東西全部搬進元宇宙里，簡直是……呵呵……” “一個凝滯的文明，既不能算硅基，也不能算是碳基，那只是一塊硬盤而已?！睏羁傔@么回答我。 “你說太陽系中的一塊大硬盤，它能做啥？它能解決的也僅僅是人口和資源的問題，不僅能永生，而且還能有備份?？墒侨祟惿鐣兀€能進步嗎？不要說火星的科技有多先進，它也就是比現(xiàn)在的地球多一塊硬盤而已。” 楊總說著站了起來，走向研究室旁邊的工程管線，用手輕輕拍了拍。 “你看這些管道，壞了就需要工程師來修理。其實單純靠AI和機器也行，但是整個環(huán)節(jié)總是有跳不過的步驟，需要人類來處理。就比如說我吧，再過十幾年，九十歲了，我也進硬盤里了?？晌以谀抢锩婺芨缮?？除了處理數(shù)據(jù)之外，我還能做什么？繁瑣的思考與計算需要占用大部分內(nèi)存，這點在元宇宙是不允許的。那進去做啥？除了娛樂什么都做不了?！?我聽著楊總?cè)邕B珠炮一般的講話，根本插不上嘴，只能飛快地記錄著。 忽然這時，楊總轉(zhuǎn)過身，沖我頑皮地笑了笑。 “小伙子，你嘗試過電子性愛嗎。據(jù)元宇宙里的人講，那很刺激。完全由電信號與代碼組來模擬荷爾蒙等激素的化學(xué)反應(yīng)，要比真實行為的感官體驗高出好幾個數(shù)量級。還有味覺、嗅覺、聽覺、觸覺、視覺，全都能模擬?？墒撬淖饔媚?？除了讓人沉迷之外，沒有任何用處。而最關(guān)鍵的是，它不需要任何實物來支撐，完全免費，相當(dāng)便捷。” 楊總說著，燃起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深深吸了一口。 “當(dāng)然，也可以模擬痛苦、悲傷和抑郁。你不需要失戀就可以痛哭，不需要笑就可以感到快樂。這簡直是極其便捷又經(jīng)濟的一件事情?！?外面的天空這會兒顯得有些昏暗，因為從火星山巒的那一邊，有厚厚的沙塵席卷而來，看樣子，又一場沙暴在所難免了。 “對于意識上傳，我本人并不詆毀它。但是我卻不能進去?！?“為什么？”我問道。 “因為我進去了，物理學(xué)它進不去?！睏羁傊刂氐刈搅艘巫由希拔业迷谶@兒跟物理學(xué)耗到死?！?她順手打開電腦上的一個程序，據(jù)她說，這是一個黑洞的演化模型。雖然數(shù)據(jù)量不大，但是每次AI的計算結(jié)果都不相同。并不是程序出了問題，而是因為AI它沒有直覺。但是它有另一個方法，就是用全體人類的智慧來做選擇，選出哪個才是正確的演算。那能行嗎？肯定不行。而科學(xué)走到最后的時候，有些情況下就得靠靈感，并不是什么正確與否的問題。 楊總把煙頭摁息在了茶杯里。她說她想要靜一靜，于是我便起身準(zhǔn)備走。 臨出門的時候，她執(zhí)意要用車送送我。我說算了，聊了這么多東西，我想走回去，順便消化一下。 楊總笑了，她問我接下來準(zhǔn)備去哪兒采訪。我說，準(zhǔn)備回地球，去一個叫克拉瑪依的地方。 她遲疑了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我試探著問她，你是克拉瑪依人嗎？ 她搖搖頭，說她不是克拉瑪依人。但是她地球上的家在烏魯木齊，我剛剛那么一回答，讓她有點想家。 想家，來火星的這些人當(dāng)中，沒有幾個會想家?；蛘哒f，沒有幾個人能擁有這種“想家”的感覺，原因很簡單，是因為那些都是已經(jīng)完成意識上傳的人。 前文我也提到過，火星基地建成后，差不多有二十億人通過人體傳真技術(shù)來到這里。而且，這些人里差不多百分之八十七的人選擇了意識上傳，這是一個很龐大的數(shù)字。 但后來我又做過一些調(diào)查，得出一組數(shù)據(jù)：從去年開始，往地球反向人體傳輸移民的人大概有七十萬人，其中大部分以高學(xué)歷知識分子、科技人員為主。而且在這些人里面，大部分都是老年人，也都沒有進行意識上傳?；蛟S，他們是想終結(jié)在地球吧，又或許他們還想親自用雙腳踏上曾經(jīng)的故土。 ????????????八、重歸克拉瑪依 我?guī)缀跏菦]有思考就答應(yīng)了老焦，接受他再回克拉瑪依的邀約。 然而原因并不是我想去乘最后一趟克拉瑪依專列，或是再去完成跟老趙的賭約。而是因為，最近研究所的楊總告訴我一個消息：有一股超高能量體已經(jīng)越過奧爾特星云的人類監(jiān)測站點，其波形極類似人體傳真信號。發(fā)生時間是半年以前，現(xiàn)在的話，估計已經(jīng)快到太陽系的柯伊伯帶了。 我有些不解，因為自從人類開始移民火星以后，任何往太陽系外層空間的人體傳真活動都是被禁止的。況且，這次還是從宇宙向太陽系內(nèi)部的反向傳真。 可是在我追問楊總的時候，她卻閉口不談。只是告訴我說：“你去克拉瑪依吧，那里有答案?！?因此，我?guī)е蓡栍只貋砹恕?我見到了老焦，他最后一趟列車邀請了很多人，場面非常的熱鬧。有人敲起了鼓，還有人在車頭放鞭炮，就像這班列車剛開通的那天一樣。 老焦親自用拖車把列車頭送進了倉庫。當(dāng)他關(guān)上倉庫門之后，長長出了一口氣。他說為這一天準(zhǔn)備了很久，也盼了很久。終于等到列車停了，而我們大家，也都回來了。 老焦說著說著竟然嗚咽起來，他抓起一把沙子緊緊攥在手里。他說這些年受的苦就像手里這捧沙子，現(xiàn)在隨時可以揚了它，放下它?？墒蔷驮趧倓偹P(guān)門的時候，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兒，就是這沙揚歸揚了，但依然會落回大地。正如這列車，開得再遠，也有走下鐵軌那一天。 我心里明白老焦要表達的東西，只是拍了拍他肩膀，陪著他站在倉庫門口，久久沒有離去。 后來我去了趟克拉瑪依魔鬼城的雅丹林，在那兒我見到了老趙，他一手指著自己給自己修的墓碑，一只手用力拍著我的后脊梁，大聲地笑著說：“小伙子，你輸了！”看來他仍然記得我們的賭約。只可惜，當(dāng)時我們沒有約定好，如果我輸了的賭注是什么。 不過，我決定把隨身的單反相機送給他，讓他能拍更多照片，記錄更多的克拉瑪依人。老趙媳婦一開始死活不肯讓他收，但是老趙一把奪過相機，嗔怪道：“你還看不明白嗎，這小子是想讓我再多活幾年！” 辭別了老趙兩口子，我又去了克拉瑪依城里的酒館，只是這里已經(jīng)不再是酒館了，而是一家旅店，裝修得十分復(fù)古，有點像上個世紀(jì)的小招待所。一進門是個很高的柜臺，后面兩個年輕的姑娘，都穿著白襯衫。當(dāng)我詢問她們店長的時候，她們回答說店長已經(jīng)不是龐姐了，目前的主人是原來加依爾山天文臺的一個接線員，他后來盤下這個店?？墒沁@會兒他沒在店里，去克拉瑪依傳真基地那邊兒的接線站了，三天前出發(fā)的，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那兒。 于是，我放下行李，準(zhǔn)備過去克拉瑪依傳真基地那邊看看。臨出旅店門的時候，我忽然留意到墻上掛了一塊花枝招展的牌子，上面用油彩寫了一行字：我愛你不后悔，也尊重故事的結(jié)尾。 我看罷暗暗地笑了，心想，或許這行字才是這個旅店和上個酒館的真正主人吧，而龐姐和王鵬，他倆只是旅客。他們在克拉瑪依各自的愛情故事，就像那酒窖里的酒一樣，只是為了讓人們忘記孤單的借口罷了。 傳真基地不遠，但是我打算走過去。 因為在克拉瑪依還未被開發(fā)之前，老一輩的人們正是用雙腳一步一步把路踩了出來。 后來路通了，克拉瑪依成為連接中國和世界經(jīng)濟的節(jié)點；后來人體傳真通了，克拉瑪依又成為連接地球和宇宙探索的節(jié)點。 一代一代的人們，都是踩著路往前走?？煽傆心敲匆慌?，是踩著蠻荒來給后來人探路。 我不知道此刻的感受是否能和那些克拉瑪依的先行者們一樣，是否能夠為后來的人們啟發(fā)一些什么。但是有一點我很清楚，我來過，我記錄，就一定能留下些什么。 就像一百多年前，北島在《今天》雜志的創(chuàng)刊詞中寫道：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未來尚且遙遠，對于我們這代人來說，今天，只有今天！ 晚風(fēng)漸漸涼了起來，我踩在厚厚鹽殼的戈壁上，抬頭望向遠處的魔鬼城雅丹。仿佛那邊有束光，忽隱忽現(xiàn)在雅丹林的正中央。 我知道，那里應(yīng)該就是傳真基地的所在，王鵬和老杜他們兩位接線員，也一定在站里等候著。 而那束光，可能就是楊總所說的答案吧，此刻我的心里已清楚是怎么回事，不用再多想，只需移動腳步，走過去迎接那個期待已久的未來。 等我，克拉瑪依，我回來了。 來吧，大家伙兒，克拉瑪依站在等你們！ ??????????????九、尾聲 這個尾聲是我在出發(fā)前先行寫出來的，因為我寫稿子有個習(xí)慣，就是先寫結(jié)尾。這樣的話，我在采訪和寫作的過程中時常看看結(jié)尾，能夠保證最后不離題。 昨天聽主編說，最近由火星基地往地球的反向移民逐漸多了起來，所以他打算讓我去一趟地球克拉瑪依，這個曾經(jīng)的四大人體傳真基地之一，作專題采訪的任務(wù)。 而明天我就要啟程了，還是有點緊張。我這人在每次出差前一晚，總會睡不著覺。說不準(zhǔn)是興奮還是擔(dān)憂。一方面我可能是害怕采訪得不全面，稿子弄不出來，達不到要求。另一方面，則是對又一段未知的旅程充滿了欣喜。 克拉瑪依魔鬼城，這個傳說中最像火星的地方，我實在想不出它有什么特別?，F(xiàn)在我身后就是火星的奧林匹斯山脈，銹紅色的山巒綿延不絕，十分壯觀。 可是克拉瑪依又有什么呢，我目前還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一點，那里一定有情，也有夢，而且還有我的家鄉(xiāng)，中國。 （文稿末尾部分缺失，以下內(nèi)容為作者重回克拉瑪依的隨手札記） 但結(jié)尾還是要有一些意義的，這次再回到克拉瑪依，感慨頗多。 先說兩個事實吧。 第一，楊總說的那個問題，我在克拉瑪依人體傳真基地找到了答案。外層宇宙空間的人體傳真信號，實際上是313事故之后，自愿發(fā)射到宇宙空間的那四十二個人，包括人體傳真的總設(shè)計師沈峰在內(nèi)的四十二位勇士。現(xiàn)在不知是什么原因，讓他們改變了傳真的方向，徑直朝著克拉瑪依接線站這邊飛來。 其實在我回來之前，王鵬就已經(jīng)從加依爾山上的天文臺里，觀測到了宇宙空間深處的超高能信號。 王鵬說，這些人體傳真信號可能是在宇宙中遇到了某種反射，而產(chǎn)生了回波。截至我發(fā)稿前，信號正在順利解析中，相信再過不久就能真相大白了。 第二，老杜犧牲了，就在克拉瑪依接線站里。 當(dāng)時接線站里只有王鵬和老杜兩位接線員，他們面對已經(jīng)停止運轉(zhuǎn)幾十年的接線站，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要想成功接收這些人體傳真信號，就必須讓那塊落滿灰塵的巨型電池組充電。 可是負責(zé)電池組控制單元的供電線纜斷了，就在站外幾百米處，那條線纜由于風(fēng)沙侵蝕，不見了一點五米。 王鵬說，那時站外刮起了大風(fēng)沙，而且站里也沒有多余的電纜了。如果在十五分鐘內(nèi)不能修好，這些人體傳真信號就會徹底消失，再也無法接收到。 可就在這緊要關(guān)頭，老杜推開門，徑直沖了出去。他跑到斷纜處，一手握起電纜的這端，另一只手拎起那端，然后他只對王鵬說了兩個字：“合閘。” 那一天，戈壁灘上的風(fēng)沙出奇地大，直打得接線站的門窗，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這個消息，讓我感到十分的悲痛?？赏貔i卻說，老杜最后很欣慰，因為他終于能完成自己的夙愿了，就是把名字刻到“黑油山”的紀(jì)念碑上，走入他所向往的歷史中。 那座紀(jì)念碑我后來去過，就在克拉瑪依東北兩公里處。漢白玉大理石堆砌的碑體莊嚴(yán)肅穆，“永垂不朽”四個大字把在這片生命禁區(qū)奮斗過的青春和歲月，永遠鐫刻在戈壁瀚海，永遠定格在那一刻。 只是現(xiàn)在，這碑上又會多了一個名字。而與此同時，上面也應(yīng)該擦掉一些名字了。因為在不久之后，他們都會回家，也都會重回克拉瑪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