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昨晚喝了一壇酒，睡前又將夫人哄了一番，第二天早上一臉困意，眼也腫的睜不開，江鶯煮了碗濃茶吃了才上車去到太傅府。司馬懿一眼就知道阮籍宿醉，讓康伯取來一把劍，讓阮籍練完劍再來讀書，然后轉(zhuǎn)頭進屋去了。阮籍聽到司馬懿所說內(nèi)心慚愧但面上不顯，接過劍認真練起來。本是少年時就學(xué)的，這么多年早已滾瓜亂熟，力道姿勢分毫不差，舞前半段時還氣力虛浮，等活體出汗人漸漸清明了，便虎步龍勢一氣呵成，練完果然精神抖擻。

等到阮籍端坐司馬懿才放下手中的書，雙手交握等待阮籍讀書。今天讀第二篇《齊物論》。

“天籟為何？”

“乃萬物自性之聲。”

“如何得自性之聲？”

“無我之時便見自性，既得自性，便能自然而發(fā)聲?！?/p>

“如何無我？”

“知萬物本無，便能無我?！?/p>

司馬懿聽到這兒梗了一下，反問：“知萬物本無，就能無我？你把前面幾段丟到哪里去了？”

反把阮籍問的一愣，又去翻書，細細再看一遍，正有些迷惑，司馬懿伸手在書上一點，指尖正對一句：“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正是南郭子綦解釋天籟的后面一段的最后一句。

“我雖出自虛無，但其心其情皆因由而生?！彼抉R懿說完，阮籍便能接下句了：“若知其所萌，便知何為我?！?/p>

阮籍深吸一口氣，已經(jīng)知覺：“若知何為我，舍下便無我?！?/p>

阮籍一直以為此段是諷刺世人營營碌碌，機巧柔奸，自以為若是遠離了人群爭斗便能保持真性，誰知竟有另一種解法！

阮籍拿手指緩緩劃過這段的每一句話，一字一句的讀。本以為縱情恣意隨心所欲就是真性！本以為不沾世事便能離塵無我！可是這都不對！若要無我先要知我！

阮籍讀到下一段：“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多么直白顯而易見！為何之前卻一味以為只要遠離勾心斗角虛偽作態(tài)就能杜絕思慮？從前讀起為何沒有察覺？百骸，九竅，六藏視為一體，非是君臣，而真君存于無我，真性也。

司馬懿見阮籍將書翻來覆去的反復(fù)看《齊物論》的前三段，最終停了下來，于是又問道：“如何無我？”

“情發(fā)于心，若能見心，便知根源，即知根源，便知何為我，察而后斷，便能無我?！?/p>

“好，接著往后說?！?/p>

阮籍翻了一頁，突然想著恐怕司馬懿是早讀過《莊子》的，自己對《莊子》的所讀所知為文人所吹捧，和嵇康一眾人的解釋被視為優(yōu)，誰知竟不如太傅的初讀，這怎么可能？想罷排除雜念去讀后文，然后對司馬懿說道：“道樞謂之一也。萬事萬物存于世間，有正有反，有好有壞，非一面可全見，是故成心不可取，機辨不可取?！?/p>

“萬物本無名，可稱萬物，亦可稱馬，稱謂而已。稱謂，眾人所謂也。然萬物所生非人之力，是以人道是非對錯是為螻蟻辨林片面之語，萬物所存皆是平等，便是無用如樗亦能貢獻一力遮風(fēng)擋雨?！?/p>

“物分而成器，器成則物毀，成毀之事天地間，雖一時所用終化塵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生生不息，終為一也。然則人心所圖，錢權(quán)享樂，心牽情起，是以不知道一，任由喜怒隨波迷心，不得真性。是以圣人博萬言而未有言，知自然樞要，尊道守一，是故成事以一生萬，萬道可行?！?/p>

“萬物為一，渾然一體，人亦如天地渾然唯一，百骸臟腑比與萬物，而真性比與道。然眾人起是非夸耀心，有人如惠施者，成其真性，論而得其名，光耀彰，使人矚目聞言而隨，反棄本心。以昭文琴技為是而渾于眾聲為非；以白馬論調(diào)為是而因任是非為非。以他人之志為志以為善，然昭文之子終其一生未能至其父，疲役碌碌無所得也。是以若得真性需摒除偏愛成見，納眾言而混沌是非，如此人心漸明，進能了然于道?！?/p>

阮籍已經(jīng)投入其中，滿心滿眼都是書中字句，看，思，言。司馬懿知道他身心注入，便安心靠著，觀其姿態(tài)，聽其所言。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边@一大段有始未始有有無無繞心繞口，一經(jīng)讀完，兩人都默默品思起來，最后司馬懿醒過神來問：“未始有無與有無之間，差異為幾？”

阮籍聞言認為司馬懿心中已有論斷，不過試探自己所悟深淺，“未始有無便是空空無物，有無則微妙，說有未有說無非無。將始未始……”阮籍稍加思索結(jié)論道：“混沌之態(tài)甚為相似，然自以為并非混沌，混沌已有物，而有無乃未始有無有所轉(zhuǎn)，終未曾有?！?/p>

司馬懿點頭又搖頭：“不切，終不能言至……”阮籍認同，有無，非有非無，人言不可說，萬物不可比，強名曰道。后便又捧起書來，繼續(xù)說下文：“天地萬物與我為一，如百骸與我缺一不可并無差別，是以秋毫之末與泰山一，比之秋毫大而泰山??；殤子與彭祖同，比之殤子壽而彭祖夭。道存為一，從我口出釋為二，第二者聽而成意為三。出我口言道，至第二人聽者，已非道也，何況此后庸凡眾傳，更為離道千里之遙。如此從一至三，已矣。夫道宇宙，無邊無際，至今時儒墨百家爭劃規(guī)矩，欲框亂其中，百姓失真，隨而從之。然而天地之大，道之玄妙，太玄無涯，百家畫方圓反使黎民以亂為真更失真性，哀哉哀哉。悟道圣人不受規(guī)矩，依托真性，六合內(nèi)外空無有知，所言所行本真無我，故能簡行于世，諸德具備而舒脫自然。”

“不受規(guī)矩，說的不好。”司馬懿道，“如此言語易使人混淆?！?/p>

阮籍想起阮武說的少年人當(dāng)街披發(fā)飲酒之事，暗自點頭，改口說：“不若說成心無方圓?！薄爸T德具備，又是何德？”

阮籍犯難起來，自身未到圣人境，圣人德行如何得知，本就是模糊概念，自然不會與現(xiàn)在一致。阮籍用手指摩擦著書頁思索，似是莊子知其愁難，后面一段正是堯舜之言。舜以十日并出之光比照堯德。日東出西落，日日持恒，光照萬物無差別，而無所取，大德應(yīng)是此德。于是阮籍言道：“無私無欲，心載萬物?！?/p>

司馬懿笑道：“這八個字一出，便知無人肯聽?！?/p>

阮籍心里重復(fù)了這八個字，嘆息一聲。

“心雜思多，是以無我難得。”

阮籍有些郁郁，懶懶的低頭去看后一段，覺得淺白易懂無甚可說，只是后接后文，不得不說，于是深吸一口氣措辭說道：“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蚷甘帶，鴟鴉嗜鼠，皆正味也，本自然而然無需分辨。然堅白者欲以人為我，別于他物，以人為是，其余萬物為非，框繩施墨，劃線為界，分級高低，增長欲心。然而不論禽獸草木皆是天生地長與人無別，故而不必分別。與凡人不同，至人連生死都能置之度外，這些關(guān)于外物的區(qū)分就更加不屑一顧了。”

后面的一段如莊子所說，十分吊詭，看似言及生死夢幻，實指有無，玄遠難以言說。

“若有人做到不從事于務(wù)，不就利，不避害，不喜求，不緣道等等，圣人與否尚需探也。人若有生死恐懼即便游與塵垢之外亦非圣人。圣人真性清明，德進乎十日，得其道。生死夢幻，生于有無，有無生于未始有無，惑也，何故使未始有無轉(zhuǎn)有無者也，進而為有，有以象現(xiàn)，無化為何？無無所化，無乃無也。終究是有是無？莊周一夢，莊周也，蝶也？有無生混沌，混沌一卵，分化太極，形，質(zhì)各得其位，仍需氣凝神聚終成走獸飛禽。生死一夢也。氣凝莊周身，莊周也，凝蝶身，蝶也。有無有無，形質(zhì)象現(xiàn)，雖有實無，終究因氣而生，氣散而滅。圣人知根本，萬物形質(zhì)，雖千變?nèi)f化，未有可怖者，氣凝身真性，方是有無根本。利害福禍皆由形質(zhì)印與人身，自是虛妄塵埃，圣人不圖?！?/p>

“若是無恐無怖游與塵垢之外便能成圣，又何須德比日月？”司馬懿搖頭。

阮籍一時被問住，不知如何作答，卻見司馬懿擺手讓他接著講下一段。只是后面一段并沒有什么可講的，不過是是是非非分辨之論，于是阮籍一筆帶過：“不已是非為界，放之得自在?！?/p>

“其實三個字足矣：不執(zhí)著?！甭牭盟抉R懿所說阮籍恍然，原來自己體會還不夠深刻。

莊周與蝶已經(jīng)說過，后面就只剩罔兩與景了。

“蛇蚹蜩翼各有所依，如同麋鹿食薦，蝍蚷甘帶自然而然，是故縱算氣凝真性仍需依托外物身軀，最后莊周與蝶為亂，以物化為尾，闡明形質(zhì)與氣相互依存，精氣長存，因物化生。而世間萬物皆由氣存，氣生于混沌之初，自然萬物萬生真性無別，萬物與我渾然一體。”到這兒，《齊物論》這篇就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