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來了。此為中國古代志怪小說系列開篇，很早就想寫下，因為一些瑣事，到現(xiàn)在才動筆寫下。下一篇不定期更新（咕咕咕）。

《山月記》，作者中島敦，在由朝霧卡夫卡（原作）、春河35（作畫）老師創(chuàng)作的《文豪野犬》中作為主角中島敦能力“月下獸”（在條件滿足時變身成白虎）的出處。

先介紹作者中島敦。從百科摘取，1909年5月5日-1942年12月4日（英年早逝，天妒英才），日本作家，出生于日本東京，畢業(yè)于東京大學(xué)，中島敦的祖父及父親都是漢儒學(xué)者，自幼即受熏陶的他被稱為消化吸收了倫理思想的“詩人、哲學(xué)家和道德家”?！渡皆掠洝肥瞧浯碜鳌?/p>

《山月記》改編自中國唐代傳奇小說《人虎傳》，收錄于《太平廣記》427卷，原名題作《李徵》（注：“徵”是“征”的繁體字，故有的地方也寫作李征）。所以《文豪野犬》中變化成老虎的來源是古人的想象力。

《古今說海》也收錄此篇，易名為《人虎傳》，后廣泛流傳。最早的出處來自唐人張讀（唐丞相牛增孺的外孫，字圣朋，亦作圣用）所著《宣室志》。宣室，出自漢文帝于宣室召見賈生，“不問蒼生問鬼神”，取做志怪小說集題目非常合適。張讀只是編撰者，《李徵》具體作者可能來自于民間。很多學(xué)者在研究《山月記》時，都說其范本是李景亮的《人虎傳》，明顯是有誤的，錯誤的根源在明代陸楫編的《古今說海》，其中《人虎傳》作者題作李景亮，而魯迅在《唐宋傳奇集·序例》中已指出“此明人妄署”。（魯迅老爺子不僅寫了《中國小說史略》，還著有《唐宋傳奇集》，不愧是小說集大成者）百度學(xué)術(shù)查到也有作者認(rèn)為《李徵》作者為唐人李景亮，但是沒有給出任何有說服力的證據(jù)。

好了，廢話不多說，先上文言，只是短篇小說的體量：

　　隴西李徵，皇族子，家于虢略。徵少博學(xué)，善屬文，弱冠従州府貢焉，時號名士。天寶十載春于尚書右丞楊沒榜下登進(jìn)士第。后數(shù)年，調(diào)補(bǔ)江南尉。徵性疏逸，恃才倨傲，不能屈跡卑僚，嘗郁郁不樂。每同舍會，既酣，顧謂其群官曰：“生乃與君等為伍耶！”其寮佐咸嫉之。及謝秩，則退歸閉門，不與人通者近歲余。后迫衣食，乃具妝東游吳楚之間，以干郡國長吏。吳楚人聞其聲固久矣，乃至，皆開館以俟之。宴游極歡。將去，悉厚遣以實其囊橐。徵在吳楚且周歲，所獲饋遺甚多。

　　西歸虢洛，未至，舍于汝墳?zāi)媛弥?。忽被疾發(fā)狂，鞭捶仆者。仆者不勝其苦。如是旬余，疾益甚，無何夜狂走，莫知其適。家僮跡其去而伺之，盡一月而徵竟不回，于是仆者驅(qū)其乘馬，挈其囊橐而遠(yuǎn)遁去。

　　至明年，陳郡袁傪以監(jiān)察御史奉詔使嶺南，乘傳至商于於界。晨將發(fā)，其驛吏白曰：“道有虎，暴而食人，故過于此者，非晝而莫敢進(jìn)。今尚早，愿且駐車，決不可前?！眰鹋唬骸拔姨熳邮?，眾騎極多，山澤之獸能為害耶！”遂命駕去。行未盡一里，果有一虎自草中突出。傪驚甚。俄而虎匿身草中，人聲而言曰：“異乎哉，幾傷我故人也。”傪聆其音似李徵。傪昔與徵同登進(jìn)士第，分極深，別有年矣。忽聞其語，既驚且異，而莫測焉。遂問曰：“子為誰得非故人隴西子乎？”虎呻吟數(shù)聲，若嗟泣之狀，已而謂傪曰：“我，李徵也。君幸少留，與我一語?！眰鸺唇凋T，因問曰：“李君，李君，何為而至是也！”虎曰：“我自與足下別，音問曠阻且久矣。幸喜得無恙乎今又去何適向者見君，有二吏驅(qū)而前，驛隸挈印囊以導(dǎo)，庸非為御史而出使乎？”傪曰：“近者幸得備御史之列，今乃使嶺南?！被⒃唬骸拔嶙右晕膶W(xué)立身，位登朝序，可謂盛矣。況憲臺清峻，分糾百揆；圣明慎擇，尤異于人。心喜故人居此地，甚可賀?！眰鹪唬骸巴呶崤c執(zhí)事同年成名，交契深密，異于常友。自聲容間阻，時去如流，想望風(fēng)儀，心目俱斷。不意今日獲君念舊之言。雖然，執(zhí)事何為不我見，而自匿于草莽中故人之分，豈當(dāng)如是耶！”虎曰：“我今不為人矣，安得見君乎？”傪即詰其事。虎曰：“我前身客吳楚，去歲方還，道次汝墳，忽嬰疾發(fā)狂走山谷中，俄以左右手據(jù)地而步，自是覺心愈狠，力愈倍，及視其肱髀，則有釐毛生焉。又見冕衣而行于道者、負(fù)而奔者、翼而翱者、毳而馳者，則欲得而啖之。既至漢陰南，以饑腸所迫，值一人腯然其肌，因擒以咀之立盡。由此率不為常。非不念妻孥、思朋友，直以行負(fù)神祇，一日化為異獸，有靦于人，故分不見矣。嗟夫！我與君同年登第，交契素厚。今日執(zhí)天憲，耀親友。而我匿身林藪，永謝人寰，躍而吁天，挽而泣地，身毀不用，是果命乎？”因呼吟咨嗟，殆不自勝，遂泣。傪且問曰：“君今既為異類，何尚能人言耶！”虎曰：“我今形變而心甚悟，故有摚突，以悚以恨，難盡道耳。幸故人念我，深恕我無狀之咎，亦其愿也。然君自南方回車，我再值君，必當(dāng)昧其平生耳。此時視君之軀，猶吾機(jī)上一物。君亦宜嚴(yán)其警従以備之，無使成我之罪，取笑于士君子?！庇衷唬骸拔遗c君真忘形之友也。而我將有所托，其可乎？傪曰：“平昔故人，安有不可哉恨未知何如事，愿盡教之?！被⒃唬骸熬辉S我，我何敢言。今既許我，豈有隱耶初我于逆旅中，為疾發(fā)狂，既入荒山，而仆者驅(qū)我乘馬衣囊悉逃去。吾妻孥尚在虢洛，豈念我化為異類乎君若自南回，為赍書訪妻子，但云我已死，無言今日事。幸記之。”又曰：“吾于人世且無資業(yè)，有子尚稚，固難自謀。君位列周行，素秉夙義，昔日之分，豈他人能右哉必望念其孤弱，時賑其乏，無使殍死于道途，亦恩之大者。”言已又悲泣。傪亦泣曰：“傪與足下休戚同焉。然則足下子亦傪子也。當(dāng)力副厚命，又何虞其不至哉？”虎曰：“我有舊文數(shù)十篇未行于代，雖有遺稿，盡皆散落。君為我傳錄，誠不敢列人之閾，然亦貴傳于子孫也?！?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blue-03">傪即呼仆命筆，隨其口書，近二十章，文甚高，理甚遠(yuǎn)。傪閱而嘆者再三?；⒃唬骸按宋崞缴匾?，安敢望其傳乎？”又曰：“君御命乘傳，當(dāng)甚奔迫，今久留驛隸，兢悚萬端。與君永訣，異途之恨，何可言哉！”傪亦與之?dāng)e，久而方去。

　　傪自南回，遂專命持書及帽賻之禮，寄于徵子。月余，徵子自虢洛來京詣傪門，求先人之柩。傪不得已，具疏其事。后傪以己俸均給徵妻子，免饑凍焉。傪后官至兵部侍郎。

而中島敦老師的《山月記》，開篇就能明顯看出《人虎傳》的沿襲痕跡，白話居多，雖有差異，但是總體思想是相同的。打算用圖片的方式呈現(xiàn)，圖源來自團(tuán)子漢化組（若有侵權(quán)請聯(lián)系up本人刪除）。漢化組為何會復(fù)刻經(jīng)典小說，原因會在最后給出。

《山月記》中島敦替李徵言詩云：（古文功底扎實）

?????? 偶因狂疾成殊類，災(zāi)患相仍不可逃。
?????? 今日爪牙誰敢敵，當(dāng)時聲跡共相高。
?????? 我為異物蓬茅下，君已乘軺氣勢豪。
?????? 此夕溪山對明月，不成長嘯但成嗥。

“李徵，隴西人士，博學(xué)俊才。天寶季末以弱冠之年名登虎榜，旋即補(bǔ)任江南尉。然而個性狷介，自視甚高，頗以甘處賤吏為不潔。不久辭官不做，歸臥故鄉(xiāng)虢略，絕交息游，潛心于詩作。與其做一員低等官吏在俗惡的高管前長向屈膝，他毋寧成為一代詩家留名于百年之后。”

一般套路，士大夫懷才不遇，歸隱山林，與閑云逸鶴為伍，不問廟堂之高，像陶淵明一樣留下詩作，也成一段佳話。

但是李徵卻變成了老虎。原故事受佛教影響，因果報應(yīng)輪回是變老虎的主因。但在中島敦筆下，這個原因不重要，更強(qiáng)調(diào)的是變虎后的李徵痛苦悔恨的內(nèi)心斗爭，以及變成虎后才變得深諳人性（關(guān)心妻兒和對自己的厭惡）。

李徵的悔恨也請牢記于心，他的話其實是代表平凡的你，我和他所言，寫的是人性，纖毫畢現(xiàn)。

　　 如今想起來，我真是空費了自己那一點僅有的才能，徒然在口頭上賣弄著什么“人生一事不為則太長，欲為一事則太短”的警句，可事實是，唯恐暴露才華不足的卑怯的畏懼，和厭惡鉆研刻苦的惰怠，就是我的全部了。但遠(yuǎn)比我缺乏才華，可由于專念磨礪而成就堂堂詩家的，也頗不乏其人。成為老虎后的今天，我才總算看到了這一點。每當(dāng)念及此處，即便現(xiàn)在也感到胸口被燒灼一般的悔恨。

人人都討厭成虎。李徵既為虎，又時而恢復(fù)人類的意識，發(fā)現(xiàn)變成未曾想過的異類，是一個悲劇。作者借李徵之口總結(jié)的很到位：

　　因為害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為有幾分相信自己是明珠，而不能與瓦礫碌碌為伍，遂逐漸遠(yuǎn)離世間，疏避人群，結(jié)果在內(nèi)心不斷地用憤懣和羞怒飼育著自己懦弱的自尊心。世上每個人都是馴獸師，而那匹猛獸，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對我而言，猛獸就是這自大的羞恥心了。老虎正是它。我折損自己，施苦妻兒，傷害朋友。末了，我就變成了這副與內(nèi)心一致的模樣。

李徵的老虎，正是總把自己當(dāng)珍珠，為清高自大之禁錮，說什么與內(nèi)心一致，實為自己最討厭的模樣。還是把自己當(dāng)作泥土吧，這樣就不會有被埋沒的風(fēng)險。但是，內(nèi)心真正的愿望就是做泥土嗎？（視作珍珠，卻不愿打磨，待之如瓦礫？）李徵的缺點，也正是表里如一的，平凡的我的缺點。

李徵少時博學(xué)俊才，夢想著有一天成為盛唐李白這樣的大詩人；而年少的每一代，何嘗不想改變世界，也都向往長大后成為牛頓、愛因斯坦、毛主席等這樣的偉人。盛唐又能出多少個李白、杜甫？

想要改變世界。想要更加珍惜現(xiàn)在。能做到的就是改變自己，而不是改變他人，努力讓自己不變成討厭的模樣！

最后，團(tuán)子漢化組修《山月記》圖片的原因揭曉。漫畫《告訴我吧！BL調(diào)酒小哥！》第7話中，主角認(rèn)為《山月記》是教科書中BL文中的隱藏四大天王（《山月記》入選日本國文教科書）。因為袁傪只不過通過聲音就發(fā)覺了襲擊而來的這只老虎正是多年未見的隴西李徵，包含了深沉的愛。CLUMP老師據(jù)此畫過本子。（大霧）

參考資料：

1 《山月記》中島敦 著，韓冰 孫志勇 譯

2 《太平廣記》卷四，【宋】李昉等編，中華書局。

3 《宣室志》 李徵篇。

4? 文匯報，何安平.《山月記》：在明珠與瓦礫之間游移不定.

（2021年4月8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