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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浦澤直樹漫畫《怪物》劇情中，繪本《沒有名字的怪物》是東德實驗機構(gòu)「五一一幼兒之家」的一系列教材中，地位最顯著，寓意也最詭異的一篇；本文便試從道家思想來解讀這篇童書、這個機構(gòu)，以及從裡面走出來的雙胞胎兄妹約翰、妮娜的異同。

?　　《沒有名字的怪物》、《大眼睛的人和大嘴巴的人》、《和平之神》這一系列詭異的繪本，都是《怪物》故事中為東德「五一一幼兒之家」的實驗而編繪的教材。劇中，小時候曾在「五一一幼兒之家」被帶著朗讀這些故事的角色說，讀過這些故事以後，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什麼事情都不重要了?！孤嬛魅斯祚R醫(yī)師的讀後感則是「虛無」，我們讀者呢？當(dāng)年我和家兄讀後，臉上都不由自主地泛起「匪夷所思」的笑容：這到底是哪門子的故事？這到底有什麼意義？完全沒有意義！完全就是虛無！

?　　不，並不會沒有意義。意義就像乳溝，要擠總是擠得出來的。

?　　怪物分裂成兩個，分頭尋找名字。東邊的怪物進入別人身體取得他們的名字，並且讓人變得強壯，但過不久，鐵匠奧圖肚子裡的怪物越長越大，卡哩卡哩，就被怪物反噬，怪物又變回了怪物。鞋匠漢斯、獵人湯瑪斯也一樣，到了小王子才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小王子的生活很好，怪物忍著飢餓，終於到實在忍不住時，「小男孩把國王、大臣和僕人全部都吃掉了」──不是怪物吃，是小男孩吃，彷彿怪物已經(jīng)完全和他一體了。

?　　這怪物象徵什麼呢？或許，可以說是一種渴望找到用武之地的「力」。有了力量，人就可以實踐他們的欲望，然而「身懷利器，殺心自起」，有了力量，是否也會滋長欲望，而使人趨向迷亂？

?　　再看西邊。

?　　小男孩碰到往西邊走的怪物，怪物說他不需要名字，我沒有名字也過得很快樂，然後小男孩把往西走的怪物吃掉了。

?　　往西邊走的怪物，用中國典故打比方，可以算是隱士，或者傳說中騎牛西行的老子吧。沒有人知道他們有多少力量，他們也不顯露。他們放棄了名字與欲求，得到自由。如此說來，往東邊走的怪物，則可以比作熱中功名的人了。那最後為什麼小男孩要吃掉怪物？

?　　故事沒講。無緣無故，就是吃了。那我們怎麼看？是否，他想到自己一路過來何等掙扎，見不得往西走的怪物那麼和平安樂？是否，已規(guī)範(fàn)化、體制化的力量，就容不下這世上還有閒雲(yún)野鶴？這些都不能肯定，作者的意思也未必如此。作者的本意當(dāng)是引起讀者一種印象，一種虛無感：最後，怪物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名字，卻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叫他的人了。

?　　一般的童話故事，是讓東邊怪物這種偏激的角色有壞結(jié)局，西邊怪物這種平和的角色有好結(jié)局，因為一般的作者希望平和。但是這個故事，讓「好人」被「壞人」吃掉，抹殺我們的任何同情，最後，畫面中間的還是這個滿嘴血腥又一臉落寞的「怪物」，逼你看著他。

?　　泯滅那些對和平安詳?shù)南Ｍ桑邮墁F(xiàn)實，如此空虛的現(xiàn)實。這就是《沒有名字的怪物》要做的。?

　　為什麼它要這樣做？為了教育。什麼樣的教育？「五一一幼兒之家」的教育。

?　　「五一一幼兒之家」是一所從小培養(yǎng)「社會主義的菁英」，國家未來主人翁的機構(gòu)。漫畫始終沒有明確地敘述，它究竟是用什麼樣的觀念、手段在教育裡面的小孩，只用側(cè)寫的筆法，從漫畫主角等人的調(diào)查探訪，以及機構(gòu)裡曾經(jīng)的規(guī)畫者、從事者，和幾位還存活的「成品」的言行，顯示出，那是某種泯滅人性，使兒童成為最能服務(wù)社會主義祖國之「菁英」的教育。其中，黨與領(lǐng)導(dǎo)幹部寄望最大的兒童，是一對疑似經(jīng)過某種優(yōu)生工程而生的天才雙胞胎兄妹：約翰與妮娜（本名安娜）。然而，劇情暗示，約翰在十歲時洞悉而操弄了「五一一」裡所有人員的人性，使全院從上到下，不論大小，陷入瘋狂的猜忌與互鬥殘殺，然後在一把大火中，毀滅了該幢建築，僅有極少數(shù)倖存者。?

　　經(jīng)過曲折離奇的逃亡與獲救，妹妹在西德找到了寄養(yǎng)家庭，改名妮娜，淡忘過去，並且在十八歲時上了大學(xué)；約翰卻在天馬醫(yī)師給他開的腦部手術(shù)成功後即失蹤，然後聽說在十五歲時即成為某犯罪集團的頭子，並且一手帶領(lǐng)集團把業(yè)務(wù)發(fā)展到極大，之後又莫名其妙消失，又讓集團首腦瘋狂互殺，集團一夕解體，世人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到他在劇情裡再度出現(xiàn)時，他的目的似乎就是「完全自殺」：抹去自己存在的一切痕跡，和自己有過關(guān)係的，知道自己的存在的，都要死。?

　　這個約翰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劇情中他是一個接近神的存在：金髮碧眼，俊美頎長，可以一眼看透人的內(nèi)心，一語觸及人最深的恐懼；他的一言一行、舉手投足都帶有魔幻的魅力，讓人不由自主地為他所牽引，然後在他的引導(dǎo)下走向自殺之路；他智力絕倫，什麼都一學(xué)就會，能夠完美地為最挑剔的老富豪朗誦拉丁文；陰謀犯罪時，最精幹的警探倫克也找不出一點他存在過的痕跡。他可以隨意把各種感情作到極盡真摯，但他本人的眼神，卻是完全的空洞與虛無；換言之，他，沒有愛。在他眼中，一切都毫無價值，都是虛無。?

　　這就是「五一一幼兒之家」最傑出的作品，也是導(dǎo)致了機構(gòu)之毀滅的作品。從道家思想看，我們可以得到什麼樣的解讀？?

　　請看一段《道德經(jīng)》：「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p>

?　　在道家看來，德齊天地的聖人的觀念裡，沒有好惡高低，沒有偏私愛憎，萬物都是一樣的。聖人能以超然的觀念對待萬物，這種道，就像大自然一樣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借用一下儒家的形容詞），而無所不適。?

　　然而，接受這個觀念是一回事，接受之後要怎麼樣，又是一回事，這就分化出了入世、出世兩種途徑。出世者，或隱逸如莊子，看破世俗的名利爭鬥而超脫之，做一個在大化中怡然自適的真人；後學(xué)讀道家思想，多採取這種態(tài)度，甚至以為老子也在倡導(dǎo)這樣。然而，老子的本意或許其實是入世的：你能看透一切世俗的虛假與幻象，不被浮淺的情感左右，再來為政，或許才能真正做到一點好事。戰(zhàn)國晚期到漢初盛行的「黃老學(xué)派」，主張「無為而治」，就是秉承這種觀念。雖然它後來被漢武帝的獨尊儒術(shù)取代，但仍是歷代統(tǒng)治者、政治家的重要參考，因為它強調(diào)的是：剝?nèi)ッx的表象，透視事情的本質(zhì)，順應(yīng)形勢，作出最實惠的判斷與處置。換言之，它是一種陰柔的現(xiàn)實主義，其理想境界是「無為而無不為」：你的目的全都達(dá)到了，但你看起來卻好像什麼都沒做，甚至根本沒有過你這個人。因此，它又有另一個名稱：「黃老治術(shù)」。?

　　這看起來是不是和另外一派思想有點類似？沒錯。在道家的入世派中，有一支極端，就是由韓非集其大成的法家?！豆治铩返摹肝逡灰挥變褐摇?，可以說，就是韓非派的帝王教育機構(gòu)；約翰，就是一個韓非學(xué)說裡的理想國君。?

　　過去臺灣的高中歷史教科書，都說韓非的學(xué)說結(jié)合了商鞅的「法」、申不害的「術(shù)」、慎到的「勢」，而歸本於道家。但究竟是怎麼個「歸本於道家」？課本沒寫，老師也多不教；我讀了《韓非子》全書，才覺得大概就是在超脫情感、掌握本質(zhì)，「以百姓為芻狗」這幾點上面；再後來稍稍接觸了黃老學(xué)說，才算把這之間的關(guān)係弄通。?

　　韓非子的法家和黃老學(xué)派有什麼根本的差別？一條：黃老主張觀乎自然，因勢利導(dǎo)，韓非卻要在自然中樹立一道絕對的君權(quán)，讓所有人、事、物都繞著君主轉(zhuǎn)，而理想的國君，就要有玩轉(zhuǎn)自然，並且使自己像神一樣高深莫測的手段。換言之，韓非主張的，就是以「道」為心法，以法、術(shù)、勢為招式的極權(quán)主義。?

　　秦國是當(dāng)時最接近韓非理想的政權(quán)，二十世紀(jì)掌過權(quán)的法西斯政黨與共產(chǎn)黨，也多少地接近過這個「理想」，而東德社會民主黨，即使不是其中最「成功」的（納粹、中共都更能煽動人心），也應(yīng)該可說是做得最嚴(yán)密的一黨。

?　　「人類，可以變成任何東西喔?！惯@是《怪物》裡面，約翰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臺詞（雖然德文不像中、日文有語尾助詞）；這句話如果換成韓非來講，也完全合理。你或許會納悶：講究「自然」的道家思想，怎麼會被扭曲到那麼變態(tài)？?

　　這就是因為心態(tài)的差異。韓非出身韓國宗室，從小看多了貴族、官僚的內(nèi)鬥與腐?。凰埠艋n過振衰起敝，但當(dāng)然一點用都沒有。於是他認(rèn)為：要解決這一切，只有把全部的大權(quán)牢牢抓在國君手裡，政出於一，用恐懼來統(tǒng)治。我們可以推論，這是他在鬱憤累積下產(chǎn)生的逆反思想。至於怎麼做呢？他就整合了法、術(shù)、勢與道家。韓非的心目中，既先立了一道絕對君權(quán)，那他讀《老子》會想到的，大抵就是要如何把「道」應(yīng)用成統(tǒng)治工具；他師承甚具批判精神的大儒荀況，書中也就用了些批判功夫說「儒以文亂法」把儒家貶成必須嚴(yán)格控制使用的專政對象。東德的「五一一幼兒之家」，當(dāng)也異曲同工。

?　　然而，《韓非子》作為政治思想，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就是沒有願景。韓非主張國君把一切牢牢抓在手裡，然後呢？富強、征服。再然後呢？就算征服全世界，傳之千秋萬代或自己長生不老，這樣用盡心機，這樣勞累，這樣充滿恐懼的統(tǒng)治，對國君來說，有什麼生趣？對國民來說，又有什麼生趣？全國為了一人而生，一人為了繼續(xù)統(tǒng)治全國而存，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要做這個體制的奴隸，人性的任何好惡都要在統(tǒng)治的需要下被檢察、被管制，這樣人生還有什麼樂趣、什麼意義？所以軍國主義、極權(quán)主義發(fā)展到極致，必然要僵化、窒息以至崩潰。何況，現(xiàn)實中沒有人能成為那樣理想的一個國君。

?　　但是黨與「五一一幼兒之家」心血所寄的約翰可以。以約翰絕倫的智力、虛無的情感，只要他想，完全可以做到這些，在任何政治、經(jīng)濟的場域中稱帝。不過問題來了：他何必照做？?

　　極權(quán)主義的國度，領(lǐng)導(dǎo)人腦筋要清楚，臣民則要愚忠。那「五一一幼兒之家」的教育，是要培養(yǎng)領(lǐng)導(dǎo)人呢，還是培養(yǎng)愚忠的鷹犬？查其教育內(nèi)容，經(jīng)由繪本和一些奇異的課程，讓孩童漸漸失去記憶甚至本能，成為理想的工具。這樣說來應(yīng)該是鷹犬?？杉s翰是一個寄寓了黨國希望的種子，我們能不能假設(shè)：洗腦教育洗去了約翰的情感，卻沒能馴服約翰的理智，甚至反讓約翰變得更敏銳，看透了人性，看透了全局，然後，讓約翰有了顛覆其製造者的能力？

?　　約翰這麼做了。約翰的情感，已經(jīng)因為「五一一幼兒之家」泯滅，現(xiàn)在他毀滅了要操控、塑造他的機構(gòu)，然後呢？他要做什麼？他不知道要做什麼，人生對他沒有意義，他要自殺，他叫妹妹開槍打他。因為劇情，他自然是沒死成，但活著又要幹嘛？妹妹妮娜在寄養(yǎng)家庭中忘了過去，開始新的普通人的人生，有情、有愛，而約翰仍然沒有正面的情感，也沒有權(quán)力的欲望。

?　　──他是一個理想的統(tǒng)治者，問題是他根本不在乎這一切。

?　　韓非因為他的執(zhí)念而倡導(dǎo)絕對君權(quán)，東德對體制和政權(quán)的執(zhí)念更大，於是，本於道家的韓非在根本上違背了道家，社會主義的東德僵死了社會主義，而像附身王子的怪物一樣，把所有異議份子、所有人民都吃掉了，最後，只剩他自己可以自我宣稱社會主義的榮光，多麼好聽的名字也沒人理了。

?　　從道家思想看《沒有名字的怪物》，我大概理解了約翰對體制的顛覆；後來約翰在其「完全自殺」被主角們的努力所阻止後，再度神秘消失隱去，只留下一張空床的結(jié)局，或許也可以和「老子騎牛西去，遺《道德經(jīng)》五千言」這真?zhèn)文娴挠涊d作同等解讀：看得太透，又不願繼續(xù)在世局裡攪和的人，就必須也必將隱去。然而世人又想要以他們來映照權(quán)力與人性，這就讓十多年前回應(yīng)極權(quán)體制的漫畫《怪物》與兩千多年前回應(yīng)戰(zhàn)國亂世的《道德經(jīng)》，得以持續(xù)讓從未真正走出那些專制的我們，生發(fā)出各種新的心得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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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5月12日初稿

2013年9月修訂

刊登於香港《字花》2014年5月號，頁136-140

2015年9月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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